摘要:我抱着刚满周岁的小满站在娘家门前,羽绒服领口积了层薄雪。怀里的孩子不安地扭动着,小脸冻得通红。这是丈夫车祸去世后第一个春节,殡仪馆的菊花还没撤干净,我就被婆家"请"出了门。
口述:姜雪梅
整理:浩子讲趣闻
大年三十的雪下得人心发慌。
我抱着刚满周岁的小满站在娘家门前,羽绒服领口积了层薄雪。怀里的孩子不安地扭动着,小脸冻得通红。这是丈夫车祸去世后第一个春节,殡仪馆的菊花还没撤干净,我就被婆家"请"出了门。
"妈,开开门啊!"我又敲了敲贴满福字的防盗门,声音在空荡荡的楼道里格外刺耳。透过猫眼,能看见屋里电视机明明灭灭的光。
对门李婶探出头:"雪梅啊,你妈去你姐家了。"她眼神躲闪,手里攥着的蒜薹掉了一地。
我鼻子一酸。姐姐远嫁兰州,昨天还发朋友圈在海南度假。怀中小满突然哭起来,我手忙脚乱去掏奶瓶,保温套里的水早就凉透了。
"妈知道我今天回 来。"我固执地又按响门铃,"上周通电话还说给小满做了虎头鞋..."
防盗门突然拉开一道缝。母亲的脸在阴影里像块风干的橘皮,她身上还系着那条我高中时买的碎花围裙。我心头一热,刚要抬脚,却看见她手里攥着个鼓囊囊的红包。
"拿着。"母亲把红包塞进小满的襁褓,"以后春节别回来了。"
我愣在原地。雪花落进脖颈化成冰水,顺着脊梁往下淌。二十七年了,这扇刷着蓝漆的铁门第一次对我关闭。楼道里飘来别家的炖肉香,谁家孩子在背《元日》古诗,声音脆生生的。
"为什么?"我听见自己声音在抖。
母亲的手指在围裙上绞出青白的结。她身后餐桌上摆着三副碗筷,最靠近门口的那只蓝边碗,是我从小用到大的。
"你克死了老宋,还想克死娘家人?"她突然压低声音,眼角的皱纹里闪着水光,"快走!正月十五前别打电话!"
防盗门"砰"地合上,震得声控灯骤亮。小满被吓得哇哇大哭,我机械地拍着他,看见红包里露出一截绿色——是张存折。密码写在背面,是我高考日期。
雪越下越大。我拖着行李箱往公交站走,箱轮在雪地里犁出两道歪斜的沟。小满哭累了,正吮着手指发呆。远处传来鞭炮声,几个穿红棉袄的孩子举着糖葫芦跑过。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姐姐发来的消息:"妈让我转告你,以后清明回来就行,春节...不合适。"
公交车摇摇晃晃驶来时,我最后望了一眼三楼窗口。母亲的身影在窗帘后一闪而过,她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像是张黑白照片。
环卫工扫鞭炮屑的沙沙声把我惊醒时,天还没亮透。怀中的小满睡得正熟,睫毛在晨光里像两把小扇子。我轻轻抽出被压麻的胳膊,瞥见床头柜上母亲给的红包——里面的存折足足有五万块,相当于我两年工资。
"妈..."小满突然在梦里嘟囔,小手在空中抓了抓。我赶紧把手指递过去,他立刻攥紧了,嘴角翘起个小酒窝。出租屋的暖气片嘶嘶作响,我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想起昨天房东来催租时说的话:"宋师傅在时常帮我修水管,这季度就缓几天吧。"
洗手间的镜子照出个陌生女人:眼窝深陷,嘴角有两道新添的纹路。我捧水洗脸,突然发现无名指上的戒指不见了——准是昨天在菜市场摘手套时掉的。那枚镶着碎钻的婚戒,是老宋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
"妈妈,饿。"小满光着脚丫站在门口,睡裤短了一截。我慌忙用毛巾擦脸,可孩子已经看见了我脸上的水痕:"妈妈为什么哭?是又想爸爸了吗?"
