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上海的夜晚,霓虹灯如织,喧嚣似海。“魅力之夜”夜总会里,旋转的灯球把七彩光芒洒向舞池,男男女女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疯狂摇摆。空气中,酒精与香水交织出一股让人沉醉又略带颓靡的气息。
上海的夜晚,霓虹灯如织,喧嚣似海。“魅力之夜”夜总会里,旋转的灯球把七彩光芒洒向舞池,男男女女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疯狂摇摆。空气中,酒精与香水交织出一股让人沉醉又略带颓靡的气息。
江忍东窝在角落的卡座里,手里握着瓶啤酒,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旁边的小胖跟被音乐点燃了似的,一边扭动着胖得可爱的身躯,一边扯着嗓子哼歌。别看小胖胖,跳起舞来那叫一个灵活,比起领舞台上的女舞者都毫不逊色。
江忍东瞅了眼手表,都晚上十点多了,可夜总会门口还是人潮如织。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漂亮姑娘、大腹便便拿着大哥大的老板、油头粉面的白领,还有一群红头发绿眼睛的老外,在舞池中央又蹦又喊,大冷天的就穿着平角裤,跟要把自己扒光似的。
“咋样,好玩不?”一个瘦得像猴精的男人凑到江忍东身边,脸上的褶子都快能夹死苍蝇了。
“猢狲,你这夜总会太绝了!比咱们以前去的那些地方强太多了!”小胖一边扭一边嚷嚷,还伸手想拉江忍东一起去舞池。江忍东笑着摆摆手,没动。
“小胖,我说你就是个土老帽!这可是夜总会,跟舞厅能一样吗?在这儿,能跳舞、喝酒、唱歌,还有时装秀、歌舞表演呢!咱们请的可都是歌舞团的专业演员,像张行、沈小岑、毛阿敏……”
“真的假的?还有毛阿敏?”小胖眼睛瞪得溜圆,他可是毛阿敏的超级粉丝,平时炒菜都哼着她的歌:“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当然!下次阿敏来唱歌,我提前通知你。”猢狲拍着胸脯,那口气就好像毛阿敏是他亲姐似的,“跟你说,全上海最时髦的人都在这儿扎堆,开眼界了吧?”
这“猢狲”本姓孙,也是林阿根的徒弟。他人瘦得皮包骨,怎么吃都不胖,脑子还特灵活,精明得很,所以得了个“猢狲”的外号。叫久了,大家都快忘了他原来叫啥。林阿根把小吃店关了后,猢狲就跟着姐夫混。他姐夫也是个人物,和朋友合伙开了这家豪华夜总会,让小舅子当大堂经理。猢狲发达了,没忘昔日兄弟,热情邀请江忍东他们来玩。
“太牛了!太牛了!”小胖惊叹不已,眼睛盯着领舞台上穿着银色闪片迷你裙的女孩,那女孩头发甩得像拨浪鼓,身体像白蛇一样扭动。小胖心里直感慨:这世界真是变了!
几年前,他们这群年轻人只能偷偷在朋友家跳舞。把门窗锁得死死的,在狭小的空间里,踩着嘎吱作响的地板转圈。屋里热得像蒸笼,满是年轻人身上的汗水和荷尔蒙的味道。即便这样,还是躲不过“小脚侦缉队”。严打那几年,不少人因为“迷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搞男女关系”被抓,丢工作、蹲大牢,甚至丢了性命。
小胖对江忍东死心塌地,就因为江忍东救过他。1987年年底,小胖和几个朋友在曹家渡长寿路一家剃头店楼上跳野舞,治安联防队突然杀到。男男女女吓得四处逃窜,小胖腿软得像面条,根本跑不动。关键时刻,江忍东像神兵天降,打开窗户把他拉到隔壁房间,这才躲过一劫。
等联防队走了,小胖回过神,发现屋里除了师兄,还有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坐在床边,叼着烟,冲他笑。这女人长得像《英雄虎胆》里王晓棠演的阿兰小姐,穿着男士衬衫,雪白的胸脯和大长腿露在外面,风情万种,把小胖看得眼睛都直了。
几个月后,小胖在雁荡路又碰到这女人,她已经打扮得像个良家妇女,跟在一个普通男人后面。女人看到小胖,冲他点点头。男人咳嗽一声,女人就赶紧跟上,和小胖擦肩而过。
后来,小胖听师父林阿根说,江忍东曾经谈过一个女朋友,都快谈婚论嫁了,结果那女人突然嫁给一个归国华侨,办了手续就出国了。从那以后,江忍东再谈女朋友,就没一个长久的。谁要是催他结婚,他立马翻脸。小胖问师父那女人叫啥、住哪儿,林阿根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好像住在曹家渡,小胖听了,没吭声。
这几年,政策放宽了,不仅能在家里唱歌跳舞,街上也有了歌舞厅、卡拉OK厅。可小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直不敢去。这次来到夜总会,可算是大开眼界,跳舞的瘾头一下子被勾了起来,打着节拍就冲进舞池摇摆起来。
猢狲挨着江忍东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万宝路,弹出一根递给江忍东。
“不抽外烟。”江忍东指了指桌上的红双喜。猢狲瞅了一眼,乐了:“以前在师父手下当徒弟,抽红双喜就算了。现在怎么也是个老板了,怎么还抽这个?就算不抽软中华,也该换个南京吧?”
“习惯了,懒得换。”
“一点老板样都没有。”
江忍东笑了笑,又看了眼手表。
“怎么,怕回去晚了老婆唠叨?”
“回去太晚,明天起不来,耽误生意。”
“自己当老板,还不是想啥时候去就啥时候去。”
江忍东喝完杯里的酒,猢狲拿起酒瓶要给他倒,江忍东用手盖住杯口。
这时,一个穿紧身裙的女服务员跑过来,在猢狲耳边嘀咕了几句。猢狲冲江忍东摆摆手,跟着服务员走了。
江忍东一个人坐在卡座,不少人过来搭讪。拒绝了一波又一波美女后,居然有两个长得挺清秀的男人也凑上来,江忍东又好气又好笑。
坐了一会儿,江忍东起身去找厕所。一楼男厕,几个保洁员正拖地,说刚才有人吐得一塌糊涂,让他去二楼。
二楼都是包间,走廊灯光昏暗,楼下的音乐震得地板直颤。江忍东心里没来由地烦躁。
上完厕所,江忍东站在门口抽烟。突然,旁边包厢门开了,一个披头散发、浑身酒气的女人一头栽进他怀里。江忍东赶忙扶住她肩膀,往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时,女人伸手抓住他胳膊,抬起头,半眯着眼笑了:“阿东?”
