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历史长河中,“琅琊”二字,早已不是一个简单的地名符号,已洗练成中华文明中极具分量的文化地标。它既承载着秦汉帝国的雄浑气象,也孕育了魏晋风度的文脉书香;既见证了海洋文明的扬帆启航,也回响着唐诗宋词的千古绝唱。
在历史长河中,“琅琊”二字,早已不是一个简单的地名符号,已洗练成中华文明中极具分量的文化地标。它既承载着秦汉帝国的雄浑气象,也孕育了魏晋风度的文脉书香;既见证了海洋文明的扬帆启航,也回响着唐诗宋词的千古绝唱。
从东望大海的琅琊台,到东武岗下的繁华古城;从莒国故城的宫墙,再到五县换取的临沂;从南京城郊的侨置郡县,再到安徽滁州的琅琊山。“琅琊”之名在一次次远征中星火燎原,在历史长河中不断迁移、复制、升华,成为跨越地域、贯通古今的文化标识。这一过程,正是文化力量深度参与、持续塑造的结果。
落子琅琊 刻石为记的文明启航
公元前219年,东巡的秦始皇登临位于山东半岛东南部的琅琊山。他在山顶远眺,面对浩瀚大海,逸兴遄飞,命人修建琅琊台,勒石颂扬他统一中国的功绩。这次巡行,秦始皇在琅琊台停留三个月。而那方留存至今的琅琊刻石,不仅记下了“器械一量,同书文字”的帝国伟业,更将“琅琊”二字深深刻入了中华文明的基因图谱。
事实上,琅琊台的地理意义远早于秦代。《山海经》中“琅琊台在渤海间,琅琊之东”的记载,暗示着这片土地在远古先民心中的神圣性。对以农业为生的先民而言,临海的高台既是观测天象的天然坐标,也是沟通人神的场所,这种原始的神圣性,为后来的文化积淀埋下了伏笔。
到了公元前210年三月,秦始皇派遣使者远逾陇西,去往黄河的源头昆仑之地寻找长生不老的仙药。这一年,他开启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出巡,长达9个月,行程近万里。传闻他在琅琊台与方士徐福再度会面。
这期间,秦始皇都做了啥?在2024年公布的《里耶秦简(叁)》中,给我们提供了蛛丝马迹。简12-1324记述道:“琅琊献昆陯(仑)五杏药、秋鰝及它□。”这条所载“五杏药”,极可能是秦始皇所求的长生不老药。“秋鰝及它□”,研究者关注较少,而它们也可能是琅琊所献的“奇物”。“秋鰝”,或是海中的大虾。《尔雅·释鱼》:“鰝,大鰕也。”郭璞注:“鰕大者,出海中,长二三丈,须长数尺。今青州呼鰕鱼为鰝。”
秋鰝作为身长二三丈(注:秦汉时期,一丈约为231厘米)、须长数尺的罕见巨物,契合秦始皇曾在“求药”诏书中要求“奇物”的特征,故被琅琊作为贡品。不过这个巨物的尺寸可能有讹误。在清代周煌所著《琉球国志略》第14卷中,异产有龙头虾,作者的解释是:“一名鰝。大者一二尺,形绝似龙。”这或许是比较合乎科学的说法。而“秋鰝”与“五杏药”被并列贡纳,足见它们在求药体系中是被官方认可的“良药”“奇药”。
至于五杏药为何物,是否和近期所发现的昆仑刻石有关,当时如何从昆仑来到琅琊,药效如何,跟徐福有多深的关系?这些谜团,还有待学者研究。不可否认的是,秦始皇对琅琊的青睐,带来“蝴蝶效应”:他下令“徙黔首三万户琅琊台下”,将中原的百姓迁徙至此,既充实了当地人口,也让中原文化与齐鲁文化、海洋文化在此交融;他又命人修筑驰道,让琅琊与咸阳通过宽阔的官道相连,政令、物资、军队可畅行无阻,使琅琊从齐国的区域重镇,一跃成为秦帝国边陲的统治中心。
治所迁移 扎根东武守望南北
汉承秦制,琅琊的地位进一步巩固。汉武帝曾三次巡幸琅琊,在此祭祀天地,延续了秦代的政治传统。元封五年,为加强统治,西汉设置十三州刺史部,琅琊郡成为徐州刺史部下辖的重要部分,辖境包括今天的山东东南部、江苏北部等地。也恰在此时,琅琊郡治发生了一次重要迁移。治所由琅琊县迁至了东武(今山东诸城)。
