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国外有一位负责招聘的高级官员,2019年被起诉,因为在过去的十年里,他给大约300位面试者递上特殊饮料——
前几年有一条新闻,不少人可能看过,但我还是想要重提一遍——
国外有一位负责招聘的高级官员,2019年被起诉,因为在过去的十年里,他给大约300位面试者递上特殊饮料——
里面提前掺好了利尿剂,喝下它的面试者,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感受到极度的尿急和剧烈腹痛。
有些人被迫去了厕所,有些人当场失禁。
当时挺多人把这事儿当猎奇新闻看,我却觉得心疼,因为报道里还说:“那个工作特别好,所以面试者们为了得到这份工作岗位,不得不强忍不适,挣扎着继续面试”。
这新闻我最近跟法律工作者张飞提了一次,因为他几个月前,也经历了一起招聘中发生的恶性案件。
当事人做的事,让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察都难以发表评论:“细节我也不好说,你们自己问”。
张飞说,无论是那条新闻,还是和他经历的这起案件,都能让人看到,人性中的恶,在特殊场合是如何被放大的。
今年三月中旬,我接到一起强制猥亵案。
那天下班已经是凌晨,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来。这种时候来电话的,多半是刑事案件,因为夜里刑事案件多发,而且警察通常会在夜里抓人,效率高,社会影响小。
电话那头是个三十多岁男人的声音,称自己是从一个设计方面的行业会长那里,拿到我的联系方式,接着没多寒暄,直奔主题,“我大舅子今晚被警察抓了,您看能不能把人弄出来。”
电话里,他强调几次“钱无所谓,不是问题”,我也只能告诉他,先了解下情况。
挂掉电话几分钟,他根据我的要求发来“大舅子”的身份证,上面的名字叫刘昊,三十岁出头,看上去干干净净,挺阳光,根本不像会做出那种事的。
当天夜里,我就和助理赶往派出所,打听到案子的基本情况。
没想到,这个干干净净的小伙子,手段低劣得很。
刘昊是一家保健品公司的副总经理,他以招聘助理为名,挑选出异地的应聘者许婧霏,声称岗位高薪、报销面试往返路费、提供酒店住宿,吸引许婧霏过来面试。
等许婧霏过来,刘昊把面试地点选在酒店,再以岗位需要商务应酬为由,让许婧霏喝酒,在酒里下了大剂量的安眠药,趁许婧霏失去意识,对她进行强制猥亵。
许婧霏醒后,感觉身体不对劲,身在异地,与她失联的男友已经报警了。
我原以为这就是一起普通的强制猥亵案,嫌疑人该坐牢就坐牢,该赔偿就赔偿,我们律师能做的就是在服刑年数和赔偿金上搏一把,但是很快,我发现整个案子从头到尾透着荒谬。
这次面试本身就疑点重重。许婧霏有过工作经历,而且不在我们这座城市久居。她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在一家酒店,接受陌生男性的面试,还喝酒?没有一点警惕性吗?
就算提前跟男友说好,失联就报警,这也太危险了吧。
接着就是酒店房间里,还有一个男人,叫陈望。他既是刘昊同公司的领导,也是刘昊的高中同学,和他一起面试许婧霏。可是他非但没有参与猥亵,反而喝下掺了安眠药的酒。酒里下药,说明嫌疑人刘昊有预谋,那么干嘛不支开陈望呢,这是在玩什么禁忌游戏吗?
