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撕开我的嫁衣,眼里的寒意比窗外的冬雪更甚,只留下一句:“崔令容,这辈子,我只碰你这一次。”
小侯爷宋廷瑜的心尖上,烙着一个乡野丫头的名字。
为娶她进门,他不惜忤逆太后。
可太后终究是疼他的,不忍他为一个村女毁了前程。
一纸懿旨下来,我成了他的妻,而那个他视若珍宝的姑娘,成了妾。
新婚之夜,红烛泣泪。
他撕开我的嫁衣,眼里的寒意比窗外的冬雪更甚,只留下一句:“崔令容,这辈子,我只碰你这一次。”
此后三十年,我为他打理侯府,抚育他与别人的子嗣,将偌大的府邸操持得井井有条。
而他,则带着他的心上人沈烟烟,踏遍万水千山,谱写了一曲人人称羡的恩爱白头。
我油尽灯枯之际,等来的不是他半分怜悯,而是一纸休书。
我成了全京城最大的笑话。
再次睁开眼,我回到了太后赐婚之前。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我顾不上仪态,拔腿就往父亲的书房跑。
不想在抄手游廊下与父亲撞了个满怀。
父亲额上沁着细汗,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令容,爹爹把你许给右之表哥,好不好?”
他晃了晃手里的婚书,“已经写好了,即刻就能送去京城!”
我心中一震,望向父亲布满血丝的双眼。父女二人,在这一刻,仿佛看透了彼此两世的悲欢。
我学着男儿的样子,双手抱拳,两膝微屈,郑重其事地朝他一拜。
“女儿遵从父亲安排。”
父亲眼中的沉痛终于散去,他长舒一口气,拂袖转身,望着庭院里明媚的晴空,喃喃自语:“我的女儿,这一世,一定要过得幸福啊。”
没错,重活一世,我不想再踏入侯府那座华丽的坟墓。
我只想换个活法。
2
次日,太后的仪仗浩浩荡荡地进了崔府。
我立于廊檐之下,目光穿过攒动的人群,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宋廷瑜。
他身着月白锦袍,腰束金玉革带,头戴紫金冠,通身的贵气几乎要溢出来。他本就是天之骄子,生得一副俊朗无俦的好皮囊,眉宇间那股矜贵与傲慢,让人见过便再难忘记。
比起温润如玉的江南公子,他更像一轮烈日,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可这一次,我心中再无波澜。
我刚要收回视线,却不期然地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眼神,一如前世初见,冰冷刺骨。
我若无其事地转身,想避开这麻烦的源头,却终究还是在后花园的拐角处与他狭路相逢。
他微微扬起下巴,眉头紧锁,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崔令容。”他开口,语气带着命令的意味,“待会儿我姨母让你献舞,小爷不许你跳。”
我心头一跳,猛然抬头。
原来,他也回来了。
前世,正是在这场宴席上,我一舞倾城,被太后相中,生生将他那乡野出身的心上人比了下去。这才有了后来的赐婚,以及我三十年的悲剧。
思及此,彻骨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
我敛下心神,对他露出一个客气而疏离的微笑,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小侯爷多虑了,令容不善舞技。”
宋廷瑜眼波流转,神情有片刻的凝滞,随即化为一声冷嗤:“你们清河崔氏,世代书香,诗书礼乐传家,你说你不会跳舞?”
他向前一步,逼近我,“你今天这副冷淡的样子,不过是欲擒故纵的把戏,想以此引起我的注意。崔令容,你越是这样,我便越是厌恶你。”
果然,他还是那个自负到可笑的宋廷瑜。
幸好,我早已不在意他的任何看法了。
“令容蒲柳之姿,实在当不起小侯爷的‘厚爱’。”我微微福身,“小侯爷想讨厌,便尽管讨厌就是了。”
“你——”
他伸出的手指微微颤抖,脸色青白交加。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黄衫的娇俏少女,手里抓着几枝桃花,乳燕投林般扑进了他怀里,这才缓和了他身上紧绷的气氛。
“廷瑜,你看我摘的桃花!你不许说我没规矩!”
3
不远处的家丁们开始窃窃私语。
“这可不就是没规矩吗?”
“到别人府上做客,不经主人同意,就上树摘花,成何体统!”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儿来的野猴子窜进来了!”
