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的人都知道这棵梨树,它长在我大伯家的院墙外,靠近那条通往西山的小路。说是院墙外,其实这墙早就塌了一半,剩下半截也被附近的孩子们踩出了一条小路,日子久了,大伯也懒得修。梨树是十五年前大伯种的,是一种当地叫”软黄”的梨,皮薄肉嫩,汁水甜得能把衣服前襟都打湿。
村里的人都知道这棵梨树,它长在我大伯家的院墙外,靠近那条通往西山的小路。说是院墙外,其实这墙早就塌了一半,剩下半截也被附近的孩子们踩出了一条小路,日子久了,大伯也懒得修。梨树是十五年前大伯种的,是一种当地叫”软黄”的梨,皮薄肉嫩,汁水甜得能把衣服前襟都打湿。
种下梨树那年,大伯五十出头,刚从砖厂里退下来。他那双手,指头粗短,每个指甲盖都是黑的,抠都抠不干净。村里人回忆说,那棵树苗是从县城带回来的,挺细一棵,看着就弱不禁风。大伯让我爷爷掐算了个日子,选在春分那天种下。种树时他特意穿了件旧毛衣,那毛衣过年时大娘刚补了袖口,但那天干活时又被树枝勾了个口子。
“种这树干啥?够你吃梨了?”我二叔从后面路过,手里提着一条新买的鱼,鱼尾还在甩动。他穿着一件带着泥点子的夹克,衣服是新的,泥点子也是新的。
大伯头也没抬,只是踩了踩树根周围的土,说:“老宅那边砖厂要扩建,树都砍了。种一棵,图个乐呵。”
“哪来的钱买树苗?”二叔又问。他把鱼换到另一只手上提着,腾出右手来掏兜里的烟。
“攒的呗。”大伯的回答简短。当时我才十岁,正蹲在一旁看蚂蚁搬家,其实也没太在意他们说什么。
那树在前五年死活没结过果子,叶子倒是长得茂盛。村里老吴头过路时总爱说:“活了就行,大山,你这树估计再养五年才能结果。”
大伯就笑,摸摸树干说:“不急,它自有它长的道理。”
奇怪的是,第六年春天,大伯忽然不大管这树了。以前他隔三差五就要来松松土,浇浇水,施点家里积的粪便。但那年他几乎再没碰过树。二叔倒是常来看,有时站在树下抽烟,烟灰弹在树根附近。村里人笑说:“老二倒比老大上心,这树指不定哪天成他的了。”
这话不无道理。大伯和二叔有段时间不大说话,村里人都知道原因——老宅子的事。爷爷去世那年,留下的宅子和几亩地,按理说该大伯继承多些,但二叔在县里有关系,硬是把房子地契都改了名。大伯闹过,后来却忽然不提了,好像一夜之间看开了。就在那年,大伯种下了这棵梨树。
十五年过去,今年春天,梨树第一次挂了果子,不多,也就二三十个的样子。村里人都来看稀奇,笑说:“大山的树终于开窍了。”
大伯每天早起,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树下,有时看看报纸,有时就发呆。那段日子我正好从城里回来小住,看到他这样,心里莫名感慨。我曾问他:“大伯,您盯着这树干啥?怕人偷梨啊?”