另一边,贺家丽在走廊尽头的包厢里装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个操着闽南口音的老板端着红酒杯凑过来,另一只手不老实,直接摸上她腰。贺家丽“呕”了一声,捂着嘴要吐,老板吓得赶紧把手缩了回去。贺家丽趁机拿起沙发上的坤包,往女厕所跑去。
“死老头,老流氓!”贺家丽一边跑一边骂,心里想着怎么把另一个女同事救出来。要不是这老头说一口气买三套房,还介绍台湾朋友给她,她才不来参加这应酬呢。这老头跟他老婆来看房的时候,西装革履,人模人样,一口一个两岸一家亲,没想到一到夜总会就原形毕露。
贺家丽上次一口气卖出十套房子,成了本季度的“销售之星”。周小姐推荐她当销售副总监,基本工资翻倍,每套房子的提成也从千分之二涨到千分之三。
老板给她颁发“销售之星”流动红旗时笑着说:“当年在香港总部,莫妮卡干了半年多才拿到这个称号,你可打破公司记录了!”
可荣誉背后,销售压力也翻倍了。为了保住提成比例,贺家丽每周至少得卖出两套房子。为了完成任务,她白天拿着宣传手册和名片去市中心、古北的外企扫楼,晚上就四处应酬。
贺家丽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眼下的黑眼圈,掏出粉扑压了压。正涂着唇膏,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走进洗手间。这两人把贺家丽当成同行,毫无顾忌地大声聊起来:哪个老板出手大方,哪个老板中看不中用,哪个老板床上花样多。
“阿芳,跟你说,那些看着人模人样的,其实最变态。特别是那些搞股票基金的,都是衣冠禽兽。上次204包厢来了两个搞金融的,穿得人模狗样,结果把我折腾得浑身是伤。”
“哎呀,再变态能有日本人变态?那帮日本鬼子花样多还抠门,我最讨厌接日本客人了。”
“今天来的就是日本人。”
“真倒霉……赚的钱还不够看病的。”
两人骂骂咧咧地走了,贺家丽把唇膏扔进包里,发愁这么晚回家怎么跟江忍东交代。
她打开卫生间门,急匆匆往外走,正好撞上路过的男人。男人手里的酒杯倾斜,红酒差点洒到贺家丽裙子上。
“不好意思。”两人同时道歉。
贺家丽抬起头,眼前的男人三十多岁,长得文质彬彬,头发微卷,穿着西装,系着酒红色领带,领带上的钻饰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居然和江忍东一样帅气。
上海的夜,热闹得像炸开的锅。“梦幻之夜”夜总会里,灯球滴溜溜地转,五颜六色的光洒在舞池里,男男女女跟被施了魔法似的,随着震耳欲聋的音乐疯狂扭动。空气里,酒精味和香水味搅和在一起,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颓靡劲儿。
江忍东窝在角落的卡座里,手里攥着瓶啤酒,眼神里闪过一丝怀念。旁边的小胖跟吃了兴奋剂似的,一边扭着胖身子,一边扯着嗓子哼歌。别看小胖胖得像小山,跳起舞来那叫一个灵活,比领舞台上的女舞者还带劲。
江忍东瞅了眼手表,都晚上十点多了,夜总会门口还是人潮不断。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漂亮姑娘、大腹便便拿着大哥大的老板、油头粉面的白领,还有一群红头发绿眼睛的老外,在舞池中央又蹦又喊,大冷天的就穿条平角裤,跟要把自己扒光似的。
“咋样,好玩不?”一个瘦得像猴精的男人凑到江忍东身边,脸上的褶子都能夹死蚊子了。
“猢狲,你这夜总会太牛了!比咱们以前去的那些地方强太多了!”小胖一边扭一边嚷嚷,还伸手想拉江忍东一起去舞池。江忍东笑着摆摆手,没动。
“小胖,我说你就是个土老帽!这可是夜总会,跟舞厅能一样吗?在这儿,能跳舞、喝酒、唱歌,还有时装秀、歌舞表演呢!咱们请的可都是歌舞团的专业演员,像张行、沈小岑、毛阿敏……”
“真的假的?还有毛阿敏?”小胖眼睛瞪得溜圆,他可是毛阿敏的超级粉丝,平时炒菜都哼着她的歌:“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当然!下次阿敏来唱歌,我提前通知你。”猢狲拍着胸脯,那口气就好像毛阿敏是他亲姐似的,“跟你说,全上海最时髦的人都在这儿扎堆,开眼界了吧?”
这“猢狲”本姓孙,也是林阿根的徒弟。他人瘦得皮包骨,怎么吃都不胖,脑子还特灵活,精明得很,所以得了个“猢狲”的外号。叫久了,大家都快忘了他原来叫啥。林阿根把小吃店关了后,猢狲就跟着姐夫混。他姐夫也是个人物,和朋友合伙开了这家豪华夜总会,让小舅子当大堂经理。猢狲发达了,没忘昔日兄弟,热情邀请江忍东他们来玩。
“太牛了!太牛了!”小胖惊叹不已,眼睛盯着领舞台上穿着银色闪片迷你裙的女孩,那女孩头发甩得像拨浪鼓,身体像白蛇一样扭动。小胖心里直感慨:这世界真是变了!