那黄衫少女,自然就是沈烟烟。她听见了家丁的议论,一张俏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她气得将手里的桃花往地上一扔,狠狠地用脚踩了上去,将那娇嫩的花瓣碾得粉碎,然后转身就跑。
宋廷瑜正要追,一名侍卫匆匆赶来,说是太后寻他。他只得朝沈烟烟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声吩咐侍卫去追,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剜了我一眼。
“崔令容,你这当家主母的款还没摆上,治家的本事倒是越发差了。下人竟敢在主子面前乱嚼舌根!”
我并未动怒,只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目送他离开。
转身遣散了家丁,我心中却盘算起来。宴席马上就要开始,太后点名要我跳舞是板上钉钉的事。我总不能真的当众拂了她的面子,让父亲难堪。
沿着小径,我信步走到桃林深处,却听见一阵“咔嚓”声。循声望去,竟有人在挥剑砍树。
我的贴身丫鬟小桃最是爱花,当即就冲了进去,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腕。
“住手!这是我家的树,不许你砍!”
那人正是沈烟烟,她一把甩开小桃,竟直接用剑指着她:“一个贱婢,也敢对我大呼小叫!我可是未来的侯府夫人,你对我无礼,信不信我划花你的脸!”
眼看剑尖就要碰到小桃,我一个箭步上前,挡在小桃身前,面色一沉。
“沈姑娘,剑下留人!”
沈烟烟见是我,眉梢一扬,收回了剑,眼神里满是挑衅:“你就是那个什么‘江南双姝’之一的崔令容吧?我告诉你,廷瑜不喜欢你们这种温室里娇养出来的花朵,他喜欢的是我这种,自由自在的野蔷薇。”
小桃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烟烟恼羞成怒,大步流星地冲到我面前,伸手就往我胸前一推。
我早有准备,身子顺势向后一倒,脚下故意一崴,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小姐!”小桃吓坏了,赶紧跑过来扶我,“您摔到哪儿了?”
我咬着唇,捂住脚踝,疼得说不出话。
小桃眼眶都红了,愤恨地瞪着沈烟烟:“你凭什么推我家小姐!”
沈烟烟也愣住了,一脸难以置信:“我……我没有……”
“还说没有!我家小姐的脚都肿了!”小桃哭着喊道,“我要去告诉太后,你仗势欺人!今天你必须给我家小姐道歉!”
“不可!”
我的声音,几乎与另一个男声同时响起。
4
我抬起头,脸色瞬间白了。宋廷瑜不知何时去而复返。
沈烟烟一见他,眼泪立刻决了堤,扑进他怀里泣不成声:“廷瑜,真的不是我推她,是她自己摔倒的,她在演戏!”
宋廷瑜将沈烟烟护在身后,小心翼翼地轻抚她的后背,柔声安慰:“烟烟别哭,我看到了,不怪你。”
随即,他转过脸,目光如刀地射向我。
“崔令容,收起你那套世家贵女惯用的腌臜手段!烟烟心思单纯,不像你满腹算计!想让她给你道歉?做梦!”
看,这就是宋廷瑜。他的心,从来都是偏的。
前世,我与沈烟烟同时有孕。即便身怀六甲,我依然尽心操持侯府,不敢有丝毫懈怠。为了讨他欢心,我研究他的喜好,学做他爱吃的菜,陪他谈论他喜欢的诗词。
可只要沈烟烟拿着剑哭着冲进书房,说我不守妇道勾引她的男人,无论我们之前谈得多么投机,宋廷瑜都会立刻抛下我,去哄他的心上人。
生产那天,沈烟烟胎位不正,他竟将府里所有的稳婆都叫去了她的院子,一个都没给我留。若非小桃拼死跪在他面前磕得头破血流,我恐怕早已一尸两命。
从那天起,我便锁了院门,至死,都未再让他踏入半步。
回忆如针,刺得我心口发疼。
我扶着小桃,一瘸一拐地站起来,走到宋廷瑜面前,扯出一个淡漠的笑容。
“小侯爷说的是,是令容自己不小心摔倒的,与沈姑娘无关。这样一来,脚崴了,舞也跳不成了,小侯爷的气,是不是也该消了?”
宋廷瑜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他垂眸,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我:“你是故意的?”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探究,“你就……那么不想出风头?”
我还未回答,便扶着小桃转身告退:“小侯爷与沈姑娘情投意合,令容无意夺人所好。在此,令容祝二位,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不知为何,宋廷瑜看着我平静无波的脸,表情竟有些怪异。
半晌,他才烦躁地挥了挥手,抱着还在抽泣的沈烟烟大步离去。“崔令容,希望你说到做到。”
5
回到宴客厅时,父亲正陪着太后看一出昆曲。
曲终,太后含笑望向我:“崔大人,这便是令爱?”