案发三天内,我和刘昊的家人签订委托合同,就在准备着会见当事人时,警察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陈望也报警,声称遭到猥亵,还特意检查了身体。
警察再次提审刘昊,他承认了。
这么炸裂的事,还是我们第一次会见刘昊得知的。
那是案发的第四天,会见以前,我准备好一系列问题,还特意私下里联系办案警察,希望能再得到一些信息,结果警察说:“口味挺重的,细节我也不好说,你们自己问嘛。”
负责会见的,是律所里的楚律师,直到她回来我才明白,什么叫“口味重”。
回到办公室,楚律师显得兴奋又嫌弃,一上来就说:
“给你们吃个瓜,好变态哦,他不止猥亵了女的,还把高中男同学一起猥亵了。”
简单说,刘昊在酒里下药,先后猥亵同学陈望,应聘者许婧霏。
楚律师说,要不是卷宗、笔录俱在,刘昊也承认了,她也不相信面前那个干干净净,话也不多的小伙,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看来她跟我一样,也被刘昊最浅层的样子蒙蔽了。
除案件经过,楚律师还说出一个重要细节:面试的女孩本来有两个,都来到酒店房间,要喝酒的时候,另一个女孩说自己来例假,喝不了酒,匆匆离开了,算是躲过一劫。
从事法律工作这么多年,普通的猥亵案我见多了,但是男女一起猥亵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调侃归调侃,这桩案子的谜题一点没少,甚至越来越离奇。
会见刘昊不久以后,警察突然问我,能否联系上陈望和许婧霏?想找他们补笔录,但是两人都失联了。他们是证人,警方没法随意动用刑侦,或者强制手段,只能问问看。
我问楚律师,她也联系不上,两人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就连地址都是假的。
也就是说,走进酒店的两男两女,除了刘昊外,现在都杳无音信。
我给刘昊的妹夫打电话,想跟他说一声案子进度。最早就是他委托我给刘昊代理的,也顺带问问刘昊的情况,没想到,竟然有些意外收获。
刘昊的妹夫说,刘昊毕业后一直没什么正经工作,前些年来到杭州,投奔妹妹和妹夫,夫妻俩做服装贸易,挣得钱挺多,给刘昊安排个闲差,算是拉他一把。
然而就在年初,刘昊被一个叫陈望的同学叫回川渝,说是那边发展好,让刘昊去陈望自己的公司当一个副总经理。就这样,刘昊被这位高中同学被召唤回川渝。
这么容易就换了一座城市,陈望对刘昊这么有号召力?
案发以后,一个自称是陈望女朋友的人,频繁打电话给老家的刘昊父母,“陈望给刘昊找了一个律师,很厉害,经验很丰富,你们自己找律师还要给钱,这边不用你们掏钱。”
总而言之,希望尽快签订代理合同和授权委托书。
听到这儿,我立刻皱起眉头。这是什么骚操作?叫刘昊回川渝发展、报警说刘昊猥亵、案发以后自己失踪,再派出女朋友给刘昊安排律师,还不用刘昊给钱。
这个陈望到底想干什么?
“她一个劲儿让老两口换律师,还说不用掏钱,我俩觉得不对劲。”
刘昊的妹妹担心父母耳根子软,于是回了趟老家,拿走父母的旧手机,换了新的,顺带连手机号也一起换了。结果陈望的女友,索性直接打电话给刘昊的妹妹。
“妹子我给你说,我们家那口子已经给刘昊找好律师了,也不用你们再花钱了,人家这律师特别有经验,人脉资源也广,他办的好多大案子我们都亲眼见的,我们家那口子也是费了老半天劲,人家才愿意接的。咱两家那么多年交情,我能害你们吗?就是想给咱省点钱,外面的律师不靠谱,收你一堆钱,最后也没什么用……”
说来说去,就是想让刘昊家人解除和我们的代理,替换成他们找的律师。
最后我嘱咐刘昊的妹夫,她再打来电话,也别挂,记得录音。
也许刘昊的确猥亵了他,但是这陈望,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密谋。
我拿过楚律师带回的厚厚一沓卷宗,把自己锁进办公室,终于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察觉陈望有问题,我就让楚律师去调查陈望,以及他的公司。结果发现,那不过是家专门骗老年人卖保健品的门店,很可能涉及传销。更重要的是,店的规模不大,压根不用招聘什么助理,而且刘昊作案前,整家店没有过任何招聘记录。
翻开卷宗以后,我特别留意招聘软件的聊天记录。
果然,这里有蹊跷。
卷宗资料显示,公司从春节后释放出招聘岗位,因为标注的薪酬很高,有很多应聘者进行线上咨询,但是这个公司的账号,连简历都没看一眼,直接回一句:“不好意思,我们这个岗位已经找到人。”
可是许婧霏和逃走的女孩一打招呼,公司账号几乎秒回:
“你好,我们的招聘还在持续,请发一个你的详细简历给我。”
在确认面试时间时,公司账号对许婧霏说:“她明天下午来,你明天下午也来。”
如果是一般的陌生人招聘,为什么要告诉应聘者,另一位候选人的消息呢?
