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退休那天,学校里给他办了个仪式,八年级的学生代表献了花,校长念了一段话,念到一半时翻到了下一页,停顿了两秒才继续。陈老师记得那两秒的尴尬,也记得校长念完后赶着去县里开会,握手时手掌潮湿。
陈老师今年六十五,前年办的退休。
退休那天,学校里给他办了个仪式,八年级的学生代表献了花,校长念了一段话,念到一半时翻到了下一页,停顿了两秒才继续。陈老师记得那两秒的尴尬,也记得校长念完后赶着去县里开会,握手时手掌潮湿。
送别会结束,陈老师把一摞学生贺卡塞进书包,捡起地上的一颗纽扣,不知是谁掉的。收拾课桌抽屉,左下角那道刻痕还在,是前年数学课上陈明亮用圆规刻的。他指着刻痕笑骂”你是猪啊”,陈明亮嬉皮笑脸说”不好意思,我写的是’猴’字”。其实两个字都不像。
走出办公楼,操场上的国旗绳被风吹得咯吱作响。门卫老赵在门亭抽烟,看到陈老师喊了一声:“老陈,回家啊?”
“回家了。”陈老师应了一声,想着这一走,大概就不会常来了。
“今天水管又爆了。”老赵往墙角努努嘴,褪色的红砖下有一滩积水。“施工队说下周来修。”
“每年都这样。”陈老师点头,又问,“你家那块地卖了吗?”
“还没,让侄子拿去种西瓜。”老赵掸了掸烟灰,“你不是也有块地吗?”
“明年再说吧。”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老赵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听说县里中学在招特聘老师,待遇不错。”
陈老师摆摆手,笑了:“我是真退休了。”
回到家,妻子正在院子里晒被子。
“菜场买了鲫鱼,五块八一斤。”妻子说,手上没停,继续摆平被角。
陈老师”嗯”了一声,走到井边洗手,井台上放着一块早就不用的肥皂,边缘已经裂开,像是被阳光晒的。
“我想去县城住。”陈老师突然说。
妻子的手停了一下,没回头:“去干嘛?”
“小平不是一直让咱们过去吗?”
“你认真的?”妻子终于转过身,把洗衣粉擦在围裙上。
“今天校长说,学校要建综合楼,会拆一批老房子。咱们家在规划里。”
“拆了不是有赔偿吗?再盖一栋不就行了。”
“盖在哪里?这么多年的地基很难再找了。”陈老师看着院子里的老枣树,“我想去县城看看。”
“你明知道我不想去。”妻子低声说,“乡下待惯了,县城那么挤,到处是生人。”
陈老师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晚上吃饭时,他突然问:“你说,要是把村里的房子也卖了,够在县城买套小的吗?”
“你是真想去啊?”妻子愣住了,筷子停在半空。
“儿子在那边,小孙子也要上学了。”
“那你卖吧。”妻子站起身,端着碗进了厨房,“我不跟你去,你自己去。”
陈老师的筷子敲在碗边,发出一声脆响。
院子里的灯坏了有一段时间,只剩下从厨房漏出的一线黄光。陈老师坐在门槛上抽烟,记不清这是第几支。妻子已经睡了,点心盒里放着两块昨天蒸的红糖糕,他顺手拿了一块。咬了一口,已经有点硬了。
第二天一早,陈老师骑着电动车去了县城儿子家。路上经过一片建筑工地,工地围栏上贴着”绿色家园”的广告牌,一个年轻女孩抱着猫的照片已经被太阳晒褪了色。
到了县城,儿子正在上班,儿媳妇带着孙子在家。
“爸,您怎么来了?”儿媳妇李娟有些诧异。
“来看看小平最近忙什么。”陈老师把带来的柿子放在茶几上,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糖果给孙子。
“爷爷!”孙子小驰兴奋地扑过来,“你上次说的故事,后来怎么样了?”
“等会儿爷爷讲给你听。”陈老师摸摸孙子的头,转向儿媳妇,“李娟,我想在县城这边买套房子。”
李娟愣了一下:“那妈呢?”
“她不想来。”
李娟似乎明白了什么,没再问,只是说:“爸,您要是想来,可以住我们家的。”
“不行,小平工作忙,你还要照顾孩子。我一个老头子来添乱算怎么回事。”陈老师摇头,“我就想找个小点的,离你们近点。”
李娟犹豫了一下:“您退休工资够吗?”
“我准备把村里的房子卖了。”
“那妈怎么办?”
“她暂时住姥姥家。”陈老师低头看着地板,上面有孙子画的一条彩色线,已经擦不掉了。
下午儿子小平回来,听说这事,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只是问:“爸,您考虑清楚了吗?”
