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毕业照发下来的时候,我妈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照片上,我穿着学士服,笑得像个傻子,她站在我旁边,嘴角努力上扬,但眼角的纹路还是泄露了一丝怎么也藏不住的疲惫。
毕业照发下来的时候,我妈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照片上,我穿着学士服,笑得像个傻子,她站在我旁边,嘴角努力上扬,但眼角的纹路还是泄露了一丝怎么也藏不住的疲惫。
照片的右侧,我特意留了一个人的空位。摄影师问要不要裁掉,我妈说:“不用,就这样,挺好。”
我知道,那个位置是留给父亲的。一个在我的生命里,缺席了整整十五年的男人。
十五年,从我小学二年级开始。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只在每个月一号,准时汇来一笔生活费。那笔钱,像一台冰冷的机器,精准、规律,却没有任何温度。我妈从不提他,邻居们说闲话,她就低着头,把门关得更紧。家里的相册,关于他的部分,一夜之间全部消失,只留下一些裁剪过的,只有我和我妈的合影。
我恨他。这种恨,像潮湿季节里墙角的青苔,无声无息,却蔓延了我整个青春期。我发誓,大学毕业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他,当面问一句“为什么”。不是为了我妈,也不是为了这个破碎的家,只是为了给我自己这十五年的空白,找一个可以憎恨的靶子。
我妈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地址,一张小纸条,被她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模糊。她说:“去吧,有些事,总得有个了断。”她递给我纸条的时候,手在微微发抖,就像十五年前那个雨夜,她抱着我,看着父亲的车尾灯消失在巷口时一样。
那是一座陌生的南方小城,空气里都是黏腻的水汽。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我找到了一个老旧的小区。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里面的红砖,像一道道干涸的伤口。楼道里没有灯,我摸着黑,一级一级往上走,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我在心里预演了无数遍见面的场景:或许他会惊讶,或许会愧疚,或许会恼羞成怒。而我,会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伤人的话。
三楼,302。门是虚掩着的,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悉悉索索的声音,还有一个女人的轻咳。
就是她了。那个只存在于流言蜚语中的女人。
我积攒了十五年的怒火,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我猛地推开门,准备将所有的质问和怨恨倾泻而出。
客厅很小,陈设简单,但收拾得很干净。一个女人背对着我,正摸索着给窗台上的绿萝浇水。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身形清瘦,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着一个髻。
“爸,是你回来了吗?”她听见开门声,慢慢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今天的水果是不是又忘了买?我听天气预报说……”
她的话说到一半,停住了。
我也愣住了。
她转向我的方向,但焦点是涣散的。那是一双很美的眼睛,杏仁状,睫毛很长,但空洞,没有任何神采。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却照不进她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眸子里。
她是个盲人。
我所有准备好的台词,所有酝酿好的愤怒,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只剩下满心的荒唐和错愕。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一章】
她侧着耳朵,似乎在努力分辨我的呼吸声。那张温和的脸上,笑容渐渐隐去,换上了一丝警惕和不安。
“请问……你找谁?”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
我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声准备了十五年的“爸”卡在嗓子眼,变成了沙哑的两个字:“我……找人。”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她的语气变得有些疏离,一只手下意识地摸向身边的墙壁,那是盲人缺乏安全感时的本能动作。
我看着她,看着她空洞的眼睛,看着她因为我的闯入而紧绷的身体。我脑海里那个妖冶、恶毒的“情妇”形象,在这一刻,碎得片甲不通。十五年来,我无数次想象过她的样子,她是如何用花言巧语勾走了我的父亲,毁了我的家。可我从没想过,她会是这个样子。
一个需要摸索着给绿萝浇水的盲人。
“我找李振国。”我终于说出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她的身体明显震了一下,像被针扎了似的。她没有说话,只是嘴唇抿得更紧了。客厅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你是……”她犹豫了很久,才试探着问。
“我是他儿子。”我说。
这四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变得和墙壁一样苍白。她扶着墙壁的手指用力到泛白,身体微微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你……你坐。”她指了指沙发的方向,但因为看不见,手指偏离了很远。