而且两个女孩来自同一座城市,这是不是过于巧合了。
我脑子里渐渐有了一种猜想。
很快,刘昊的妹夫就从侧面印证我的想法,因为陈望的女朋友又来电话了。
这回,她不再提换律师,而是让刘昊的妹妹问我会见的细节,让我把警察问刘昊的话,还有刘昊的回答通通告诉她,她让那位律师帮忙分析,给些建议。
再后来,连律师也不提了,直截了当地说她能跟受害人沟通,“谅解关键得很,你们那个律师咋个还不去沟通谅解哪?我这边已经都跟受害人说好了,她只要二十万就能出谅解书,对刘昊来说谅解书好关键嘛,要少判好久哦。”
连警察都联系不到失踪的受害者许婧霏,她是怎么联系到,还说好了?这时距离案发一个月都不到,女孩就没有一点精神伤痛,这么快就协商出谅解书的价格?
二十万,谅解书,陈望的女朋友能够跟受害人沟通,三方信息摆一起,我有点眉目了。
我曾经在一堂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课上,听过一种连线的推演法则。老师用牛顿、苹果、万有引力;古希腊神话、金苹果、特洛伊战争;牛顿、莱布尼茨、微积分之战连线,不同的连线,就能得到不同的逻辑结果。
这种连线要表达的终极理念,就是维特根斯坦的一个思想:
世界不是物组成的,这些物随便连线组合,都能得到不同的事情,而这世界每一件事,都是不同的物不断连线,成为一种可能,再成为事实的。
我拿出马克笔,在白板上列举出刘昊案的所有疑点:
陈望有没有参与犯罪,为什么要人间蒸发?他的女朋友为什么急于达成和解?为什么卖保健品的店没有过招聘记录,一下子就要招聘两名助理?为什么他们直接拒绝其他面试者,却对许婧霏和逃跑的女孩情有独钟……
接着,我把刘昊案里这些物、节点、信息排列出来连线,只要连出的线,解决不了所有的疑点,就推翻重构,经过无数次尝试,白板上剩下一个荒诞又无法被推翻的可能。
有位悬疑作家写过一句很经典的话:
“除去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那个可能即使再不可能,也是唯一的真相。”
为验证我的推演,必须找出那个逃走的女孩,她是唯一突破口。
找到她的联系方式并不难,通过招聘软件顺藤摸瓜,再加上一些特殊渠道,我很快就拿到她的电话。我用一个微信小号添加她为好友,结果发现,陌生人能看到她的朋友圈。
她的朋友圈发布频繁,里面都是养生保健品代理的广告,点进去,里面的产品和陈望店里的保健品完全一样。
我假装对保健品代理感兴趣,加了她的微信,上来就说:“您好,我从朋友那里了解到你们这个产品,想看下能不能做代理。”
她发出一份文件,里面是分解图,多少钱成为什么级别的代理,有哪些权限,发展几个代理或者月出货达到多少钱就能升级,到最后成为上市股权合伙人。
这是典型的传销手段,我没有半点兴趣。
其实看到她朋友圈的瞬间,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它印证了我的猜想:
这位前来面试,又中途逃跑的女孩,认识陈望的女朋友很久了。
那个模糊的可能性变得清晰起来。
陈望失踪了,要找到他不容易,但是他的女朋友还在,那家卖保健品的店也在,是时候去会会这位没有现身,却一直在刘昊家人那边刷存在感的人了。
如果这样贸然去找她,可能没有什么底气,但是楚律师早已把陈望的过往资料放在我办公桌上了,我重读一遍,相信这份资料能成为对付她的杀手锏。
我带着几个人找到那家卖保健品的“养生馆”,嘱咐他们守在门口,自己整理了下衣服,走进养生馆。
这家养生馆有两层楼,宽阔的大厅放着吧台和沙发,墙上贴着很多宣传海报,都在宣传一种从未听过的保健品,走廊尽头有一间很大的会议室,摆着投影仪,白板,还有几十把椅子。
看着就像给老年人准备的保健品宣传课堂。
店里只有陈望的女朋友一个人,听到动静,她走了出来。
她看起来二十多岁,长发、大眼睛,挺漂亮,穿着一身汉服样的衣服,白色长裙外搭着淡蓝色的中式马甲,穿着一双绣花的米色布鞋,这身打扮和店里放着的古筝曲子倒是很搭。
我一上来就表明身份,“我是代理刘昊案律师事务所的执行主任,你不是一直在找刘昊家属吗,我代表家属来跟你沟通。”
我们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透过玻璃门,她看见外面守着的人,显得有些怯懦,这种反应让我一瞬间有种错觉,这个女人或许才是主谋?