“考虑好了。”陈老师点点头,“明天你陪我去看看房子。”
晚上,陈老师没睡着。房间里有一台小电扇,电扇转一圈就发出”咔哒”一声响。他想起村里的老房子,北墙上有个老旧钟表,走得比这电扇还吵。
第二天,小平开车带他去看了几处房子。最后在一个叫”兰庭”的小区看中了一套60平米的两居室。
“这里离你们家近,又靠近公园。”陈老师环顾四周,窗外能看到一片绿地。
“爸,您真想好了?”小平还是有些犹豫。
“想好了。”陈老师看着窗外,突然指着远处,“那不是新建的图书馆吗?”
“是啊,去年刚建好的。”
陈老师点点头,似乎很满意。
回村后,陈老师开始着手卖房子的事。村里人听说他要卖房进城,议论纷纷。
“陈老师这是嫌弃咱村里条件差啊?”
“听说他老伴不跟他去,这是闹矛盾了?”
“城里哪有咱农村自在,一堆人挤在一起,连个院子都没有。”
陈老师不理会这些闲言碎语,只是每天早起晚归,忙着处理各种手续。妻子还是不同意,两人僵持不下,最后妻子说:“你要去就去吧,别管我。”
房子很快卖出去了,比预想的价格高了一些,再加上学校的拆迁款,刚好够付县城那套房子的首付和一部分装修费。
搬家那天,妻子没来送他,只在他走时塞了一个食盒,里面是他爱吃的红糖糕。
陈老师的县城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一开始,他经常迷路,买东西总是付错钱。超市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他眼花缭乱,他习惯性地挑最便宜的。有一次在自助结账机前站了十分钟,最后还是请了服务员帮忙。
但渐渐地,他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每天早上去公园锻炼,教孙子识字写作业,偶尔去图书馆看书。
他在图书馆认识了几位退休老师,其中一位姓林的教语文,看到陈老师在看《教育心理学》,搭讪道:“您也是教书的?”
“是啊,在乡下教了三十多年的数学。”陈老师合上书。
“现在县城学校缺老师,尤其是有经验的。”林老师说,“我侄子在育才补习班当负责人,一直在找合适的老师。”
陈老师笑了笑:“我都退休了,谁还找我教书啊。”
“经验很重要啊,现在的年轻老师,理论一套一套的,但教学经验不够。”林老师掏出手机,“加个微信,有机会介绍你认识我侄子。”
陈老师犹豫了一下,还是加了微信。他记得自己注册微信时,电信营业厅的小姑娘帮他设的密码是”123456”,至今没改过。
两周后,林老师真的把他侄子林涛介绍给了陈老师。
林涛今年三十出头,眼睛大而有神,说话很快:“陈老师,听我叔说您在乡下教了三十多年,我们正缺有经验的数学老师,您有兴趣来我们班试试吗?”
“我都这么大年纪了,现在的学生哪听得进去。”陈老师摆手。
“您别这么说,我们补习班的学生都是奔着高分去的,很尊重老师。”林涛热情地说,“而且乡村教育经验很难得,您这么多年教下来,应该积累了不少应对基础薄弱学生的方法吧?”
陈老师想起村里的学生,确实有不少基础差的,但经过他的指导,到中考时都能考出不错的成绩。
“要不这样,您先来试几节课,看看效果。不满意随时可以走。”林涛递给他一张名片,背面写着补习班的地址。
陈老师接过名片,没有立即答应,只说考虑考虑。
回家路上,他路过一家小店,店里的电视正在播放一则教育新闻,说是县里要推广”返乡教师计划”,鼓励有经验的教师回农村任教。陈老师站在店外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往家走。
晚上,他给妻子打电话,想告诉她这件事,电话接通后,却只问了句:“最近还好吗?”
妻子嗯了一声,说:“还是老样子。”
电话两端都沉默了。最后妻子说:“你那边怎么样?”
“挺好的。”陈老师顿了顿,“我可能要去补习班教书。”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妻子说:“那挺好的,有事做不会闷。”
挂了电话,陈老师坐在窗前,外面是县城的夜景,远处高楼的灯光一盏一盏亮起来。他突然很想抽烟,但想起医生说他血压高,就没抽。窗台上有一盆他从村里带来的吊兰,叶子有些发黄了。
第二天,陈老师去了林涛的补习班,试讲了一节课。
学生们起初有些惊讶,没想到来了这么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师。但当陈老师开始讲解一道几何题的时候,教室里安静下来。他不用PPT,只用粉笔和黑板,却把复杂的知识点讲得通俗易懂。
“这道题看着难,其实就三个步骤。”陈老师一边说一边在黑板上画图,“你们村里的同学可能基础差点,但只要掌握了方法,这种题并不难。”
下课后,几个学生围上来问问题。林涛在教室后面看着,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陈老师,我想请您每周来上三节课,专门负责基础较弱的学生。”林涛说,“薪酬方面,我们按小时算,一小时200元,您看可以吗?”
陈老师愣住了:“这么多?”
