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娘家那套旧砖楼,窗框还是浅绿的铝合金,铰链松得一推就吱哑一声。
我娘家那套旧砖楼,窗框还是浅绿的铝合金,铰链松得一推就吱哑一声。
我每次回去,都被这声响逗笑。
像提醒我,“你还欠这房子一遍油漆呢,丫头。”
我叫许然,三十六,沈城人,家里排行老二。
我妈叫我“许一根筋”。
我知道她是半夸半损,可我不改。
我在婚礼上说过一段话,至今想起来都觉得牙酸。
我说,婚姻是两个人的合伙企业,谁也不当甩手掌柜。
我老公当时握着我的手笑,他叫周启。
人高马大,嘴壳子甜,笑起来有点憨,是那种扛冰箱上五楼不喘却会忘记倒垃圾的人。
我们结婚第七年,我怀了二胎,肚皮上妊娠纹像画地毯。
我不嫌,真不嫌。
我妈看了两眼,叹气。
“老大那边还指望你爸妈帮带,老二你就别想了,人家有儿子媳妇。”
她说的是周家的“分工”。
周家两兄弟,老大周平,老二周启。
我嫁过去的时候,周家老房在北油坊巷,四层,没有电梯,四十来年的砖楼,旁边就是菜市场,早上六点半开始喊价。
那时候我还挺喜欢,觉得生活有味儿。
现在我怀着二胎,听见鸡鸭声就犯困。
我公公叫周有年,退休铁道工,性子像铁,直。
他妻子,也就是我婆婆,年轻时是个漂亮女人,眉眼弯,眼珠子黑得亮,嗓子却细,动不动咳。
三年前,她走了。
走之前,她握着我手咳得满脸通红。
我给她擦嘴,一点血线在纸上花开。
她喘了好一会儿,才吐一句。
“然然,我就盼你们兄弟和睦。”
我答应她,连着点头。
我那会儿不知道,人和睦这事儿,背后有钱房,和睦就变贵重。
我婆婆头七那天,公公红着眼,把他的存折、房产证拿出来,说要趁着大家都在,立个遗嘱。
那本房产证,是北油坊巷的那套。
老房不值钱,最多一百来万。
我那时最在意的是他存折,觉得老人家该存点大病钱。
结果存折不厚,进进出出的流水,零零碎碎。
他一合,咳了两声,就像多年的烟瘾犯了。
“房子归老大,老大要成家,孩子上学得有个落脚。”
他盯着我们,叼着牙签,像对着车间小工宣布任务。
我知道那时老大已经有房,是他丈母娘陪嫁的,三居室,在南三环外。
而且我知道,我们这边的二胎马上要出生,户口问题、学区问题、奶粉钱都压着我胸口。
我瞄了周启一眼,他也看我一眼,眼神里有个犹豫的小虫子在打转。
我没说话,毕竟人刚走,心还暖着,口不忍。
我只是问了一句:“爸,您留些钱给自己,养老看病也得用。”
他抬手摆摆,像拨掉什么苍蝇。
“我有退休金,够。”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摊开,是网上下载的遗嘱模板。
我有点哭笑不得,这年头连遗嘱都有模板,一栏一栏像点菜。
他写,房产归大儿子周平。
后边补一个小括号:赠与。
我看见那两个字,心里有点凉。
赠与意味着什么我不懂,但直觉告诉我它是不可取回的东西。
我摸摸肚子,孩子踢我,像在催促“妈,你说话”。
我没说。
我只说:“爸,您慢点写,别急。”
他笑了下,露出牙槽骨。
“老祖宗的东西传给老大,理所当然。”
“老二这边有你,有脑子,有手脚,怕啥。”
这一句把我噎住。
我看周启,他正低头剥瓜子,指甲缝里都是盐。
公公写完,把纸放进一个红色的文件袋,袋子上印着某银行的logo。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
翻来覆去,想的是“理所当然”四个字。
我想起自己嫁过去那会儿,说不在乎房子,真心话。
我更看重人。
人若可靠,铺个瓦片也能遮风。
但现实是,瓦片也要钱买,市政也要批,学校你要挂户口。
我肚子里踢的一脚比一脚重,我心里那点柔水被搅成了漩涡。
我想,算了,算了。
我们还年轻。
腰杆硬,腿能跑。
那一年我们搬去了南二环外的一个小区,临河,夏天有蚊子。
周启在物流公司做仓储,三班倒,我在一家商场做品牌经理,讲好听叫“经理”,其实每天跑摊位和售后投诉,穿高跟鞋像穿钉子鞋。
二胎出生后,我每晚喂奶喂到两点,眼睛像装了沙子。
我们把天花板上的吊扇擦了两遍,还是积灰。
我问他:“要不要请个保洁?”
他把我按在沙发上:“别,省点,咱有手。”
他笑起来还是有点憨,那种憨让人原谅。
我跟他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忍不住替他抹平那些小粗糙。
比如忘了倒垃圾,我假装没看见。
比如袜子丢了一只,我说可能洗衣机吃了。
我也知道他心里有个“公平秤”。
老大拿了房产,明年还说不定会拿什么。
他偶尔在夜里说:“以后,我爸如果需要养老,我肯定得尽心。”
“我们也尽,像妈那样照顾他。”
那句“像妈那样”,在我耳朵里炸了下。
妈在世时是把这家扛在肩上的。
她一边咳嗽,一边洗菜,咳嗽声把蒜瓣震得跳。
她用干枯的手指给公公掰脚趾甲,笑,骂他“像老小孩”。
那一幕我见过一次,羞得躲回厨房。
我当时想的是,愿老人家长命百岁,但别让我做那么细,怕自己做不好。
第二年,公公突然说要卖老房。
他嫌那边潮,说上下楼腰疼。
我们都说好。
卖了能换电梯房,也算替他减轻负担。
他拿着房产证去中介,看房客像看菜,挑挑捡捡,很嚣张。
那套房居然涨了,学区划片动了,新的地图让老房的价值上跳。
最后居然卖了三百八十万。
我听到这个数的时候,拿着电话愣了,差点把客户电话接成“你好,这里是周有年”。
公公把钱存了三个月定存,遇到银行送礼,送的是平底锅。
他高兴得不得了,天天翻那锅。
给我们每家烧了一次鸡蛋饼。
他嘬牙花子,嘁哩喀喳嚼得响,问:“香不香?”