我问:“知道你男朋友以前坐过牢吗?”
她有些惊讶,嘴巴张得大大的,轻轻摇了摇头,不像是在撒谎。
我把准备好的材料递给她,那是一份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出具的刑事判决书,判决陈望犯非法集资罪、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零六个月。
她接过材料仔细看着。她一边看,我一边说:“不知道他真名叫陈万里吧,他出狱以后改名陈望,这些他应该都没跟你说过吧,我知道的,可能比你知道的多得多。”
她没有接话,还在看那份刑事判决。从他们之间的情感撕开不信任的口子,接下来该适当给她一点心理压力了。
“陈望在哪儿?”
如我所料,她不肯透露陈望在哪。
“我也联系不上他,刘昊出事后我就没见过他。”
“你跟刘昊父母和妹妹说陈望帮他找了律师,你联系不上陈望,你觉得合理吗?”
陈望的女朋友支支吾吾地说:“他直接让那个律师联系我的。”
“那你就联系那个律师,让那个律师联系陈望,就说我在店里,他不是想知道警察问了刘昊什么,刘昊怎么说的吗?让他过来,我跟他说。”
她接着找借口:“那个,律师也联系不上他,都是我在和律师联系。”
我不想再和她兜圈子,也不想再听她的谎言。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讲完了我就走。反正陈望有前科,他坐过三年半的牢,你呢还没坐过,这次你跟他一起坐一下,也算是双宿双飞。”
她听到这话很生气,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抬起手,让我出去。
我没理她,自言自语般讲出我推演的故事。
“你和你男朋友,也就是刘昊的高中同学,你们想玩儿仙人跳,敲诈勒索刘昊。受害人是你们俩安排的,只是玩儿砸了,原计划大概是给刘昊下药,把刘昊迷倒,然后搞点照片什么的敲诈勒索他。
“结果把你们自己人迷倒了,你们成了受害者,虽然出了点意外,但要钱这事还能继续。所以,你急切地让刘昊的家属换你们准备的律师,然后以受害人出谅解书的名义搞钱。”
她沉默着没说话,我看她没说话也很紧张,害怕自己的推断完全错误,根本就没抓住他们的把柄,赶快又补了一句:“不说没事,证据我有很多,不说就是认了,那我就交给公安了,你俩监狱里双宿双飞吧。敲诈勒索罪,你要不赶快搜一下?”
她终于表现出害怕了。
“能不能不要把我牵扯进去,能不能算了?你要多少钱我可以给你。”
“给我倒杯水。来这么久了,你也不说倒杯水给我,这么招待客人的吗?”
这时候,紧张的情绪拉到满点,必须退半步,她要是真的倒水,那我就掌握主动权了。
结果她从会议室拿了几瓶矿泉水,不光递给我一瓶,还给门口站岗的一人一瓶。
“不扯你也不是不可以,你把事情真相告诉我,否则我帮不了你。我是刘昊的律师,目的是让刘昊得到好的结果,不是想扩大整个事情。”
她点了点头,老老实实把事情真相告诉我。
刘昊在杭州时,不干正事,整天和高中同学陈望聊天。
无意间,他透露了自己的妹妹、妹夫很有钱,创办的服饰品牌算是国内知名。刑满释放没多久,正愁搞钱的陈望顿时想,刘昊是块肥肉,给他做个局,从他妹妹、妹夫手里搞钱比搞传销来得快多了。
陈望把刘昊骗回川渝,让他跟自己一起干大健康,“现在咱们公司发展迅猛,你过来帮帮我,当副总经理,一分钱不用投,年底一起分红!”