早餐是昨晚剩的饺子,煎得有点糊。小满却吃得很香,油顺着下巴滴到毛衣上。那件红色菱格毛衣是母亲织的,袖口还绣着小满的名字。
"今天我们去找幼儿园。"我擦掉他嘴边的油渍,"然后妈妈去新应聘的超市上班。"
小满突然放下筷子:"姥姥家是不是有怪兽?"他眼睛瞪得圆圆的,"昨天姥姥赶我们走的时候,后面有黑影子。"
我手一抖,半杯豆浆洒在存折上。密码那行数字晕开了些,20030607,确实是我高考日期——可母亲从来记不住这些。她总把我和姐姐生日搞混,有次甚至把父亲祭日都记错。
超市更衣室的锁坏了,我用背包抵着门换工服。领班马大姐探头进来:"雪梅啊,婴幼儿奶粉在3号通道,下班前要补货。"她目光扫过我空荡荡的无名指,声音突然放轻,"晚上我侄女结婚,你帮我把晚班也顶了吧?"
那天我站了十四个小时,回家时小满已经在邻居家睡着了。王阿姨递给我个搪瓷碗:"给孩子蒸的鸡蛋羹,他非给你留了一半。"碗底沉着个五毛硬币,亮晶晶的。
"小满说这是给妈妈的宝石。"王阿姨笑着指指电视柜,"他今天把我家的硬币全找出来,说攒钱给妈妈买戒指。"
我蹲在电视柜前,看见饼干盒里整齐排着十几个硬币,每个都擦得锃亮。最旁边是用蜡笔画的小人:扎马尾的女人牵着个孩子,天上飘着歪歪扭扭的星星。
第二年清明,我抱着小满跪在父亲墓前。青石板上摆着母亲带来的艾草团子,还是用父亲最爱的芝麻花生馅。小满好奇地摸石碑上"先考姜公"几个字,我赶紧抓住他沾满泥巴的小手。
"你妈呢?"我问来扫墓的堂哥。
他眼神飘向山坡下:"说是不舒服,先回车里了。"顿了顿又补充,"她这两年身体差得很,上月还住了次院。"
我下意识摸口袋里的存折——过去十四个月,每月1号都会收到2000元汇款,附言栏永远只有"给满"两个字。可当我带着小满去医院,护士却说没有姜玉兰的住院记录。
下山时飘起细雨,小满趴在我肩上睡着了。停车场里,母亲那辆旧自行车锁在栏杆上,车篮里露出半截毛线针。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看见篮子里是件织到一半的儿童毛衣——墨蓝色,袖口绣着航天飞机图案。
"姥姥!"小满突然醒来,指着远处喊。松林尽头闪过一个身影,驼色外套,花白头发扎成紧紧的小髻。等我追过去,只看见湿漉漉的石阶上落着几粒药丸,糖衣上印着"OS"字母。
梅雨季来临时,出租屋墙角长出霉斑。小满得了湿疹,夜里痒得直哭。我抱着他在屋里转圈,唱母亲当年哄我的童谣:"月光光,照地堂..."唱到第三遍突然哽住——这句是父亲教的,母亲从来记不住词。
第二天收到个匿名包裹,里面是进口湿疹膏和两套纯棉睡衣。快递单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可"收件人姜雪梅"的"梅"字最后一勾,分明是母亲特有的写法——她总爱把那笔拉得老长,像柄出鞘的剑。
小满上小学那年,老房子拆迁款发下来了。我去银行存钱,柜员突然说:"您母亲上个月来办业务,还问起您。"见我发愣,她压低声音,"姜阿姨汇完款突然流鼻血,我们主任开车送她去的医院。"
"她...汇给谁?"