“您的经验值这个价。”林涛拍拍他的肩膀,“而且乡村教学经验在我们这里很稀缺。”
陈老师答应了。从那以后,他每周都去补习班教书,渐渐地,由三节课变成了五节课。他负责的学生成绩提升很快,家长们开始指名要上他的课。
半年后,育才补习班专门为陈老师开设了一个”基础提升班”,还录制了他的课程在网上销售。林涛把他的薪酬提高到了每小时300元。
陈老师的教学方法被越来越多人知道,甚至有几家教育机构来挖他,被他婉拒了。
在县城住了一年多,陈老师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他的教学收入不错,儿子一家也常来看他。但他始终放不下的是村里的妻子。两人虽然常通电话,却很少见面。他偶尔回村看看,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
一天,他接到村里支书的电话。
“陈老师,我们村最近搞了个’乡村振兴班’,就是给成绩差的孩子补课。县里拨了专款,但找不到合适的老师,听说您在县城教得挺好,能不能回来帮帮忙?”
陈老师沉默了一会儿,问:“什么时候开始?”
“下周。每周六日,一天三个小时。”支书说,“我们按县城标准付酬,一小时300元。”
陈老师想了想,同意了。
他没告诉妻子这件事,想给她一个惊喜。周六早上,他早早坐车回村,直接去了村委会。支书带他去看教室,是村里闲置的一栋小楼,刚刚装修过,还有些油漆味。
“条件比不上县城,您将就点。”支书有些不好意思。
“挺好的。”陈老师环顾四周,崭新的黑板和桌椅,窗明几净,比他当年教书的环境好多了。
第一堂课上得很顺利。孩子们虽然调皮,但都很认真听讲。下课后,陈老师走出教室,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妻子穿着他熟悉的蓝色外套,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你怎么来了?”陈老师有些惊讶。
“支书媳妇告诉我的。”妻子把保温桶递给他,“红糖糕,刚蒸的。”
陈老师接过桶,两人一时无言,只是并肩往家走。路过老枣树时,妻子停下脚步:“记得咱们结婚那年,这棵树结了好多枣。”
“记得。”陈老师点点头,“今年好像又是个丰年。”
“你在县城住得惯吗?”妻子问。
“挺好的。”陈老师停顿了一下,“就是想你了。”
妻子没说话,只是低头整理衣角。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想去看看县城。”
“真的?”陈老师惊喜地看着她。
“嗯,看看也好。”妻子抬头,眼角有了皱纹,但笑起来还是很好看。
从那以后,陈老师每周末都回村教书,妻子偶尔会跟他去县城住几天。儿子一家也常回村里看望他们。小驰特别喜欢村里的环境,整天追着蜻蜓跑。陈老师常带他去河边钓鱼,两人一蹲就是半天。
一天,支书找到陈老师,说县教育局局长想见他。
“为什么?”陈老师不解。
“您的’乡村振兴班’成绩太好了,县里想推广您的教学方法。”支书兴奋地说,“如果成功,可能会在全县推广,您就是首席教学顾问了!”
陈老师有些意外:“我不过是按老办法教而已。”
“现在的老师都喜欢用新方法,反而把老方法给忘了。”支书说,“老方法有老方法的好处。”
第二天,县教育局的领导真的来了,和陈老师谈了很久。最后,他们决定启动一个”返乡教师计划”,由陈老师担任首席顾问,负责培训和指导其他返乡教师。
“陈老师,这个计划薪酬很高,每月一万五,比您在补习班挣得还多。”局长说,“不过工作量也大,需要您经常往返县城和各个乡村。”
陈老师考虑了一阵,同意了。
半个月后,他收到了正式聘书和工作证,还有一张工资卡。第一个月的工资到账时,妻子看着银行短信,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要不我们在县城和村里各买一套房子?”陈老师提议,“这样两边都方便。”
妻子点点头,眼睛湿润了。
三年后,陈老师的”返乡教师计划”已经在全县推广,他培训了上百名像他一样的退休教师,回乡执教。这些老教师凭借丰富的教学经验和对农村教育的了解,帮助了无数基础薄弱的学生。
陈老师的故事也被媒体报道,称他是”乡村教育的一盏明灯”。
今年春节,全家人聚在一起吃团圆饭。小驰已经长高了不少,正在读小学三年级,数学成绩很好,都是爷爷教的。
“爸,你当初坚持去县城,我还有点不理解。”儿子小平举杯,“现在看来,你是走对了。”
陈老师笑了笑,看了一眼身旁的妻子:“我只是想换个地方看看。老了,总想趁还能动,多看看这个世界。”
妻子握住他的手,轻声说:“还好你坚持了。”
陈老师转向窗外,院子里的老枣树下,堆着他从县城带回来的书。上面放着一个旧课本,是他当年最喜欢用的那本。书角有些卷曲,封面已经褪色,但他还是舍不得扔。
“教了一辈子书,退休了还是离不开这行当。”陈老师笑着摇摇头。
窗外响起了鞭炮声,又是一个新年到来了。陈老师站起身,和家人一起走出门,迎接新的一年。
那本旧课本被风翻开了一页,上面写着”知识改变命运”。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上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