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轱辘有点跑偏,每转一圈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像是老人关节活动时的呻吟。三轮车后座绑着一个黑色塑料编织袋,袋口处用白色塑料绳草草地扎了个结,袋子里漏出几个皱巴巴的饮料瓶。
凌晨四点多,大街上只有路灯还亮着,张大爷已经推着他的三轮车出门了。
车轱辘有点跑偏,每转一圈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像是老人关节活动时的呻吟。三轮车后座绑着一个黑色塑料编织袋,袋口处用白色塑料绳草草地扎了个结,袋子里漏出几个皱巴巴的饮料瓶。
我是在去年冬天认识张大爷的。那天早上去镇上赶集,天还没亮,看见路边一个老人蹲在垃圾桶旁,戴着顶发白的军绿色棉帽,帽檐上还有一块黑乎乎的油渍。他瘦得像根竹竿,身上裹着件不知哪年的蓝色工装外套,领口和袖口都磨得发白,可他还是把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了最上面那颗。
“张大爷,冷不冷啊?”路过的卖豆腐脑的李师傅问他,顺手递过去一个冒着热气的塑料袋。
张大爷摆摆手,“不冷,不用。”
李师傅硬塞到他手里,“拿着吧,我多做了。”
李师傅走后,张大爷把豆腐脑小心翼翼地放进三轮车前面的竹篮里,继续翻捡着垃圾。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把豆腐脑送给了路过的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
“大爷,我有钱的。”小女孩说。
“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张大爷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有点哑。
大柳村没有几个不认识张大爷的。他今年七十多了,是村里唯一的五保户,一辈子没成家。他住在村西头一间破旧的草房里,那房子年纪比他还大,墙皮斑驳剥落,露出里面黄色的泥坯,窗户纸一到冬天就被风刮得稀烂,张大爷就用塑料布糊上,墙根下总放着几块砖头和一堆硬纸板,村里人说那是他的”存钱罐”。
每天天不亮,张大爷就出门了,推着三轮车走遍村里村外,捡瓶子、纸壳、破铜烂铁,什么值钱捡什么。中午回来,吃块从早上带的窝头,然后继续出门,直到太阳落山。
村里人劝他:“大爷,你这么大岁数了,政府每月不是有补助吗?歇着吧。”
张大爷总摇头:“闲不住,闲不住。”
奇怪的是,张大爷几十年如一日地捡破烂,却从来不见他花钱。村里的小卖部老板娘说,十多年了,就没见张大爷买过一样东西,连根冰棍都没买过。
“那他卖破烂的钱呢?”我问村里人。
“谁知道呢,有人说他存起来了,也有人说他埋在地里了。”村里的刘二娘说,手指着太阳穴做了个”不太清楚”的手势。
“他有什么亲戚吗?”
“没有,听说年轻时候有个对象,后来人家嫌他穷,嫁到镇上去了。从那以后,他就一个人过。”
村里有个传言,说张大爷年轻时候脑子受过伤,所以有点”傻气”。但我觉得不像,因为张大爷虽然不爱说话,可眼睛很亮,看人的时候特别清澈,一点也不像傻气的样子。
去年夏天,村里修路,从张大爷住的西头一直修到村东头的大路上。挖掘机开进村的那天,张大爷站在路边看了好久,手里还攥着几个空瓶子,像是忘了放进袋子里。
“大爷,往后站点,危险!”施工队长喊他。
张大爷往后退了几步,但眼睛还盯着施工队在他屋前不远处的动作,眉头紧皱。
第三天,挖掘机挖到张大爷屋前的一棵老槐树下,忽然”咔”一声,挖出一个黑乎乎的铁盒子,有鞋盒那么大。盒子很旧了,锈迹斑斑,锁扣处被一把小铁锁锁住了。
“挖出啥宝贝了?”村里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施工队长拿起铁盒子,盒子里有东西,晃动时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大家七嘴八舌地猜测,有人说是金银财宝,有人说可能是文物。
这时候,张大爷挤进人群,看见铁盒子,眼睛一下子亮了,急忙伸手:“是我的!”