"每个月都是两个账户,"柜员在键盘上敲了几下,"一个您名字,另一个是兰州某某某——名字被墨水糊住了。"
我站在银行台阶上给兰州打电话,姐姐的声音混着麻将声:"妈能有什么事?昨天还给我寄了十斤腊肠!"电话那头有人喊"碰",姐姐匆匆挂断前说了句,"对了,妈让你今年冬至记得吃饺子。"
秋风吹落第一片梧桐叶时,小满戴上了红领巾。我在他书包夹层发现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铅笔写着:"我要快点长大,保护妈妈不被姥姥欺负。"放学铃声响起,孩子们蜂拥而出,小满举着满分试卷冲向我,胸前的红领巾像簇小火苗。
那天晚上,我久违地梦见了母亲。她站在老房子阳台上晾衣服,晾衣杆上全是小满的衣裳。我想喊她,却发不出声音。醒来发现枕巾湿了一大片,窗外正下着二十年不遇的暴雨。
社区打来的电话响起时,我正在给高三的小满熨校服。蒸汽模糊了镜片,只听清"姜玉兰""晕倒""送医"几个词。熨斗"砰"地砸在熨衣板上,手指蹭到高温金属面,却感觉不到疼。
"妈?"小满从书房探出头,眼镜片上反射着电脑蓝光。这孩子不知什么时候长得比我还高,校服裤脚已经吊在脚踝上方。
"外婆进医院了。"我声音抖得不像自己的,"在兰州...你大姨家。"
小满的笔掉在地上。去年他偷偷去姥姥家楼下蹲过三天,回来说那房子早就租给了卖凉皮的。我们谁都没提那个春节,可每年除夕夜,他都会在阳台上朝姥姥家的方向点支香。
飞机舷窗外的云层像旧棉絮。小满翻着物理笔记,突然说:"姥姥上次见我,还是小学毕业典礼。"他指着笔记边缘的小人涂鸦,"她躲在礼堂最后排,散场时我闻到风油精味道——姥姥总抹的那种。"
我攥紧安全带。那年夏天确实在包里发现过一小瓶风油精,还以为是超市同事放的。空姐送来饮料,冰块碰撞声让我想起母亲喝药时晃荡的搪瓷杯。
姐姐家在七楼,没电梯。楼梯间贴满通下水道的小广告,拐角堆着纸箱,散发出陈年花椒的气味。开门的是姐夫老周,围裙上沾着面粉:"来了啊,妈在里屋。"
客厅供着父亲遗像,香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姐姐从厨房端出臊子面,浮着层红油:"先吃饭,妈刚睡着。"她鬓角有了白发,可说话还是像打机关枪,"医生说就是普通贫血,非让住院观察..."
"为什么瞒着我?"我打断她,"妈这些年到底在哪?"
筷子停在半空。老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小满站起身:"我去看看姥姥。"
主卧门关着,我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小满的声音闷闷的:"姥姥,我是小满..."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响动,像纸张摩擦。推门时我看见他跪在床边,手里捧着个铁皮盒子。
母亲比想象中瘦小得多,蜷在棉被里像片枯叶。床头柜上排着七八个药瓶,最边上放着父亲的老怀表——表链是我小时候玩断的。她眼皮颤动几下,突然抓住小满的手:"雪梅啊...作业写完了没?"
"妈,是我。"我蹲下来,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樟脑丸味混着药香。她手腕上戴着我在大学时编的平安绳,已经褪成灰白色。
小满把铁盒递给我,里面是一沓汇款回执。最上面那张日期是上周,金额栏写着5000,附言"满18岁生日"。下面压着本硬皮日记,翻开第一页是二十年前的日历——我丈夫去世那天被红笔圈出,旁边写着:"雪梅今天没哭,给满织了毛衣。"
"这是..."我手指发颤,纸张哗啦啦响。后面密密麻麻记着:小满第一颗牙、我升职主管、出租屋漏雨...甚至包括我弄丢婚戒的日期,旁边画了个哭脸。
姐姐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妈每年冬至都去你家楼下。"她手里捏着串钥匙,"有年下大雪,回来咳了半个月...那五万是她卖金镯子的钱。"
母亲突然清醒过来,挣扎着要抢铁盒:"还给我!"她枯瘦的手背上满是针眼,输液管剧烈摇晃。小满赶紧扶住她,她却盯着我无名指:"戒指...找到了没?"
我如遭雷击。去年在阳台花盆底下发现婚戒时,还以为是打扫卫生的阿姨找到的。窗外传来小贩叫卖声,母亲的眼神又涣散了,喃喃道:"雪梅最怕冷...兰州冬天..."