我没有动。我就那么站着,像一尊雕像,贪婪地观察着这个我憎恨了十五年的女人。她比我妈年轻,看上去不到四十岁,但眉宇间有一种长年累月沉淀下来的疲惫和哀愁。她的棉布裙子上,有一个小小的破洞,被用针线细细地缝补过,针脚很密,看得出主人的用心。
“要喝水吗?”她摸索着走向厨房,脚步很慢,很小心。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她对这个小小的空间无比熟悉,转身、伸手,几乎没有磕碰。可以想象,这十五年,她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在这个小小的、黑暗的世界里生活着。
厨房里传来水杯碰撞的声音,然后是倒水的声音。我的目光扫过客厅,看到电视机上盖着一块防尘布,显然很久没开过了。茶几上放着一个收音机,旁边是一堆盲文书。墙上挂着一幅画,是梵高的《星空》,但挂歪了。
一切都安静得让人心疼。
这时,门外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门开了。一个男人拎着一袋水果走了进来。他比我记忆中苍老了许多,头发已经花白,背也有些驼了。他看到我,整个人都僵在了门口,手里的水果袋“啪”地一声掉在地上,苹果和橘子滚了一地。
他就是李振国,我的父亲。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眼睛里充满了震惊、慌乱,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愧疚。
“念……念安?”他叫出了我的名字。
那个女人端着水杯从厨房里走出来,听到他的声音,急切地问:“振国,是你吗?家里来客人了……”
父亲没有理她,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我的脸上,仿佛要在我脸上找回那逝去的十五年。
我看着他,也看着那个端着水杯,茫然地站在客厅中央的盲女。滚落一地的水果,像我们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再也拼不回去了。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问出了那句我问了自己无数遍的话:“为什么?”
【第二章】
我的“为什么”三个字,像一把锤子,重重地砸在客厅凝固的空气里。
父亲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他没有看我,而是快步走过去,从那个女人手里接过水杯,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下。他的动作很熟练,很自然,带着一种长年累月形成的默契。
“晚晴,你先进屋休息一下。”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个叫晚晴的女人没有动。她虽然看不见,却仿佛能感受到此刻房间里那拉满的弓弦。她伸出手,准确地抓住了我父亲的手腕,急切地问:“振国,他是谁?他是……念安?”
她知道我的名字。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一阵恶心。原来,在他们营造的这个“家”里,我并不是一个禁忌。他们甚至可以坦然地提起我的名字。
父亲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转过身,重新面对我。他的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念安,我们……出去谈。”他声音沙哑。
“不。”我拒绝了。我的目光越过他,直直地射向沙发上的那个女人,“就在这儿谈。我想让她也听听,她到底毁了怎样一个家。”
我的话像一把刀子,晚晴的身体猛地一颤,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判了刑的雕像。
父亲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已经是一片灰败。
“念安,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艰难地开口。
“那是哪样?”我冷笑一声,步步紧逼,“是我妈不够好?还是我不够让你省心?让你宁愿抛妻弃子,也要守着一个……外人?”
“外人”两个字,我咬得特别重。
晚晴的肩膀又是一缩,头埋得更低了。
“别说了!”父亲突然低吼一声,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用这么重的语气。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对,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积压了十五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我只知道,我从小就没有爸爸!我只知道,我妈一个人拉扯我长大,受了多少白眼和闲话!我只知道,别的孩子开家长会是父母一起来,而我永远只有我妈!你告诉我,我还需要知道什么?!”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我十五年的不甘。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的喘息声,和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晚晴突然站了起来,摸索着朝我的方向走了两步。
“对不起。”她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她朝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愣住了。我设想过她会辩解,会哭闹,甚至会和我对骂。但我没想到,她会道歉。如此平静,又如此沉重。
父亲一把拉住她,不让她再继续。他看着我,眼里的灰败变成了绝望。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字一句地说:“念安,坐下。我告诉你……所有事。”
我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像一个等待判决的犯人。