我笑:“香。”
我心里想的是,钱到了他手里,就是他的。
我们没资格伸过去掐。
但一件事紧接着就发生了。
他带着老大去看房。
西南湖边,一栋新建成的中高层,有电梯,有地下车位,最小的一套一百二十平。
首付一百九十万。
他拍板,说买这套给老大。
我第一次忍不住,把肚子往前一怼,堵在样板间的玻璃门口。
“爸,这钱不是妈那套房卖来的么。”
“原来是要给老大那套北油坊巷的,后来变现了。”
“按理说,卖得越多,越要按之前说好的平衡一下。”
我这几句,词不达意,气息也不匀。
公公看我,鼻孔进出喘,像火车进站。
他压了压我:“平衡啥?那套房本来就是给老大的。”
“现在只是换个地儿。”
“再说了,你们有南二环那套,老大那边房子小,孩子要上学。”
他一字一顿,像每个字都要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坑。
我看老大,老大低头玩手机。
我看我老公,他站在一边,两只手在裤兜里掏来掏去,像要掏出一个答案。
我脑袋里“嗡”一下,想母亲临走时咽气的哽咽,想她干枯的手,想她说的“兄弟和睦”。
我又想起我二胎早产,住保温箱那一晚,我坐在医院走廊,喝了两口矿泉水就吐了。
那时候,公公啊,他去哪了?
他说他不敢看孩子小,怕心疼。
这话很动人,可我那时只觉得空。
我没把这些说出来。
我只是说:“那就是四百来万,全给老大了?”
“那我们这边,不是问钱,是问个心。”
“像话不像话?”
这句,有点冲。
他说:“你怎么总谈钱?”
“你就跟你娘家一样,算盘打得响。”
嗬,这句。
我笑出了声。
不是好笑,是气笑。
他把银行流水拿给老大,老大点点头,转身就去跟中介谈。
我站在玻璃门内,看他们两个背影,很像,两块板子一样挺直。
突然我就觉得,他们好像拿了什么我给不起的许可。
“父权”。我脑子里闪这个词。
可我又想,这不是课本,是生活,是我们自己的孩子的学区,是我们晚上的房贷。
我把笑收了回去,咽了咽口水。
“爸,您留点自己用,别一锅端。”
“您总得老的。”
“我们也可以出一点,您要住怎么也得选个近的。”
他看我,突然有点老了,那种老不是皱纹,是眼神里有一点忽然的疲。
他发了一个长叹,像要吐出一块卡喉的痰。
“行吧,我留八十万。”
“够了。”
他这样说。
最后,他确实给老大买了那套,连装修都操心了。
墙面加了防潮层,地砖选的灰色哑光,说耐脏。
我在工地上看他蹲着和瓦工聊天,指着一块砖说“这缝再压实点”。
我想,这个男人其实喜欢操心,是那种爱管且实在的人。
他爱管家,管出的事都昭然若揭的偏心。
但偏心是爱的一种表达,像他给老大干活时那个认真的表情,像年轻父亲给孩子修风筝。
我回家后,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脸,似乎长了新的纹。
我把枕套换了新的,浅蓝印菱格纹,是团购来的。
那天夜里,周启吃完面,抬头看我。
“然然,你说我们是不是该…”
他说到这里,停了,像司机半路刹车。
“该啥?”
“该先别说。”
他笑了一下,笑得有点虚。
我知道他想说的,是不是该跟爸谈谈留点钱给我们,或者至少,未来养老我们分个轻重。
我说:“别,现在说啥都像抢。”
“等一等。”
我其实心里有点怨他,总是慢半拍。
他可能觉得慢就是稳,他那种厚度让人觉得踏实,但有时候,我希望他快一点,像剜鱼线那种利落。
这一切,直到第一个转折,才四平八稳地压下来。
转折是公公摔了。
不是重伤,在厨房,脚下一滑,尾骨磕了,没断。
人老了,疼更久。
他被老大接到新房去住,说便于照顾。
我去看他,他坐在阳台上,膝盖盖着毛毯。
阳台看出去,西南湖冬天浅,像翻了身的鱼肚皮。
他摆桌上那平底锅,说那是“战利品”。
我笑。
他说:“你看,我到老大这儿,不缺啥。”
我说:“那是,老大孝顺。”
他说:“你别酸。”
“你有你自己的日子。”
我心里一紧,像被筷子戳到碗沿上那一下,脆响。
他看着我,突然又说:“你别担心,我养老,会安排。”
我点点头,想起“安排”的范围,简直是一个宽泛到可以装下任何细节的口袋。
我最后还是留下叮嘱:“爸,别一个人洗菜切菜,地上油,要小心。”
他“嗯”了一声。
回去的地铁上,我刷短视频,看到一条司法普及,讲“父母赠与给子女的财产,另一个子女能不能要求分割”。
主持人说:“赠与有效,无法撤销,除非存在法定事由,比如受赠人对赠与人重大侮辱、虐待等。”
我没把这条转发给周启。
我不知道是怕他难受,还是怕我自己更清楚。
第二个转折来的时候,是春天。
他突然说要搬来我们这边小住一阵。
理由是:老大忙,儿媳“多事”。
这“多事”三个字,烫嘴。
我问他啥叫多事。
他说:“你嫂子不让我吃咸肉。”
“医生哪有说不能吃的。”
“她还老让我在阳台上晒太阳,说好骨头,我晒得眼睛都睁不开。”
我笑出来,笑完又止住。
我问他:“那您来我们这儿住,您自己乐意?”
