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原本高过人头的土墙,这些年东倒西歪,缺了好几个口子。我每天去镇上赶集,总能看见他家那十几条狗从墙缺里钻进钻出。远远地,老赵就站在门口,一身打着补丁的蓝布衣裳,袖口黑得发亮。他瘦得跟竹竿似的,眯着眼睛冲我笑。
村头老赵家的院墙早就不成样子了。
原本高过人头的土墙,这些年东倒西歪,缺了好几个口子。我每天去镇上赶集,总能看见他家那十几条狗从墙缺里钻进钻出。远远地,老赵就站在门口,一身打着补丁的蓝布衣裳,袖口黑得发亮。他瘦得跟竹竿似的,眯着眼睛冲我笑。
“老汉,上哪去啊?”
这是老赵的口头禅。不管认不认识,他看见人就这么问。问完又补一句:“不急的话,进来喝口茶。”
不过,这些年来,真正进他家门的人越来越少了。
谁愿意踩着满院子的狗屎,闻着一屋子的腥臊味喝茶呢?何况村里人都清楚,老赵家那个老旧的搪瓷缸子,已经满是黄垢,据说十年前他老伴走了,那个缸子就没换过。
我偶尔会站在他家门口搭几句话。毕竟老赵比我父亲还大几岁,辈分高。现在这年头,尊老爱老的人越来越少,我这把年纪反倒成了村里的”小年轻”。
老赵家的狗越来越多。
一开始,是一只黄白相间的母狗。好像是六七年前,不,应该是八年前。那年黄沙渡口通往县城的桥刚修好。母狗浑身湿透,瘸着腿,从桥那头一瘸一拐地过来,在老赵门口趴了一天。
当时正是夏收时节,热得很。老赵给它端了碗水,顺手丢了块窝头。谁知狗一口没碰,把窝头叼着,一步三回头地往桥头走。老赵说是好奇,跟着去了。
结果在桥洞下面发现了五只狗崽子,缩在一起,奄奄一息。
后来这事就传开了。老赵把六条狗全抱回家养着。邻居老王气得不行,说当年他儿子高考落榜,跳河轻生,老赵连忙都没帮着忙,如今却为几条狗操这份心。老赵只是笑,说人和狗不一样,你儿子那是吓唬人,狗可不会装。
每到这里,老王必定要骂一通,说老赵根本不懂人情世故。
那只母狗后来死了,但它的崽子留下来。老赵一直叫它们”一号”、“二号”,直到”五号”。
村里人都笑话他,说是不会起名字。其实我知道,老赵是怕太亲近了,万一哪天这些狗也没了,他心里过不去。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有个简易棚子。刮风天的时候,塑料布”啪啪”作响。老赵每天下午就坐在那里,给过路的狗喂食。渐渐地,流浪狗越来越多。
老赵家后院有块地,专门种红薯。我听说,他每天都要熬一大锅红薯粥给狗吃。
“这些粮食,够你自己过几个冬天了。”我有一次忍不住说。
老赵笑眯眯地看着一群狗狼吞虎咽,嘴角的皱纹堆成山:“我这把年纪,还有几个冬天?”