《汉书·地理志》所记琅琊五十一县,首县已为东武,这一变化标志着琅琊地区政治中心的转移。而之所以会发生这次迁移,虽然史料上没有更多的记载,但是自然灾害的频发应该是重要的因素。在考古调查中,工作人员发现秦琅琊郡城(今青岛琅琊镇驻地)距离古代海岸线很近,很容易遭受海浸影响,另外郡城周围多山地或滩涂,粮食产量可能不足以供给大量人口。
因此随着琅琊郡的进一步发展,紧邻的东武就成了新治所的不二之选。这里地处内陆,是连接齐、莒故地与苏北平原的重要节点。当时,郡治所在需具备较强的粮食自给能力,以供养官吏、驻军及附属人口。琅琊周边多为山地与盐碱滩涂,耕地有限,粮食产量难以支撑一个大型行政中心。
而东武地处鲁东南平原,农业发达,交通便利,能够更好地辐射和管理整个琅琊郡的广袤区域。这次迁移,使得琅琊的政治影响力延伸至更广阔的内陆地区,也为其后续的文化发展奠定了新的基础。
诸城作为东武所在地,此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琅琊地区政治、经济和文化的重要枢纽,孕育出独特的地域文化,在经学、文学等领域人才辈出。两汉时期,东武学术开放,经学繁荣,一度成为南北文化的交流中心。
东汉初年,琅琊地区的政治格局又迎来一次重要变动。据《后汉书》所载,东汉光武帝建武十五年(公元39年),皇子刘京受封琅琊公,两年后进爵为王,琅琊郡因而变为琅琊国。刘京实际到琅琊就封已经是明帝永平五年(公元62年)。到封地后,刘京把国都从东武迁到了莒(今山东莒县一带)。莒县历史悠久,夏为莒州,商为莒方国,周为莒国,春秋时莒国便在今县城所在地建立莒国故城,城垣以崇岭著称,拥有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和重要的战略地位。
此次迁都,不仅是治所的迁移,更是琅琊地区从西汉郡县制下的行政中心,向东汉宗室藩国体制下的政治文化中心的转型。刘京就国莒城十八年,大量人口、财富与资源汇聚于此,莒国故地的经济日益繁荣;更重要的是,莒国文化与琅琊文化在此碰撞融合,原本单一的地域文化,逐渐变得多元丰富。在莒城走向鼎盛时,刘京却作出了一个令人费解的决定——迁都开阳。
以退为进 漩涡中的自保智慧
何种因素促使刘京作出迁都的决定?文史专家张同旭介绍,《后汉书·光武十王传》称刘京晚年迁都开阳,是因莒城内存有西汉城阳景王刘章的祠庙,“神灵示警”称宫中有诸多不便,但这一说法破绽明显。
“景王祠在刘京抵达莒城时便已存在,为何居此十八年间从未因神灵生事,偏偏晚年才出现示警?”张同旭说,更为反常的是,刘京愿以琅琊国的华、盖、南武阳、厚丘、赣榆五县,换取东海郡的开阳、临沂两县,这种看似“亏本”的交易,与《后汉书》所载其“骄宕”性格——例如永平年间无功却坦然接受明帝增封的六县,悉数收下阴皇后遗留的金宝财物,耗巨资将莒城宫殿修饰得金碧辉煌还“数上诗赋领德”完全不符。
“真正推动刘京迁都的,是章帝时期暗流涌动的政治局势。”张同旭说,刘京历经光武、明帝、章帝三朝,前两朝因母亲阴皇后受宠,他在皇族中地位优越。不过,章帝刘炟登基后,权力格局已然改变,建初四年(公元79年),章帝立刘庆为皇太子,同时调整诸王封地、任免重臣,展开了一次大规模的权力与利益重新分配。此次调整虽未直接触及刘京,却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作为章帝的叔父,已不再是新帝最亲近、最需倚重的皇族成员,昔日“受宠殊异”的时代已然落幕。
更关键的是,琅琊国本身的优势此时已成为潜在的“祸端”:东汉初期的琅琊国合并了西汉琅琊郡与城阳国,再加上明帝增封的六县,地域辽阔、赋税丰厚;而都城莒城更是军事重地。战国时乐毅伐齐连下七十余城,唯独莒城与即墨久攻不下,王莽时期赤眉军攻莒数月亦未克,再经刘京十八年修筑,城防愈发坚固。