他只是笑,手里的茶缸子冒着热气:“树长大了,我老了,总得有人看着。”
昨晚,我失眠到半夜,起来想去院子里透气。推开门,看见院子外面的路上有个人影,在梨树下晃动。月光不大亮,但我还是认出了二叔的背影,他正伸手去摘梨树上的果子。
我本想叫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二叔摘了四五个梨,放在衣襟里兜着,然后蹲下身子,好像在树根那里翻找什么。他在那儿待了约莫十来分钟,然后起身离开了。
我睡得很晚,第二天是被鸡叫声吵醒的。想起昨晚的事,我穿上衣服匆匆去看梨树。清晨的露水打湿了我的布鞋,脚趾有点凉。来到树下,发现树根处的土被翻动过,露出一个小洞。我蹲下去看,洞里有个铁皮盒子,已经锈迹斑斑。
盒子不大,和我小时候装糖果的铁盒差不多大小。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拿了出来。盒盖上贴着一张褪色的老照片,是年轻时的大伯和二叔,站在老宅院子里,肩并肩的,笑得没心没肺。照片一角已经发黄卷起。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本发黄的笔记本,像是从学校发的那种作业本撕下来订成的,封面上用钢笔写着”日记”两个字,字迹有些潦草。我翻开第一页,发现是大伯的笔迹:
“1992年4月15日,阴。今天去医院,大夫说老三的病需要手术,至少要一万五。我和老二商量了,决定把老宅子卖了。爹虽然留遗嘱说老宅不能卖,但人命关天。老三不知道这事,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同意用老宅的钱给他治病。”
我愣住了。老三是我小叔,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对他几乎没什么印象。村里人都说他是病死的,倒没听说过手术的事。
往后翻,大伯的字迹越来越潦草:
“5月2日,老二去县里找关系,说有人出三万要老宅,价钱不错。我们商量着把钱分三份,一部分给老三治病,一部分留着以后给他养老,剩下的我和老二各一半。”
“5月10日,老二说买家要过户,需要我签字。我问他老三的那份钱什么时候给,他说等过完户一起结算。我信了他的话。”
“6月20日,老三的手术很成功,大夫说能活到六十岁没问题。老二这两天一直躲着我,我去他家,他媳妇说他出差了。”
“7月5日,终于见到老二了。我问他老宅的钱,他支支吾吾,最后拿出五千块给我。我问他是不是把钱吞了,他急了,说老宅只卖了两万,还有税费杂七杂八的开支。我不信,但没证据。”
“7月15日,今天在集市上碰到买老宅的张老板,闲聊中得知老宅连地皮一起卖了五万。老二骗了我,他没把钱匀给老三。回来路上,我决定不再跟他计较,省得老三知道了寒心。”
我的手有些发抖。原来十五年前的宅子纠纷是这么回事。我继续翻看:
“8月1日,今天在废品站淘了一株梨树苗,听说这品种的梨十年才结果,挺好。我想种在院墙外,老宅没了,至少留个念想。”
后面几页记录的都是梨树的生长情况,间或提到村里的琐事。直到七年后的一页:
“老三的病又犯了,医生说需要再做手术,要两万块。我跟老二提了,他支支吾吾,最后只拿出五千。我不想跟他争了,把自己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看着老三憔悴的样子,我心疼。那把老宅的钥匙,我一直留着,虽然宅子早就不是我们的了。”
再往后的记录更加零散,有一段让我眼睛湿润:
“老三走了,没等到第二次手术。临走前,他握着我的手说,大哥,谢谢你一直照顾我。他不知道老宅的事,也不知道二哥拿了大部分的钱。我没告诉他,让他走得安心些。”
“我把老三那份钱埋在了梨树下,等着有一天梨树结果,再挖出来。也许到那时,我也想通了。人这一辈子,看透了看不透的,都得过去。”
日记本后面的内容到第七年就戛然而止,剩下的都是空白页。我合上本子,猛然间明白了大伯为什么第六年后不再管这棵树——那是老三去世的那年。
盒子底部还压着一个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沓发黄的钞票,大概有一万多元的样子,钞票上印着九十年代的年号。旁边还有一把铜钥匙,估计就是老宅的钥匙。
我抱着盒子坐在树下发呆,晨光慢慢变亮,露水在梨树叶子上闪着光。这时,大伯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坐在这儿干啥呢?”