等刘昊来了,再劝:“都一把年纪了,不能还单着,不如给你招聘个助理,耍成婆娘。”
刘昊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另一方面,陈望把自己的计划全盘告诉女朋友,让她找两个女性朋友扮演应聘者,等到面试那天,只要刘昊脱掉裤子,就摆一出仙人跳,让刘昊找妹妹、妹夫要钱脱身。
陈望的女朋友很快找到两个老乡,谈好一共要三十万,给两个人各五万,还拉她们成为传销下线,其中一个,就是受害者许婧霏。
接下来,他们注册了招聘平台的账号,发布了高薪招聘助理的信息,两个扮演应聘者的女孩子也正式入局开始演戏。
在这期间,陈望告诉刘昊,自己通过面试睡过很多女孩子,他会挑那种面试距离很远的应聘者,给她们报销车费,提供酒店住宿,“这些女孩子不会放过高薪岗位的机会。”
他会提前看天气预报,选择下雨的时候,故意把面试时间选定在靠近傍晚,再提出助理岗位要参加商务应酬,以测试酒量和考察商务场合表现为由,诱导应聘者喝酒,在酒里下药,然后实施迷奸。
陈望告诉刘昊,自己干了几十回从来没出过事,那些女孩子被迷倒以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让刘昊一起干,刘昊竟然干脆地答应。
陈望的女朋友讲到这里的时候,我脑袋里不断盘旋着一个问题,刘昊难道不知道这是犯罪吗?他是真傻,还是假傻,陈望让他干啥,他就干啥?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但是我不想打断她的叙述,只能留着疑问,继续听。
接下来,剧本都按照陈望的计划发展。扮演应聘者的女孩在一个下雨的日子,来到酒店假装面试,时间是下午四点。
临近面试前,陈望告诉刘昊,自己在酒里下好了药。他怕刘昊临阵逃脱,觉得应该让刘昊喝点酒,这样他才更容易上头,于是让刘昊再买啤酒,提出晚上先喝啤酒。
按照原计划,酒店外还有一个男人扮演应聘者的男朋友,等应聘者假装被迷倒后,陈望就把其中一个假装被迷倒的应聘者扛到另一个房间。
刘昊实施猥亵的时候,陈望再以落了拿东西为名,进刘昊房间偷拍证据,再等到刘昊真的开始脱女孩衣服,应聘女孩突然苏醒,要求刘昊给钱。
要是刘昊不答应,就给外面的假男朋友打电话,假男朋友会开免提,拨打报警电话来恐吓刘昊,陈望算计着警察来之前刘昊一定能弄到钱,到时候跟警察说一切都是误会就行了。
陈望的女朋友和盘托出了计划。搞了半天,她是从犯,陈望倒是彻彻底底的主犯。
谁也没想到,从刘昊买酒的那一刻,整个计划就翻船了。
陈望的女朋友继续往下讲的时候,我脑子里不断闪现出刘昊会见时的说法,结合卷宗和笔录,终于搞明白这起荒唐的猥亵案,是怎么搞出来的。
刘昊是第一次干这种迷奸的事,说他不怕是假的,其实他怕得要死。
陈望让他去买啤酒,他半路上忽然想起,老同学准备的白酒已经下了药,可是新买的啤酒没下药,要是两个女孩不喝白酒,只喝啤酒,那可怎么办?
于是他假装有病,去几家药店买了六片安眠药碾成粉末。
两男两女到了酒店房间,发现杯子不够,刘昊提议自己下楼找超市买纸杯。
回到房间,他为了下药,便假意说桌子不大,上面摆满了外卖,不太好倒酒,于是拿着啤酒和纸杯,在洗手台背着大家,把酒和药末倒进纸杯。
刘昊端着纸杯回桌上时,正赶上一个应聘者说,自己来例假,不参加“喝酒考试”,要提前离开。这突然的打断,让本就紧张的他,一下忘了面前一模一样的纸杯里哪个有药,哪个没药,只记得自己碗筷旁边那杯是没药的。
陈望生气地说:“不喝酒就爬,不符合录用条件!”说着拿走了面前的两个纸杯,一杯他放在自己面前,一杯递给了留下来的许婧霏。
此刻,房间里就剩下三个人,刘昊见气氛尴尬,问留下的许婧霏酒量如何。
许婧霏说:“白酒没怎么喝过,啤酒没喝醉过!”
趁着她和陈望聊天,刘昊偷偷给陈望发信息:“假装把酒杯打倒,不要喝,有药。”
但是陈望没有看手机,刘昊又偷偷给他拨电话,结果陈望手机静音。
就这样,陈望和留下来仙人跳的许婧霏真的被刘昊迷倒。
其实陈望想要布局仙人跳,打算在刘昊脱女孩衣服时,让女孩跳起来抓着他,怎么会真的往酒里下药?根据卷宗显示,唯一检测出有药物残留的东西,就是两个装啤酒的纸杯,陈望的白酒,货真价实,一丁点儿药物残留都没有。
陈望打死没想到,刘昊的性取向是双向。
刘昊没有离开,他静静地待在房间里,先后猥亵了两个人,期间他看到那个女孩儿的电话响了很多次,还不断有微信发来,特别慌张。
陈望先醒过来,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只是脑袋昏昏沉沉的,看到躺在床上的许婧霏衣着完好,便先离开了房间。没过多久,许婧霏也醒了过来。
她觉得身体有异常,看了看刘昊,问:“你把我睡了?”