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深谙政治风险的刘京早已看到,这时如果再拥有坚固的城墙,肥沃的土地,必将让新皇寝食难安,于是他主动上书章帝,愿以五县换两县,将都城从军事价值极高、宫殿奢华的莒城,迁至当时尚属普通的开阳。
“刘京的迁都,看似是舍弃了优越的封地与都城,实则是以退为进的自保之策。”张同旭说,刘京通过主动削弱琅琊国的规模与军事优势,彻底打消章帝的猜忌,在皇族权力斗争漩涡中安稳立足,刘京这一决策背后的政治智慧,远非“神灵之说”所能掩盖。
衣冠南渡 琅琊文化符号的新生
随着都城的迁移,开阳也逐渐兴盛起来,今临沂市境成为琅邪国的核心地域。献帝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琅琊王刘熙因罪获诛,国除。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琅琊”作为地名,已和今临沂市境深度绑定。此后,除衣冠南渡后侨置的南琅琊郡外,不论琅琊为郡为国,都以今临沂市境为核心地域,“琅琊”因此成为临沂的别称。直到清代,还有临沂籍文人用“琅琊”代署自己的籍贯。
公元317年,建邺城内,南迁的北方士族拥立琅琊王司马睿建立东晋。在这场影响深远的“衣冠南渡”中,来自琅琊的王氏、颜氏、徐氏、诸葛氏,相继携族过江。以王氏家族为例,他们虽然从地理空间上逐渐远离琅琊故土,却在文化疆域中不断将“琅琊”之意开拓。
琅琊王氏的崛起,始于东汉末年。王祥“卧冰求鲤”的典故,既体现了儒家孝悌伦理,也暗示了这个家族早期的社会声望。魏晋之际,王戎、王衍皆为当时名士,将玄学清谈之风带入家族传统。这种兼具儒学根基与玄学气质的文化品格,使琅琊王氏在门阀制度兴起的时代占据了独特优势。永嘉之乱后,王导、王敦兄弟辅佐司马睿定都建邺,不仅稳定了东晋政局,更将琅琊的文化注入了江南土壤。
在江南的土地上,“琅琊”之名通过侨置郡县得以延续。为安置南迁流民,东晋朝廷在今天的南京、常州一带设置了“南琅琊郡”,这种行政名称的复制,本质上是文化记忆的移植。据《宋书·州郡志》记载,南琅琊郡下辖临沂、阳都、即丘三县,这些县名均源自北方琅琊国的故地。琅琊文化流风回雪依然荡气回肠,王氏后世建之、闽之等墓志可见都乡南仁里,居江南尤以“小琅琊”光耀门楣。
琅琊王氏对文化的重构,集中体现在书法艺术与道家思想两个领域。王羲之的《兰亭序》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其笔法中的飘逸洒脱,正是魏晋风度的视觉呈现。这位出身琅琊王氏的书法家,将家族的文化积淀与江南的山水灵气融为一体,创造出前所未有的艺术境界。值得注意的是,《兰亭序》中“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意境,与琅琊台“东望大海,气象万千”的自然环境有着精神上的呼应,这种跨越地理的文化共鸣,展现了“琅琊”符号的强大生命力。
在思想领域,王弼的道家思想为“琅琊”文化注入了哲学深度。这位年仅24岁便去世的思想家,以《老子注》《周易注》构建了“贵无论”的理论体系,将儒家伦理与道家思想熔于一炉。王弼的思想不仅影响了魏晋时期的学术走向,更塑造了琅琊王氏“儒道兼修”的文化品格。
南朝时期,琅琊王氏虽然政治影响力有所下降,但文化传承从未中断。王僧虔的《书论》系统总结了书法艺术的审美标准,王俭则在目录学领域成就斐然,编纂《七志》推动了文献整理事业。这些文化实践,使得“琅琊”之名超越了家族符号,成为一个涵盖文学、艺术、思想的综合性文化标识。
正如《南史·王昙首传》所载:“王氏自太保(王祥)以来,世有高名,冠冕不替。”这种“不替”,不仅是家族声望的延续,背后更是“琅琊”所承载的文化传统。