几年前,他们这群年轻人只能偷偷在朋友家跳舞。把门窗锁得死死的,在狭小的空间里,踩着嘎吱作响的地板转圈。屋里热得像蒸笼,满是年轻人身上的汗水和荷尔蒙的味道。即便这样,还是躲不过“小脚侦缉队”。严打那几年,不少人因为“迷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搞男女关系”被抓,丢工作、蹲大牢,甚至丢了性命。
小胖对江忍东死心塌地,就因为江忍东救过他。1987年年底,小胖和几个朋友在曹家渡长寿路一家剃头店楼上跳野舞,治安联防队突然杀到。男男女女吓得四处逃窜,小胖腿软得像面条,根本跑不动。关键时刻,江忍东像神兵天降,打开窗户把他拉到隔壁房间,这才躲过一劫。
等联防队走了,小胖回过神,发现屋里除了师兄,还有个衣衫不整的女人坐在床边,叼着烟,冲他笑。这女人长得像《英雄虎胆》里王晓棠演的阿兰小姐,穿着男士衬衫,雪白的胸脯和大长腿露在外面,风情万种,把小胖看得眼睛都直了。
几个月后,小胖在雁荡路又碰到这女人,她已经打扮得像个良家妇女,跟在一个普通男人后面。女人看到小胖,冲他点点头。男人咳嗽一声,女人就赶紧跟上,和小胖擦肩而过。
后来,小胖听师父林阿根说,江忍东曾经谈过一个女朋友,都快谈婚论嫁了,结果那女人突然嫁给一个归国华侨,办了手续就出国了。从那以后,江忍东再谈女朋友,就没一个长久的。谁要是催他结婚,他立马翻脸。小胖问师父那女人叫啥、住哪儿,林阿根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好像住在曹家渡,小胖听了,没吭声。
这几年,政策放宽了,不仅能在家里唱歌跳舞,街上也有了歌舞厅、卡拉OK厅。可小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直不敢去。这次来到夜总会,可算是大开眼界,跳舞的瘾头一下子被勾了起来,打着节拍就冲进舞池摇摆起来。
猢狲挨着江忍东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万宝路,弹出一根递给江忍东。
“不抽外烟。”江忍东指了指桌上的红双喜。猢狲瞅了一眼,乐了:“以前在师父手下当徒弟,抽红双喜就算了。现在怎么也是个老板了,怎么还抽这个?就算不抽软中华,也该换个南京吧?”
“习惯了,懒得换。”
“一点老板样都没有。”
江忍东笑了笑,又看了眼手表。
“怎么,怕回去晚了老婆唠叨?”
“回去太晚,明天起不来,耽误生意。”
“自己当老板,还不是想啥时候去就啥时候去。”
江忍东喝完杯里的酒,猢狲拿起酒瓶要给他倒,江忍东用手盖住杯口。
这时,一个穿紧身裙的女服务员跑过来,在猢狲耳边嘀咕了几句。猢狲冲江忍东摆摆手,跟着服务员走了。
江忍东一个人坐在卡座,不少人过来搭讪。拒绝了一波又一波美女后,居然有两个长得挺清秀的男人也凑上来,江忍东又好气又好笑。
坐了一会儿,江忍东起身去找厕所。一楼男厕,几个保洁员正拖地,说刚才有人吐得一塌糊涂,让他去二楼。
二楼都是包间,走廊灯光昏暗,楼下的音乐震得地板直颤。江忍东心里没来由地烦躁。
上完厕所,江忍东站在门口抽烟。突然,旁边包厢门开了,一个披头散发、浑身酒气的女人一头栽进他怀里。江忍东赶忙扶住她肩膀,往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时,女人伸手抓住他胳膊,抬起头,半眯着眼笑了:“阿东?”
包厢里空荡荡的,桌上杯盘狼藉,灯球还在自顾自地转,把两人的脸照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绿。
“人呢?”江忍东把女人扶到沙发边坐下,四处看了看问道。
“什么人?”素珍明知故问。
“你一个人在这儿喝酒?”江忍东指了指桌上几个空酒瓶。
“哦,本来陪几个客户喝的。他们走了。”素珍拉江忍东在身边坐下,江忍东黑着脸坐到对面沙发上。素珍咯咯笑起来,“几年不见,阿东见外了。是不想见到我么?”女人捋了捋披肩长发,她穿一身白色西装套裙,里面是灰色高领打底衫,脖子上挂着一串日本 Mikimoto珍珠项链,整个人透着一股别样风情。
见江忍东不回答,素珍继续问:“我去你开的饭店找你,伙计说你去进货了。我留了名片,以为你会打电话找我。结果一等好几天都没你电话,我还以为是我的大哥大坏掉了。”
“好像是有看到,大概跟别人的名片混在一起了。”江忍东别过头,冷淡地答道。
“阿东现在做老板了,贵人多忘事,能理解。”素珍低头把玩着胸前的珍珠项链。
“我走了。”江忍东起身要走。
“急什么。我给你唱首歌听听……”素珍一把拉住江忍东的手腕,另一只手拿起麦克风,清唱起来:“为你打开一扇窗,请你看一看,请你望一望。那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忏悔的泪水盈满眶。昨夜情,今朝思。千古恨,痛断肠。走出迷津回首望,明媚春光映小窗。”一曲唱完,女人美目里满是泪水,和胸前的珍珠一起闪着光。
江忍东双眼通红,抬起头长叹一声。“什么时候回上海的?”两人相对而坐,各自拿着酒杯,褐色的液体在水晶杯里晃荡,就像江忍东此刻乱糟糟的心。
“去年九月份。”素珍点了支细烟,也不抽,就看着白色的烟往上飘。
“什么?”江忍东瞪大眼睛。
素珍以为他在怪自己回来那么久才联系,解释道:“期间又陆陆续续回加拿大几次,过了年才算彻底安定下来。这不,马上就来找你了。”
江忍东不说话,胸脯一起一伏,脸色发黑。过了好一会儿,他干巴巴地问:“几时走?”
“不走了。”
“不走?做什么?”