父亲躬身答道:“正是小女令容。”
太后细细打量了我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听闻清河崔氏的女儿个个兰心蕙质,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善舞。今日,不妨就让令容为我等献上一舞,如何?”
父亲面露难色,正不知如何回绝。
我端着一盘亲手做的玉容酥,强忍着脚踝的剧痛,一步步走到太后面前,跪地叩拜。
“得知太后今日驾临,臣女特意在厨房忙活了半日,做了这盘点心,聊表心意,只为博您老人家一笑。”
太后尝了一块,果然笑逐颜开:“好孩子,有心了,快起来。”
就在小桃扶我起身时,我恰到好处地皱了下眉,发出“嘶”的一声轻呼。
“你的腿怎么了?”太后果然注意到了。
我立刻又跪了下去,惶恐道:“回太后,方才在厨房,因门槛太高,令容不慎摔了一跤,崴伤了脚踝。”
我伏地请罪,“令容有罪,今日恐怕是不能为您献舞了。”
太后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席间一片寂静,连父亲都紧张得捏紧了拳。
就在这凝滞的气氛中,宋廷瑜忽然站了起来。
“姨母,不如让烟烟试试?她为了今日,苦练了一个月的舞。”
太后脸色铁青,冷哼一声:“一个乡野丫头,别说练一个月,就是练上一年,也比不上世家贵女十几年功底的一根手指头!”
话音未落,乐声忽起。沈烟烟竟换了一身舞衣,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随着音乐开始起舞。
她跳得很卖力,可身段实在太过僵硬,动作毫无美感可言。
起初,宋廷瑜还看得津津有味,可越到后面,他的脸色便越是难看。终于,在一个旋身时,沈烟烟脚下不稳,狼狈地摔倒在地,引来满堂哄笑。
太后气得抓起手边的茶杯就朝她砸了过去。
杯子没砸中沈烟烟,却砸在了宋廷ઉ的肩上。
“舞也跳了,还不滚下去!丢人现眼!”太后怒不可遏。
发泄完对沈烟烟的不满,太后的怒火又转向了我父亲。
“崔大人!你家女儿既然脚伤了不能跳舞,那抚琴总可以吧?来人,上琴!崔令容,你的手总没受伤吧?”
我咬着唇,看着父亲为难的神情,心中一酸。为了不让他再因我受过,我俯身叩首。
“回禀太后,臣女的手无碍。不知太后想听何曲?”
6
我的话音刚落,一道凌厉的视线便射了过来。
我甚至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宋廷瑜。他脸上的厌恶,浓得几乎要化为实质。
我只能假装没看见,端坐于琴前,垂眸拨弦。
上座的太后又开口了,这次是对着宋廷瑜:“廷瑜,你去吹箫。你二人合奏一曲。”
“你自打受伤回京,姨母已有月余没听过你的箫声了。整日就知道胡闹,书也不读,箫也不练,再这样下去,堂堂小侯爷,倒要变成个村夫了!”
空气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
我悄悄抬眼,瞥见宋廷瑜紧绷的下颌线,和他额角暴起的青筋。我知道,太后对他寄予厚望,从小将他当储君一般培养,对他管束极严。而他,偏生是个向往自由的性子。
我以为他会拒绝。
没想到,片刻的沉默后,一阵低沉的箫声响了起来。
听到那熟悉的旋律,我浑身一颤。
这首曲子我记得。是我亲手为我那十五岁便奔赴战场的孩儿所谱,曲名《铁血山河》。送他出征那晚,我弹奏此曲,他跪在我面前,让我不要哭。他说,待他收复山河,就带我去看遍这大好河山。
可我最终等回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骨。
我没想到,宋廷瑜会选择这首曲子。
他一边吹奏,一边用那双森然的眸子盯着我。我知道,他在无声地质问我,为何要出尔反尔,为何要与他争抢。
他的箫声越来越快,充满了戾气与不甘。到后半段高潮处,我终是跟不上了。
“嘣”的一声,琴弦断了。
余音绕梁,最终消散于无形。
满座宾客,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方才还怒气冲冲的太后,此刻已是满脸欣赏地走下台来,亲热地拉住我的手。
“令容,你与廷瑜这曲《琴瑟和鸣》,当真是天作之合!”太后眼眸一亮,仿佛下了什么重大决定,“你这样好的姑娘,哀家一定要为你和廷瑜赐婚!”
我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不要!”