我转身,看见大伯拄着拐杖走过来,他今年七十出头了,腿脚不太利索。我有些慌乱地指着铁盒:“大伯,我…我看见有人动过树根,就…”
大伯看了看我手中的盒子,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叹了口气坐在我旁边的石头上:“都这么多年了,翻出来也好。”
“大伯,这些钱…”
“是你小叔的,应该是你二叔昨晚想来拿吧?”大伯神色平静,好像早就知道二叔会来偷梨,会来找盒子。
“您不生气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大伯笑了笑:“年轻时气过了,现在不气了。你二叔这些年也不容易,前几年赌博输了不少,儿子读大学又要钱。他这人啊,心眼不坏,就是拧不过自己的欲望。”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树上的梨子在晨风中轻轻摇晃。
“这树怎么突然结果子了?”我问。
“去年我在树根施了点硫酸铵,催一催。”大伯说着,手指轻轻抚过树干上的一道伤痕,“老了,等不及了。”
我忽然发现大伯手上戴着一枚旧戒指,式样老旧,好像是几十年前的那种。他见我注意到了,解释道:“你奶奶留给我的,我一直没戴,怕干活时磕了碰了。现在不干活了,戴上吧。”
这时,村头传来自行车铃声,我二叔骑着车过来了。他远远地看见我们坐在树下,犹豫了一下,还是过来了。
“大哥,”他停下车,目光闪烁,看了看我们中间的铁盒,“我昨晚…”
“知道,”大伯打断他,“你拿了梨,没拿到盒子。”
二叔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今年六十八岁了,但此刻看起来像个六岁的孩子。
“大哥,我不是要拿钱,我就是…”
“钱是老三的,”大伯又一次打断他,“这棵树十五年了,终于结果了。我寻思着,是时候把这事了结了。”
他转向我:“小辉,这盒子里的钱,你拿去,给你小叔上坟,剩下的你留着吧。你小叔年轻时最疼你,虽然你记不得了。”
我接过盒子,心里五味杂陈。二叔站在一旁,脸色难看。这时,大伯却站起来,从树上摘下一个梨子,递给二叔:“尝尝吧,你昨晚摘的都是生的,根本吃不得。”
二叔愣住了,接过梨子,手有些发抖:“大哥,你…”
“一家人,就别说两家话了。”大伯拍拍他的肩膀,“梨树结果了,往事也该翻篇了。”
我看着二叔眼睛里闪着泪光,他咬了一口梨,汁水沿着嘴角流下来,弄湿了他的衬衫领子。他没去擦,只是低声说:“大哥,对不起。”
大伯没回答,只是又摘了几个梨子,放在我背的篮子里:“拿回去给你婶子尝尝,就说是我家那棵树结的第一批果子。”
回家的路上,我回头看了看那棵梨树和树下的两个老人。他们坐在一起,谁也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远处升起的朝阳。树影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就像那本陈旧日记里的往事,有明有暗,有恨有爱。
那天晚上,我把日记和钱都交给了大伯。他摇摇头:“钱你留着,日记烧了吧。树已经结果了,有些事不必再记得。”
我没听他的,把日记珍藏起来了。有些记忆,就像那梨树的根一样,深深扎在土里,看不见,却支撑着枝叶果实,也支撑着我们这些后人的情感与记忆。
第二年春天,梨树开满了花,白花瓣落了一地。大伯和二叔经常一起坐在树下喝茶,有时聊天,有时沉默。我听村里人说,二叔把自己在县城买的一套小房子过户给了大伯,说是还老宅子的钱。大伯没接,但也没拒绝,只是说:“先放着吧,给小辉当婚房。”
我结婚那年,梨树结了满满一树的果子,大伯亲手摘下最大的一个,说是要送给新娘。婚礼上,大伯和二叔都喝多了,搂着肩膀唱起了他们年轻时学的山歌。我在一旁看着,恍惚间觉得他们又回到了照片上的样子,年轻,无忧无虑,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挥霍和犯错。
梨树还在那里,每年都结果。村里人说,大山家的梨,吃着有点咸,可能是当年埋在树下的那些眼泪的缘故。
来源:白开水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