“做生意,还能做什么?难道给你做老婆?”素珍瞥了他一眼,笑着说。
“你不是拿到加拿大绿卡了么?怎么回上海做生意?”江忍东不理她的调侃。
“拿到绿卡就要住国外?我国籍还是中国,我可是堂堂正正的上海人!”素珍说着,又拿起话筒唱起来:“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永远是中国心……”
见江忍东真的拉开门要走,她一把扑到他背上,从后面抱住他的胸口,泪水落在江忍东的后脖颈上,烫得他皮肤生疼。
“他死了,遗嘱上写房产和股票都给他前妻。我只拿到一笔现金……他的前妻和孩子把我赶出来了。”
江忍东低下头,闻到从后方传来洗发水的香味。他记得她过去用的是红色瓶装的蜂花,贺家丽原本也用这款,后来改用海飞丝。可素珍如今头上的味道,已经完全陌生了。
另一边,贺家丽在走廊尽头的包厢里装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个操着闽南口音的老板端着红酒杯凑过来,另一只手不老实,直接摸上她腰。贺家丽“呕”了一声,捂着嘴要吐,老板吓得赶紧把手缩了回去。贺家丽趁机拿起沙发上的坤包,往女厕所跑去。
“死老头,老流氓!”贺家丽一边跑一边骂,心里想着怎么把另一个女同事救出来。要不是这老头说一口气买三套房,还介绍台湾朋友给她,她才不来参加这应酬呢。这老头跟他老婆来看房的时候,西装革履,人模人样,一口一个两岸一家亲,没想到一到夜总会就原形毕露。
贺家丽上次一口气卖出十套房子,成了本季度的“销售之星”。周小姐推荐她当销售副总监,基本工资翻倍,每套房子的提成也从千分之二涨到千分之三。
老板给她颁发“销售之星”流动红旗时笑着说:“当年在香港总部,莫妮卡干了半年多才拿到这个称号,你可打破公司记录了!”
可荣誉背后,销售压力也翻倍了。为了保住提成比例,贺家丽每周至少得卖出两套房子。为了完成任务,她白天拿着宣传手册和名片去市中心、古北的外企扫楼,晚上就四处应酬。
贺家丽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眼下的黑眼圈,掏出粉扑压了压。正涂着唇膏,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走进洗手间。这两人把贺家丽当成同行,毫无顾忌地大声聊起来:哪个老板出手大方,哪个老板中看不中用,哪个老板床上花样多。
“阿芳,跟你说,那些看着人模人样的,其实最变态。特别是那些搞股票基金的,都是衣冠禽兽。上次204包厢来了两个搞金融的,穿得人模狗样,结果把我折腾得浑身是伤。”
“哎呀,再变态能有日本人变态?那帮日本鬼子花样多还抠门,我最讨厌接日本客人了。”
“今天来的就是日本人。”
“真倒霉……赚的钱还不够看病的。”
两人骂骂咧咧地走了,贺家丽把唇膏扔进包里,发愁这么晚回家怎么跟江忍东交代。
她打开卫生间门,急匆匆往外走,正好撞上路过的男人。男人手里的酒杯倾斜,红酒差点洒到贺家丽裙子上。
“不好意思。”两人同时道歉。
贺家丽抬起头,眼前的男人三十多岁,长得文质彬彬,头发微卷,穿着西装,系着酒红色领带,领带上的钻饰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居然和江忍东一样帅气。
“贺小姐,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兼合伙人。”三个人站在走廊拐角处,赵霞指了指身边的男人,“冯仁,冯先生。”
贺家丽没想到这么巧,会遇到赵霞他们也在这里谈生意。精致到头发丝的男人伸出手,贺家丽轻轻一握,惊叹于他掌心的柔软。她想起妈妈说,男人的手如果小而绵,肯定赚大钱。又想到江忍东那蒲扇似的大掌,早年打架斗殴,如今切菜炒菜,手心手背都是硬邦邦的茧。一摸就知道,天生劳碌命。
“冯老板,您好。”
“我哪里算什么老板。贺小姐折煞我了。”冯仁的上海话有点洋泾浜,却也不难听。他介绍说自己是温州人,外婆是上海人,从小教他讲上海话,可惜学了那么久,开口还是不太像。
“挺好的。要是让我学说温州话,肯定洋相百出。我听人家说,抗日战争时期,温州话被当做军事密码使用。”贺家丽想起从小在弄堂里听到的传闻。
“是有这么个说法。”冯仁的瞳孔颜色极浅,像玻璃弹珠,“贺小姐有空么?不如到包厢里说说话。都是些做地产生意的朋友。”
“我陪着客人呢,还有同事在。”贺家丽眨了眨眼睛。
“那就下次吧。”冯仁低头笑了笑,镜片后的桃花眼旁挤出几丝浅浅的细纹,显示他有点年纪。可配上脸庞上的两个深深的酒窝,竟透出几分小姑娘似的羞涩。贺家丽心头“咯噔”一下,心想这位冯先生身边肯定不缺红颜知己。
女人这种生物挺奇怪,有些人找男朋友,像是在找爸爸,为的是从他身上得到缺失的关爱;还有一部分人找男朋友,倒像是在找儿子,用来倾泻自己泛滥的母爱。后者往往比前者更让人疯狂。冯仁这样又精致又成熟的男人,大概率两者都能满足。
两人交换了名片,冯仁的头衔是“天耀房地产咨询有限公司”的总经理。
“刚开业不久,来上海讨口饭吃。”
“冯先生客气了。”贺家丽记得老法师把他们叫做“炒房舰队”。
冯仁看了贺家丽的名片,笑着说:“说不定下次再见到贺小姐,除了BP机号码不变,其他的都换了。”
贺家丽笑笑没说话。
贺家丽匆忙赶回包厢,没想到聚会都快结束了。几个老板各有各的醉态,东倒西歪,丑态百出。
洋名叫凯瑟琳,中文名叫何璐的女同事正在一个个打电话联系他们的司机、秘书上来接人。
“赛琳娜小姐和凯瑟琳小姐,一个美丽大方,一个亭亭玉立。一对姊妹花,做生意很有诚意。”台湾老板踩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斜着走到贺家丽面前,一左一右牢牢拉住她和璐璐的手,臭烘烘的嘴巴喷出熏人的酒气,“以后买房子就找你们,别人我信不过。”
“多谢老板,多谢老板提携。”贺家丽笑得比那天闻她身上海鲜和鸡粪味的售楼小姐还真诚。
送走老板,贺家丽在桌上整理出一块干净地方,何璐把几张购房意向书铺在桌子上,贺家丽逐一检查签名。确定无误后说明天就去那几个台湾老板的公司,带上正式合同让他们签字盖章,以免夜长梦多。
“凯瑟琳,没想到你酒量那么好?”贺家丽掏出皮夹准备去楼下结账。
“那是,我是七宝人。七宝大曲知道伐?”
