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鸢与断线:一位右派飞行员的半生诗章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3-28 14:50 1

摘要:“当年万里觅前途,流放北荒州。马拥关东如雪,春光似水流。幻落空,鬓已秋,功无就。此生谁料,心随云游,身残骨朽。”1996年暮春,父亲张放国在病榻上写下这阕《诉衷情·六十感怀》,枯瘦的手指捏着毛笔,在宣纸上洇出点点墨痕。

张放国 1956年摄于空军第四航空预备学校

“当年万里觅前途,流放北荒州。马拥关东如雪,春光似水流。幻落空,鬓已秋,功无就。此生谁料,心随云游,身残骨朽。”1996年暮春,父亲张放国在病榻上写下这阕《诉衷情·六十感怀》,枯瘦的手指捏着毛笔,在宣纸上洇出点点墨痕。

窗外的白玉兰正盛,花瓣随风飘落在泛黄的诗稿上,恍若他未曾实现的飞行梦,终究化作尘土。床头柜上的航校毕业照被擦得锃亮,照片里穿飞行服的青年眉眼含笑,与病床上气若游丝的枯槁身影重叠成时空的褶皱。

这让我总想起他房间里那只褪色的风筝骨架,竹篾在岁月里弯成倔强的弧度,仿佛随时要挣脱尘世的牵绊,直上九霄。那只风筝曾裹挟着1956年宁波港的海风,掠过四明山的松涛,在溪口蒋氏故居的残碑上投下摇曳的暗影。

农家子·求学路(1933-1955)

1939年农历三月初,大别山南麓的雾霭还未散尽,私塾先生夏超叩响了张家的木门。六岁的父亲蜷缩在稻草堆里,看着这位先生用戒尺敲打门框,七枚铜钱在青石板上摆成北斗形状。“此子眉间藏星斗,当有凌云志。”老人浑浊的眼珠映着油灯微光,却不知这些铜钱终将成为捆缚命运的枷锁。父亲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那日铜钱落地时,母亲正在灶台熬红薯粥,焦香混着铜锈味钻进鼻孔,我忽然觉得这味道像极了后来的航校食堂。”

祖母用卖猪换来的《四书》,在父亲幼年的放鸭生涯里浸透了晨露。1947年深冬,十二岁的他赤脚站在结冰的池塘边,看私塾童子们齐诵《诗经》的琅琅声惊飞檐下乳燕。

1952年春天,县中在家乡张榜招生,父亲看到了“免费就读”的告示,攥着祖母连夜缝制的粗布书包,里面装着三枚煮熟的鸡蛋和半块烤红薯。在县中学的三年,他如饥似渴地吞咽知识,数学试卷上的几何图形总让他想起航模图纸,作文簿上的“我的理想”栏目里,歪斜的字迹写着“驾驶铁鸟翱翔九天”。

1954年五四青年节,他加入共青团时,特意绕道村口的老槐树,将团徽别在祖母缝的粗布衫上——那是祖母用陪嫁的绸缎改制的,针脚密得能兜住整个春天的雨水。入团宣誓那日,他躲在祠堂阁楼偷看祖母,她老人正佝偻着背往晒谷场搬稻谷,汗水浸透的后背在阳光下泛着盐霜。

航校梦·断翅时(1955-1958)

1955年深秋,黄冈农校的银杏树飘落第一片金叶。父亲站在省军区体检站,军装笔挺的教官递来飞行学员登记表。他抚摸着表格上“空军第四航空预备学校”的字样,仿佛触到了云端。宁波四明山的云海漫过1956年的夏天,二十三岁的他在日记本上抄录《滕王阁序》,忽然听见机场传来引擎轰鸣。仰头望去,银鹰掠过天际,机翼切割云层的刹那,命运齿轮开始咬合。宁波航校食堂的馒头渗出麦香,皮靴踏过青石板的回响,还有那封寄往大别山的家书里夹着的航模照片——这些碎片拼凑成他心中最完整的天空。

“母亲总在飞机掠过时仰头,她认得出那是儿子的铁鸟。”父亲在回忆录里写道。每当暮色四合,老屋门前的晒谷场便成了微型机场,祖母佝偻的脊背化作指挥塔台,竹竿挑起的蓝布衫是飘扬的信号旗。1957年春节,祖母第一次收到他寄回的航校照片,特意穿上出嫁时的红袄,在晒谷场摆出“祖国万岁”的字样,直到夜幕降临才被邻居劝回屋里。父亲后来回忆:“那天月光特别亮,我看见母亲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像棵孤独的枣树守在晒场上。”

然而1957年的春风裹挟着政治风暴席卷而来。宁波航校礼堂的横幅标语写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却在下方赫然补了句“一言不发即是右派”。父亲在回忆录中回忆:“运动初期我是记录员,每天整理上百份大字报。当他们说‘积极分子该带头’时,我以为这是组织信任。”在随后的辩论会上,他直言“总路线应重视农业”“统购统销害苦百姓”,却不知这些话语已将他推向深渊。

最致命的是那场关于《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的讨论,他指着书中“合作社亩产千斤”的报道质问:“我在家乡亲眼看见饿殍,这亩产千斤的数字后面,是不是也沾着人血?”这句话被记录在案时,他正在修理手风琴,琴弦突然崩断的脆响惊醒了午睡的战友。

北大荒·墨痕冷(1958-1962)

1958年4月,牡丹江迎春火车站的蒸汽氤氲成霜。父亲背着帆布包,里面装着《毛泽东选集》和未完成的诗稿。十万复转官兵如同撒向荒原的种子,而他这颗带着“中右分子”标签的种子,注定要在冻土层下经历漫长蛰伏。