他说:“乐意,住几天,看看小的孙女。”
我的小女儿那会儿两岁,剪了个蘑菇头,我妈见了就直捏她脸。
她爱吃小番茄,吃得流口水。
他来那天,我把房间收拾出来,换洗被罩,铺了软垫,一一检查插座。
我强调了两遍:“晚上上厕所开灯,灯就在门边。”
他“嗯嗯”两声,抬头看我笑,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求表扬。
那几天我很忙,商场搞周年庆,活动连轴转。
我早出晚归,把小女儿托我妈,中午我妈骑着电瓶车送来,回来时候把鱼段带走,晚上再送回来。
我们像打接力。
我老公三班倒,那阵正好上早班,四点起床,晚上九点能回家。
家里那个轨道像一条细线,紧绷,绷到你稍微一扯,它就“噔”一声断。
第三天晚上,它断了。
断的原因是一个蒜苗鸡蛋饼。
我做完回来,厨房地上油,公公脚底一打滑,坐到了地上。
他没叫。
我听见“砰”的那一下,跑进去,发现他拽着台面,眼睛红。
我没有先扶他,我知道老人摔倒不要随意扶,我先问:“痛不痛?”
他皱眉:“不痛不痛。”
他嘴倔,我去拿了椅子,让他先翻身,慢慢支撑着坐起来。
膝盖没事,腰又疼了。
这回疼得凶,晚上没睡。
半夜我给他热盐袋,他又嫌烫。
我心也急。
第二天他就说:“老二媳妇,还是你周到,不嫌我烦。”
我笑笑,说:“您是我爸。”
他眯了眯眼,像在权衡什么。
第三天,他开始安排我们给他报销药费。
他说:“昨天那药膏花了六十八,前天那贴花了五十,你记着啊。”
他撇嘴:“不是我抠,是咱们账目要清楚。”
“老大那边也是这么记的。”
我点头,拿了个本子,写下“老周药费:118”。
我在行李箱里翻找创口贴时,摸到他的存折。
他没锁,随手塞在那里。
我看了一眼,余额七万。
我心里一跳。
“八十万呢?”
他这几天吃得不差,住得不差,但八十万去哪了?
我找个机会,问。
不是质问,是带着一丝关心。
“爸,您那八十万,留着买保障不?”
他咳了一声,挺直腰板。
“买了份理财,又给老大家添置了点东西。”
“你嫂子怀二胎了,要用。”
我一瞬间哑火,像喝水呛到了气管。
我不是不懂那份“添置”的名义。
我理解他想把家往一个方向拉,我理解他喜欢把事情“弄到位”。
我只是突然觉得,原来我们这边的“用”不算“用”。
那一晚,我站在阳台,天色暗得像玻璃纸,我把烟灭了,又点了,又灭。
我不怎么抽烟,是个偶尔的坏习惯,人不爽时想让自己呛一下。
我公公在客厅看电视,声音大,主持人“咣咣”地敲桌子。
我想跟他说,说这不公平。
我也想跟他说,我不稀罕那点钱,我稀罕的是被当成“一家人”。
然后我发现,我说不出口。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这些小节,思绪跳来跳去,像缝纫机上走线。
线头偶尔扎手。
第四天,他说:“老二媳妇,我住你们这里,感觉好。”
“我想以后养老,就在你这里吧。”
我当时正端着一盆热水,水面出烟,气味里有洗衣液的清甜。
我手一抖,热水溅出来,烫了脚面。
我“嘶”了一声,反射性骂了一句脏话,又立刻“对不起”。
我把盆放下,擦脚,抬头看他。
“爸,您说啥?”
“别人家嫌我这嫌我那,你不嫌我。”
“我跟你在一起有话说。”
“你做饭合我口味。”
他说到这,“合我口味”四个字,把我的胃拉成一个结。
我脑袋里又“嗡”了一声。
我知道他是夸我,可我一下子想到了“绩效”。
一种我在公司里被考核时的感觉。
老人家把养老当成安排,把安排当成分配,把分配的依据冠以“合口味”。
我坐下来,心里有火,也有笑。
那种笑是惊的,像闹剧突然有个哑巴说起话。
我问他:“爸,您是问吗?还是决定?”
他看看我,讪讪笑。
“问,问。”
“你愿不愿意?”
我看着他,老手背上青筋鼓起,像小蛇。
我心软了一半,又硬了一半。
我说:“愿意不是问题。”
“问题是,养老这事,得先讲清楚。”
“怎么个‘养老’?住这儿住那儿?医疗谁负责?费用怎么算?”
我也没忍住,把钱字说了。
我不是冷冰冰的人,但不是无底洞。
他听我说“钱”,脸上一闪而过的东西,是介意,是被冒犯。
他说:“你还是谈钱。”
我就笑:“爸,这叫谈规则。”
我说完,窗帘被风挑了下,像有个小手伸进来拨弄。
那晚我和周启躺床上,两个人背对背。
我先开口。
“你爸要在我们这儿养老。”
他“嗯”了一声,像在梦里。
我说:“你愿意吗?”
他翻身,“愿意。”
“本来我也想让他过来。”
我说:“那你准备好了吗?”
“不是换床单那么简单的事。”
“我白天上班,晚上带孩子,做饭,做卫生。”
“你三班倒,不稳定。”
“老人家半夜起夜,一次两次还行,长期呢?”
他想了想,把我拽过去,贴在他胸前。
他胸口热,毛毛的。
他手不安分,滑了一下,又收回去。
“我做。”
“我也有手有脚。”
“你别老一个人扛。”
他声音很小,有点发虚,却认真。
我诚实地说了我的另一个担忧。
“钱。”
“你爸把房给了老大,卖房也给老大买房,理财也给老大添置。”
“现在养老来找我们。”
“我心里不平。”
“我不敢跟他直接说,我怕他觉得我们贪。”
“但我不说,又憋得难受。”
“我晚上的胃酸就往上涌。”
他说:“我明天说。”
“我去说,哪怕他说我不孝。”
我一瞬间想抱他。
也想到这么多年,每次有硬话,都是我上,他在后头,像盾牌后面的士兵,偶尔探一探头。
那晚我睡得很浅,梦里有细碎的玻璃渣。
第二天,周启跟他爸说了。
没当天说,他上早班,回来再去说。
他说:“爸,养老我们愿意。”
“但咱得把赞助的事谈谈。”
“不能都某一边出。”
他没用“老大老二”这种词,尽量像中性的主持人。
公公当场就炸了。
他拿起遥控器,咔的一声摔在沙发上。
“不孝子!”