“知道,七宝最有名的就是大曲和羊肉。”
“一般上海人都喝黄酒,就我们那边的人喝白酒。我八岁开始跟我爸一起去羊肉馆喝酒,等我到了十八岁,不是我璐璐吹牛,整个镇子上的男人加起来都没一个喝得过我。”何璐接着说,“姐,别叫我英文名字,怪尴尬的。你喊我璐璐就好。”
“那真好。我喝酒不行。这笔生意要是成了,佣金我七你三。”贺家丽背上包,拉开包厢门。
“真的?谢谢赛琳娜姐。”何璐眼睛发亮,“我以后就跟姐混了。”
“你现在住哪里?”
“静安寺租的房子。”
“那快点走,晚点夜宵线要赶不上了。”
恰好对面包厢的大门也同时打开,三女一男,面面相觑。
江忍东见贺家丽身边是个小姑娘,原本皱着的眉头稍稍松开。贺家丽看似不经意地朝素珍瞥了一眼,瞧见两人身后空荡荡的包厢,嘴巴瞬间抿成了一条线。
“赛琳娜,这是你认识的朋友?”何璐好奇地问道。
凝滞的空气一下有了流动,贺家丽指了指江忍东,说道:“我老公,小江。”又介绍道,“这是我同事,凯瑟琳。”
“原来是赛琳娜的老公,长得可真精神!”璐璐嘴甜,还用手肘捅了捅贺家丽的腰,“姐,你可太有福气了。”
贺家丽没吭声,目光直直地盯着素珍。素珍笑了笑,主动伸出手,说道:“我是阿东的朋友,叫我海伦就行。”
江忍东翻了个白眼,心说怎么就自己是中国人的名字。他接口道:“她叫素珍。”
“白素贞?”贺家丽笑着调侃。
“朱素珍。”
“虽说颜色不一样,可都是让男人失魂落魄的大美人。”徐璐低下头,心想赛琳娜这口才,拐弯抹角就把人家说成妖怪了。
四人走到夜总会外,贺家丽四处张望一圈,指着停在转角处的面包车道:“朱小姐要是不嫌弃,就跟我们坐一辆车走吧。”
“不用了,我打车回去就行。”素珍招了招手,一辆强生出租车缓缓滑到面前。
“阿东,下次再聊。还有,祝你们新婚快乐。”素珍说着,摇上车窗,冲江忍东挥了挥手。
出租车冒着尾气扬长而去,贺家丽看都没看江忍东一眼,拉起徐璐的胳膊就往面包车走去。
驾驶座上,小胖正仰着脸打呼噜。突然听到敲窗户的声音,他连忙打开车门。看到贺家丽时,他一下愣住了,等瞧见她身旁的徐璐,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璐璐,要不跟我们一起坐车回去吧。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走夜路,多不安全。”
“可是……怎么坐呢?”徐璐踮起脚往车里看,只有正副驾驶两个座位,后面空荡荡的。
“能坐能坐!”小胖拉开车后座,殷勤地从角落里拿出两个小板凳,“璐璐小姐放心,这车子我每天都擦得干干净净,一点异味都没有。”
徐璐掩嘴笑了笑,一手提起裙摆正要上车,江忍东拉开副驾驶的门,说道:“璐璐小姐是客人,哪能让你坐小板凳,到前面坐吧。”
“对对对,到前面来。”小胖热情地拍了拍副驾驶座。
贺家丽和江忍东并排坐在小板凳上,扶着车座靠背。贺家丽双腿修长,坐得极不舒服。江忍东就更别提了,像只大黑熊挤在幼儿园小朋友的椅子上。
车子发动,江忍东的肩膀往贺家丽这边靠过来,贺家丽往旁边挪了挪屁股。江忍东又靠过来,贺家丽再挪。
车子驶出停车场,经过减速带时猛地颠了一下,江忍东趁机一把将贺家丽搂进怀里,在她耳边小声说:“别躲了,再躲就飞出去了。”
贺家丽闷声不响,抡起胳膊肘就朝他狠狠撞去。江忍东哼了一声。
“装什么装……”贺家丽咬着牙,斜眼冷笑。可看到他脸色发白,额头上直冒冷汗,心又软了下来。
“你没事……”
不等她把话说完,江忍东搂住贺家丽的后脑勺,低下头,送上一个带着酒味的吻。贺家丽顿时火冒三丈,抬起膝盖再次击中江忍东小腹。
江忍东伤上加伤,嘴巴却不肯停,用舌头挑开贺家丽的唇,追逐着她的舌头。
贺家丽正要挣扎,听到前座小胖和璐璐说说笑笑,怕闹出太大动静,只好任由他亲。可又越想越不甘心,反过来咬江忍东的嘴唇。
刹那间,两人嘴里同时泛起铁锈味。
把徐璐送到家门口,贺家丽黑着脸绕到副驾驶座位上,“砰”地关上车门,吩咐小胖开车。
“可是嫂子,难道让哥坐后面?”
“怎么,不行?”贺家丽目光凶狠。
“行,行……”小胖哪敢多嘴,连忙启动车子。
后视镜里,江忍东捂着嘴巴低头不说话,小胖吓得咽了咽口水,心想还是等明天再问师兄刚才那位漂亮小姐的事。
回到饭店,贺家丽两脚一蹬踢掉高跟鞋,气势汹汹地把包往地板上一甩,两手叉腰,准备兴师问罪。这是贺妈妈在她结婚前教她的,男人要是干了坏事,要在他想出借口之前先发制人,打他个措手不及。可还没等她发作,江忍东率先使出苦肉计,主动撩起衣服下摆,露出八块腹肌。
“别跟我来这一套,老实交代你的问题!”嘴上这么说,贺家丽还是忍不住往下瞄了一眼,看到他肚子上一大块红紫淤血,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下手这么狠。再细看他嘴角,掉了一块肉,还在滴血。
“你不疼么?”贺家丽又气又恼。
“怎么不疼?”
“疼你怎么不喊啊?”
“你同事和小胖在前头,我还要脸呢。”江忍东说着,上前两步,趁机要抱贺家丽。
贺家丽冷笑一声,用指甲尖捏住他胳膊上的一小块皮,往上一拉一转。江忍东这回真忍不住了,“嗷”地喊了一声。
“呵呵,想骗我?我有那么好骗么?”贺家丽大拇指朝上指了指自己,接着又往下比了比,“在我这儿,美男计可不管用!”
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贺家丽嗅了嗅鼻子,奇怪怎么闻到一股桂花味。往桌上一看,桌子中央摆着钢精锅,江忍东正拿勺子往小碗里盛汤。
“吃点吧,醒醒酒。”
贺家丽看了眼墙上的钟,都快一点了。
“你烧的?”