这一次,我和宋廷瑜又是不约而同地喊了出来,随即双双跪倒在太后面前。
7
“不要什么?”太后不悦地皱起了眉。
我喉咙发紧,抢先开口:“小侯爷已与沈姑娘情定三生,下月便要完婚,令容不敢夺人所爱……”
“什么情定三生!什么完婚!”太后厉声打断我,眉宇间满是怒火,“他求哀家,哀家才勉强应允,可圣旨未下,三媒六聘未行,哀家今日就要给他换个妻子,他敢不从!”
宋廷瑜面色阴沉地看着我,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抖动着。
前世,他就是用这种淬了毒的眼神,看了我们母子三十年。
他跪直了身体,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警告我:“崔令容,你不许答应。就算你非要嫁,也只能做妾。我的正妻,永远都只会是烟烟。”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了宋廷瑜的脸上。
太后气得浑身发抖:“宋廷瑜!哀家只说一次!你若不娶令容为妻,哀家立刻就将沈烟烟乱棍打出京城,让你们永世不得相见!”
侍卫们立刻上前,将沈烟烟死死按跪在地。
“廷瑜,救我!我不要离开你!”沈烟烟哭得梨花带雨。
好一出情深似海。看得我这个“恶人”都快要感动了。
我朝一旁急得快要跪下的父亲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他静观其变。
良久,宋廷瑜紧绷的身体终于垮了下来。他用那双淬了毒的眸子,最后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好,崔令容。我娶你,如你所愿。”
太后终于松了口气。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时,我却直起身子,对着太后,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多谢太后厚爱。只是,父亲已将臣女许配给了今年的新科状元,臣女的表哥裴右之。”
“婚期,就在下月初十。还请太后,恕罪。”
话音落下,满座皆惊。
而宋廷瑜那张本该因为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而雀跃的脸上,却凝固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名为“错愕”与“恐慌”的表情。
8
宋廷瑜喉结轻滚,几乎错不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什么时候的事?”
反正,不关你的事。
我抬眸看着太后。
她老人家的身子有一瞬间的颤抖。
父亲扑跪在地:“太后娘娘,是臣教导无方,还请太后责罚。”
我磕头。
“是臣女没有福气,还请太后不要怪臣女的父亲。”
太后眼珠子一转,似是明白了。
朝宋廷瑜翻了个白眼。
“没用的东西,人家姑娘还看不上你。”
说完,太后笑着让我起来,拉着我的手。
“既然你已经有了婚配,哀家也不愿意强人所难。
“过几日哀家回京,你就跟哀家一起回去。
“哀家把你当自家女儿一样嫁出去。”
我想推辞,父亲朝我摇摇头。
此事已驳了太后面子,若再是不知好歹,恐怕我崔家要遭难。
我垂眸应了。
晚膳后,听闻那沈烟烟白日里扭了腰。
夜里叫嚷,太后喜静,连夜搬去了隔壁陈大人家。
陈大人家有一对姐妹花,模样才情不比我差。
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太后见我无望,又打起了旁人的主意。
半夜,府中总算安静了,我实在烦闷,披衣出门。
不料在湖边见到了独自赏月的宋廷瑜。
月色下,他眉目疏淡,清雅矜贵。
如水中冷月。
与白日里剑拔弩张的模样,大为不同。
兴许,现在的他,才是本来的他。
只是爱上了一个不同阶层的人,自己也变成自己不认识的样子。
为了不惊动他,我离开时,动作很轻。
却还是被他发现了。
“崔令容。”
他冷声叫住了我。
9
我扯了扯唇角,声音有几分别扭。
“小侯爷,你怎么不去陪沈姑娘?”
他喉间一噎,双眼晦暗不明,道了一句:“烟烟睡了,我来透透气。”
我与他看着彼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眼神里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嘴唇动了动,似是有话要说与我,却又硬生生将话语咽了回去。
良久,他把手中的箫给我。
“送给你。”
嫁给他后,他很少送我东西。
但沈烟烟喜欢什么,他却是不遗余力说送就送。
珠钗。
首饰。
绫罗。
每月的账一半负责府中开支,一半要负担沈烟烟的开销。
我曾找到他,让他节省。
他搂着沈烟烟,一脸怒意地看着我。
“崔令容,我是为了弥补烟烟童年吃的苦。
“你不是世家贵女吗?还有你做不平的账?”
