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下午刚送走一个客户,手机响了,是村里老支书打来的。我听完愣在那儿,手指捏着烟头都不知道烫了。堂哥回来了,就在他家门口跪着,已经三天没起来了。
我今年四十有五,在县城开了家不大不小的装修店,请了几个工人,日子过得还算宽裕。
那天下午刚送走一个客户,手机响了,是村里老支书打来的。我听完愣在那儿,手指捏着烟头都不知道烫了。堂哥回来了,就在他家门口跪着,已经三天没起来了。
堂哥叫王建国,比我大六岁,是村里早些年的能人。我叫王建设,从小跟着他屁股后头跑,那时候就觉得他聪明,读书少却总有本事从镇上弄到新玩意儿回来。
那年我二十五,堂哥三十一,开了县里第一家网吧。开业那天请了主持人,放了鞭炮,村里人都去凑热闹。我也去了,被堂哥安排在门口收钱,看着满脸油光的中学生们挤破了头。那会儿他正火着呢,娶了镇上印刷厂老板的女儿,开了辆桑塔纳,村里人见了都得叫声”国哥”。
大年三十那天,堂哥送了两条中华烟给叔叔,说他要扩大生意,办连锁。叔叔高兴得不行,给堂哥倒了一杯又一杯,到最后连碗都抖得端不稳。堂哥一口气干了三碗,脸也不红,安抚叔叔说:“爸,要不了几年,咱家门口就能停上奥迪。”
谁也没想到,半年后堂哥人就不见了。
那天早上,叔叔在沙发上醒来,抽了半宿的烟,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堂哥的媳妇菊花拖着个行李箱站在那,从嗓子眼儿挤出话来:“爹,建国欠了一百多万,昨天晚上人就跑了,我家里人来接我回去了。”
我永远记得叔叔的表情,像是突然老了二十岁。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剩下一只烟头在手指间抖动。
村里人当然议论开了,说堂哥一个月前去赌了,输得底朝天,后来借了高利贷,利滚利已经还不清了。
债主很快找上门来,一群膀大腰圆的汉子差点把叔叔家拆了。叔叔拿出积蓄,卖了桑塔纳,总共才凑了三十多万。最后是村支书出面,给债主留了个欠条,说会想办法处理。
没想到那天晚上,叔叔就中风了。
我听到消息赶过去,叔叔躺在乡卫生院的白床单上,半边脸垂着,眼泪从另外半边脸上流下来。医生说需要转院,我想也没想就签了字。
“转院费用挺高的啊,”医生看着我,“你是?”
“我是他儿子。”我说。
其实那会儿我自己也才刚出来打工,住在县城边上的筒子楼,工地上搬砖,一个月挣不到两千。但我觉得,堂哥不在了,叔叔就是我爸。
我把叔叔接到了出租屋,院里邻居看我每天背着半边瘫痪的老人上下楼,都说我是好后生。其实我什么好后生,不过是从小跟着叔叔吃百家饭长大的。我娘死得早,我爹也跟着改嫁了,是叔叔把我抱到他家,跟堂哥一起养大的。
那时候村里孩子都笑话我,说我是没人要的野孩子。每次我哭着跑回家,都是叔叔抱着我,说”咱家建设最好了”。
叔叔瘫了后,不能说话,只会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嗯嗯啊啊。白天我出去干活,就把他放在阳台上晒太阳。回来时常看见他手里攥着堂哥的旧照片,布满老茧的大拇指把照片中间都磨白了。
那一年日子过得真苦。我白天干活,晚上照顾叔叔,有时候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手上全是给叔叔擦身子时留下的皴裂。最艰难的还是钱,医药费像无底洞,我干一份工根本不够,后来又去夜市摆摊卖烤串,一站就是半宿。
村里人来看过几次,都说我傻。“你又不是亲生的,干嘛要把自己搭进去?建国那小子倒是亲生的,不照样跑了?”
我没吭声,心想,他们哪里知道,在我记事的年月里,叔叔给我的温暖比这世上任何人都多。
第二年,村里帮忙联系了残联,申请了低保,日子才好过些。我跟着装修队学手艺,慢慢能挣钱了。四年后攒了一些钱,在县城租了个门面,开了自己的小店。一天忙下来,回家看见叔叔还在等我,心里踏实。
日子就这么年复一年地过去。叔叔的身体时好时坏,我也从小伙子变成中年人,额头上的皱纹跟叔叔的越来越像。房子从租到买,面积从六十平到九十平,只是我始终没成家。媒人上门好几趟,看见需要照顾的老人,女方都悄悄退了。
我倒也不在意,反正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白天干活,晚上陪叔叔看看《新闻联播》,周末推着他去小区广场晒太阳,看老头老太太们打牌跳舞。我觉得,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直到那个电话。
开了十多年的装修店,积攒下一些人脉和口碑,日子过得比原来宽裕多了。我常想,如果堂哥在,看见我现在的样子,不知道会说些什么。
挂了老支书的电话,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堂哥回来了?真回来了?十五年,不知道是过得太快还是太慢,总之已经恍如隔世。
我开车回村里,心里乱糟糟的。路过县医院时,想到了躺在家里的叔叔,突然气不打一处来。堂哥这些年上哪去了?叔叔中风瘫痪,是他的亲生父亲啊,连个电话都没有,现在猛地回来,是为了什么?
