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村铁柱是80年代出生的,原名李铁柱,现在名片上印的是”李铁”,城里人都叫他”李总”。十几年没回村子,村口那棵老槐树换了三茬叶子,狗换了两代,只有他爹每天坐在门槛上,瞅着村口那条通往县城的水泥路。
我们村铁柱是80年代出生的,原名李铁柱,现在名片上印的是”李铁”,城里人都叫他”李总”。十几年没回村子,村口那棵老槐树换了三茬叶子,狗换了两代,只有他爹每天坐在门槛上,瞅着村口那条通往县城的水泥路。
“别等了,铁柱不会回来了。”我抽着烟坐在李大爷旁边的小板凳上说。
李大爷抬了抬眼皮,嘴里叼着烟袋锅子,也不吭声,只是用打火机点了一下烟丝,那小火苗照在他皱巴巴的脸上,像照在一张老地图上。
铁柱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不是不想念,是没人掏钱。他娘早死,他爹一个人拉扯他,种着三亩薄田,连自家肚子都填不饱,哪来的钱供他读书?
村里办了个扫盲班,铁柱去上了几天,认了几个字。老师讲到一半他就溜了,跑去河边摸鱼。摸回来的鱼,一半下了锅,一半卖给供销社。卖鱼钱,攒着买了个二手收音机。
收音机不大,但闹腾的很,村里人都听得见铁柱家传出来的声音。他爹嫌吵,拉了电闸,铁柱就跑到村口的电线杆下面,接了一根破线,又听了起来。
那时候收音机里播的是什么我记不清了,好像是英语课,铁柱对着念,念不全,就跟着哼哼唧唧,嘴里嚷嚷着,“洋文好难啊。”
初中考试那天,铁柱迟到了。不是故意的,是村口的小河涨水了,他蹚着过,裤子湿了半截,抱着书包跑到县城时,考场门已经关了。
他爹唾了一口,“笨蛋。”
铁柱不知道从哪找了份报名表,那年九月还是去了县城读初中,住校,租了个地下室,和另外几个孩子挤。冬天冷得坐在凳子上屁股发麻,夏天热得满屋子蚊子嗡嗡叫。学费是不知道哪来的,反正他没问过他爹,他爹也没主动说过。
初中毕业那年,铁柱成绩不好,差一点点没及格线。他爹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像是松了一口气,“不读了,回来种地吧。”
铁柱倔,非要再考一次。他爹看他上学那股子劲,也不好说什么,就又卖了两头猪,凑了些钱,让他补习一年。
那个夏天铁柱瘦了一圈,每天骑着我借他的自行车,来回县城补习班和村里跑。补习班的老师说他底子差,但认真,“再补一年,没准能上高中。”
铁柱听了,眼睛亮了亮,骑车回家的路上,差点撞到村口挑担子的张婶子。
“哎呦,铁柱啊,猪有人收了,十五块一斤呢。”张婶子喊他。
铁柱头也不回,车铃叮叮当当响,“知道了!”
复读那年,铁柱去隔壁村相了个亲,对方姑娘叫小芳,初中毕业就在镇上鞋厂打工。小芳挺喜欢铁柱,两人处了半年,谈婚论嫁。
“我要考上高中,然后考大学,然后在城里找工作。”铁柱对小芳说。
小芳瞪大眼睛,“真的?”
铁柱点头,把收音机借给小芳听。小芳每天下班回家就听,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发现收音机还开着,耗了不少电。
“不用这么拼命学吧,城里工作也没几个钱。”小芳说,“我堂姐在县城当售货员,一个月才一百多。”
铁柱不信,“不可能,电视上城里人都有小汽车。”
第二年高考,铁柱成绩还是差了点。小芳劝他算了,“咱们结婚吧,厂里能介绍你进去,两个人一起攒钱,以后有了孩子,供他们读书。”
铁柱不乐意,“我要再考一年。”
小芳叹气,“那我等你。”
他爹也不高兴,“再考就二十了,到时候找媳妇都难了。”
铁柱不听,又跑去报了名。
又一年过去,铁柱的成绩依然不够高中线,小芳的家人也等不及了,催着她另找对象。小芳托我给铁柱传话,“对不起。”
铁柱收到消息,一声不吭,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着蚂蚁爬上爬下,一直坐到天黑。
“不读了!”铁柱站在院子里喊。
他爹坐在门槛上,慢悠悠地盘着烟丝,“考不上就不读了?”