确实,我母亲早逝,父亲手把手教我掌家。
为了他们的游山玩水,为了他们的纸醉金迷,我和澈儿节衣缩食了大半辈子。
我无奈笑笑。
“不用了,我不会吹箫。”
宋廷瑜张了张嘴,拉着我胳膊,眼中充满了挣扎。
“你不会,我教你。”
我淡淡扫了他一眼,轻轻推开他。
“我不想学,小侯爷还是教别人吧。”
宋廷瑜眼神闪烁,薄唇紧抿,轻叹了一句。
“没有你,也会有别人。
“如果是别人,我宁愿是你。”
他恐怕不知道我也重生了。
可上辈子太苦了,我不愿再嫁给他了。
我望了望隔壁陈府,也不愿其他姑娘再受苦。
我劝他。
“小侯爷,你如果是真心喜欢沈姑娘,就请一定坚持到底。
“我想,沈姑娘一定很喜欢你。
“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丈夫与他人分享。”
宋廷瑜嘴角扯起一个无力的笑容,喉咙里挤出一句干哑的话。
“可烟烟的爱,太浓烈了。
“我虽然已经答应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我是小侯爷,我的婚事从来不由得我做主。”
我呼吸一滞。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自己会再娶。
只是为了不违背自己对沈烟烟的誓言。
故而,将自己伪装成不得已模样。
上辈子喜欢他的心,这辈子见他时压抑的动心,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我忽然觉得没意思透了。
只想着快点上京,再也不要看见他了。
10
三日后,太后回京。
临走时,我没带嫁妆,父亲特意交代,一路只陪太后开心。
嫁妆他会亲自差人送到状元府。
表哥裴右之在我家备考半年,上月中了状元,这会儿正在京城修缮状元府。
算着日子,婚书也应该到了。
我这表哥古板清正,又从小受我父亲恩惠。
想必拿到婚书,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婚事了。
我心里估算着,到京城时,刚好赶上与他成婚。
马车内。
太后笑吟吟地握着陈家小女的手,问东问西。
那陈家小女时不时看一眼宋廷瑜。
沈烟烟吃了味,气得掀帘而出,纵身一跃,上了马。
宋廷瑜果断追了出去。
人还没出去,便被太后斥责。
“廷瑜!
“你要是想骑马,也带上令容一块儿去!”
宋廷瑜一脸不悦:“姨母,烟烟不会骑马!”
太后生气道:“她一个乡野丫头,蹿上蹿下,怎么不会就不会骑马了?
“令容养在深闺,很少走院门。
“你带她多去见见世面。”
宋廷瑜面含薄怒,看着我。
“崔姑娘,若你想玩,我改天带你玩。
“但今天实在不行。”
马车外已经传来了沈烟烟的尖叫声。
我心头一颤,面向太后。
“臣女昨日受了伤还未痊愈,实在不能骑马。”
太后脸色一黑。
“不过是一点小伤,让廷瑜骑慢点就是了。
“你们俩今日若是不依哀家,谁也别想去救沈烟烟!”
宋廷瑜眉头紧皱,表情凝重。
为了不耽误救人,我应承下来了,拉着宋廷瑜的手腕,快步上马。
“小侯爷,救人要紧!”
11
我坐在前面,宋廷瑜坐在后面。
我们快马加鞭追上沈烟烟时,她已经东倒西歪了。
马儿受了惊,不听她使唤。
“烟烟,不要乱动!
“不要挥鞭打马!”
宋廷瑜勒紧缰绳,冲到沈烟烟前头,立时调转马头。
沈烟烟见到我们同乘一匹马。
赤红着双眼,眼神如刀看着我。
“宋廷瑜,你竟然带她来追我!
“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喜欢她会跳舞,会弹琴。
“既然你那么喜欢她,你娶她好了,别来管我!”
说完,她高扬缰绳,一鞭打在马身。
马儿显然怒了。
她从马上摔了下来,滚落在草地上。
宋廷瑜翻身下马,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眼看马蹄要打在他们身上时。
我提起缰绳,一跃到另一匹马上,勒紧,掉转,挥鞭,硬生生把马儿捋温顺了。
“好!好!好!”
众人连连拍掌叫好。
我骑在马上,来到宋廷瑜面前,他讶然抬头,眼黑如墨。
他硬邦邦地开口。
“崔令容,你会骑马?”