车还没停稳就看见了那个跪在院门口的身影。乍一看还以为是个老人,仔细一瞧才认出是堂哥。他瘦得脱了形,头发灰白,脸上皱纹纵横,眼窝深陷,哪还有当年的意气风发?
“建设…”他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我没理他,径直走进院子,堂哥家的房子早就荒废了,杂草有半人高,墙皮剥落,门窗破败,俨然一片废墟。
老支书站在院子里,看见我来了,叹了口气:“建设啊,你堂哥跪了三天了,不吃不喝,就说要等你来。”
“他回来干什么?”我问。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
“我来看爸爸。”堂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打断了老支书的话。
我冷笑一声:“现在想起来有个爸爸了?十五年啊,你知不知道叔叔中风瘫痪,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堂哥跪在那里,低着头不说话,肩膀抖动,也不知道是哭还是冷的。三月的风还带着寒气,他只穿了件薄夹克,显得更加单薄。
我看着他,心里有一团火,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堂哥当年可是我的榜样啊,带着我去镇上洗澡,给我买第一支钢笔,教我用撒网捉鱼…
“你这些年去哪了?”我问。
“我去了很多地方,”堂哥慢慢说,声音颤抖,“刚开始在广州,后来去了新疆,再后来…”
“我不想听这些,”我打断他,“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一声不吭就消失了?为什么叔叔中风了都不回来看一眼?”
堂哥像是被刺了一下,突然抬起头来,眼睛里都是红血丝:“我不知道爸中风了!我真的不知道!”
“那你这些年连个电话都不打回来?”
堂哥苦笑一声:“我不敢啊…我欠了那么多钱,债主说过,我要是敢联系家里人,他们就…”
我有点不耐烦:“那你现在回来干什么?钱还清了?”
“钱…早就还清了,”堂哥低声说,“五年前就还清了。”
我愣住了:“那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堂哥没回答,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递给我。我没接,他就放在地上。
风吹起信封一角,我看见里面露出一小截医院的抬头。
“肺癌晚期?”我说出了看到的字眼。
堂哥点点头,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医生说可能就这几个月了。我…我想在走之前见爸爸一面。”
我蹲下身,捡起信封,里面是一沓诊断书和化疗记录,还有一张银行卡。
“卡里有三十多万,是我这些年存的,”堂哥说,“我知道不够,但是…”
我没听下去,脑子里嗡嗡作响。癌症晚期?堂哥要死了?那个曾经在我眼中无所不能的堂哥,现在就要离开人世了?
“爸爸他…还好吗?”堂哥小心翼翼地问。
我深吸一口气:“叔叔瘫痪了十五年,不能说话,不能走路,但精神还行。”
“他…恨我吗?”
我看着堂哥,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很陌生,也很熟悉。他的眼睛还是那样,带着我小时候熟悉的那种执拗。
“叔叔从来没有恨过你,”我慢慢说,“他每天都会看你的照片,逢年过节我带他出去,他老是用手指指路口,我知道他是在等你。”
堂哥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顺着脸上的沟壑往下流。他想说什么,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能带我去见他吗?”他最后挤出这句话。
我没立即回答,看着老支书:“他这三天真的一直跪着?”