“我这大半辈子,前前后后,哪点不想着你们?”
“我给你们买饭吃,给你们穿,供你们上学。”
“现在老了,要你们照顾,你们还谈钱?”
“你们心咋这么硬!”
我们家小女儿被吓哭了。
我一把把她抱起来,拍拍她背,小鼻头抽抽,眼泪挂着,像两粒透明的葡萄。
我看着屋里那个男人,曾经扛着木头穿巷子的男人,脸涨得红,眼里水泡泡。
我知道他在用他那一套逻辑,战后的分配逻辑,亲情就是供给,供给就该回馈。
但我更知道,现代家庭不是车间,养老不是行政命令。
我走过去,声调压低。
“爸,我们不是不养。”
“我们愿意养,天天养。”
“但您得理解,我们也有孩子,老二要上幼儿园,老大要上小学。”
“奶粉钱、房贷、水电煤,都是一样的。”
“我们可以每月拿一部分出来,代您管理,单独列账,但…”
我说到这里,犹豫了一秒,然后决定说清楚。
“但同时,老大那边也该出。”
“哪怕您以前给他更多,那是您愿意,现在的养老,是您的需求,是儿女的义务,也是儿媳女婿的劳。”
“要公平。”
他“嘿”了一声,笑的音节从鼻子里挤出来。
“你们这代人,真会算账。”
“我不稀罕你们这些钱,我自己也有。”
我就顺着他:“那更好,我们就是提前把规则说好。”
“免得以后闹误会。”
“你看,这样,您如果选在我们家住,这叫‘护理’由我们承担,日常开销我们出三分之一,老大出三分之一,您自己出三分之一。”
“医疗费用按照医保报销后再分。”
“要是住老大家,同理。”
他沉默了。
他想是一种大声的想,眉毛都皱成一个“八”。
最后,他说,“我不住了。”
“我回老大家。”
像赌气,又像撤退。
我心里蓦地一空,又放心。
有一种解脱,又有一种更深的疲。
他收拾了两个包,裹上那条旧毛毯,像一个出远门的孩子。
临走,他站在门口,把手放在门框上,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里有委屈,也有不甘,还有一点点…我不敢下定义。
我知道他想说的话没说出来。
比如“你不孝”,比如“你不像你妈”,比如“这个家变了”。
他最后没说,只说:“好好过日子。”
“别嫌我烦。”
我点头。
他走后,那条被他坐过的沙发塌下去一块,像一个小坑。
日子暂时恢复原样。
这“暂时”只有三个月。
三个月里,老大那边有了二胎。
嫂子产后抑郁,夜里哭。
我知道,因为她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她说:“我控制不住,就是哭。”
我说:“你就哭,哭了也不丢人。”
她说:“你知道我多怕吗,我怕我不再是我,我怕有人来拿走我的孩子。”
她说到最后,又笑:“我是不是疯了。”
我说:“不,你只是累。”
她也说:“爸跟我过不来,我这人嘴硬,是我的毛病。”
“你别怪我,我也不是故意。”
我说:“没怪。”
挂了电话,我想了很久。
我和她不是敌人。
我们是两个被两个男人的父亲和时代架在天平上的女人。
我们都要撑住家。
我们只是站在不同位置。
三个月后,公公的腰又疼。
这一次更急,去医院拍片,医生说椎间盘突出。
要保守治疗,一周三次理疗,药,按摩,牵引。
老大在单位忙,嫂子有产后抑郁,家里一团糟。
公公打电话给我。
嗓音里有一丝讨好:“老二媳妇,你忙不忙?”
“忙。”
我说了实话,又补一句:“但您要是需要,我来。”
他松了一口气,长长的。
“你还是懂事。”
他第二天来我家,我请了半天假,带他去医院。
挂号,排队,做了牵引,他躺在那里,眉间紧。
我握着他的手,他手心汗湿。
我突然想起我爸。
我爸走得早,五十六,脑梗,走得很快。
那时候我才二十三,每天骑自行车去实习单位,冬天冷,手冻得痛,心也冻得痛。
我从那时起就想,哪怕不爱钱,我也要有钱。
因为钱是棉被,是暖的。
那天我们回来的时候,雨下了,雨点大,打在伞上,啪啪响。
公公说:“老二媳妇,你真像你妈。”
我笑了:“像我妈,哪方面?”
他想了想,索性说:“像她的细心。”
“也像她的嘴硬心软。”
我没接。
这种夸,像擦伤后的碘伏,疼还暖。
几天后,老大打电话来,说:“二弟,爸在你那儿吧?”