父亲没有立刻开口。他走到窗边,拉开了那扇厚重的窗帘。午后的阳光涌了进来,照亮了房间里的每一粒尘埃。我这才看清,他的鬓角已经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他真的老了。
“你还记不记得,你上小学二年级那年,我带你去游乐场?”他背对着我,声音悠闲而飘忽,像是在说一个很遥远的故事。
我当然记得。那是我记忆里,他最后一次带我出去玩。那天,我们坐了旋转木马,吃了棉花糖,他还把我举过头顶,说要让我看到全世界。
“那天,回家的路上,下雨了。”他的声音开始发颤,“雨很大,路很滑。我为了躲一辆突然冲出来的三轮车,猛打方向盘……车撞上了路边的护栏。”
我的心猛地一沉。
“你坐在后座,睡着了,只是额头磕破了点皮。我没事。”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但是……坐在副驾驶的人,出事了。”
他慢慢地转过身,看向沙发上的晚晴。
“晚晴,她是我单位的同事。那天,她搭我的顺风车回家。车祸……她的头撞在了玻璃上……玻璃碎片,划伤了她的眼睛。”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不仅失明了,还因为颅内出血,失去了生育能力。她的未婚夫,在她出院那天,跟她提了分手。她的父母,承受不住打击,一年之内,相继去世了。”
父亲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念一份与他无关的报告。但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砸在我的心上。
“是我,毁了她的一辈子。”他看着我,眼睛里是无尽的绝望和偿还,“念安,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第三章】
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父亲的质问,像两记重拳,狠狠地打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他苍老的脸,看着晚晴那双空洞的眼,感觉整个世界都颠倒了。
原来,这不是一个关于背叛的故事。
这是一个关于事故和偿还的故事。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最大的受害者,我妈是最大的受害者。但此刻,我看着眼前这个被我父亲毁掉了一生的女人,我那点自以为是的伤痛,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可笑。
我带着十五年的恨意而来,却发现连恨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你就抛弃了我们?”我挣扎着,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干涩,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父亲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没想过抛弃你们。一开始,我只是想照顾她,等她情绪稳定了,生活能自理了……可我没想到,她的父母会走得那么快。她一个人,眼睛看不见,举目无亲,我怎么能走?”
“你可以请保姆!可以给她钱!”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我请过!”父亲也激动起来,“她把保姆都赶走了!她不肯花我一分钱!她甚至想过自杀!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手腕上的血流了一地!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守着她!我怕我一走,就是一条人命!”
他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嘶吼。晚晴坐在沙发上,把脸深深地埋在手掌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很累。这十五年,我活在恨里,我妈活在怨里。而我的父亲,他活在愧疚和责任的牢笼里,一天都没有逃出来过。
谁都没有错,但所有人都被困住了。
“那你……我妈呢?”我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乞求,“你有没有想过她?”
父亲的身体猛地一僵。他转过头,不敢看我,也不敢看晚晴。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我……对不起你妈。”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手抖得厉害,点了好几次才点着。他猛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每个月都给她写信,解释这一切。但是,我一封都没敢寄出去。”
他从卧室的一个旧皮箱里,翻出了一沓厚厚的、已经泛黄的信封。每一个信封上,都写着我家的地址,收信人是我妈的名字。
“我不知道怎么说。说了,你妈是原谅我,还是更恨我?让她知道我为了另一个女人,守了十五年,这对她来说,何尝不是另一种残忍?”他苦笑着,眼角有泪光闪烁,“所以,我只能每个月寄钱回去。我想,至少,不能让你们娘俩在物质上受苦。”
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我看着那沓没能寄出的信,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重量。
我站起身,感觉这个小小的房间压得我喘不过气。我需要出去透透气。
我没有看父亲,也没有看那个还在哭泣的女人,径直走出了房门。下楼的时候,我的腿是软的。楼道依旧那么黑,但我却觉得,比刚才亮了许多。
我像个游魂一样,在那个陌生小城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脑子里一片混乱,父亲绝望的脸,晚晴空洞的眼,还有我妈那张强颜欢笑的脸,在我脑海里交替出现。
我恨了十五年的人,原来也是个可怜人。那我这十五年的恨,算什么?一个笑话吗?