老支书点点头:“白天跪着,晚上就倚在墙角睡一会儿,连口水都没喝多少。我劝他,他说要等你来。”
我心里有些松动,叹了口气:“起来吧,我带你去看叔叔。”
堂哥想站起来,却发现膝盖已经跪麻了,踉跄了一下。我伸手扶了他一把,感觉他轻得像没有重量。
车上,堂哥一直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途经一家超市时,他突然说:“停一下。”
我把车停在路边,看着他进了超市,几分钟后,他抱着一堆东西出来,都是些叔叔爱吃的点心、水果,还有一条烟。
“叔叔现在不能抽烟了,”我说,“中风后医生禁的。”
堂哥愣了一下,默默把烟放回车后座的塑料袋里。
到家时,叔叔正坐在轮椅上看电视。听见开门声,他转过头来,眼睛先是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这么多年,每次有人来,他都是这样,盼了又失望,失望了又盼。
堂哥站在门口,腿像生了根一样动不了。
“爸…”他轻轻叫了一声。
叔叔愣住了,眨了眨浑浊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堂哥。
堂哥跪下来,爬到叔叔面前:“爸,我回来了…”
叔叔的双手颤抖起来,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眼泪夺眶而出。他伸出仅能活动的右手,摸索着堂哥的脸,像是在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堂哥握住叔叔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泪如雨下:“爸,我不孝,让您受苦了…”
叔叔激动得不行,一个劲地点头,发出嗯嗯的声音,眼泪流个不停。
我站在一旁,鼻子发酸。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映在他们身上,那一刻很多年前的画面突然在我脑海中浮现——小时候,叔叔抱着我和堂哥,我们在田埂上看火烧云,堂哥手里拿着两根冰棍,分了一根给我…
晚饭是我做的。堂哥坐在叔叔旁边,一口一口喂他吃饭,讲着这些年的经历。原来他离开后,先是躲债,后来去了新疆做建筑工,慢慢还清了欠款。五年前本想回家,却被诊断出肺癌。他一个人在医院里抗,以为能挺过去,却越来越严重。
“医生说可能撑不了多久了,我就想回来见爸爸最后一面,”堂哥轻声说,“见了面就死而无憾了。”
叔叔听了急得直摇头,抓着堂哥的手不肯放。
“还有你,建设,”堂哥转向我,“这些年…谢谢你照顾爸爸。我欠你的,今生怕是还不清了。”
我没说话,只是低头扒饭。这么多年的怨气,不知怎么就散了大半。
那天晚上,我搬了床铺出来,让堂哥留下住。他睡在叔叔房间的地板上,一夜都没合眼,就看着叔叔。
接下来的日子,堂哥每天变着花样给叔叔做吃的,推着他去公园,给他念报纸。叔叔精神好了很多,原本呆滞的眼神也有了光彩。
一个星期后,堂哥咳血了,止都止不住。我赶紧把他送去医院,医生说病情恶化,要住院。
堂哥不肯:“我时间不多了,想多陪陪爸爸。”
我拗不过他,只好每天给他煎中药,看着他咬牙吃下那些苦得要命的药渣。
一天晚上,堂哥叫我到他床前,虚弱地说:“建设,我想托付你一件事。”
我点点头。
“我走后…你能不能告诉爸爸,我是出差去了?就像以前一样。”堂哥艰难地说,“我怕他受不了…”
我咬着嘴唇答应了。
又过了一个月,堂哥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但还是坚持每天照顾叔叔。有天早上,我发现堂哥不见了,到处找也找不到,直到中午才回来。
“你去哪了?”我问。
“去看了看那个网吧,”堂哥笑了笑,“现在变成了手机店,年轻人都用手机上网了。”
“你还惦记那个?”
“不是,”堂哥摇摇头,“我是去谢谢它,如果不是它,我可能不会欠那些债,也就不会离家出走,也就不会让爸爸…”
“过去的事就不要想了,”我打断他,“你好好养病。”
那天晚上,堂哥叫我坐下,说有事要告诉我。他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存折,递给我。
“这是我在外打工的存折,”他说,“里面有八十多万,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那张卡是我的赔偿金,工地上摔伤赔的。我想都留给爸爸和你。”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拼命攒钱吗?”堂哥苦笑,“我一直想着,等钱攒够了,就回来给爸爸养老,给你当初的付出补偿…结果老天跟我开了个玩笑,钱是攒够了,人却不行了。”
我看着堂哥消瘦的脸,突然想起小时候他总是把好吃的留给我,自己啃窝头。那时候我们穷,但他从来没让我饿过肚子。
“哥,”我喊出这个好久没叫过的称呼,“我没怪过你。”
堂哥眼圈红了:“建设,你永远是我弟弟。”
第二天早上,我去叫堂哥起床,却发现他已经冰凉。他走得很安详,脸上还带着笑容,手里攥着叔叔的照片。
我没敢告诉叔叔真相,只说堂哥出差了,过段时间就回来。叔叔似乎相信了,每天都盼着门响。
日子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只是家里多了堂哥的照片,放在叔叔床头。
有时候半夜,我会听见叔叔含混不清的声音,像是在和谁说话。我知道,他是在跟堂哥的照片对话。
生活还要继续。我推着叔叔去公园晒太阳,遇到村里来县城玩的人,他们都说:“老王家有福气,一个儿子在家孝顺,一个儿子在外打拼。”
叔叔听了,总是笑得合不拢嘴。
就这样吧,我想。人这一辈子,有遗憾,有愧疚,也有温暖和解脱。堂哥回来了那十五天,虽然短暂,却填补了十五年的空白。
或许多年后,当我也白发苍苍,会坐在同一张椅子上,讲述这个关于离别、愧疚和团圆的故事,讲给谁听呢?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个跪在门外三天的堂哥,终究是回家了。
墙上的日历翻到五月,阳光暖洋洋的,照在叔叔的轮椅上。我推着他出门,他仰起脸,像是在等待什么。
风吹过,带来远处的笑声。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