我当然会。
崔家女,又不是笼中雀。
嫁给他第三年,对他,我早已失望透顶。
不知为何,他却开始来我门外,有时吹箫,有时轻叩门扉,问我可有想去的地方。
回忆中,他确实几番邀我去春猎,不过都以我不会骑马回绝。
见我冷脸多了,他也不再来了。
思绪回笼,一股苦涩涌上心头。
我喉中一紧,一时间眼眶发酸。
“我只会一点皮毛,让小侯爷和沈姑娘见笑了。”
掉转走时,我分明在宋廷瑜眼中,看到了一抹怔然。
12
到了城门口,掀开车帘,对上一双清亮的眸子。
“表哥。”
一月不见,他愈发丰神俊朗。
裴右之朝太后行了礼,目光不经意地瞥了宋廷瑜一眼,神色冷淡。
“令容,我已为你寻了一处别院。”
三日后成婚,我实在不宜住在状元府。
他这样安排,并无不妥。
他命人小心翼翼地搀扶我下车,我抬眸望向他。
如今他不过才二十岁出头,刚中状元,最该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可气质上却略显深沉。
前世,他拨弄朝堂,不到三十官拜丞相。
多少世家贵女踏破门槛,连陛下亲赐和硕公主,都被他拒绝了。
到我死时,他还孑然一身。
我目光不自觉地顺着衣衫往下。
他,那里,该不会是有问题?
“令容。”他附耳低语,“放心,没大问题。”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我登时红了脸。
此幕被宋廷瑜看在眼里,他袖中的手紧攥成拳,眼中暗流涌动。
“令容,我们也该走了。”
我点了点头。
转身离去时,却被太后叫住。
“裴大人,令容是哀家带回京城。
“你打算让她从一个不知名的别院出嫁?
“哀家不同意。”
我与裴右之骤然顿住,沉默地对望一眼。
太后朝我挥了挥手,我无奈地走到她跟前,她笑颜一展,将我推到了宋廷瑜怀里。
“哀家本来打算让令容从宫里出嫁。
“但转念一想,还是让令容从侯府出嫁更为妥当。
“廷瑜,人我放在你府上,出嫁之事就交给你了。”
我站稳后,正欲反驳,不料宋廷瑜一把拽着我的手,立时翻身上马。
“姨母,您放心好了。
“此事小爷一定办得妥妥帖帖。”
13
猎猎风声从我耳边吹过。
后背传来一阵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到了侯府,他翻身下马,抬眸望我时,眼神突然多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温情。
“崔令容。
“下来。”
下马后,漫天霞光中,我再次踏入了忠勇侯府。
一花一草。
一木一树。
三十年了,恍如隔世。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前世的院子。
月季爬满了矮墙,竟如前世一般,别无二致。
我推门入室,习惯性关门,突然门闩被一双手死死地握住。
一双通红的桃花眼正灼灼似火地看着我。
空气凝滞。
我眼底早已悬着泪痕。
躲他不及,慌忙转身。
宋廷瑜将手放在我抖动的肩上,声音嘶哑。
“你是不是也回来了?”
14
我小心地往前挪一步。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
“令容不知小侯爷在说什么。”
宋廷瑜缓缓走到我身侧,眉眼猩红。
“崔姑娘,说来你可能不信。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们做了三十年夫妻。”
我回望他一眼,淡淡道。
“小侯爷都说了,是梦。
“是梦,总归会醒。”
宋廷瑜迟疑片刻,凤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我。
滚烫如星。
“小爷不想醒。
“梦里,你与我谈天说地,你为我洗手作羹汤,你为我生儿育女。
“可我负了你。”
我抬眸望着他,一时竟有些发愣。
原来,他也知道负了我啊。
突然门外传来吵嚷声,沈烟烟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
当即抬手要来打我。
“崔令容,你给我滚出去!
“这里是侯府,是我的家,你没有资格住在这里!”
宋廷瑜拦住了她,挡在我面前。
“烟烟,别闹了。
“这是太后的命令。”
沈烟烟咬牙盯着宋廷瑜,鼻翼微颤:“廷瑜,为了她,你凶我?”
宋廷瑜疲惫地推开了她。
“烟烟,我没有凶你。
“她不过是一个闺阁女子,一生都将困于后宅,可我与你永远是自由自在的!