“没用的,我脑子不行。”铁柱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头。
“学也不行,种地也不行,那你想干啥?”他爹问。
铁柱抿嘴不说话。
“你叔城里修车厂招人,我托关系给你弄进去,当学徒。”
“修车?”
“对,修汽车。现在城里车多了,这活计有钱途。”
铁柱想了想,“行,我去。”
他爹点点头,站起来,回屋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布包,“这是我这些年攒的,你拿着。”
铁柱接过布包,打开一看,是一沓钱,数了数,有八百多。“这么多?”
“供你那几年学,省吃俭用攒的,本来想着你考上了用。现在给你当个盘缠吧。”
铁柱眼眶红了,使劲眨眨眼,没让眼泪掉下来。
修车厂在县城边上,是个大院子,里面停满了各种车辆,拖拉机、面包车、摩托车、自行车,甚至还有几台洋气的小轿车。院子中间有个棚子,棚子下面几个油腻腻的师傅在忙活。
铁柱拎着包,站在门口,不敢进。
“小子,你就是李根水的儿子?”一个中年男人从棚子里走出来,手上擦着机油。
铁柱点点头,“我爹让我来学修车。”
男人上下打量他,“行,跟我来。”
第一天铁柱就被安排去洗车,整整洗了十几辆,手皱得像泡发的木耳,指甲缝里全是泥。晚上回到宿舍,躺在铺上,手指头都疼。
“习惯就好。”隔壁床的老张说,递给他一盒云南白药,“记得擦擦。”
铁柱接过来,点点头,想起他爹那布包里的钱,塞在枕头底下,生怕被偷了。
就这样日复一日,铁柱从洗车、打扫、递工具开始,慢慢学会了换机油、补胎、换火花塞,再到更复杂的发动机修理。
铁柱在修车厂干了三年,从学徒熬成了师傅,手艺越来越好,尤其是修发动机,一听声音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这小子有天赋。”老板说,给他涨了工资。
铁柱每个月省吃俭用,留下一点钱,剩下的都寄回家里。他爹收到钱,也不说谢谢,只是在村口的小卖部买了两瓶二锅头,和几个老头子喝酒,喝到半醉,才说出一句,“我儿子在城里有出息了。”
第四年,铁柱听说县城要开发新区,要建汽车城,就琢磨着自己开个店。他去找老板商量,老板拍拍他肩膀,“有志气,我支持你。”
铁柱凑了点钱,又去找亲戚借了点,再加上他爹给的那八百多(他一直没舍得花),总算在新区租了个小门面,开了自己的修车店。
店名叫”铁修理”,门口挂着块红底白字的牌子,远远看着挺显眼。
开业那天,铁柱给家里打电话,请他爹来。
“不去,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折腾不起。”他爹在电话那头说。
铁柱有点失落,但也理解,“那您注意身体,有空我回去看您。”
电话挂了,他爹站在村口的公用电话亭旁,掏出皱巴巴的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他攒了一上午的劲儿才走到这,腿都有点抖。
“怎么不去?铁柱孝顺着呢。”我从小卖部出来,看见李大爷站在那。
李大爷摇摇头,“他那地方,我这身打扮,哪配进去。”
我看了看李大爷身上的蓝布褂子,确实有点旧,但干净利索的,也看不出哪里不配。
“再说了,去了让人家看笑话,说铁柱他爹是个老农民,影响他生意。”李大爷自嘲地笑笑。
“铁修理”开张了,生意不错。铁柱手艺好,人又诚实,修车不缺斤少两,该换的换,不该换的绝不多收钱。一年下来,攒了点钱,又开了第二家店。
那时候,铁柱已经不叫铁柱了,改名李铁,名片上印着”李总”,穿着西装皮鞋,开着辆二手桑塔纳,在城里转悠。
第二家店开在县城的另一边,离村子更远了。铁柱回家的次数也少了,从一个月一次,变成三个月一次,再到半年一次。
每次回来,他都给他爹带礼物,烟酒茶叶,有时候还有衣服、手表。他爹收下了,但没怎么用过,衣服挂在柜子里,手表放在抽屉里,烟酒倒是分给了村里的老伙计们。
“你儿子挺有出息的。”老伙计们夸。
他爹不置可否,“也就那样。”
转眼到了2000年,铁柱的店已经开到了五家,规模也从小修理店变成了正规4S店。他娶了个城里姑娘,开了辆进口车,住进了县城最好的小区。
结婚那天,铁柱派了辆车去接他爹,他爹没去。
“我穿啥去?怪丢人的。”他爹对来接的司机说。
司机回去报信,铁柱的脸色有点难看,但还是笑着招呼客人,好像没这回事。
婚礼很热闹,来了不少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就是没他爹。
铁柱的媳妇不太高兴,“你爸怎么能不来呢?”