“我这边真的不行了。”
“嫂子现在情况不好,我要陪她看医生。”
“你那边先照顾几天。”
周启“嗯”的声音不高。
挂了电话,他看我。
“然然,我觉得…我们还是得按你说的来。”
“把规矩讲死,把钱明白。”
我也点头。
我们约了个周末,约老大老二都在,公公也在,坐下来谈。
地点在我们家,饭我做的,四个菜一个汤。
冬瓜排骨汤,清淡,公公喝两碗。
我把孩子们安排到次卧看动画片。
我坐下。
桌上的光反射进玻璃杯里,水波有点晃。
我知道接下来这餐饭不好吃。
我先说:“爸,我们想跟您签个赡养协议。”
“不是外人,签这个是为了把话说清楚。”
“少误会,少吵架。”
老大紧着说:“签就签,怕啥。”
他声音里有一点浮,像石子抛在水里蹦了一下又落下。
我看他,心里有点干,喉咙也干。
我说:“根据法律,成年子女对父母有赡养义务。”
“这个义务包含物质和精神。”
“但不意味着全部由某一方承担。”
“我们可以这样分:日常生活费用每月两千起,由老大、老二各出一千,父亲本人出一千。”
“如果未来需要对父亲进行护理,比如雇护工,费用另行协商。”
“医疗费用按照医保报销后实际支付额,三方按比例分。”
“父亲的养老金用于自身开支和医疗。”
“同时确定父亲的居住安排,原则上每半年轮换,也可以根据具体情况调整。”
“任何一方临时有困难,提前沟通,避免突发。”
我一口气说完,觉得自己像公司法务。
我在这件事上的“职业病”让我有点羞愧,也有一点点骄傲。
老大皱眉:“爸那八十万理财…”
他话没说完,咽了。
我知道他要问父亲手里还有多少。
这是敏感区。
公公咳了一声,拿出了那个红色文件袋。
我一看到它,背脊发凉。
他把里面的绿本子拿出来,慢慢翻,再慢慢合。
他像是一个准备演讲的人,清清嗓子,说:“我先说清楚。”
“我把北油坊巷那套房子,卖了。”
“我给老大买了新房。”
“我知道你们心里觉得偏了。”
“但当初,我和你妈说,老大一项一项来。”
“老二你们有你丈母娘,也有你们单位的房补。”
“我这边,凭良心,我没亏待谁。”
“现在我老了,要人照顾。”
“我不想给谁添乱。”
“我不想求谁。”
他说到这儿,突然哽了一下,我看见他喉结上下滑,像压住哭。
他把那绿本子又放回袋子,拿出另一叠纸。
我以为是医疗单。
我一看,是一份手写的“协议”。
粗糙的纸,像小卖部买来的作业本纸。
上面写:我,周有年,自愿将本人名下资产及养老金,留作本人养老使用,若不足,由两子共同承担,老大承担七成,老二承担三成。
下面是日期,歪歪扭扭。
我瞪大眼。
他看着我:“我知道你要公平,但我们家不是一刀切的公平。”
“老大从小承担多,他妈生病,他请的假多。”
“他媳妇也有脾气,那是她的毛病,我不说。”
“但你们这边,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工作,你累,我看得见,我也心疼。”
“所以,我按我自己的心分。”
“不是让你们吞这个结果,是我这么想。”
我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
周启开口了。
他盯着那张纸,声音压得很低:“爸,您这…我不收。”
“我们不占您这个便宜。”
“养老是我们的义务,按法律按良心我们都该做。”
“但是责任我们可以承担,您把这个分成写在纸上,另一个兄弟拿出去也会被人说,这不合适。”
他这句话,说得我心里一热。
我看老大,他脸上也有点僵。
他开口:“爸,我也不想你这么分。”
“但既然你开了口,我听你的。”
哦。
这句,我听出里面的内外味儿。
“听你的”,表面顺,内在,还是父亲的威权在起作用。
我也不想扯那么深。
我说:“爸,这份协议我们请律师看一下,规范一点。”
“我们签。”
“但我还有一个事情想说清楚。”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水一进嘴,冷,牙齿打了个寒。
“爸,您那套北油坊巷房子,是您和妈的共同财产。”
“按法理,妈走了,她那一半应该先进入她的遗产里。”
“妈妈那边有三个法定继承人,您、老大、老二。”
“若当时没有做公证和明确处分,那半个房子的处理要合法。”
“我不是说要把过去推翻,是想请专业人士把过去那份遗嘱补正一下。”
“现在这份‘养老协议’,也要建立在财产清晰的基础上。”
“这样,既保护您,也保护我们。”
我的初衷,不是要算过往,是想让现在有底。
你把过去理清,未来才不糊涂。
老大“啧”了一声,眼珠子向上翻了一下。
“你这人,真会拎事儿。”
“都过去了,还翻出来。”
我没搭理他的冷刺。
公公倒是没发火。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可以。”
“我去问。”
“我也不糊涂人。”
这顿饭,终于从争执转到细致的讨论。
我们把居住安排确定下来:先在我们家住三个月,后在老大家住三个月。
如果某一边有特殊情况,提前沟通调整。
每个月的固定支出列清单,每月初结一次。
我们商量了护理的方式,决定周末各出半天,轮流带去理疗。
我出一个表格,像公司报销模板一样。
他们都笑,说我搞得“官方”。
笑归笑,心里都舒了一些。
公公吃完饭,说了句:“然然,你真像个男人。”
我愣了下,继而笑。
这话,是夸,还是贬,模棱两可。
我就当夸。
我们去法律服务站咨询了一次。
志愿律师,一个戴着细框眼镜的小伙子,很认真。
他看了原来的遗嘱,摇头。
“这个,形式上不规范,效力存疑。”
“如果发生争议,很可能被认定无效。”
“你们最好重新办理公证遗嘱,明确名下财产的归属。”
“尤其是老伴儿那一半。”
他又说:“关于赡养协议,你们可以签书面协议,明确各自义务。”
“但注意,赡养义务不能用放弃继承来替代,或者以此作为交换。”
我恍然。
很多人心里的小算盘,就在这个“交换”上打。
你养我,我把房子给你;你不给我养,我给另一个。
但法律说,这不能这样交易。
亲情的事,不能用商品那套直接换。
我们约了去公证处。
公证处的大厅高高的,灯白,一股子墨水和油墨的味道。
我公公穿着他那件灰毛衣,领口有点松。
他拿了个号,坐下,手一直捏着那个号码纸,像怕它飞走。
轮到我们,公证员是个女的,中年,眼光利,话却柔。
她问:“老人家,您的意愿是什么?”
