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不只是节假,即便日常,猪肉仍是把日子顶起来的主角

B站影视 内地电影 2025-09-03 10:53 3

摘要:看当下或未来的事,只需要睁大眼睛。而在某个安静的时间,轻轻合上眼睛,过往便没逻辑没次序的在脑海里冒出来,就像一截栎树雨后不经意间冒出一粒蘑菇,一抹青苔。

看当下或未来的事,只需要睁大眼睛。而在某个安静的时间,轻轻合上眼睛,过往便没逻辑没次序的在脑海里冒出来,就像一截栎树雨后不经意间冒出一粒蘑菇,一抹青苔。

当把年关放回阁楼,走向万物生长的原野时,我想起了关于猪的一些事情。如今猪的一生更加短暂,没活明白就在无谓的挣扎中草草结束了。曾经乃至今日深度关切和精心饲养猪的人们,大部分日子都在猪的“下辈子”中度过。在已经翻天覆地而仍需奋力改变的鄂西这片土地上,人们依旧对猪寄予厚望。

每逢节假,鸡鸭鱼虾各种形态的胴体便开始粉墨登场,穿梭市井。但不管怎样,这些似乎只是一些花边新闻,主版还是猪肉。我不嗜肉,对猪肉的需求不疼不痒,情感上却黏黏糊糊,如同吃不厌的白菜土豆。不只是节假,即便日常,猪肉仍是把日子顶起来的主角。

有句俗语,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龙舟坪这个并不算大的长阳县城,总有卖不完的猪肉,但绝对是见不到猪跑的,一座城,似乎只是猪的殡葬服务中心。我进县城生活了二十余年,再也没有见过活的猪,再也没有见过掌管猪肉的食品所。

县城的农贸市场直到华灯初上,一个接一个的肉案上仍有红的白的猪肉,仍可以看到肉案老板油腻的皮肤边缘滚出几滴汗珠来,最灿烂的笑脸都给了食堂、餐馆和酒店的采购。普通家庭现在钟情粮食猪,宁可出更高的价钱从乡下亲戚熟人那里去购买。粮食猪是相对饲料猪兴起的一个新概念,猪食的不同决定肉质,就像阅读决定一个人的气质。

现今人们对肉质的审慎,在三四十年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发过酵的记忆里,我家十余年养的是一头猪。尽管每年下半年祖母会用粮食、衣物或者其他什么换来一头猪崽,到了第二年腊月也会宰杀,变成猪肉被很快吃掉,但它们就是一头猪。这头猪一年一年死而复活,由小到大,由瘦骨嶙峋到渐渐丰腴,由活生生的整体到支离破碎。

我家的猪圈我引以为豪。别人家的猪圈,是在原木两端凿出榫槽,交叉咬在一起,围成风可以自由出入的几何体。我家正屋是从地主手里剥夺来的,猪圈是后来所建,土筑瓦盖,高土墙,大木门,很是气派。与斑驳苍老的正屋一体,气势上就占了优势,搁现在我家的猪相当于住上别墅的土豪。可是,我家的猪从来没有让我自豪过,尤其是到了下半年。好的居住条件并没有让它们茁壮成长,光宗耀祖,它们不争气,也不着急。

那时长阳西陲的大山里,掂量一户人家的家境,不看衣着,不看房子,反正都一样破烂。而是,往田里瞅瞅,再趴在猪圈上瞅瞅,看庄稼的长势和猪的大小肥瘦。幸好我家猪圈深墙大院,祖母少了不少压力。祖父去世得早,父母在外地教书,家里只剩下祖母一人。祖母个子矮小,又是一双缠得像两粒松籽的小脚,拧进拧出如同一只瘦鸭,做什么事都不及别人。好多人家养两头猪,给食品所交一头,自己还可以留一头。我家“购半留半”后,一年就只半边猪的肉。所以,对这一头猪的关照,要超过现在宠物的多少倍。猪的身胚和胖瘦决定祖母的表情。