“楼下刚路过卖糖粥的,最后一锅桂花八宝粥。”
“那我要吃。”贺家丽坐下来,拿起勺子尝了一口,“比你烧得好。”贺家丽实事求是,江忍东炒菜水平一流,可做面食点心不行,只会捏个包子、包个馄饨饺子,做精细点心还得再学。
“那是。回头去新华书店买点教材看看,扬州点心、粤式点心都学起来。”
“西式烘焙也要学学,跟国际接轨。”
“还有什么要学的?”
“学做一个诚实的人。”
“什么意思?”
贺家丽放下碗勺,舔了舔嘴巴,歪嘴一笑:“你说呢?和那个白素贞只是普通朋友?当我眼瞎啊?”
“人家姓朱。而且也不是白素贞的‘贞’,是‘珍珠’的‘珍’。”
“我管她是‘珍珠’的‘珍’,还是‘真心’的‘真’,我就问你,你跟她两个人偷偷摸摸在夜总会包房里干嘛!”贺家丽双手环胸,气势汹汹。
“我都还没问你,你大半夜不回家,怎么也在夜总会里。那里是正经女人去的地方么?”江忍东一忍再忍,也有点火了。
“什么话,什么叫‘不是正经女人去的地方’。我和璐璐在里面谈生意,光明正大的。倒是你和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哼,再说按照你的意思,那个朱小姐也不是什么正经女人了。那和她在一起的你,又算什么!”贺家丽越说越气,眼睛发红,肩膀发抖。想到自己累死累活大半夜陪色狼老板们吃饭喝酒赚钱,江忍东却在隔壁和女人亲亲热热,刚才吃下去的八宝粥瞬间像冰块一样堵在肚子里,又冷又僵又硬。
“我……让我想想再告诉你。”
贺家丽拿起瓷碗作势要往地上扔。
“……好,好,我说。”江忍东把锅往旁边移了移,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她是我前女友……初恋女友。”
“初恋”两个字让贺家丽的心猛地一揪,没接话。
“80年代嫁去美国,最近刚回来。猢狲约我和小胖去夜总会长见识,这么巧就碰上了,就聊了几句。刚出来就撞见你们了。”江忍东下意识没提素珍去年九月回来,并且已经丧夫的事。
贺家丽心想难怪那女人衣服鞋子款式那么洋气,原来是美国货。不过既然人家都嫁人了,还嫁得那么远,她也无话可说,把碗放回原处,翻身上床。
“你不再多问点什么?”江忍东走到床边,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贺家丽一言不发,把胳膊塞进被子里,闭上眼睛装睡。她对江忍东对待前女友的态度还是放心的,看看李莉就知道了。初恋女友也是前女友,再特别又能特别到哪儿去。
“她原来在南京路上新雅酒家当服务员,我们本来都要结婚了。结婚前一个礼拜,一个归国华侨到新雅请客吃饭,给了她十美金小费……半年后她就飞去加拿大,从‘素珍’变成‘海伦’了。”江忍东坐在床边,自顾自地倾诉着。
贺家丽翻过身,抬眼望向江忍东。他斜着脑袋,望着挂在门后面的挂历。贺家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本月挂历的风景图片是多伦多的国家电视塔。
“你不知道她妈和哥哥嫂子有多贪心。我那时候工资一个月才三十多块钱。她家一开口就要三百块现金彩礼。除此之外,还要给她哥买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给她嫂子买一台凤凰牌缝纫机。她妈更过分,看中了奶奶手上的金镯子——就是后来送给你的那只。”
江忍东说着,斜斜地躺下去,把脑袋搁在贺家丽的小腹上。贺家丽用手指轻轻抚摸他的额头,低声说:“有些人家就是这样。生了女儿,就当她是聚宝盆,恨不得卖个天价。”
贺家丽回想起来,哥哥当年娶魏华的时候,排场也大得很。一场婚礼下来,贺家多年积蓄,包括爸爸的抚恤金基本上都花光了。接新娘的车队开到魏华家弄堂口,整条街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魏华穿着新定做的红色西装和贺健并肩而立,真是郎才女貌。魏家从上到下十多个亲眷都满脸骄傲。贺妈妈说给足新娘家面子,就是给自己家撑面子。但主动给和眼巴巴去讨,到底是两码事。
“素珍家里催得紧,我每天下了班就去打零工。什么赚钱干什么。在夜市里卖女人的胸罩短裤袜子,被警察追得到处跑。去工地做泥瓦匠,差点被钢筋扎个对穿。就差跟《昨夜情》里的苏明一样,走上犯罪道路了……”江忍东自嘲地笑了笑。
“好不容易凑到钱,还跟师父借了一点。带着奶奶,兴冲冲坐车去曹家渡提亲。结果还没下车,在站台上就看到她和一个老得能当她爸的人手挽着手,亲亲热热地坐上一辆出租车走了。”
贺家丽翻身起来,把他搂在怀里。
“你恨她么?”
“恨吧……那时候恨不得杀了她全家。”江忍东把奶奶送回鸿庆里,回到小吃店后厨,看着插在砧板上的剁肉刀,双目通红。关键时刻,林阿根拿起铁勺重重地敲了他脑袋,说你要杀人就回家拿自家的菜刀杀,别弄脏店里的东西。江忍东忍不住哭了出来,一场风波这才平息。
江忍东紧紧地抱住贺家丽,把脸埋在锦缎被子里,宽阔的肩膀微微发抖。他无父无母,从小野蛮生长,好不容易以为能组建自己的小家,结果一颗真心就这么被人踩在脚底践踏。那之后的很多年里,素珍成了他的心病,一想起来就钻心地痛。于是他在一个又一个女人之间辗转,企图用新恋情覆盖旧伤口。直到遇到贺家丽……
“现在呢?”贺家丽承认自己有点吃醋,“还恨么?”