刘昊慌忙否认,但是许婧霏说:“给我转十万块钱,不然我男朋友就报警!”
刘昊在慌乱中,给陈望发信息:“她让我给十万,咋个办?”
“你把人家弄了?”
“没有,就是摸了下。”
“那赶快找钱想办法解决。”
“遭了,警察来了。”
“把聊天记录删掉。”
此刻,在外等信号的假男朋友因为联系不上许婧霏,以为他们谈判陷入僵局,便自作主张报警想给刘昊施加点压力。不料他带着警察来了之后,许婧霏真的说她下体痛,很难受,疑似被侵犯。
这一句话把她的假男朋友也干懵了,当晚警察便对房间进行了取证,把刘昊、陈望、许婧霏,报警的男人一起带走做了问询。刘昊倒是招得很快,老老实实交代了猥亵许婧霏的事,但是对猥亵陈望的事闭口没提。
而陈望、许婧霏、报警的男人对他们做局仙人跳的事闭口不提。
过了两天,陈望感觉自己身体一直不适,怀疑自己也遭到了侵害,于是报警。
刘昊确实有猥亵的罪行,但是直到这一刻,案件的真相才水落石出。
然而我还是有几点疑问,说不清楚。比如陈望为什么对刘昊有那么大的号召力,平白画个副总经理的饼,就足以让他动身前往川渝发展呢?
再有,为什么陈望说让他通过面试结交女孩,他就照做,让他迷奸应聘者,他就干脆地答应呢?或者说,刘昊为什么如此信任这个老同学呢?
我发现,自己对刘昊这人的想法一直在改变。最初看到他照片,有好感,得知他猥亵时,对他鄙夷,知道他被做局,又有点可怜他,直到现在,我觉得这个人身上充满了谜团。
没等我解决这些疑问,刘昊的妹妹突然打来电话。
此前,我已经把整个案情同步给他们两口子,刘昊的妹夫觉得恶心,不想多说什么,便让我和刘昊的妹妹沟通。但是他并非撂挑子什么都不管,每回我和刘昊妹妹打电话,他都提前联系我,意思是,他已经做好情绪缓冲。
整个案子里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恐怕就是有这样的家属了吧。
这次打来电话,刘昊的妹妹说,父母要过来找我,请我务必和他们见一面。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案件进程我一直是跟他们沟通的,为啥老两口突然要见我?
刘昊的妹妹叹了口气说:“我跟他们说了我哥的事,他们不相信,觉得我在诋毁他,辛苦你亲口告诉他们,他们的好大儿干了些什么事。”
早在签订合同时,我就见过老两口一面。
原本我想带着助理去他们老家,毕竟那里距离我们这边四百多公里,老两口不方便,结果走到半路,就接到刘昊妹夫电话,说老两口过来了,因为他们都是好面子的人,害怕我们这些陌生人去他们家里,被村里知道儿子出了事,脸上不好看。
于是我们约定在一家茶楼碰面。两位老人来的时候拎了三袋水果,都切好了,装在透明盒子里,老太太热情地把水果放在茶桌上,请我们吃,老爷子沉默着,从包里拿出一个卷着的布袋子,又从布袋子里拆出两层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沓现金。
“他妹妹把律师费打到我卡里,我不会转账,就取出来,您点一下。”
从刘昊父亲手里接过钱,我交给助理,示意他不用点,装起来就好。
签完代理合同和委托书,老太太说:“警察大概是弄错了,刘昊不是那种人,他很珍惜女娃娃名声的。去年春节我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娃娃相亲,人家说来家里沟通,他都说约外面,怕没结婚的女娃娃往男娃娃屋头走,被村里人看着不好,村里传闲话,坏名声。”
老太太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讲刘昊的正面形象。
“刘昊从来没谈过恋爱,他跟女娃娃说话都结巴,胆子很小的。”
临走时,我们一起下楼。车子驶出停车场时,刘昊的父亲骑着一辆拉货的三轮,他母亲坐进车斗,老两口晃晃悠悠回去了。要不是读过刘昊的笔录和卷宗,听过刘昊妹妹的讲述,我还真觉得刘昊和老两口有点可怜。