祖父去世的第二年,我家更加力不从心。靠着幼儿园的孩子都能数得过来的父母的那点薪水,我家人吃的粮食勉强能续上,却始终挤不出一点儿来给正需要加粮食的猪。那年我八岁,还不会打猪草。祖母整天像只蜜蜂趴在田里,用佝偻的脊背伺候着上天的脸色。薯藤给猪吃完了,就吃黄豆叶,黄豆叶没有了就开始吃糠。十月是猪催膘的最后期限。起先祖母把人吃不上嘴的,小如雀蛋的土豆筛选出来,给猪改善了一段时间的伙食。接下来的日子,猪把煮过的糠拱得到处都是,如一堆堆刚拉出来的牛粪,实在是在里面找不出一丁点有营养的东西。祖母只得狠心在人吃的苞谷面里抓上一把,撒在糠上面,哄猪多吃点。

那时很多家庭,即使把房子倒过来抖三下,也凑不到两斗粮食。人食与猪食失去了界线,人一日三餐也是在野菜中撒几把苞谷面,或者在煮熟的土豆上面撒一点盐,把终日不安分的肠胃当小孩一样哄着。人或者猪,吃了上顿,下顿吃什么,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必须思考和解答的固定命题。

这猪架子真大。腊月二十了,杀猪的时间不能再拖。杀猪佬看到两块坐骨高高凸起,颈脊还没有半掌宽的猪,不知道怎么恭维我们,只好说猪的架子大。没有粮食投喂,偏偏那年的猪长得牛高马大。杀猪佬喝了两杯茶,迟迟不忍动手。

我在稻场蹦蹦跳跳,嘴里喊着有朒朒吃喽,有朒朒吃喽,一转头发现祖母倚在门边抹眼泪。要强的祖母因为杀一头猪落泪,烙在我单薄的记忆里。

那天很冷,灶屋的柴烟绕来绕去,久久不肯跑到屋外去,大人的咳嗽声像破竹棍敲出来的。

我幼小的心灵里,成人的眼泪具有宗教般的力量。我打不了柴,担不了水,我学会了打猪草。在集体的地里,在自留地里,上天似乎从来没有亏待过杂草,它们总在苞谷、黄豆、土豆的茎叶下热闹,鲜嫩得可以一把捏成奶水。只要我把它们摘回去,经过祖母宽大的薄刀腰碎,就可以转化成肉,转化成希望,转化成可以稍稍宽慰的日子。我不想再看到祖母的眼泪,她那矮小干枯的身子,盛不了多少。

那个时候学校的老师忙于我们怎么也弄不明白的批这批那,放学后没有家庭作业,有更多打猪草的时间,猪和永远举着砍刀的食品所成为最大的隐性受益者。可境况并没有朝着有光的一面攀爬。

过了两年,妹妹也能打猪草了,祖母信心百倍的捉来两头猪崽,想打个翻身仗,结果我家那堂而皇之的猪圈似乎出了鬼,两个小猪崽莫名其妙地死了。到了第二年开年,父亲给了一点钱,祖母不知从哪里买来一头四五十斤重的半打子猪,不到两个月也死了。这次掉眼泪的是我和妹妹,我们比赛打猪草的积极性戛然而止。已经习惯没有祖父的祖母却强装着笑脸,看上去像阳光下刚刚蔫了花的向日葵。

引以为豪的猪圈像座空庙寂静下来,猪圈门终日大开,我家那只上了年纪的狗常常躲在里面养精蓄锐。没有了猪,狗的日子宽裕起来,走路的时候屁股不再荡来荡去。从肉食动物进化来的狗,在我家就没沾过荤,连杀猪时溅到地上血就很少舔到,坚守着狗不嫌家贫的诺言。在没有猪的日子里,它常常可以吃到本该属于猪的残汤剩饭,对过路人的汪汪声中,显得中气蓬勃。但这对于我们,并不是件令人欣喜的事情,过年很可能面临没有肉吃,对“小娃子望过年”是个巨大的打击,像出土的禾苗被掐去了头。更可怕的,如果一年没有油水,我们会拼命往本来就大得戳眼睛的肚子塞更多的苞谷、土豆和红薯,肚子会像气球一样吹大,直到看不到脚尖,菜青色的童年会更加暗淡。

摆着的事实是,在那年月的那片土地上,只有楼索上还掉着几片肉,人们才会像入了冬的蚊子趴在烟囱上,有继续振动翅膀的力气。

暑假期间父亲从很远的地方背回来一些石灰,撒在猪圈里,说这个一定能把“鬼”赶走。再买一头猪的议题又提上了日程。直到农历九月底,才等到一个机会。一个远房亲戚,家里急需用钱,要把一头已经着了不少肉的猪卖掉。