“不恨了。”
“那……还爱么?”贺家丽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安。
江忍东抬起头,轻轻晃了晃,“不知道,说不上来。”
“还算诚实。”贺家丽心想,他要是说彻底把素珍忘了,自己才不信呢。
夜色越来越浓,远处传来苏州河上夜航船的汽笛声,悠长又凄凉。贺家丽趴在枕头上,想跟江忍东说说遇到的那个温州老板。可听到床铺下方传来微微的呼噜声,只好作罢。
黑暗中,江忍东缓缓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挂历纸,默默舔了舔嘴角,似乎还能尝到血的味道。
第二天,贺家丽向莫妮卡汇报完工作后,回到自己办公室。一进门,就看到办公桌上放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系着蓝色丝带,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她还以为是老板送的开单奖励,随手放到一旁。从财务室送完报销单回来,一边喝着助理送来的咖啡,一边慢悠悠地拆开包装纸。
电话突然响起,贺家丽“喂”了一声。对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些许少年般华丽的音调,有几分上海译制片厂配音员童自荣的腔调。
“贺小姐喜欢我送的礼物么?”
贺家丽皱起眉头。
“冯先生?”
“很高兴你还记得我。”
“什么礼物?”贺家丽愣了一下,单手撕开包装,竟然是一条爱马仕丝巾。这牌子她在茶歇时听其他售楼小姐提过,别说衣服皮包了,单单一方手帕都要卖好几百块,还常常有价无市。中国大陆没有专卖店,市面上流通的都是从香港来的舶来品。这么一条丝巾,估计没有四位数拿不下来。
“这礼物太贵重了,我受不起。”贺家丽皱了皱眉头,心想要是还在百货公司,恐怕得在全部门同事面前做检讨了。
电话那头的冯仁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昨天晚上的见面礼,不成敬意。不知道贺小姐明天有没有空?”
“怎么?”
“想请贺小姐到本人公司参观,顺便喝杯咖啡。”
贺家丽皱起眉头。她可不是二十出头的无知少女,不会自作多情地觉得英俊男士对自己一见钟情,展开追求。贺家丽把丝巾重新放回包装袋里,想来想去,能让这么一个大老板如此殷勤的,也就只有“老法师”的名头了。
外地人来上海做生意,本钱是一方面,关键是要在短时间内打响口碑。老爷叔的生意横跨沪港台三地,“黄生”两个字,走到哪儿都价值千金。贺家丽看了眼桌上的丝巾,又瞄了眼案头右侧的名片盒。里头将近百来张名片,都是她进入售楼处后,每日迎来送往攒下的。别看数量不少,贺家丽心里清楚,和黄生那本皮都快掉下来的小笔记本上的内容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她打开盒子,最上面的就是冯仁的名片。拿出来端详一下,昨天晚上光线暗没瞧仔细,现在看来这张名片还挺花哨,特意撒了金粉。想到老爷叔那张朴实无华的名片,贺家丽笑了笑。
“那就明天上午见吧。”
郑翔风尘仆仆地从南京回来,到新客站时已经临近傍晚,心情糟透了。这次到部里开会,本来没耿恩华什么事。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段,最后厂长让耿恩华和他一起去。
到了南京,耿恩华毫不客气,开会抢着先发言,吃饭第一个动筷,搞得郑翔倒像个秘书,是陪耿恩华来汇报工作的。两人住一个标准间,耿恩华把他当小弟使唤,一会儿让他去开水房打水,一会儿又让他去买香烟。
郑翔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不跟他计较。回来前一晚,耿恩华去找大学同学喝酒,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到招待所。害得郑翔在走廊吹了大半夜冷风。
耿恩华回来后躺在床上,嘴巴还不闲着,吹嘘某部某长是他大学师兄,又说曾经在学生会认识的某兄台如今在南京这边的厂子里混得风生水起,一个个都对他关照有加。
郑翔不理会他的疯言疯语,准备去浴室洗漱。耿恩华突然直起身子,背靠墙壁看着他,直愣愣地问:“小子,你有老婆么?”
郑翔脚下一顿。
“没有。”
“我有。”
郑翔回头。
耿恩华双手放在脑后,醉得眼神都无法聚焦,呆呆地看着墙上一摊蚊子血,不知道是哪个夏天被客人拍死留下的。
郑翔收回目光,淡淡地说:“你的爱人……是李厂长的女儿吧。”
“嘿嘿,你也知道啊。”耿恩华无所谓地抖了抖肩膀,眯起眼睛笑道,“你当然知道,整个厂谁不知道。毕竟我先是厂长的女婿,然后才是耿科长嘛。我这个‘科长’,是我老丈人封的。他就像皇帝,我就是驸马,知道什么是驸马么?”
耿恩华说着,摇摇晃晃地下了床,走到郑翔面前,单手抓住他的肩膀。“你也和他们一样,都看不起我是吧?觉得我是倒插门女婿,靠着裙带关系才有今天,是不?”他眼睛里布满血丝,笑得不怀好意。
郑翔皱起眉头,正要开口,耿恩华却抢先一步,拍了拍他的脸颊,带着几分癫狂道:“还是说,你嫉妒我?”
“我……”郑翔刚要回应,耿恩华却突然松开手,后退两步,右手食指指着郑翔,哈哈大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们既看不起我,又嫉妒我,哈哈哈……”
“可你以为我过得开心?厂长女婿这身份,就那么好当?狗屁!”耿恩华歇斯底里地挥舞着胳膊,“她压根儿看不起我,也看不起我家里人。每次老家有人来上海看我,你都不知道她那副德行,就跟我们家亲戚是什么脏东西似的,又是让换鞋,又是让脱外套。等人一走,马上就跳起来擦地板。怎么,我亲眷还玷污她房子了?”
“那女人仗着自己是上海小姐,就作威作福,还得人宠着哄着。老子可不吃这一套!女人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多揍她几次,她那些臭毛病才老实了些。结果你猜怎么着?她居然敢离家出走,还背着我把孩子打掉了!”
郑翔实在忍受不了他的胡言乱语,一把将耿恩华推倒在地。“够了!你发什么疯!”