他总是这么说话,让人不知道怎么接。
村里人背地叫他”疯老赵”。去年,镇上来了几个人,说要把村里的流浪狗都抓走。理由是防疫,怕狂犬病。老赵拿着把锄头,站在自家门口,说谁敢动他的狗,他就跟谁拼了。
那阵势,跟三十年前他醉酒后要跟人拼命一模一样。县里人知道他固执,也就走了。
关键是,老赵的儿子还出过事。
他儿子小赵是镇上的木匠,有次修房子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伤了腰。自那以后,小赵就很少回村里了。听说是嫌弃老赵养狗太多,家里臭得不行。有人串门的时候,听见小赵媳妇说:“别说生活费了,给那些狗买狗粮钱都够我们孩子上一年学了。”
我没敢把这话告诉老赵。但我觉得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有时候我在镇上的供销社看见小赵,他老远看见我就绕开了。我猜他是怕我问起他爹的事。
去年秋天,老赵家的狗已经有十六条了。
最小的那只是个瘸腿小黑狗,被他叫做”十六号”。这只狗特别聪明,老赵走到哪它跟到哪,简直像个小跟班。
就是这只狗,差点把老赵给害死了。
那天我正要去集市,老赵在村口和老王吵架。原来是”十六号”跑到老王家,把他晾的几条鱼叼走了。老王气急了,抄起扫帚就打,“十六号”被打得嗷嗷叫。老赵听见了,拄着拐杖就过去了。
“你这个糟老头子!养这么多狗,吃我们家的鱼也就算了,还咬烂我家的门帘子!你知道那门帘多少钱吗?”老王指着老赵的鼻子骂。
老赵低着头不说话,只是护着”十六号”。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沉默。
老王媳妇也出来了,站在门口冷笑:“这狗也不干好事,跟它主人一个德行。”
我知道她说的是三十年前那件事。当年老赵喝醉了,拿弹弓打碎了镇长家的玻璃,还嚷嚷着要找镇长评理。那时候,老赵的儿子刚好要参军,结果名额被镇长的侄子顶了。这事老赵一直记在心里。
等村里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老赵才算缓过神来,掏出皱巴巴的二十块钱,塞给老王:“门帘钱。”
老王没接,一甩手:“我要你这点钱做什么?你那些狗吃的粮食,够我家半年口粮了!这日子不过了?”
“过,怎么不过。”老赵笑了,“我这把年纪死都不怕,还怕过不下去?”
那个场面怪难堪的。我赶紧岔开话题,问老王打算去镇上做什么。没想到老王一拍脑袋,说最近天气预报说可能有暴雨,他得去买点防雨布。老赵听了这话,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问:“什么时候的雨?”
“听说后天晚上开始,连着下三天。”老王冷冷地说,“你那些狗又要祸害人了,一淋雨就往人家房檐下钻。”
老赵没搭理他,拍拍裤子上的土,慢吞吞地往家走了。“十六号”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那天晚上开始,老赵的行为就变得古怪起来。
他把院子里的木板、竹竿都搬出来,在自家屋后的小山坡上搭了个高台子。村里人都笑话他是不是老糊涂了,准备住到天上去。
“老赵,你这是做啥?防洪吗?”有人打趣道。
老赵只是笑:“没事,活动活动老骨头。”
第二天,他把家里能搬的东西都搬到了高台上。然后开始往家赶狗。这些野惯了的狗,哪是那么容易管的。老赵急得满头大汗,跑来跑去,像个孩子。
到了傍晚,雨真的来了。
一开始只是毛毛细雨,后来越下越大。到了半夜,简直是瓢泼大雨。我家屋顶都开始漏水了,急得我爬上去盖塑料布。
凌晨时分,村里忽然响起了喇叭声。村支书骑着摩托车,沿着村道大喊:“河水暴涨!山洪要来了!大家赶紧往高处撤!”
我一下子惊醒了。村头的大喇叭也响了起来,一遍遍地广播着撤离的消息。我匆忙叫醒老伴,抓了几件贵重物品就往外跑。
外面已经是一片混乱。大雨中,人们拖家带口地往村后的山上跑。雨水已经漫到了小腿,泥浆裹着杂物,冲刷着道路。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了老赵。他年纪那么大,腿脚又不方便,能不能及时撤离?
“老伴,你先上山,我去看看老赵!”我大声喊道。
老伴死死拽住我:“这么大的雨,你去找死啊?村支书他们肯定会去通知的!”
可我总觉得不放心。拗不过我,老伴只好跟着我一起,顶着大雨往老赵家走。
远远地,我就看见老赵家的方向有光亮。走近一看,老赵正站在他搭的高台上,举着一盏马灯,向村口的方向张望。他的十六条狗,全都聚集在高台周围,仰着头,冲着低洼处狂吠。
“老赵!快撤啊!洪水要来了!”我大喊。
老赵像是没听见一样,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举着马灯。那光在雨中摇曳,像一星微弱的希望。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那是一种低沉的轰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不好,是山洪!”老伴惊恐地拉着我往回跑。
我回头看了一眼老赵。他依然站在那里,身边的狗突然狂叫起来。
“汪汪汪!”