那时,肩膀是唯一的运输工具,一百多斤的猪是我和祖母都承不起的重量,猪得自己走山路投靠新主。我和祖母很早就出发了,走十多里山路,到亲戚家还不到晌午。等大人把一切事情办妥,可那头猪先是赖在猪圈里不肯出来,好不容易赶出来,又不肯上路,像个拼死逃学的顽劣孩子。在我竹条的抽打和威吓下,已经折腾得没多少力气的猪,终于慢吞吞上路了。我松了一口气,回头望见亲戚家的女人,正像上次祖母一样靠在门边掉眼泪,我感觉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赶紧把竹条丢了。走到亲戚屋后时,祖母看我木呆呆的样子,拉开嘴巴在脸上推开一层泥巴色的笑。说,你看,猪在朝我们家走,我们家要转运呢。

祖母的话,像一顿我期待的午餐落进胃里。可事情并没有一帆风顺。为迎接猪的到来,早已提前把家粪除得一干二净,猪圈里亮堂得像生产队的保管室。可是一个月后,猪还是病了,发着低烧,也不进食。猪卧着不动,圈门虚掩着,似乎只要猪愿意,随时可以出走。祖母用纯苞谷面熬了一小盆很稠的粥,送到猪嘴边,它看都没看一眼,这在平时会立马响起啪啪啪的声音。祖母急得日夜不安,不断托人带信去请兽医。一个生产大队只有一个兽医,在那个“通讯靠吼”的年代,能找到兽医几乎相当于彩票中奖。祖母要我守在对面的山包上,去听吹牛角的声音,那是唯一能找到兽医的简单办法。

山野黄黄绿绿,黄的正在枯萎,绿的一片忧郁。连续两天都没有牛角声响起。

第三天,祖母正锁门准备出门去寻兽医,突然发现猪慢悠悠地自己走出了圈门,短促地轻哼了两声,然后挪到屋檐下接檐水的木盆边。木盆里有准备人吃的待洗泥的土豆,猪嘴上唇掖了几下,竟然嚼了几个土豆。呀,祖母大叫一声,喜极而泪。我突然像明白了什么,跳了起来,使劲拍着大腿。

此后几日,祖母像照顾病人一样照顾着猪,可猪像个节食者,每次吃一点点,消瘦了不少,猪恢复进食带来的喜悦消耗殆尽。就在这时,终于听见牛角号声远远传来。

祖母为兽医煮了一碗当时坐月子才能吃到的鸡蛋面条,兽医哗啦哗啦扒完,抽了一支烟,喝了一杯茶,才慢腾腾地来到猪圈。他转着圈看了猪几眼,又在猪的耳根摸了一下,说,没事,找一碗辣椒面来。兽医把猪逼到墙角,待猪张嘴叫唤时,把一小截木棍塞到猪嘴里,然后抓起一把辣椒面撒进猪嘴里,猪尖叫几声,嘴里像开了一眼泉。一件天大的事,一把辣椒面画上了句号。

那一年我家杀了一头肥猪,左邻右舍跟前块头都被请来吃年猪饭,坐了三桌。雪地被黑幔完全笼罩后人们才在说说笑笑中散去,杉皮火把映红了暗白的山野,如龙灯游走。

冬腊月杀猪的时候,猪的尖叫声如同号角,能惊掉压在树枝上的雪。我家猪圈一个三角形的角落里,总有一只小猪崽惊恐万状。这只猪崽将在第二年的冬腊月出场今日的主角,我们称它为接槽。年猪赴死,新的使命和希望就落到了接槽身上,它是接班人。猪圈是不能空着的,如果空了,那这户人家就将失去一半的生机,是要受周围人轻慢的。

在养有母猪的人家把接槽买或换回来,叫捉猪儿。捉猪儿跟娶媳妇一样重要,祖母对这件事情慎之又慎。过了白露,祖母就开始到处打听捉猪儿的事,将哪头公猪配的种,母猪身胚是大是小,问得清清楚楚。然后寻机会,找懂阴阳八卦能掐会算的人,看好登门的日期。到了捉猪儿的那一天,也不会急着去捉,先趴在猪圈盯上半天猪崽的长相吃相,再用手一指,一把薅住猪崽两条后腿提起来,看看猪崽的犟劲,听听猪崽的叫声,满意后一笑,才放进事先准备的蛇皮袋里。