高中毕业后,刘昊考上一所专科学校,务农的父母凑不够学费,就让远在一线城市打工的刘昊妹妹,给他凑剩下的学费。妹妹不光养着刘昊,还在赚钱给自己攒学费,继续读书。
刘昊毕业后,啃老指不上,过上啃妹妹的日子。
这时候,妹妹已经靠着自己赚的钱,考上大学,毕业后边工作边创业,后来与合伙人走进婚姻,夫妻俩又创办了自己的品牌,苦心经营多年,在国内有很大的知名度。
父母又勒令她,将刘昊带到身边。妹妹想让刘昊学点东西,或者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可是他每天不是除了打牌,就是玩游戏,甚至还被警察行政拘留过两回,都是妹妹、妹夫帮着擦屁股。
唯独刘昊在父母眼里,刘昊是人中龙凤,有一股子干大事的潜力。
老两口经常打电话骂刘昊妹妹,说她不愿意教哥哥本事,只知道说哥哥坏话,哥哥一直没结婚,就是因为她没给哥哥买房。
实际上,刘昊在杭州的生活费,一直是妹妹掏的。只要一断生活费,刘昊就给父母告状,老两口就把妹妹给他们的养老钱,发给刘昊。妹妹没辙,只能断掉父母的养老钱,联系了县城里的超市,每天把生活用品,包括肉菜蛋奶等等食物,送到家里。
这样一来,刘昊是彻底要不到钱,可是老两口开始作妖,装病要钱,威胁自杀要钱,还去亲戚那里借,跟亲戚说闺女不孝顺,不管老两口的死活。
刘昊的妹妹在电话里说,我这个哥哥,进去关几年不是坏事。
听完这些,我突然有种感觉,性取向暂且不论,刘昊能走到今天违法犯罪的地步,恐怕和父母的溺爱和纵容脱不了关系。
可悲的是,陈望并不识得刘昊真实的样子,刘昊的父母欺骗自己,不愿意认识儿子真实的样子,唯一认识刘昊真实样子的,只有养他、帮他,给他擦屁股的妹妹、妹夫,但是碍于父母与这层血缘关系,他们没法摆脱刘昊,只能拖着他往前走。
再见到老两口那天,我和他们没有过多交流,老太太问:
“刘昊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我知道,不管自己怎么说,也没法让老两口相信,自己的好大儿做过这些事,于是拿出平板电脑递给老太太,让她自己看刘昊自述的文件。
本来老两口坐在办公室,还显得挺轻松,直到老太太接过平板,一页页往下翻,整张脸垮了下来。她艰难地看了一会儿,递给身边的老爷子。老爷子摆摆手,意思是不看。于是老太太继续翻,翻到半截手一松,整个人晕过去了。
这可把我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让助理叫救护车。
后来,我到医院看望过老两口一回,他们再也没过问刘昊的事,把一切沟通工作都交给了刘昊的妹妹、妹夫。
刘昊的案子已经提交检察院,但是他和陈望的关系,我仍旧没有完全厘清,就在我好不容易腾出手时,消失许久的陈望,竟然出现了。
也许是听女朋友说,我有足够把他送进去的证据,陈望主动联系我。
我们约在律所碰面,他见到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陈望的面相显得很年轻,似乎有点娃娃脸,一双大眼睛看着我,贼忒嘻嘻地转着,倒是和他女朋友有几分夫妻相。
坐下时,我说出了见面的第一句话。
“陈总牛逼,警察和检察院都没把你请出山,你能莅临寒舍,我是蓬荜生辉。”
陈望对我的玩笑表现出一种拧巴的姿态,他坐下后,我把茶托和茶杯在他面前摆好,但是他许久没动。我看着他笑了一声说:“陈总,喝一口,下火的。屁股痛一般都是上火,你那个屁股痛不知道管不管用。”
他脸上露出尴尬的笑,没主动提任何话题,倒是我在引导话题。
“陈总,谅解书还要二十万啊,这个价格怕不是一个人的谅解费哦,怕是两个人的哦。”
卷宗里,许婧霏明明说的是十万,他要二十万,明摆着还想挣一笔。
陈望慌张表示,那是受害人自己的意见,我只是笑笑,嘲讽他现在无力地辩解。
“还要弄钱啊,不怕我弄你吗?”
“怕。”
“谅解书呢?”