铁柱抿了抿嘴,“他老了,不喜欢热闹。”
“那你也该去接他啊,多大点事。”
铁柱没说话,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结婚后,铁柱回村的次数更少了,一年到头也就过年那会儿回去看一眼。
他爹也不主动打电话,有时候村里邻居问起铁柱,他就说,“挺好的,城里做生意,忙。”
2005年,铁柱的店已经开到了十家,还在城里盖了个汽车城,里面有维修、美容、保养、销售,一条龙服务。他也不叫李铁了,改名李铁峰,名片上的头衔换成了”董事长”。
那年春节,铁柱开着辆新车回村,车子停在村口,引来一堆孩子围观。他从车上下来,西装革履,皮鞋锃亮,手上戴着金表,走路带风。
“铁柱!”他爹站在门口喊他。
铁柱脚步一顿,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还是走过去,“爸。”
“回来吃饭?”
“不了,就看看您,晚上还要赶回去,有个饭局。”
他爹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恢复平静,“那行,路上慢点。”
铁柱从口袋掏出一叠钱,“这是给您的,您拿着花。”
他爹没接,铁柱就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2010年,铁柱的生意更大了,不止是修车,还做起了汽车销售、配件批发,甚至还有了自己的品牌。他的店铺已经遍布周边几个县市,总共有十二家。
那年夏天,村里来了人,说李大爷病了,让铁柱回去看看。
铁柱刚谈完一个大单子,心情不错,就开车回了村子。
村口的路已经修好了,水泥路直通到家门口。铁柱的车停在院子里,比他爹的房子还高。
“爸,听说您病了?”铁柱走进屋里,看见他爹躺在床上,脸色发黄。
“没事,老毛病了。”他爹挣扎着要坐起来。
铁柱连忙过去扶,“您别动,我带您去城里的医院看看。”
他爹摇摇头,“不去,我这把年纪了,折腾不起。”
“那不行,必须去。”铁柱坚持。
最后他爹还是被说动了,跟着铁柱上了车。路上,他爹看着窗外飞快后退的景色,一声不吭。
到了医院,检查结果不太好,肝上有个阴影。
“要住院治疗。”医生说。
铁柱点点头,“安排最好的病房。”
他爹抓住铁柱的手,“别花那冤枉钱,我回去吧。”
“您听医生的。”铁柱难得强硬一次。
住院的日子,铁柱白天忙生意,晚上来医院看他爹。他爹话不多,有时候醒着,有时候睡着,铁柱就坐在旁边,看着他爹的脸,发现多了好多皱纹,鬓角的头发全白了。
“你妈去得早,就剩咱爷俩相依为命,我想着你能有个出息,别像我一样种地受苦…”他爹有一天突然说。
铁柱一愣,不知道该说什么。
“现在好了,你出息了,有钱了,有地位了,比我想的都强。”他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一把小扇子。
铁柱低下头,“爸,都是您供我念书,送我学手艺…”
“哎,那点钱算什么,”他爹摆摆手,“我就后悔,当初没把你直接送去学修车,让你在学校里受了那么多气。”
铁柱沉默了,想起那几次高考失利,想起小芳的离开,想起乡亲们的闲言碎语。
“不后悔,”铁柱摇摇头,“那几年我学会了不少东西,不然现在也开不了这么多店。”
治疗了一个月,病情有所好转,他爹执意要回村。
“在这住着不自在。”他爹说。
铁柱拗不过,只好办了出院手续,把他爹送回村子。
“你平时注意点,别喝酒了,按时吃药。”铁柱嘱咐。
他爹点点头,“知道了,你忙你的去吧。”
铁柱走到门口,又转身,“爸,要不您搬到城里住吧,我那小区环境好,有健身房,还有医院。”
他爹坐在门槛上,点燃烟袋锅子,慢悠悠地说,“不去,我这辈子就在这块土地上,哪也不去。”
铁柱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那您保重,我过阵子再来看您。”
日子一天天过去,铁柱的生意越做越大,忙得不可开交。他爹的病也时好时坏,前些日子又犯了,住了一阵子院,刚回村没多久。
昨天,铁柱的秘书来说,有个乡下老头站在公司门口,说是他爹,要见他。
铁柱正在和几个客户谈事情,听了这话,脸色有点变,但很快又恢复正常,继续说笑。
“您好,李总现在有会议,暂时见不了您。”秘书回复他爹。
他爹站在大堂里,穿着那件蓝布褂子,手里攥着个布包,看了看周围金碧辉煌的装修,又看了看电梯上下的人群,没人搭理他。
“那行,我等他。”他爹说,坐在大堂的沙发上,脊背挺得笔直。
秘书为难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楼上的会议室,最后只好说,“那您先坐会吧。”
一个小时过去了,铁柱还没出来。他爹问了问秘书,秘书说会议还没结束。