跟孩子断奶一样,接槽捉回来最初的一两个月,享受着一生最美好的时光,顿顿细粮浓粥。猪崽比人类更容易获得独立生活的能力,小小年纪就知道用前肢把干燥的苞谷叶掖得又松又实,一头扎进去享受只属于自己的温存世界。只是它不知道,困苦的日子像等待人一样正等着它。以后的一日三餐会慢慢掺些嫩草,直到再也不见一粒粮食,进入拖胚子的日子。而这个时候已经进入春天,鹅儿肠、苦荬菜、籽粒苋、菊苣、马唐已经弥漫在整个田间和荒地,这是上帝最体贴最慷慨的季节。于是,打猪草成为我的家庭作业,成为我的黄昏与周日。

每次喂猪,祖母总要在食槽旁边站上一会儿,她一眼就能看出猪的好坏,是不是“往前去”的相,而我始终弄不明白。我问祖母,祖母笑笑说,猪吃食像你吃饭一样饿牢,就是好胚子。后来我知道了一首歌谣:鄂西大黑猪,尾巴根子粗,嘴上三道箍,吃食二面潽。总算对一头好猪一知半解。

猪圈无言,猪死猪生,猪去猪来。一头猪牵着的岁月,无声无息地在大山中跌宕喘延。人们在无数个漫长的白天和无数个更为漫长的夜晚,折叠着总有破洞的布衫。

我十七岁彻底走出了那片大山。我没有一个农民的铭牌,但我的童年却深深地包裹在大山的箬叶里。土地上的农事与磕磕绊绊一地鸡毛的猪事,是我身上解不开的层层蛛网,他们始终是我生命中的太极两仪。

1983年,七十一岁的祖母已没有多少力气做一只在土地皮肤上飞动的蜜蜂,老家连同引以为豪的猪圈卖给了别人,搬到秀峰桥这个有两所学校的小集镇定居下来,与土地彻底告别。祖母在这里生活了十九年。一个简易的猪圈里,一头猪活了十九回,也死了十九回。祖母终年只做一件事,打猪草和喂猪,像对待一个一起过日子的人。

这十九年里,食品所盛极而衰,我家再没有上交过一片肉。

没了土地,祖母打一大背笼猪草往往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风雨无阻。祖母最后六年患上了老年痴呆,除了家人、猪和猪草,她不再认识也不再顾及任何事物。祖母离开这个苦苦纠缠了九十年的世界,留下最后一句话:猪喂了没有,还有没有猪草?

祖母去世以后,一切好像在一夜之间变了。猪不再是黑色,像人得了白化病。颜色变了,吃食也变了,喂的数量也变了,而我家最大的变化是不曾再喂过猪。不再喂猪的另一个原因,是举家搬到了县城龙舟坪。其时父母已经退休,我们三个子女也在县城明晃晃的水泥与玻璃间爬行。

县城的日子,不再有猪,只有猪肉。城里长大的孩子以为猪肉是商贩的肉案上长出来的。猪的大小与死活,成为不相干的事情,只有猪价牵动人心。我曾经引以为豪的猪圈,放到现在已经是对猪的一种亏待,很多猪一出生就在某个自动化的生产线上。作为草食动物的猪,吃草的机会比人吃肉的机会要少得多。优渥的条件缩短了猪一半的寿命。但人们不关心猪的寿命,只关心自己的寿命。

寿命的钥匙,在一下子像山一样堆到眼前的物质面前,茫然得找不到。人们祈盼“猪”事顺遂的时候,事实或许正向相反的方向走去。就像,我们曾经总想猪多一点肥膘和脂肪,猪却长出了更多的瘦肉;现在希望猪多长一点瘦肉,却是白条条的一片。人也是一样,曾经想胖,胖不起来;如今想瘦,也瘦不下去。匮乏与丰余是双刃剑的两面,都曾对我们这代人施以凌迟。

记忆留给我们听漏的机会,认知递给我们校盘的扳手。吃食,终将与自然对话,同时代共情。在温饱被甩脱之后,健康与品质将作为主菜上到桌面上来。

最近几年,有人在抖音上直播种植猪草的事,直播在野外找到产崽母猪的事,直播兽医开着车风风火火到处劁猪防疫人工授精的事,点赞和留言像没有尾的菜单,一泻千里。那流量与热度像江南三月吹过来的风。

(原载《今古传奇》2025年7月中旬刊总第794期)

来源:印象红磨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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