“你的?”施工队长一愣,“这埋在公共地界上,怎么是你的?”
“是我的,我埋的。”张大爷声音都变了,带着央求。
“里面是啥呀,大爷?”有人问。
张大爷不说话,只是伸着手,眼神里透着急切。
施工队长有点犹豫,这时候村支书赶来了,他看了看情况,说:“这老槐树一直在张大爷屋前,地方虽然是公共的,但这盒子要是张大爷说是他的,那多半是他的。”
“可万一里面有贵重物品呢?”施工队长还是有顾虑。
“那就当着大家伙的面打开看看。”有人提议。
张大爷急了:“不行,不能打开!”
大家更好奇了。这时候刘二娘走过来,拉住张大爷的胳膊:“大爷,你就说说,盒子里装的啥呀?我们不拿你的东西,就看看。”
张大爷站在那里,像是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的手指绞在一起,指节都泛白了。最后,他轻声说:“我拾了三十年破烂的钱,都在这里。”
人群”哗”地一下炸开了。三十年的积蓄?那得有多少钱啊?
“行,那就把锁打开,当着大家的面清点一下,然后还给张大爷。”村支书拍板决定。
有人找来钳子,把锈迹斑斑的铁锁剪断了。铁盒子的锁扣”啪”一声弹开,施工队长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
盒子里面不是村民想象的一沓沓钞票,而是整整齐齐叠放着的存折,足足有二十多本,最上面那本露出一角,是工商银行的老式存折,泛黄的封面已经有些发脆。
村支书戴上老花镜,翻开最上面那本存折,念道:“定期存款,十万元,2003年7月6日。”
他又翻开下面的一本:“定期存款,十万元,2005年8月12日。”
一本本翻下去,每一本存折都是十万元整。后来的几本是建设银行的存折,但金额同样是十万元整。最新的一本存折是去年的,十万元整。
全场鸦雀无声。
“张大爷,你这得有二百多万吧?”刘二娘声音发颤。
张大爷没说话,只是伸手想接过铁盒,但手指有些颤抖。
施工队长把盒子还给了张大爷,张大爷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紧紧抱在怀里,然后转身往家走。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目送着这个瘦小的背影。
“张大爷,你存这么多钱干啥啊?”刘二娘忍不住问。
张大爷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年轻时候答应过一个人,等我有钱了就回去找她。”
说完,他继续往前走,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孤单。
那天晚上,村里炸开了锅。每家每户都在谈论张大爷的事。有人说张大爷太傻,辛苦攒了一辈子钱,自己却过得比要饭的还穷;也有人说张大爷太精明,把钱都存起来生利息;还有人说张大爷可能是得了什么”囤钱病”。
我去张大爷家看他,他正坐在炕上,面前放着那个铁盒子,盒子已经重新锁上了,用一把新锁。屋里昏暗,只有一盏十来瓦的小灯泡发出微弱的光。炕上的被子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打满了补丁,床头挂着一个黑白照片,是个年轻姑娘,穿着六七十年代的衣服,笑得很甜。
“张大爷,没事吧?”我问。
他摇摇头。
“那姑娘是谁啊?”我指着照片问。
张大爷愣了一下,眼睛盯着照片看了好久,才轻声说:“小兰。”
“就是你答应过要有钱了就回去找的那个人?”
他点点头,然后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里面是一张褪色的火车票,还有一封发黄的信。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我还是能看出开头写着”亲爱的阿张”。
“她1975年嫁到城里去了,”张大爷说,“那会儿我在煤矿上班,工资不高,她爹嫌我穷。”
“后来呢?”