我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旁边,一个年轻的爸爸正教他蹒跚学步的儿子走路,孩子摔倒了,不哭不闹,自己爬起来,又笑着扑向爸爸的怀抱。
我看着他们,眼睛突然有点酸。我别过头,用力揉了揉眼睛。
不知道坐了多久,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是……念安吗?”电话那头,是晚晴的声音。
【第四章】
“是我。”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你……别怪你爸爸。他……是个好人。”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这十五年,他过得比谁都苦。”晚晴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颤音,“他白天要去厂里上班,晚上回来给我做饭,收拾屋子,给我读报纸。他自己的衣服,袖口磨破了都舍不得换,但每个月给你们寄的生活费,一分都不少。”
“他跟我说起过你。说你学习很好,很懂事,是你妈的骄傲。每次说起你,他都一边笑,一边掉眼泪。”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我从不知道,在我想象着他花天酒地的时候,他却在另一个城市,过着这样苦行僧一般的生活。
“其实,我劝过他很多次,让他回去。”晚晴继续说,“我说我自己可以,有残联的补助,我可以去学按摩,总能活下去。可他不同意。他说,他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有一年,他喝多了,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我对不起你们娘俩,我对不起秀娟’……秀娟,是你妈妈的名字吧?”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原来,他都记得。他什么都没有忘。
“念安,你知道吗?你的名字,是你爸爸起的。”晚晴的声音,像一双温柔的手,揭开了我心中最后一个谜团。
我一直以为,“念安”是思念那个叫“晚晴”的女人。我甚至因为这个名字,自卑了很多年。
“他说,他希望你一生,都能‘平安顺遂’。他自己这辈子,是注定跟‘安’这个字无缘了。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你的身上。”
平安顺遂。
念安。
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挂了电话,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十五年的委屈、愤怒、不解,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我哭那个被责任困住的父亲,哭那个被命运捉弄的女人,也哭那个在恨意里长大的自己。
天彻底黑了。我擦干眼泪,站起身,往回走。
当我再次站在302的门口时,我闻到了一阵饭菜的香味。门没关,我看到父亲正坐在餐桌旁,一口一口地,喂晚晴吃饭。他舀起一勺菜,会先放在嘴边吹一吹,再小心地送到她嘴里。晚晴吃得很慢,脸上带着安详的微笑。
那画面,有一种奇异的和谐,和谐得让我这个“正牌”的儿子,都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看到我回来,父亲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念安,你……吃饭了吗?我给你……再去做两个菜。”
“不用了。”我摇摇头,走到餐桌前,拉开椅子坐下。
桌上三菜一汤,番茄炒蛋,青椒肉丝,一个炒青菜,还有一个冬瓜汤。都是最家常的菜。
“爸,”我看着他,叫出了这个阔别了十五年的称呼,“我饿了。”
父亲的身体猛地一震,眼圈瞬间就红了。他背过身去,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过来,眼睛红得像兔子。
“哎,哎!”他连声应着,慌忙地冲进厨房,乒乒乓乓地给我找碗筷。
晚晴坐在我对面,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
那一顿饭,我们三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第五章】
我在那座小城待了三天。
三天里,我没有再提过去,也没有再问将来。我只是像一个旁观者,默默地观察着父亲和晚晴的生活。
他们的生活,简单得近乎枯燥。父亲每天早上六点起床,给晚晴准备好早饭和午饭,然后去附近的一家小工厂上班。他做的是最累的体力活,每天回来,衣服都湿透了。晚上,他会陪着晚晴,给她读报纸,或者听她用那台老旧的收音机听评书。
晚晴的生活,则完全是围绕着这个小小的房子。她会摸索着打扫卫生,把每一件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她会洗衣服,她的手指很巧,能分辨出不同衣服的材质。天气好的时候,她会坐在阳台上,“听”阳光。
我发现,父亲有一个小习惯。他每次出门前,都会下意识地摸一下自己左胸的口袋。那里,放着一个磨损得很厉害的钱包。
第二天晚上,趁他去洗澡,我悄悄地拿起了那个钱包。打开,里面没有多少钱,只有几张零钞和一张银行卡。在夹层里,我找到了一张照片。
一张被摩挲得已经泛白、起了毛边的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时候的妈妈,抱着还在襁褓里的我。妈妈笑得很甜,满眼都是幸福。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原来,他把我们,用这种方式,一直带在身边。
第三天,我要走了。父亲坚持要送我到火车站。晚晴也跟着一起来了。
车站里人来人往,广播里播放着嘈杂的到站信息。父亲帮我把行李放好,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
“念安,这里面是爸这些年攒的一点钱,不多,你拿着。以后……自己买套房子,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他的眼圈又红了,“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
我捏着那个厚厚的信封,摇了摇头:“爸,这钱我不能要。你和……林阿姨,也需要钱。”
我第一次叫她“林阿姨”。
晚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容很干净,像雨后的天空。“念安,你拿着吧。这是你爸的一点心意。我们俩,够花了。”
父亲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爸,”我看着他,认真地说,“你……有没有想过,跟我妈打个电话?”