那叫声和平时不一样,更加急促,更加尖锐。
我和老伴刚跑到半山腰,就听见后面传来惊天动地的轰响。回头一看,一道黄色的水墙从村口方向涌来,瞬间吞没了低洼处的房屋。
“老赵!”我绝望地喊道。
但在那滔天洪水中,我已经看不见老赵的身影了。
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
等我们回到村里时,眼前的景象让人心碎。房屋倒塌,农田淹没,一片狼藉。奇怪的是,村里竟然没有人员伤亡。据村支书说,多亏了老赵家的狗群及时报警,才让大家有时间撤离。
原来,那天晚上,老赵的狗群是最先察觉到山洪将至的。它们的狂吠惊动了村支书,这才有了及时的撤离通知。而老赵之所以搭建高台,是因为他从狗的异常行为中预感到了危险。
“老人家的经验啊,”村支书感叹道,“他懂这些野物的习性。”
可是,老赵自己却再也没能回来。
洪水退去后的第三天,搜救队在下游的一棵大树上发现了老赵的遗体。他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盏马灯,仿佛是想为迷路的人指引方向。
更令人感动的是,在老赵身边,有三条狗的尸体。其中一条,就是那只瘸腿的”十六号”。据推测,它们在洪水中始终没有离开老赵。
那一天,全村人都来了。就连平日里最看不起老赵的老王,也跪在老赵的遗体前痛哭。
“早知道他是为了救我们,我…”老王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老赵的儿子小赵跪在父亲面前,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楚。他跪得笔直,就像对着天地神明宣誓一样庄重。
最让人意外的是,老赵的那些狗,活下来的十三条,全都围在老赵的遗体周围,低声呜咽。它们不吃不喝,就那么守着。有人想把它们赶走,它们就龇牙咧嘴,谁也不敢靠近。
一直到老赵入土为安,这些狗才慢慢散去。
后来,小赵把家重新修好了。他告诉我,父亲生前攒下的钱,全都用来买狗粮和药品了。那些药,是给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准备的。
“我爹说,人老了就跟狗一样,没人管了。”小赵红着眼圈说,“他每个月把退休金的一半都用来给其他老人买药。”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老赵家那么穷,却还要养这么多狗。或许在他心里,这些被遗弃的生命,和那些被子女忽视的老人是一样的。
这事过去快一年了。
村里人再也不叫老赵”疯老赵”了。他们给他立了个简陋的石碑,上面刻着”义犬恩人”四个字。
每到农历七月十五,村里人都会自发地去祭拜老赵。有人说,那天晚上,会看见十六条狗的影子,围着老赵的坟头转圈。
最近,小赵在村口建了个狗舍,专门收养流浪狗。村里的孩子们都很喜欢去那里玩。狗舍门口挂着块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一行字:
“留一盏灯,给迷路的人。”
老赵的那十三条狗,现在都住在那里。它们年纪都大了,但精神还好。每天清晨,它们会集体跑到老赵的坟前,围坐一圈,然后又一起跑回来。
村里人都说,这是它们在向老赵报到。
我常常想,如果老赵知道,他会不会露出那种眯着眼睛的笑容,然后问一句:“老汉,上哪去啊?”
昨天,我去集市买东西,路过狗舍。看见小赵正蹲在地上,给一只新来的流浪狗喂食。那只狗瘦骨嶙峋,眼神怯懦。
小赵看见我,站起来笑了笑:“来了个新的。”
我点点头,忽然注意到小赵给这只狗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十七号”。
我突然有些哽咽。
有些精神,总是会传承下去。就像那盏马灯的光,即使在滔天洪水中,依然倔强地亮着。
那天我回家路上,天空飘起了细雨。我站在村口,望着远处模糊的山影,突然觉得老赵或许并没有真正离开。他只是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继续守护着这片土地。
就像他养的那些狗一样,固执、忠诚,不求回报。
也许这就是乡村的精神吧,不用华丽的语言表达,只在点滴小事中传递着温暖与希望。
那些流浪的生命,迷路的人,总会找到归宿。因为永远有人,在黑暗中为他们举着一盏灯。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