“后来她给我写过信,说过得不好,想回来。我当时刚赶上煤矿塌方,腿伤了,丢了工作。我想等我好起来,有钱了就去找她。”张大爷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那你为什么不去呢?这么多年,你存了那么多钱。”
张大爷低下头,轻轻抚摸着铁盒子:“一开始是真的没钱,后来攒了点,又怕不够。再后来……”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我突然明白了,可能张大爷心里也清楚,这钱早就够了,他只是不敢去面对那个可能已经面目全非的梦。钱是他和那个梦之间的借口,只要他还在攒钱,那个梦就还在。
“那你现在有打算吗?”我问。
张大爷没说话,只是盯着那张照片。
第二天,我路过张大爷家,看见院子里堆满了纸皮和塑料瓶。张大爷不在家,邻居说他一大早就出门了,拿着一个蓝色的挎包。
两天后,张大爷回来了,手里提着几个塑料袋,里面是新买的衣服和鞋子。让我惊讶的是,他特意理了头发,刮了胡子,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大爷,您这是……”
“我准备去趟城里,”他说,声音里有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兴奋,“小兰在信上留了地址,虽然是五十年前的了,但我想去看看。”
“您确定要去?”
“确定。”他肯定地点点头,眼神坚定。
消息很快传遍了村子。第二天一早,村支书、刘二娘、李师傅等好几个村民都来送张大爷。村支书还特意开车送他去火车站。
临走前,张大爷把铁盒子从床底下拿出来,取出一本存折,递给村支书:“这个给村里,修修路,再给孩子们修个小学校。”
村支书翻开一看,是十万元。
“大爷,这是您的血汗钱啊,您留着吧。”
张大爷摇摇头:“我这辈子,就指着村里人照顾。要不是大家给我剩饭剩菜,给我旧衣服穿,我早饿死了。这钱,是我该还的情。”
坐上车前,张大爷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住了几十年的破屋子,忽然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皱纹像花一样在他脸上绽开。
两个星期后,张大爷回来了,脸上的笑容没有了,眼睛也不像从前那么亮了。
“找到了吗?”我问。
他摇摇头:“那条街都拆了,盖了高楼。打听了好几天,都没人知道小兰的下落。”
张大爷回来后,还是每天出去捡破烂,但不再像从前那样从早忙到晚了。有时候,他会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一坐就是大半天,看着远处出神。
村里用张大爷捐的钱,修了一条从村西头到村东头的水泥路,还在村小学添置了一批新桌椅。学校门口立了块石碑,上面刻着”张恩人捐资修建”几个字。每次路过那块石碑,张大爷都会停下来,用袖子擦一擦上面的灰尘。
今年春天,村里几个年轻人开车去城里,在一家敬老院门口看见一个老太太,坐在轮椅上晒太阳。老太太穿着蓝色的毛衣,胸前别着一朵小花,正低头看一本泛黄的相册。
年轻人上前搭讪,得知老太太姓林,从小生活在城里。一聊天,才知道这位林奶奶年轻时候有个对象叫张根生,是她父亲从煤矿上找来的学徒,后来因为家里反对,两人就断了联系。
“那您后来嫁人了吗?”年轻人问。
“没有,”林奶奶笑着说,“我等了他一辈子,可惜他再没来找过我。”
年轻人一回村,就把这事告诉了张大爷。张大爷听完,手里捏着的空瓶子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您确定是他吗?”张大爷声音发颤。
“林奶奶给我们看了照片,就是您,年轻时候的您。”
第二天一早,张大爷穿上那身新买的衣服,把那本泛黄的信和火车票小心地放进口袋,背着一个小布包,坐上了去城里的班车。
村口的人群目送着班车远去,直到它变成地平线上的一个小点。没有人知道这一次张大爷会不会再回来,但所有人都在心里默默祝福他。
一个月后,村里收到一封信和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张大爷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两人坐在敬老院的花园里,脸上带着平静的笑容。信上只有简单的几句话:
“我找到小兰了。她等了我一辈子,我攒了钱一辈子。现在,我们都不用再等了。”
村里的大槐树下,三轮车还停在那里,车轮上落满了灰尘,轮胎已经瘪了。旁边的长凳上,经常有人放一杯热茶或一个馒头,然后坐在那里,望着通往城里的那条路,等待着什么。
也许有一天,会有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推着三轮车回来,告诉大家,等待是值得的,哪怕等了一辈子。
来源:钱老师历史小黑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