小满翻开日记最后一页,突然倒吸口气。那是张医院诊断书:胃癌晚期,日期是二十年前——我丈夫去世后第三个月。背面贴着张便签纸,母亲工整的字迹写着:"不能让孩子看见我死,雪梅已经够苦了。"
铁盒最底层有张泛黄照片:穿军装的年轻男人抱着婴儿站在雪地里。我认出那是父亲,可怀里的孩子不是我——襁褓上别着姐姐的银锁片。
"妈当年...是怕你发现她病了。"姐姐递来杯热水,杯底沉着几颗枸杞,"爸走的时候妈就吐血了,一直瞒着。你生小满那年,查出来是晚期..."
热水洒在照片上。二十年前的记忆碎片突然连成线:春节餐桌多出的碗筷是给父亲的,母亲赶我走时手里拿的是胃镜报告,那些OS开头的药丸是奥施康定——强效止痛药。
小满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个信封:"姥姥,这是您寄给我的。"里面是厚厚一叠素描纸,每张都画着穿校服的男孩:升旗台上的,篮球场边的,公交站等车的...从小学到高中,笔触从精细到潦草,最近几张明显手抖得厉害。
"每月1号..."我喉咙发紧,"那些汇款..."
"妈把老房子租了,自己住车棚。"姐姐突然哭了,"还非让我骗你说她去旅游...去年拆迁款下来,她全存给小满上大学了。"
母亲又陷入昏睡,呼吸轻得像羽毛。我翻开日记中间某页,上面记着:"今天偷偷去看满的运动会,跑得真快,像他外公。雪梅瘦了,买点阿胶托小王送去。"日期是十年前——正是王阿姨突然送我补品的那年。
小满轻轻掀开被子一角。母亲脚上穿着我织的毛线袜,已经磨出洞,脚踝处还留着输液贴。他忽然掏出手机:"姥姥家智能门锁有记录,上周还有人进去过!"
"是租客吧。"姐姐抹着眼泪,"妈这两年腿肿得走不动..."
手机屏幕亮起,小满调出个监控画面:昏暗楼道里,驼背老人正用钥匙开门,她走路的姿势让我想起风中芦苇。日期显示是三天前——我们出发来兰州的那天。
"妈回过家!"我猛地站起来,怀表"当啷"掉在地上。表盖弹开,里面夹着张小满的百日照片,背面是我从未见过的字迹:"等满长大,告诉他姥姥爱他。"
兰州医院的消毒水味还黏在衣服上,我和小满已经站在了老宅门前。智能锁闪着绿光,显示"已开锁12次"。小满把手指按在指纹识别处,"滴"的一声——这孩子什么时候录的指纹?
"去年暑假。"小满像是读懂了我的心事,推开门时扬起一阵灰尘,"我来帮姥姥修电视,其实就想看看她..."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客厅里积着薄灰,餐桌上那套青花瓷碗还摆着三副。我的蓝边碗里放着把钥匙,锈迹斑斑——是小时候放自行车的那把。阳光透过窗帘上的破洞,在地板上投下一个个光斑,像小时候玩的跳房子格子。
"姥姥回来过。"小满指着鞋柜上的水渍,旁边摆着双老式布鞋,鞋底还沾着新鲜泥巴。我蹲下身,闻到鞋面上淡淡的药膏味,是母亲常年用的那种虎骨风湿贴。
主卧门虚掩着,推开的瞬间,二十年的时光扑面而来。父亲的黑白遗像挂在床头,前面摆着三支燃尽的香。床单是新换的,印着褪色的牡丹花——那是我高中时用奖学金买的。小满突然咳嗽起来,空气中飘着某种熟悉的草药香。
"妈,你看。"小满从枕头下摸出个塑料袋,里面整齐叠着几张纸:我的高中毕业证复印件、小满的出生证明、还有...我的结婚照。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雪梅穿红旗袍真好看。"
衣柜门吱呀作响,里面挂着几件我学生时代的旧衣服。最引人注目的是件墨蓝色毛衣,袖口绣着航天飞机——正是当年在自行车篮里看到的那件。小满抚过刺绣,突然从内兜掏出张纸条:"2010.6.1,满今天表演航天员,说要带姥姥去月亮。"
书桌抽屉卡住了,我用力一拉,哗啦啦倒出一堆药瓶。奥美拉唑、盐酸吗啡、复方甘草片...最底下压着张处方笺,日期是上个月,医生签名龙飞凤舞地写着"李建军"。
"这个李医生!"小满翻看母亲手机,"通讯录里有他,我打过去问问。"
电话接通时,我正在翻找床头柜。听筒里传来沙哑的男声:"姜阿姨?她上周刚来复诊..."突然传来纸张翻动声,"你们是她家属?她情况不太好,癌细胞已经..."