父亲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神瞬间黯淡下去。“我……我还有什么脸面……”
“打一个吧。”我说,“有些事,总要面对的。”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我妈的号码,然后把手机塞到了父亲手里。
父亲拿着手机,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旁边的晚晴,最终,把手机放到了耳边。
“喂?”电话那头,传来我妈熟悉的声音。
“秀……秀娟。”父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是我,振国。”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甚至能想象到,我妈此刻握着电话,会是怎样的表情。
“你……还好吗?”过了很久,我妈才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我……我不好。”父亲的眼泪,终于决堤了,“秀娟,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念安……我……”
他泣不成声,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知道。”我妈的声音,依旧很平静,“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这些年,辛苦你了。”
父亲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我知道?她知道什么?
“当年的事,我后来……找你同事打听过一些。”我妈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振国,我不恨你。真的。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你……好好保重身体。念安长大了,懂事了,你不用担心。”
说完,我妈挂了电话。
父亲握着已经盲音的手机,愣在原地,像一尊石化的雕像。许久,他才缓缓地蹲下身,把头埋在膝盖里,发出了野兽般压抑的悲鸣。
晚晴站在他身边,伸出手,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看不见,只能无助地一遍遍喊着:“振国……振国……”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突然明白了。我妈的平静,不是不爱,也不是不怨。而是一种,懂得。她懂得丈夫的为人,也懂得他内心的煎熬。所以她选择了一种最沉默的方式,给了他最大的体谅。
这个世界上,最沉重的爱,原来是“我懂你”。
【第六章】
(第三人称视角)
李振国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样哭过了。
自从林晚晴出事以后,他就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精准地计算着上班、下班、做饭、照顾她的每一个步骤。他把所有的情绪都锁了起来,愧疚、思念、痛苦,像一地玻璃碴,他小心翼翼地绕开,不敢触碰,生怕一不小心,就割得自己鲜血淋漓。
儿子的到来,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炸开了他尘封十五年的伤口。而妻子秀娟的那句“我知道”,则像一把温柔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他心中那个最大的脓包。
原来,她都知道。
她知道他不是薄情寡义,知道他被困在责任的枷LOCK里。她没有歇斯底里地质问,没有怨天尤人地哭诉,只是用十五年的沉默,给了他一个赎罪的空间。
李振国蹲在喧闹的火车站,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他不是在为自己哭,他是在为妻子秀娟那十五年的隐忍和懂得而哭,为儿子念安那十五年缺失的父爱而哭,也为林晚晴那被他亲手毁掉的一生而哭。
他这一生,亏欠了太多人。
林晚晴安静地站在他身旁,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里传来的巨大悲伤。她伸出手,犹豫了很久,最后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振国,别这样。”她的声音很轻,“都过去了。”
李振国慢慢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啊,都过去了。”
可是,真的能过去吗?逝去的青春,破碎的家庭,无法弥补的伤痕,这些东西,真的能像翻书一样,说过去就过去吗?