“嘿嘿,等着瞧。等她那死老头子退休,看我不好好收拾她……对,我要为儿子报仇,收拾死她,哈哈……”耿恩华像滩烂泥似的瘫在地上,冲着天花板痴痴地笑,嘟囔几句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郑翔低头看着这副不成人形的模样,双手握拳,眼眶泛红。他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看似风光的耿恩华,家庭生活竟如此不堪。
来到火车站南广场,郑翔打算坐115路公交车回家。一想到回家就能见到姐姐和婉仪,他的心情稍微好了些。出发前,姐姐找他谈话,说在小花园晒太阳时听邻居讲,明年是“忙春寡妇年”,让他抓紧时间,争取今年和李老师结婚,免得夜长梦多。
结婚……想到这个词,郑翔心头涌起一股暖意,脚步也轻快了不少。他推着行李箱走到站台,却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江忍东。
江忍东穿着一身“花花公子”西装,戴着蛤蟆镜,斜靠在汽车终点站的铁栏杆上。金色的夕阳洒在他精心打理的卷发上,活脱脱像从海报上走下来的外国模特。一旁卖茶叶蛋的老太看得目不转睛,差点连生意都顾不上了。
江忍东跳下站台,二话不说,从郑翔手里夺过拉杆箱。“跟我走!”
“你干嘛?”郑翔惊恐地看着他,“我还要回家呢!这可是法治社会,你别乱来!”郑翔可是领教过江忍东的武力,那场面至今让他心有余悸。他不敢反抗,只能大声叫嚷。
“少废话,我老婆要见你。”江忍东大手一伸,勾住郑翔的脖子,拖着他往不远处的面包车走去。
“家丽找我有什么事?还有,她怎么知道我今天回上海?”郑翔一边挣扎,一边问道。
江忍东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你说呢?”
郑翔戴上眼镜,心里七上八下,不敢再多问。眼看着车子越开越偏,周围景色越发荒凉,郑翔咽了咽口水,问道:“这好像不是去家丽家的路吧?”
江忍东把车靠到街边,磨了磨牙齿,转头冷笑道:“你管谁叫‘家丽’?”
没想到再次见到贺家丽,竟是在她的娘家。郑翔清楚地记得,上次来涵养邨还是去年的事。贺家丽是他长这么大,第一个认真追求过的女孩。那段时间,每天下班后,他都会去大兴百货接贺家丽下班。南京路上吃喝玩乐的地方多,他们要么看电影,要么逛商场。周末的时候,还会去美琪戏院看戏。散场后,在戏院后门的小马路边吃泡泡纱馄饨。吃完宵夜,两人也不坐车,就这么肩并肩,一路晃到涵养邨弄堂口,最后在路灯下轻轻吻别……
往日的甜蜜时光历历在目,郑翔心里百感交集。可当他看到桌台上供奉着贺家妈妈的相片时,刚刚涌起的情怀瞬间消散。
“伯母的事……我很抱歉。”
“都过去了,不提了。”贺家丽招呼他在桌边坐下,“我手艺可比不上忍东,要是味道不好,你可多担待。”
郑翔看过去,桌上几碟小菜,四喜烤麸、红烧鳊鱼、葱油豆瓣、凉拌海蜇,还有一道肉皮蛋饺汤,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上海家常菜。但色泽诱人,香味扑鼻,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
贺家丽见他迟迟不动筷子,便夹了一个蛋饺到他碗里。“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吃全家福里的蛋饺……”话一出口,两人同时愣住,似乎都想起了曾经的过往。四目相对,却在下一秒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
贺家丽胃口小,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郑翔见状,也停下了手中的碗筷。
“我今天找你来,不是为了我的事。”贺家丽清了清嗓子,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我知道。”郑翔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今年春天,苏州亲戚依旧寄来了碧螺春茶,虽说贺家妈妈不在了,可这份情谊还在。
“你知道?”贺家丽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是为了婉仪来找我的。我还知道她结过婚。”郑翔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贺家丽趴在床沿,看着江忍东做仰卧起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郑翔。“他让我别管,说这是他和婉仪的事,不需要旁人插手。”贺家丽不满地撇了撇嘴,心想真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虽说他这人看着有点窝囊,但这话倒也在理。”江忍东双手抱头,腹部肌肉随着动作一起一伏。他对郑翔还是没什么好感,怎么也想不通贺家丽闺蜜的眼光怎么这么差。现任老公是个小白脸,婚还没离,又看上另一个小白脸。
贺家丽看着一滴汗水从江忍东的下巴滑落,经过锁骨,顺着胸肌蜿蜒而下,消失在腹肌里,脸颊微微发烫。她接着说道:“那家伙不是什么好人,我担心婉仪以后会吃亏。”那天小偷入室,把李婉仪家翻得乱七八糟。郑翔壮着胆子进去查看,一脚踩到扔在地上的衣服,挪开鞋底,没想到下面竟是一本红彤彤的结婚证。
贺家丽和李婉仪都以为郑翔什么都不知道,还想着怎么从中周旋。没想到人家早就心知肚明,分明是在守株待兔。
“他说让我别多管闲事,他要等婉仪亲口跟他解释。还说这是对他们感情的考验。要是连这点信任都没有,那这段感情也就没必要继续了。”贺家丽有些不满地哼唧着。不过话说回来,这也说明郑翔并不在意婉仪的婚史,还算有点担当。
江忍东看着贺家丽的表情,忍不住酸溜溜地讽刺道:“说实话,你是不是后悔了?我可听说人家这次从南京回来就要升官了,将来搞不好能当个厂长、总经理什么的。”
“哎哟喂,什么味儿?”贺家丽支起胳膊,右手在鼻子前扇了扇,“江师傅今天是烧了西湖醋鱼,还是糖醋小排啊?怎么浑身一股子酸味?”
“哼,人家郑翔今天可跟我老实交代了。”下午,江忍东把车开到苏州河边,和郑翔进行了一番“深入交流”,郑翔的那些过往都被他挖了出来。
江忍东冷笑一声,说道:“他说骗你去民政局开结婚证那天,他一直都在对面茶楼的二楼看着你。”
“胡说,不可能!”贺家丽愣了一下,随即用力拍了下床,“那天我把整条马路都快翻遍了,根本没看到他!”
“他就在对面茶楼的二楼,一直看着你,直到你离开。”话一出口,江忍东就后悔了。看着贺家丽失魂落魄地坐起来,无助地抱住膝盖,他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家丽……”江忍东刚想安慰,贺家丽却只是失落了片刻,突然眼珠一转,露出一丝狡黠的笑:“让他辜负我,这下遭报应了吧!”
“什么报应?”江忍东一头雾水。
“沦为第三者了,哈哈哈哈……”贺家丽笑得前仰后合,可笑着笑着,眼眶却红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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