我手一抖,碰倒了台灯。灯罩滚落,露出夹在底座下的照片:年轻的母亲抱着婴儿站在雪地里,背景是"兰州军区医院"的牌子。婴儿裹着的襁褓上,别着姐姐的银锁片。
"妈!"小满突然在阳台喊。我跑过去,看见他举着个望远镜——正对着我们原来租住的小区方向。望远镜镜筒上贴着小纸条:"看满放学用。"
回到卧室时,我发现床垫微微隆起。掀开一看,是本硬皮笔记本,封面用透明胶带粘着张便签:"给雪梅"。翻开第一页,熟悉的字迹让我膝盖发软:
"2003年1月15日,活检结果出来了。老姜,我可能要食言了,没法看着雪梅的孩子长大..."
窗外传来收废品的吆喝声,我颤抖着往后翻。纸张有些泛黄,却保存得异常平整。
"2003年2月8日,今天雪梅带着小满回来,孩子长得像她爸。我不能留他们过年,李医生说我已经开始吐血,雪梅够苦了,不能再让她看着我死..."
一滴泪水砸在纸页上。小满默默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温暖干燥,不像我冰凉的手指。
"2005年6月30日,偷偷去看了满的幼儿园毕业典礼。雪梅瘦了,但把满教得很好。孩子表演《小星星》,音准比他妈强多了..."
我忍不住笑出声,又立刻哽咽。那些我以为无人见证的瞬间,原来都有双眼睛在远处守望。
"2012年9月1日,今天疼得厉害,但必须去趟银行。雪梅升主管了,该给她买套像样的西装。汇完款在超市遇见她们母子,满已经到我肩膀高了,躲在货架后看了他们二十分钟..."
翻到最后一页,日期是上周:"2023年1月3日,梦见老姜了,他说再等等。我得回去拿点东西,雪梅快过生日了,存在邮政局的包裹该续费了..."
"邮政局!"小满跳起来,"姥姥肯定给你留了东西!"
我们匆忙出门时,隔壁陈奶奶正买菜回来。"雪梅啊,"她拽住我袖子,"你妈这半年总半夜咳嗽,有次我听见她跟你爸照片说话..."老人从菜篮掏出个布包,"前天她塞我门缝的,说给你。"
布包里是把钥匙和纸条:"建设银行327号保险柜,密码是你第一次给我过生日的日期。"
我愣在原地。母亲五十岁生日那天,我用暑期工钱买了蛋糕,她笑着笑着就哭了,说这辈子第一次有人记得她生日。
去银行的路上,小满一直攥着那本日记。在某个红灯前,他突然问:"妈,姥姥为什么总记错你生日?"