他看了我们一眼,低头,开口。
“我有一套房,卖了,换成了钱,给老大买了房。”
“我现在名下没有房。”
“我只有养老金,还有一点存款。”
“我愿意把养老金用于我的养老。”
“存款由我支配。”
“如果我不在了,存款由两个儿子平均分。”
“我的妻子那一半房产,当时没有明确处理,我愿意把一半中属于她的部分,也按照法律规定办理。”
公证员点点头,逐项核对。
我们做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情:把我婆婆的死亡证明、当年房子的买卖资料都查齐了。
公证员说,婆婆那一半其实应该在卖房之前就处理遗产,既然当时未处理,现在需要对这部分资产折合进现在的资产里,进行确认。
这句话很绕,意思是,过去留了尾巴,现在要把尾巴理顺。
我们花了几天走流程,费尽周折,但最后总算盖上了章。
我公公那张脸,在盖章那一刻松了一下,像终于把一块石头卸下。
这期间,我加班更多,回家更晚。
我小女儿会在我衣服上一个劲儿蹭,像猫。
我妈说:“你这么活,早晚让自己病了。”
我说:“已经病了,每天夜里胃痛。”
她说:“你把胃放外面晒晒太阳。”
她总能逗笑我。
我和周启这段时间也像拧螺丝一样更紧。
他对我更体贴了些,夜里会给我捏后背。
有一天他突然说:“我小时候,爸打过我。”
我愣住了。
他说:“因为我偷吃了他碗里的红烧肉。”
“他拿筷子敲我手背,敲得我手背红。”
“我那会儿想,等我长大了,我要天天吃红烧肉。”
他说着说着笑了。
“现在,我把红烧肉做得比他好。”
“这也算赢他一把。”
我笑出声。
人心多奇妙啊。
你以为你要和一个巨大的父亲抗争,最后你赢的,是这个红烧肉的味道。
事情在夏天迎来一个大的波折。
公公搬回老大家住的那三个月里,他和我嫂子的矛盾变得更尖。
他嫌她不让吃太咸,她嫌他不关燃气灶。
这样的琐碎,像小刀片,嘁里喀喳地割。
有天晚上,嫂子把一个碗摔了。
碎片在地上闪,像一个个小星星。
老大站在中间,左看右看,整个人像一个被放在灶上的铁锅,热,干,想湿又湿不了。
第二天,公公打了我的电话。
声音冷冷的:“我去你家。”
“我待你那儿。”
我说:“好。”
他又补了一句:“我不回老大家了。”
我“嗯”。
挂了电话以后,我跑去阳台,对着那盆架上的绿萝说:“救命。”
绿萝发卷,那种卷像一个小耳朵。
他来到我们家,抱着两个包,严重地把自己放进我的世界。
我们继续轮流带他去理疗,每周拿一个数字写在本子上,每月来一次归账。
我们的日子,像原来的轨道上命了新的列车。
我开始感到疲惫的边缘延伸。
有一天,我坐在马桶上发呆,脚麻了。
我听见客厅里他在咳,我听见他每咳一次,心里“咔哒”。
我的脑子里飘到另外一个场景,那是冬天的夜,路灯黄,我从商场出来,拎着一袋打折的面包。
那袋面包被压扁了一半。
我觉得有点像我的肩,是软的,但撑着硬。
我深吸气,拿起手机,给一个人发消息。
“我们去法院做个司法确认吧。”
那个人是律师小伙子。
我不怕麻烦,我怕一团乱麻。
当然,这件事引发了家里的舆论。
我是“会把家庭事情往外说”的那种人。
“你怎么跟外人说我们家事情?”
这是老大的质问。
“我不是跟外人,我是跟法律。”
我说完这句,心里“咚”了一下。
听起来严厉,但心是软的。
我们做了一个“赡养协议司法确认”。
法官是个中年男人,戴着眼镜,头发偏分,声音出奇地温和。
他翻了翻我们拟定的协议,一条一条读,停下来对白纸黑字里一句话说道:“这句话不妥。”
那句话是:“老大承担七成,老二承担三成。”
他说:“赡养义务不能根据过去父母对各子女的付出或赠与进行比例换算。”
“法律上,没有这种‘谁得到更多谁承担更多’的规定。”
“赡养义务是平等的。”
他又看了看我,“但是,家庭内部可以协商。”
“如果你们协商一致,这个比例也是可以作为家庭约定,但在司法上,它不是强制的,不能作为对外抗辩。”
他把笔放下,抬头看我们,“你们要明白一点。”
“房子给谁、钱给谁,都是生前的处分。”
“赡养,是你们作为子女必须履行的义务。”
“义务不会因为财产的分配而减少或被抵消。”
“父母的赠与,已经完成的,不受影响。”
“但这不意味着另一方就可以拒绝赡养。”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小锤子敲在我心上。
砰,砰,砰。
这是一种说明书式的清晰,剥开我们那些掺杂私情的小复杂,露出底下的硬核。
他接着说:“建议你们把协议写成非比例性的,可以按照平均,同时加入‘特殊情况协商’条款。”
“比如谁住得近、谁有时间,谁承担的具体事务多,就在精神慰藉和护理上多承担一些,另外通过记录和报销来平衡。”
“签吧。”
“生活不是一场审判,是一场长期赛跑。”
“别把气力都用在争输赢上。”
这话,其实就是那句我后来在朋友圈里写的“法官一句话定分”。
他定的不是你我拿多少,是你的心态该放哪儿。
我坐在那张木质椅子上,突然觉得后背松。
我看公公,他低着头,也许是因为他没戴老花镜,看字费劲。
我递给他一副,我们买了两副,放在家里各一个角落。
他戴上,眼睛从模糊变清楚,像从蒸汽里走出一个人。
他读完,点头。
他说:“我同意。”
“公平就好。”
我笑,略带嘲讽地想:你口里的“公平”,是这一次的共识,不是过去的反省。
但我也知道,这已经够难得。
我们签了二份,一份法院留底,一份我们家里各自拿着。
回去的路上,公公交给我一个厚实的信封。
我这辈子见到厚实的信封,心跳都会有点快。
他轻轻说:“这是我这几个月余下的理财赎回。”
“我怕你嫌我吃你。”
“我拿我的出。”
我握着那个信封,触感像把一个陌生的鸟握在手里。
我没打开。
我说:“爸,我们不是嫌。”
“我们怕吵架。”
“我们想把以后的路走得顺些。”
他笑了一下,嘴角上的一层薄皮裂了,露出红。
“你像男人。”
他又说了一遍。
我们到了家里。
厨房里,我煮了两碗面,撒了葱花,滴了两滴香油。
他吃得很香。
他放下筷子,说:“我年轻的时候,给你妈承诺,我养两个儿子,让他们不饿。”