他不知道。
火车即将进站的广播响起。李振国站起身,用力抹了一把脸,替儿子整理了一下衣领,就像十五年前,送他去上学时一样。
“念安,回去以后,好好听你妈的话。”他嘱咐道,“有空……就给爸打个电话。”
“嗯。”陈念安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睛也是红的。
他看了一眼父亲,又看了一眼站在父亲身旁,显得那么弱小无助的林晚晴。他走上前,对着林晚晴,轻轻地说了一句:“林阿姨,保重。”
然后,他转身,随着人流,走进了检票口,一次都没有回头。
李振国一直站在原地,直到那列白色的火车,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他才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样,慢慢地转过身。
“晚晴,我们……回家吧。”
“嗯。”
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李振国搀扶着林晚晴,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他的背,比来的时候,更驼了。
回到那个小小的家,李振国把自己关进了卧室。他从皮箱底下,翻出了那个他藏了十五年的相册。相册里,是他们一家三口曾经的幸福。他抱着小小的念安去公园,秀娟在一旁笑着。他们一起在海边,念安用沙子堆城堡。
他的手指,一张一张地抚过那些泛黄的照片,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相册上,晕开了一片片水渍。
他拿起手机,笨拙地打开微信,找到了儿子的头像。那是一张毕业照,儿子穿着学士服,笑得阳光灿烂。他想发一条信息,告诉儿子,他有多想他,有多爱他。可是,他在输入框里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终,只发过去了两个字:
“保重。”
成年人的世界里,有太多的情非得已和身不由己。爱这个字,太重了,重到他说不出口,只能用一生去偿还。
【第七章】
回家的火车上,我一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三天的时间,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我带着满腔的恨意去,却带着满心的酸楚归。
我不知道该如何向我妈描述这三天所发生的一切。告诉她,父亲这些年一直在照顾一个被他撞瞎的女人?告诉她,父亲的心里一直有我们?
这任何一种说辞,对她来说,都像是在伤口上撒盐。
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我妈还没睡,客厅里亮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她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正在给我织一件毛衣。
“回来了?”她看到我,放下了手里的毛线,站了起来。
“嗯。”
“吃饭了吗?”
“在车上吃过了。”
我们之间,陷入了一种熟悉的沉默。
“妈,”我终于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我见到他了。”
我妈的身体僵了一下,但她没有回头,只是低着头,继续整理着毛线。“嗯。”
“他还……见到了那个女人。”
我妈的手停了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场车祸,把林晚晴的失明,把父亲十五年的赎罪,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她。我讲得很慢,很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妈一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昏黄的灯光下,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当我讲完,房间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响。
过了很久,我妈才缓缓地转过身。她的眼眶是红的,但没有流泪。她看着我,脸上露出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释然的微笑。
“念安,你长大了。”她说。
“妈,我……”我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却发现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其实,我早就猜到了。”我妈坐下来,拍了拍身边的沙发,示意我坐下。“你爸那个人,我比谁都清楚。他心软,责任心重。如果只是简单的变心,他不会十五年都不回家看你一眼。他那个人,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的。”
我愣愣地看着她。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选择了不说。
“有些坎,不是想过就能过去的。你爸心里那道坎,比咱们家的门槛高多了。”我妈叹了口气,目光悠远,“这些年,我怨过,也恨过。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又会想,如果换作是我,我能做得比他更好吗?我不知道。”
“生活啊,就像这毛线,总有理不清的结。”她拿起那团毛线,轻声说,“但只要你耐着性子,总能把它理顺了。日子,也总得过下去。”
那一刻,我看着灯光下我妈苍老的侧脸,突然觉得她无比高大。她的爱,不是占有,不是索取,而是一种超越了怨恨的理解和成全。
第二天,我收拾行李,准备回我工作的城市。临走前,我妈给了我一个包裹。
“这是给你爸织的毛衣,你下次……什么时候方便,给他寄过去吧。天冷了,他那老寒腿,该犯了。”
我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包裹,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
我把父亲给我的那个信封,放在了茶几上。“妈,这是爸给我的。我没要。家里的开销,以后我来负责。”
我妈看了看那个信封,没有拒绝,只是点了点头:“好。”
我走了。站在楼下,我回头望去,看到我妈站在阳台上,对我挥着手。就像我小时候每次去上学时一样。
我坐在回程的车上,拿出那张毕业照。照片上,我妈的笑容依旧带着一丝疲惫,而我旁边那个空着的位置,此刻却仿佛不再那么刺眼。
我终于明白,那个位置,代表的不是缺席,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存在。
原来,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无法回头的选择和一生一世的偿还。我们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十字架,在布满荆棘的道路上,踽踽独行。
我拿出手机,给我爸发了一条信息:
“爸,毛衣我妈织好了。等天冷了,我给你寄过去。”
很快,他回了信息,只有一个字。
“好。”
来源:非凡熊猫O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