"她不是记错..."我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出租车,车顶灯箱广告写着"抗癌新药","她把自己的生日也记成我的了。"
银行柜台小姐核对身份时,小满发现她胸牌姓李:"姐姐,你认识我姥姥吗?姜玉兰。"
"姜奶奶呀!"姑娘眼睛一亮,"她每月都来,有时候走路都打晃..."她突然噤声,低头敲键盘,"327号柜在右边走廊。"
保险柜里只有一个牛皮纸袋。拆开时,一叠车票滑落在地——全是兰州往返老家的动车票,最早的一张是二十年前的。袋子里还有本存折,余额显示五万八,附页写着"给满娶媳妇用"。
最底下是个绒布盒,里面躺着我的婚戒。戒指内侧多了圈刻字:"梅&宋 永恒"。我这才注意到戒托被重新加固过,断口处有精巧的焊接痕迹。
"姥姥修好了..."小满拿起盒底的字条,突然红了眼眶,"她写'妈妈永远爱你'。"
回老宅的路上,我们买了母亲爱吃的绿豆糕。推开单元门时,物业大爷喊住我:"姜小姐,有你家快递。"那是盒包装精美的阿胶糕,寄件人栏写着"妈妈",日期是昨天。
小满突然冲向楼梯:"姥姥回来过!"我跟在后面,心脏跳得发疼。家门口的脚垫微微潮湿,像是刚被人踩过。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我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碰撞声——像搪瓷杯搁在玻璃茶几上的声响。
门把手在我掌心转动时发出"咔哒"轻响。二十年前那个雪夜,我多希望听到这个声音。现在,它却让我心跳如擂鼓。
"姥姥!"小满抢先一步冲进去。
客厅里,搪瓷杯冒着热气摆在茶几上,杯底沉着几粒枸杞。阳光透过纱帘,在磨花地砖上投下细碎光斑。沙发上蜷着个瘦小身影,驼色毛衣松松垮垮挂在肩上,花白头发用黑色发夹别在耳后。
母亲抬起头时,我听见自己心脏破裂的声音。
她瘦得几乎脱相,两颊凹陷,嘴角有没擦净的药渍。可那双眼睛——尽管浑浊了许多,依然是我记忆里的模样。她手里攥着件未织完的小毛衣,竹针还挂在毛线上。
"雪...梅?"母亲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她试图站起来,却只是晃了晃。
我僵在玄关,二十年的委屈与思念在喉间凝结成块。小满已经蹲在沙发前,小心翼翼握住外婆枯枝般的手:"姥姥,我们找到您了。"
母亲的目光贪婪地舔舐着小满的脸,从眉骨到下巴,仿佛在确认什么。她颤抖的手抚上外孙的脸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暗红血丝。
"妈!"我冲过去时打翻了搪瓷杯,褐色药汁在茶几上漫延。碰到她肩膀的瞬间,我惊觉毛衣下的身躯已经单薄如纸。她身上散发着浓重的药味,混合着淡淡的樟脑丸气息——那是老衣柜的味道。
母亲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她盯着我空荡荡的无名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小满连忙从口袋掏出那枚戒指:"姥姥,戒指在这,妈妈一直戴着,今天是怕弄脏才..."
话音未落,母亲从毛衣领口扯出根细绳——上面挂着我的婚戒。两枚戒指在阳光下相撞,发出清脆的"叮"声。
"您...一直带着?"我捧起她的戒指,内侧刻着小小的"梅"字,边缘磨得发亮。
母亲的眼眶红了,她哆哆嗦嗦从沙发垫下摸出个信封。拆开是张泛黄照片:婚礼上,她和老宋站在我和丈夫身后,笑得比我们这对新人还开心。照片背面写着日期——正是她"赶"我走的那个春节前一周。
"怕...怕你看见..."母亲的手在腹部比划了个切除的手势,眼泪终于滚落,"妈丑..."
小满突然跪下来抱住她:"所以您不让我们看您生病的样子?"他的声音闷在外婆肩头,"您知道妈妈这些年多难过吗?"
母亲的手悬在半空,终于落在我发顶,轻轻揉了揉——就像我小学考砸时那样。她掌心粗糙的温度让我想起无数个深夜,这双手如何为我缝补衣裳、熬制药汤。此刻,它正真实地穿过我的黑发,颤抖却温暖。
"药...在里屋..."母亲指向卧室,突然往前栽去。我和小满同时扶住她,毛衣领口滑开,露出锁骨处狰狞的手术疤痕——像条蜈蚣盘踞在苍老的皮肤上。
卧室窗帘拉着,床头医用托盘里排着针剂和药瓶。小满翻看医嘱单:"姥姥每天要打四针止痛..."他的声音哽住了。
母亲虚弱地靠在枕头上,示意我打开床头柜。里面躺着本相册,翻开第一页是张小满的百天照,旁边贴着张剪报:《我市青年科学家宋志远车祸离世》。母亲的手指抚过女婿的脸,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您是想说...爸爸走后,您也心碎了?"小满问。
母亲摇头,从相册夹层抽出张纸——是丈夫的死亡证明。她指着"多脏器破裂"几个字,又指向自己腹部,做了个推开的动作。
"您是说...您不想让我经历两次失去?"我攥紧死亡证明,"所以宁可让我恨您?"