“现在看来,我做到了。”
“我老了,我就指望你们不让我饿。”
“我脾气不好,你们包容我点。”
“我也改。”
这几句,我听进去了。
心像一个被火烤过的苹果,皱了,却甜了一点。
这件事,又被拖入新的日常。
我们的日常在慢慢修正。
老大那边,跟嫂子的关系也在慢慢缓和。
她去看了医生,吃药,去做了心理咨询。
公公偶尔也会主动给嫂子洗碗,虽然洗得油还在,但他在学。
我们家的规矩像一张网,开始不是很严实,有洞。
我们让它在使用里被补牢。
有一天夜里,公公坐在沙发上看新闻。
一个记者在采访一位老人,这位老人说,自己女儿出嫁了,儿子在外地,平时一个人。
我公公叹气。
“现在这孩子都忙。”
“我们老了,就该放手。”
我在旁边折衣服,折到一条打底裤,弹性很好,像春天那种草的劲。
我说:“放手,不是不抓,是不掐。”
我这句话,把自己逗笑了。
我去厨房拿水,突然想到一个非常具体的小事。
这小事也许只有我在意:我公公喜欢把剪过的指甲随便一摞,丢在茶几上。
那些小片,就像小白蝴蝶,扇动我的神经。
我之前忍了,现在,我不忍了。
我拿了一个小玻璃瓶,上面用胶带贴了一个字:“甲”。
我把它摆在茶几上。
我说:“爸,剪完了丢这里,求您。”
他看看我,笑:“你这人,真讲究。”
讲究就讲究吧。
生活是讲究堆起来的。
我工作那边,商场做了一次大的活动,我们业绩爆了。
老板拉着我的手说“干得漂亮”,我的手心满是汗,掌纹都凸出来。
我回家,整个人像被掏空,又像被灌满。
我倒在床上,抱着我们家那条旧毛毯,毛毯边缘已经起球。
我突然就哭了。
不是大哭,是那种鼻子酸得不行,眼泪不受控制滴下来的哭。
周启把我抱住,拍我背。
他说:“没事。”
“我们慢慢来。”
我吸了吸鼻子,眼泪蹭到他衣服上,像两个小印。
他说:“你知道吗,我今天还跟一个同事吵了。”
“他问我,你们家怎么把老人家拉去法院。”
“我说,我们是去签协议,确定赡养责任,避免以后彼此误会。”
“他笑我,说‘你老婆真厉害’。”
“我说‘嗯,她厉害,我就喜欢她厉害’。”
我笑了,笑得掉进他怀里。
我们的婚姻,有时候就像拉锯,有时候像踢毽子。
不完美,但有弹性。
再往后一段时间,我们遇到了第四个转折。
公公生病住院。
不是腰,是肺。
老年慢阻肺合并感染,医生建议住院观察,注意补液和抗感染。
我们轮流守夜,老大守前半夜,我守后半夜。
在医院的走廊里,我遇到一个中年女人,她在给她妈喂粥,手很稳。
我看了一会儿,心里被一种柔软磨到边缘。
她抬头看见我,笑了一下。
她说:“我妈爱吃甜的。”
“我就放一点点糖,医生说可以。”
“老人嘛,嘴里有点甜,心里也甜。”
我点头。
我回去给公公安排了糖水,隔天学着那个女人的样子,小小地加一点点糖。
他喝完,皱眉:“太甜。”
我笑:“我知道你要说这个。”
“你就凑合一下。”
他也笑:“凑合也行。”
我们在那家医院里度过了一段平静而辛苦的时光。
医生例行查房,他听得很认真,问的问题也都是关键:怎么预防再次感染、如何锻炼呼吸。
我忽然发现,他在听专家讲话时,是另外一个人,他放下了自尊,吸收,像一块干燥的土突然遇到了水。
出院那天,法官给我们打来电话。
不是那位法官,是另外一位,听说我们“赡养协议司法确认”的事,想做一个普法小课件,让我们提供一些感受。
我想了想,答应了。
那位法官问我:“你们做这个,家里人有没有很大的反对?”
我说:“有争执。”
“但后来,我们都明白了一件事。”
“把规则讲清楚,是为了减少伤害,保护每个人的善意。”
他说:“你这句话好,我记下来。”
他又问:“你对‘父母财产不等分配’怎么看?”
我说:“以我个人的经历,我愿意尊重老人的意愿。”
“他想给谁,是他的权利。”
“但是,在这个权利之外,我们作为下一代要建立一个透明的系统,让权利和义务不是绑架。”
“房子给了老大,养老来找我们。”
“我们很容易就会心里不平。”
“所以,把养老作为独立的议题,拿出来谈。”
“让它不与房产纠缠。”
“这很重要。”
他在电话那端笑:“像你这样能这么清楚表达的人不多。”
“多数时候都是吵。”
“你们这是一种文明。”
我挂了电话,心里起了一阵风。
我不敢说我们文明,我只能说我们努力。
我妈说过一句话:“人做事,天在看,心也在看。”
我把这句话贴在我电脑上。
我在心里也贴了一遍。
入秋的时候,公公说,要回北油坊巷看看。
“那条巷子,我走了四十年。”
“哪怕房子不在了,我也想看看那棵槐树还在不在。”
我陪他去了。
槐树还在,树干粗得要两个人才能抱过,树皮裂得像龟背。
树下有个老头在下象棋,手背上苍老的斑点像小岛。
我们站在树下,我公公伸手摸了下树皮,然后把手拿回来,嘴里嘀咕:“糙。”
我笑了:“你老了皮也糙。”
他笑骂:“你个丫头。”
我们在巷子里走了一圈,买了两个热乎乎的烧饼,芝麻掉了一地。
他在那条巷子里忽然和我说:“其实你妈当年最喜欢你。”
“她说你心细。”
“她说老大憨,老二稳。”
“她说老二媳妇比自己女儿还像女儿。”
我鼻子一酸,烧饼的香都变成了另一种味儿,淡淡的,甜。
我说:“我没做什么。”
他说:“你做了。”
“你把这个家理顺了。”
“你让我们不那么吵。”
“你让我老了还有饭吃,还有人跟我扯皮。”
我笑了,笑中有泪。
那一天黄昏,我们坐在槐树下的长椅上,看着孩子们追逐。
他们喊着,“抓到你了!”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天下午的光柔,像一条软布,盖在我们身上。
我把他的毛衣拉了拉,免得脖子露在外面。
他凑过来小声说:“你别嫌我烦。”
我摇头。
“我嫌你也没用。”
“你就是个烦人。”
我们一起笑。
生活继续着。
一年后,我们迎来了最后一个最戏剧性的场面。
老大老大,那个平时稳得像石头的人,在一次饭桌上突然拍桌子。
那天吃火锅,汤红,辣椒漂着,像小船。
酒也在桌上。
老大喝多了。
他说:“爸,你偏心。”
“你把房给我,养老去找二弟,你说公平吗?”