“如今她不过是暂住侯府,三日后她就要出嫁了。”
听到此话,沈烟烟的怒火才消了,转瞬上前挽着宋廷瑜的手臂,将他往身前一拉,在他面前撒娇。
“廷瑜,你别忘了,当初你贪玩滚落山崖,是我救了你。
“是你说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是你说讨厌世家女,喜欢我无拘无束。”
宋廷瑜恍了恍神,临走时,朝我深叹一息。
“你好生住下来,婚事无须操心。”
我点点头,照旧在他走后,紧闭院门。
前世今生,与君长别。
15
三日后,我出嫁,宋廷瑜娶妻。
院门开时,他一身红衣,手携一朵艳开的月季。
我执扇走到他面前,他垂眸将花插在我发鬓。
半开玩笑道。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莞尔一笑。
“不了。
“我的夫君在等我。”
宋廷瑜表情一僵,无端晃了下神。
走出侯门,裴右之迫不及待翻身下马,朝我走来。
仅仅三日不见,他眼底多了两团乌青。
脸色也不太好。
见我无恙时,嘴角总算蔓延上一抹喜色。
小桃搀扶我上轿,不料,衣角被人扯住。
身后传来低低一声轻唤。
“崔令容。
“你当真要嫁?
“如果我告诉你,我后悔了,你可不可以为了我留下来?”
未等我回答,后腰上传来股力,将我稳稳送入了喜轿。
轿外响起一声温润。
“小桃,出发。”
铜鼓声声。
那温润男子略带怒意的声音,隐隐约约消失不见了。
“还请小侯爷自重!
“令容从今以后是我的妻子!
“这辈子我来护她……”
16
拜堂后,我被送入喜房。
红烛明亮,灯火摇曳。
突然门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有人支开了一角。
紧接着一股浓重的酒气,伴随着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从窗外滚了进来。
我掀开盖头,猛然抬头。
宋廷瑜喝醉了。
满身酒气,满眼猩红,朝我走来。
我瞪大双眼,从床上站了起来,朝门边躲去。
“令容……”
他眯缝着眼睛,朝我扑来。
“小侯爷,你不和沈烟烟成亲?
“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宋廷瑜牵唇一笑,攥紧我的双肩,猛地朝我吻来。
“令容,我错了。
“上辈子,我不该冷落你。
“在你生子时,我不该丢下你不管。
“更不该三十年对你不闻不问。
“你明明回来了,这辈子你为什么不嫁给我了?”
他知道了啊。
我心中一紧,推他不掉,只能提起脚,心一狠,提脚踢上他最不该踢的地方。
这一下,他清醒过来了。
砰地倒在地上,疼痛使他蜷缩成一团。
突然门开了。
裴右之冲了进来,一把将我拥在怀里,低喃:“夫人,没事吧。”
我摇摇头。
“他喝醉了。
“把他送回侯府吧。”
下人拉着宋廷瑜走时,他猛地冲到我面前,眼尾猩红看着我。
“崔令容,你是我的妻子!
“上辈子是,这辈子也必须是!你跟我回侯府!”
他话还没说完,裴右之已经一拳打在他脸上了,铁青着脸。
“小侯爷!上辈子是,这辈子就一定要是吗?”
宋廷瑜踉跄站了起来,似冤魂索命般盯着我。
“崔令容,我只问你一句话,嫁他还是嫁我?”
“嫁他。”
宋廷瑜哭了。
他咬牙问我:“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要选他!”
气氛凝滞了一瞬。
片刻,我轻轻推开裴右之,缓缓走到宋廷瑜面前,一字一句。
“你生来富足,享百姓供奉,却不知我们这样的人,只稍稍上座者一句话,便能蹉跎一生光阴。
“我自幼学琴,学舞,会诗,会骑马,我这一生该嫁给一个欣赏我的人。
“你不喜拘束,却也被我吸引。
“你怎么可以这样左摇右摆,既舍不得自由,又想要拥有体面。”
他神情怔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苦笑一声:“小侯爷,我不愿嫁你。
“我喜欢我的夫君,他受君之禄,担君之虑,为百姓,为每个小家搭建一个大家。
“我不喜欢我的夫君游山玩水,一生碌碌无为,耽于情爱。
“你我,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小侯爷,还是请回吧。”
宋廷瑜愣了好久,最终还是走了。
17
宋廷瑜走的时候,扬言要参裴右之一本。
裴右之朗声笑道。
“宋小侯爷,若你将来能在朝堂,与我并肩时,再参不迟。”
新房终于安静了。
红烛燃尽时,我抚在他胸膛,有些担心。
裴右之碰了碰我唇瓣,眼眸深邃地注视着我。
“夫人,为夫为官三十载,他一个游山玩水了三十年的纨绔,实在不足为惧。”
我的心顿时安定了。
仰头望他。
他不怀好意,再一次翻身压在我身上。
潮海滚滚。
情海沉浮。
半夜,他在我耳边低语。
“夫人,为夫可有问题?”