母亲泪流满面地点头,从枕头下摸出个小盒子。里面是二十年来小满每个生日的照片,从襁褓到成年,有些明显是偷拍的。最近那张背面写着:"满比妈妈高半头了,真好。"
小满突然哭出声:"原来您一直都在..."
黄昏的光线斜照进来,给母亲的脸镀上金边。她比划着要写字,小满连忙找来纸笔。她的手抖得厉害,字迹歪斜却清晰:"妈对不起你,但看着你们过得好,值了。"
"您吃了多少苦啊..."我撩起她的毛衣下摆,胃部的手术疤痕纵横交错,最新的一道还泛着粉红。
母亲突然挣扎着要起身,指向衣柜顶层。小满搬来椅子,从上面拖下个大铁盒。打开那刻,我闻到了时光尘封的气息——里面全是我小时候的东西:掉落的乳牙、三好学生奖状、高考准考证...最底下是父亲的老怀表,表盖内贴着我们三口之家的剪影。
"这些...您都留着?"我捧起怀表,机械齿轮依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母亲示意我继续翻。铁盒夹层里藏着叠汇款回执,收款人全是"姜雪梅",最新一张是上个月的。还有张泛黄的存折,余额显示为0,最后一笔交易记录是:"转账给兰州儿童医院,备注:满的医药费"——日期是小满肺炎住院那年。
"原来那些匿名缴费单..."我抱住铁盒,像抱住整个破碎又重组的童年。
母亲突然急促喘息,小满赶紧拿来氧气罩。她推开面罩,拼命指向厨房。碗柜最上层,我摸到包绿豆糕——生产日期是昨天,包装纸上写着"雪梅最爱吃"。
夜幕降临时,母亲精神突然好了起来。她让我帮她梳头,枯瘦的手指在发间穿梭时,我惊觉自己的动作竟和她当年为我梳辫子时一模一样。小满举着镜子,母亲对着镜中的我们微笑,用唇形说:"漂亮。"
我们挤在那张老式双人床上,像小时候一样。母亲在中间,我和小满各守一边。她左手握着我的婚戒,右手攥着小满的学生证,胸前贴着全家福。窗外飘起小雪,电视机播放着春晚重播,音量调得很低。
"姥姥,明年春节我们一起过。"小满把外婆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考上大学了,您要来看我演讲。"
母亲眨眨眼表示答应,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我脸上。她嘴唇蠕动着,我俯身去听,只捕捉到几个气音:"...对不起...妈妈...爱..."
凌晨三点十七分,母亲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她嘴角带着微笑,眉头舒展,仿佛终于卸下重担。我和小满一左一右握着她渐渐冰凉的手,直到晨光透过窗帘。
整理遗物时,我们在母亲枕头下发现封没写完的信:
"雪梅:
当你看到这封信,妈已经去找你爸了。别哭,妈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有你这么个女儿。那年赶你走,是妈查出胃癌晚期,不想让你再经历一次生死离别。妈偷偷看过你们很多次,小满长得真像你小时候..."
信纸在这里断了,最后一行写着:"年夜饭在冰箱,记得热透再吃。"
冰箱里果然摆着几盘饺子,每种馅都用便签标着:"雪梅爱的韭菜虾仁""满喜欢的猪肉玉米"。冷冻层还有袋汤圆,包装上贴着小纸条:"初一早晨吃,团团圆圆。"
葬礼那天,雪下得很大。小满捧着遗像走在前头,照片里的母亲穿着那件碎花围裙,笑容温暖。墓碑挨着父亲的,我摆上两碗饺子,突然发现瓷碗底部刻着小小的"梅"字——是小时候我摔缺了口的那只。
"妈,"我抚摸着冰冷的石碑,"明年春节,我带小满回家过年。"
返程的火车上,小满翻着外婆的日记突然惊呼:"妈,你看这个!"最后空白页上,母亲用颤抖的字迹写着:"如果满考上大学,告诉他姥姥在天上也会鼓掌。"
窗外,雪停了。阳光照在铁轨上,闪闪发亮,像撒了一地的碎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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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心清如水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