两个小时过去了,他爹坐不住了,站起来活动活动腿脚,走到大门口,透过玻璃门看外面的车水马龙。
三个小时过去了,电梯”叮”的一声响,铁柱带着几个客户出来了,说说笑笑,准备去吃饭。
“铁柱!”他爹喊了一声。
大堂里的人都回头看,铁柱也停下脚步,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站在原地,好像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
他爹迈着小步走过来,脸上有点紧张,但还是露出笑容,“我来看看你。”
铁柱的客户看看他爹,又看看铁柱,眼里有些探询。
“这位是…”一个客户问。
铁柱抿了抿嘴,声音有些干涩,“我父亲。”
客户们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纷纷过来打招呼,“李董事长的父亲啊,久仰久仰。”
他爹有点拘谨,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铁柱看了看表,对客户们说,“各位,不好意思,今天这顿饭恐怕要改期了,我父亲突然来,我得陪陪他。”
客户们表示理解,纷纷离开。大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父子俩面对面站着。
“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铁柱说,声音软了下来。
他爹从怀里掏出那个布包,递给铁柱,“这个还给你。”
铁柱接过来,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沓发黄的钱,整整八百多块,是当年他爹给他当盘缠的那些。
“这…”
“你那时候没敢花,一直存着,我知道。”他爹说,声音有点哽咽,“现在还给你,省得我走了,找不到人还。”
铁柱的眼眶红了,“爸,您别胡说,您身体好着呢。”
他爹摇摇头,“我昨天做梦,梦见你妈来接我,说是时候了。”
铁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紧紧攥着那个布包。
“今天来就是看看你,还有你的铺子,”他爹抬头环视着整个大厅,眼里满是骄傲,“真气派啊,比县长家还气派。”
铁柱突然弯下腰,一把抱住他爹,“爸,对不起…”
他爹拍拍铁柱的背,“有啥对不起的,你有出息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天晚上,铁柱亲自开车送他爹回村,路上他爹一直看着窗外的景色,时不时指着某个地方说,“那里变了”,“这里新盖了楼”。
到了村口,铁柱没有停车,而是直接开到家门口。他搀着他爹下车,又扶他进屋。
“爸,您明天收拾收拾,搬到城里住吧,我那有套空房子,您住着方便。”
他爹摇摇头,“不去,我就在这挺好。”
铁柱知道拗不过他爹,只好答应常回来看看。
“你忙你的吧,别管我。”他爹摆摆手,“我这把年纪了,没几年活头了,在哪不是活。”
铁柱眼圈又红了,“别瞎说,您会长命百岁的。”
他爹笑了笑,“那我等着看你小子开二十家店。”
今天,我坐在李大爷家门口的小板凳上,看着他点燃烟袋锅子,一口一口地抽着,烟丝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
“铁柱最近有消息吗?”我问。
李大爷抬了抬眼皮,“上周来过,送了些补品,说是养身体用的。”
我点点头,“铁柱现在可是大老板了,城里人都认识他。”
李大爷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是啊,我儿子有出息,我知足了。”
太阳渐渐西沉,村口的老槐树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李大爷坐在门槛上,眯着眼睛看远处,好像在等什么人。
“别等了,铁柱不会回来了。”我抽着烟坐在李大爷旁边的小板凳上说。
李大爷抬了抬眼皮,嘴里叼着烟袋锅子,也不吭声,只是用打火机点了一下烟丝,那小火苗照在他皱巴巴的脸上,像照在一张老地图上。
“他说过两天有空,要回来陪我住几天,”李大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他说要把公司交给别人打理,自己回来休息休息。”
我一愣,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信不信由你,”李大爹慢悠悠地说,“反正我信了。”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