初到北大荒时,父亲住在漏风的马架子里,用炮弹壳改制的煤油灯照亮诗稿,油灯芯爆出的火星常在凌晨三点惊醒他——那些未完成的诗句,就这样在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中淬炼成型。炊事班长看他冻得发抖,偷偷塞给他半条棉被,却被他转赠给同屋生病的上海知青。

零下四十度的深夜,炊事班长的搪瓷缸成了便携墨砚。父亲在自述中写道:“检修拖拉机时,机油在扳手上结霜,我忽然想起航校的仪表盘。”在迎春汽车队的档案室里,至今保存着1960年的工作日志:泛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载着“第三缸活塞环磨损严重”的技术参数,突然蹦出的诗句却如冰层下的暗流——“钢铁的骨骼叮当作响/寒星在扳手上结霜/我以机油为墨/写下钢铁的诗行”。这首《西江月·检修拖拉机》后来发表在《北大荒文艺》1961年第3期,编辑王忠瑜在眉批写道:“铁骨铮铮,字字带血。”

那些年他结识了王忠瑜、陆伟然等北大荒文坛名家。《北大荒文艺》刊载的《沁园春·北大荒》里,“棒打獐子瓢舀鱼”的豪迈背后,是饿殍遍野的真实。1959年冬夜送粮车翻覆,冻硬的高粱米粒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父亲含泪写下:“雪埋饿殍无人收,冰封黑土有悲歌”,却在晨曦初露时将诗稿埋进冻土——这片吞噬过无数生命的土地,同样吞噬着知识分子的尊严。同年的除夕夜,他在牛棚里用冻僵的手指给祖母写信:“儿在此间平安,勿念。新训的拖拉机比航校的飞机笨重许多,却也能犁开冻土。”

平反路·迟归来(1978-1996)

1979年4月23日,保定二航校(注:空军建制大调整,宁波四航校并入该校)的梧桐树抽出新芽。父亲颤抖着双手接过盖着红章的平反文件,公文包里的《六州歌头》墨迹未干:“君慕吾晚,谁道青春憾。抛长竿,喜飞天,错划右,放边关...”这首词后来一直被收藏在家乡老宅里,旁边放着祖母的黑白照片,旁边写着:“亲爱的,你看这些云朵多像当年航校的鸽群。”

那天傍晚,他独自走到村口的老栗树下,将珍藏三十年的航校校徽埋入树根——金属表面早已锈迹斑斑,却仍折射着1956年宁波港的海光。深夜里,他翻出祖母留下的粗布书包,发现内衬还留着当年夹带的航模图纸,纸页已经脆得如同蝉翼。

1980年秋,县农业局的任命书送达时,他特意换上珍藏多年的空军皮靴。在泥泞田埂上留下的歪斜脚印里,混着《诉衷情》的手稿残页:“此生谁料,心随云游...”老邻居记得那个场景:昔日的航校学员弓着腰,在秧苗间穿梭的身影竟比当年驾驶战斗机时更为挺拔。

最令人动容的是1983年春耕,他在拖拉机手扶箱上刻下“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的诗句,每个字都深陷木纹三寸,如同刻进生命的年轮。农忙时节,他常在休息时掏出钢笔修改诗稿,社员们围坐倾听,有人嘀咕:“这老头写的比县广播站的稿子带劲多了。”

诗骨魂·云中寄(1996-2001)

1996年暮春,年过花甲的父亲在病榻上写下最后的诗行。床头柜摆着褪色的航校毕业照,照片边缘钢笔字已然模糊:“待到山河重整日,再驾铁翼返故乡。”弥留之际,他在病历单背面续写《诉衷情》:“魂归碧落处,笑看云卷舒...”最后的墨迹化作一只振翅欲飞的纸鸢,随着四月春风飘向大别山的方向。临终前夜,他反复念叨着1956年航校毕业典礼上的誓词:“为祖国航空事业奋斗终身”,浑浊的眼里忽然迸发出年轻时的神采。

在他自制的“飞行日志”泛黄的纸页上,他用蝇头小楷记录着每个特殊时刻:1956年4月12日,初见歼-5;1958年3月28日,北大荒落雪;1979年4月23日,春风又绿江南岸。而今斯人已逝,唯有那首《六州歌头》仍在故乡传诵,就像那山头飞过的大雁,书写着螺旋状的诗行。

2001年清明,我在父亲的墓前焚化了一本由我整理出版的《青春一页谁偷去——张放国纪念文集》,这本书里收录了父亲生前创作的诗文和书信,以及还未完成的回忆自述。灰烬随风飘散时,恍惚看见那只竹篾纸鸢正掠过四明山的云海,朝着大别山的方向翩然远去。这或许就是父亲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注脚:一个永远在飞翔的灵魂,终将在云端找到归途。

山风裹挟着草木清香,恍惚传来他年轻时的声音:“看,那就是我当年种下的云!”

作者:劲飞,媒体人,北大校友

附:父亲诗文手稿选录

《七律·航校别母》

慈母倚门望断鸿,儿行千里驾长风。

云帆直挂沧溟外,铁翼横撕暮霭中。

此去应酬家国志,谁知竟作断蓬踪。

夜阑忽听归巢雀,疑是故园春信通。

《鹧鸪天·北大荒夜耕》

冻土犁开星斗寒,星光洒落满衣冠。

汗珠滴入黑土地,化作诗行带血看。

狐兔窜,朔风旋,车灯如豆照无眠。

明朝若问耕耘事,半是诗情半是烟。

来源:读书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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