琅琊多个姓氏的衣冠南渡,不仅在江南土地上延续并创新着北方文化传统,“琅琊”二字也完成了从地域符号到文化符号的关键跃升。这种跃升的核心,在于“琅琊”不再依附于特定的地理空间,而是成为一种可以不断复制、持续生长的精神基因。
薪火相传 “琅琊”的现代回响
唐宋时,一地之名常常是州郡并称。此时的“琅琊”文化,在审美转向的过程中形成了三个显著特征:其一,从政治符号转向审美符号,琅琊台的帝国记忆逐渐让位于琅琊山的山水情怀;其二,从地域符号转向普世符号,“琅琊”不再局限于特定区域,而是成为文人共同的精神寄托;其三,从家族符号转向大众符号,琅琊王氏的门阀印记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是全民共享的文化遗产。这一转变,使得“琅琊”文化获得了更广阔的传播空间和更持久的生命力。
其中,宋代是“琅琊”文化审美转向的关键时期。欧阳修在《醉翁亭记》中“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将琅琊山的自然景观与文人的精神追求完美结合,使“琅琊”成为山水审美与人文情怀的代名词。值得注意的是,滁州的琅琊山与传统意义上的琅琊故地并无直接地理关联,这种文化符号的借用,恰恰体现了“琅琊”已成为超越地域的审美意象。
除了滁州琅琊山,宋代的“琅琊”文化还悄然兴起于金石学中。赵明诚与李清照夫妇编撰的《金石录》,收录了琅琊台刻石的研究,通过对历史文物的考证,延续了“琅琊”的历史记忆。书中对秦代琅琊刻石“字存者尚十三四”的记载,展现了宋人对“琅琊”历史遗存的珍视。这种将文献考证与实地考察相结合的研究方法,为“琅琊”文化的传承提供了新的学术路径。
可惜的是,金灭北宋后,一般不再称郡名,琅琊郡终于成为历史。昙花一现的是在民国时期,张宗昌督鲁之后,曾于1925年设琅琊道,统领旧沂州府属县,仅两年多就又撤销。此后,临沂再无行政区划以“琅琊”为名。
可喜的是,近年来,随着琅琊台遗址的考古挖掘,这份沉睡千年的历史遗产又焕发出新的光彩。作为琅琊文化的重要物质载体,琅琊台遗址自开展系统性挖掘以来,不断有令人惊喜的发现。考古工作者在这里清理出了秦汉时期的夯土台基、宫殿建筑遗迹等重要遗存,出土了大量珍贵文物,这不仅直观印证了历史文献中关于琅琊台的记载,更让我们得以真切触摸到琅琊文化在秦汉时期的繁荣景象。
“琅琊”文化还在大众文化的浪潮中掀起巨浪。近年来,电视剧《琅琊榜》以“琅琊”为名,构建了一个充满权谋与忠义的虚构世界,虽然剧情与历史上的“琅琊”并无直接关联,却成功借用了“琅琊”所蕴含的文化意象,引发了广泛的社会关注。
在地方文化建设中,“琅琊”更是成为重要的品牌资源。临沂建设“水韵琅琊”“琅琊古城”等旅游综合体,深入挖掘本地的历史文化资源。青岛以琅琊为主题,开发了“琅琊祭海节””“琅琊嗨海季”等文旅项目。
回首千年,从秦汉的刻石到唐宋的诗文,从南迁的家族到当代的遗产,“琅琊”二字的文化旅程,跨越了两千多年的时空。它的每一次迁移,都是一次文化的重构,每一次升华,都是一次精神的超越。在这个过程中,“琅琊”不仅见证了中华文明的兴衰流转,更参与了文化基因的塑造与传承。
当我们今天谈论“琅琊”,我们谈论的不仅是一个历史地名,更是一种文化精神的传承:它既有山海交汇的开阔胸襟,又有诗书传家的人文情怀,这种精神,在秦汉帝国的雄浑中奠基,在魏晋风度的洒脱中淬炼,在唐宋诗文的雅致中升华,最终成为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
来源:大众新闻-大众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