“我沟通,但是刘昊真的把人家弄了,我控制不了了。”
“你自己想办法,搞不定我就弄你。”
我没有唬他。实际上,根据卷宗里恢复的手机聊天记录,我完全可以把他变成共同犯罪。从始至终,他才是撺掇刘昊犯罪的主谋。
就算舍掉刘昊的案子,我也有材料吓他一吓。
在调查陈望的过程中,我找到他做传销时的一位女员工,想挖他搞传销、诈骗,结果竟话赶话,意外发现那位女员工,真的被他性侵过。
但是,那位女员工快要结婚了,不愿意出庭作证,让自己好不容易平稳的人生再起波澜,我也尊重她的选择。
这些我暂时没有必要拿出来,因为我需要和他达成某种微妙的平衡。我不点破他们敲诈勒索的事情,而他必须搞定许婧霏对刘昊的谅解,就算不为刘昊考虑,也得为他的妹妹、妹夫着想。
后来,我问陈望和刘昊高中时代的事。他犹豫片刻,还是跟我说了。
读到高中时,刘昊家里很穷,但是陈望家里更穷,有时甚至中午吃不上饭,刘昊就把自己的饭分给陈望一半。
刘昊性子软,那时个头也有点矮,经常受班里的同学欺负,但是只要有人欺负刘昊,陈望就站出来保护他。
直到此刻,我才终于明白,刘昊为何那么信任陈望,为什么他一句话,刘昊就回川渝,他说什么,刘昊就相信什么。
临走前,我告诉陈望,“刘昊对你其实是有感情的。”
他的表情很复杂,大概是那种“我拿他当兄弟,他想搞我”的状态。
陈望走后,我在楼上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忍不住苦笑,其实还有一点我没告诉他。
刘昊在看守所里,不管面对警察、检察官,还是面对我们,坚决不承认陈望是共犯,他想把猥亵的罪行一股脑揽在自己身上,任何指向陈望的问题,都拐弯抹角地躲闪,或者予以沉默回应。
我见过很多刑事罪犯,镣铐一上,别说高中同学,称兄道弟的,就算是亲兄弟,亲父子也能为了自己减点刑,卖掉对方,拼尽全力把责任往对方身上推。
刘昊想这样做,简直轻而易举,他硬是扛着警察的审讯,保护陈望。
刘昊是性取向混乱的孩子,自幼受到父母的宠溺和纵容,在遭遇校园霸凌时,遇到了一位挺身而出的同龄男孩,此后两人就一直很要好,甚至可以说,刘昊对他很依赖。
陈望入狱期间,刘昊一直靠着妹妹养活,可是陈望一出狱,刘昊几乎立刻就和他恢复联系,一句话,就不远万里投奔他,对他言听计从,出事后,又想竭力保护陈望。
至于对他对陈望的猥亵,我只能理解为“极端的爱”,除此以外,好像别的可能,都不太能把所有的事,合理联系到一起。
刘昊的案子距离开庭时间越来越近,我估摸着今年年底就能开庭,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拿到谅解书。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这个人,只是盼着以后,别接到这样的案子了。
读完这个故事,我问张飞,你和楚律师现在有什么感受。
他调侃着说:“感觉钱收少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面对这么炸裂三观的事儿,搁谁也难受。
在读故事的过程中,我好像和张飞有着同样的感受,那就是对刘昊这个人的印象在不断地变化,从鄙夷、恶心、到可怜,最后留给我的,是困惑,这个人也太复杂了吧?
但是想想,也对,性取向混乱、父母的“宠溺与纵容”、校园霸凌,一个人在青春期遇到这三件事里一件,都足以对人生产生巨大的影响,而刘昊都撞上了。
然而,最让我皱起眉头的,是刘昊的父母。
陈望看不清刘昊,妹妹能看清他的大部分,但是刘昊的父母,好像一直在满足于幻想中的儿子,而对现实中,刘昊的问题视而不见。
这样的行为,不光累积着刘昊的问题,对刘昊的妹妹,更是一种伤害和极端的不公平,这是故事里隐藏的黑暗面。
也许,这就是刘昊母亲在律所看到儿子自述文件时,晕倒的原因吧。她第一次看见真实的儿子,那对于她来说,更像是一个陌生人。
本该是最亲近的父母,得有多大的忽视,才能看着自己的孩子,像个陌生人呢?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迪恩 月半 小旋风
插画:大五花
来源:天才捕手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