18
婚后,裴右之悉数将他的田产、房契都交与了我。
我的嫁妆也陆陆续续来了京城。
我执掌府中中馈之权,将状元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每回宫宴,太后都会邀我同席。
席间,沈烟烟哗众取宠多,温婉贤淑的时候少。
后来,宋廷瑜便不带她来了。
一个月后,我有了身孕。
小桃扶我去医馆时,听贵女们私下里说。
“忠勇侯府真是娶了一个不省心的村姑。”
“不会管家,不会拉拢人心,整个侯府啊,被她弄得鸡飞狗跳。”
“是啊,太后急得又病了。”
“毕竟小侯爷是她亲妹妹唯一的儿子。”
“八成啊,要给侯府换个夫人了!”
话音落下,骄阳下一怒目圆瞪的女子,甩着脸子走了。
后来,我听说。
沈烟烟回府之后,和宋廷瑜大闹了一场。
本来死咬不纳妾的宋廷瑜,不到三日就娶了新人回侯府。
娶的正是陈家小女,陈时微。
陈时微不到半年便坐稳了侯府夫人的位置。
听闻沈烟烟起先总是跑,宋廷瑜也追。
到后来,她再跑,宋廷瑜不追了。
还自己乖乖回来。
虽说人回来了,可却没让宋廷瑜省心。
为了固宠,她用子嗣陷害陈时微。
可那陈时微可是世家养了十几年的贵女,又怎么会看不破她的把戏。
既然她想陷害。
那就让她陷害个够。
沈烟烟接二连三流产,大夫说她伤了根本,以后恐怕都不能有孕。
沈烟烟彻底疯了。
被宋廷瑜关在了柴房。
他自己去边关打仗,这一去就是四年。
19
四年后,裴右之成了最年轻的丞相,我也成了丞相夫人。
我们搬离了状元府,买了一栋更大的院子。
他说,他不喜欢有陌生人的气息。
我笑他,不过一盏茶功夫都不喜欢啊。
他拥我入怀,轻点朱唇,说,一点也不喜欢。
他不喜欢便依他了吧。
立春之后,宫里安排了一次宴会。
我正牵着裴有有在花园里赏花,她小手一直在我掌心里挠来挠去。
我蹲下身微微恼她:
“裴有有,你干什么了?”
她小脸一仰,伸手指了指我背后。
“娘亲,有个将军,一直盯着你看。”
我一怔,回头一望。
四年不见,宋廷瑜回来了。
我看了一眼裴右之,他将有有抱了起来,温声与我说。
“宋将军保家卫国,四年间战功赫赫。
“我们现在的好日子离不开他们。
“去吧。”
看着裴右之逗弄裴有有,一边走,一边逗弄她的小脸,我哑然笑了。
“你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
身后传来一声沧桑。
我转过身,与他四目相对。
四年不见,他成熟了,也稳重了。
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只顾游山玩水的小侯爷了。
“宋廷瑜。”
这是第一次我叫他的名字。
“好久不见。”
他淡淡一笑,与我并肩走在花丛。
“这四年,我上阵杀敌,夜晚望着繁星,脑子里都是你。”
他顿了顿,停下来静静地看着我。
“你也重生了对吗?”
这一次我没有否认。
“你父亲抢先一步,将你许配给裴右之。
“你故意崴脚,不去献舞。
“你故意不引起太后注意,都是为了不嫁给我对吗?”
我也停了下来,转身望着他。
“是。”
他了然一下:“我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吗?
“你喜欢过我吗?”
我想了想,淡淡道:“喜欢过。
“可洞房花烛夜,你撕开我的衣服,不顾我的感受时,喜欢少了一点。
“我生产时,你只给我一个稳婆,喜欢淡了一点。
“此后你冷落我,喜欢几乎没有了。
“我儿上战场时,你带着沈烟烟天南海北,喜欢不见了。
“我儿从战场上,冷冰冰回来时,我就下定决心了,若有来生,你我再无瓜葛。”
哎,压抑了两辈子的话。
终于一吐为快了。
我释然地看着宋廷瑜。
他脸上有伤,脖子上有刀痕。
“侯爷保家卫国,当作现世儿郎典范,切莫再如前世,只知儿女情长。”
告别后,我转身追上了我的夫君,我的女儿。
身后传来了气吞山河的箫声。
是我为我死去的儿子谱的铁血山河曲。
可我再不会与吹箫之人琴瑟和鸣了。
我有我的幸福。
【全文完】
来源:慧慧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