“我在单位忙,我难道不是你的儿子?”
“我说的不多,但我心里有话。”
“我不想当那个‘拿东西的人’。”
“我也要当那个‘尽义务的人’。”
他拍桌子的手背捏得发白。
他眼睛红,像哭又像喝醉。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扔进我心里,涟漪密密麻麻。
我想起那天在法庭上法官的那一句话。
我看到一个男人在成长。
他从拿的那一头走到了扛的这一头。
我公公也被这句话砸住了。
他怔了片刻,抬头,很认真地对老大说:“对不起。”
“我错了。”
“我以为我安排得周全。”
“其实是我不愿意承认自己老了,需要别人。”
“我怕你们嫌我烦,我就提前给你们甜头。”
“我以为这样你们就不烦我。”
“结果你们更烦。”
他话讲到这,声音发颤。
我们都静了。
我突然觉得,一个人承认自己的错误,是需要勇气的,尤其是父亲。
这一刻,我对他多了一点敬意。
饭桌上的气氛缓了。
我倒了一杯温水,推给老大。
他说:“我没醉。”
“我就想说清楚。”
我说:“说清楚就好。”
他又笑了,像小时候那个偷吃红烧肉被敲手背的男孩。
那晚的后续,是我们把那个赡养协议改了。
我们把“七三”改成“各半”。
公公笑:“你们赢了。”
我摇头:“不是赢。”
“是我们终于把心摆在同一个桌子上。”
后来的日子,并没有因为协议而变成童话。
我们仍旧会吵。
比如老大忘了来接班,我一个人扛了整夜。
第二天我发火,扔了一件抹布到水槽里,水溅了我一脸。
比如公公在我们家把厨房弄得油光锃亮,然后告诉我这是“男人活儿”,我翻了一个翻到天灵盖的大白眼。
比如小女儿在幼儿园抢了小朋友的彩笔,我被老师叫去,当着老师的面教育她,她一脸委屈,回家狂吃小番茄。
生活里有无数这样的碎片,让你笑、让你烦、让你想逃、让你再次决定留。
某一个夜里,公公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我在灯下写东西,写给未来的自己。
我写:“记住这一天,老大的桌子,法官的那句话,公公的‘对不起’,和你心里那一块落地。”
“记住不是因为你赢了,是因为你学会了不把输赢看得那么重。”
“记住你不是一个‘好媳妇’的模板,你是一个有脾气、有判断、有爱的人。”
“记住你是许然。”
“记住你可以哭,可以笑,可以一边骂一边做饭,一边做饭一边想法官那句‘义务不抵消’。”
“记住你喜欢浅蓝的枕套,喜欢槐树下的风,喜欢冬瓜排骨汤,喜欢周启合抱你的时候,说‘你厉害’。”
我写完,把纸折成三折,放进书里。
那本书是《民法典》。
我把它放回书架,靠近地方法规那一排。
我曾经觉得那些条文像砂纸,粗糙地磨肌理。
现在,我觉得它们像指南针。
你要知道北在哪儿,才知道怎么走。
再后来,有人问我:“你当初为啥要把家里的事弄到法庭上去?”
我笑:“不是把家事弄到法庭,是把法带回家。”
“它不是冷的,它是热的。”
“它不站在某个人那一边,它站在每个人的底线那边。”
我说完,想起公公有一次在槐树下边啃烧饼边说的话。
他说:“你们年轻人脑壳活络。”
“我跟不上。”
“但好在,你们愿意拉我一把。”
我答:“你也愿意放手一把。”
这样,我们才走到现在。
尾声其实没有尾。
公公的理疗还在继续,老大的孩子小学毕业,写作文写我公公,说“我最爱的老爷爷”,我看了哭。
我小女儿学会了说“协商”,她拿着我的手机说:“妈妈,我们协商,今天吃冰淇淋,我出零花钱。”
我笑喷。
周启在厨房做红烧肉,他手艺越发好了。
有一天,他盛了一块给我,肥瘦相间,入口即化。
他说:“这叫‘平衡’。”
我咬一口,甜味渗出来,舌头幸福。
公公坐在桌边,拿着筷子敲碗。
“我也要。”
我把最大那块夹给他。
他笑得像朵花。
“你爸你-妈-的问题,交给你们,算是放心了。”
我看着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突然觉得这世上很多难题,真的不是非要用一条路解。
你走一点,他退一步,你再走一点,他再退一点。
有规则,有爱,有耐心。
不用喊口号,不用打鸡血。
不恶俗,不极端。
像一锅慢火的红烧肉,时间一久,油水出来,味道就饱满了。
我们继续吃饭,继续吵,继续和好。
我们把“公平”这两个字,像摆在桌上的盐,一点一点往菜里放。
有时候咸,有时候淡。
但我们知道,最重要的是一起吃饭。
某年冬天,雪很大,屋外白茫茫,像小时候把棉被拍松之后那样的柔软。
公公站在窗前,看了很久。
他说:“这一辈子,值。”
“你妈要是在,她会笑。”
我点头,眼睛疼。
我们在窗边站了很久,没说话。
风吹动窗帘,窗帘软软地拍打着墙。
这些年,吵吵闹闹,跑跑跳跳,法官的一句“义务不抵消”像灯塔,在我们心里亮着,不耀眼,却亮。
公公那张皱纹翻卷的脸,像一张揉过再铺平的纸。
上面有道道折痕,那是岁月,也是我们家规矩的路线图。
我们沿着它走,走到今天,走向明天。
没有诗。
只有蒜苗鸡蛋饼的香,红烧肉的甜,法院大厅的灯光,和槐树下的风。
还有一枚小小的玻璃瓶,里面装着家里每一个剪过的小指甲——它们不扎手。
它们被装在一个透明的规则里。
它们闪着琐碎的微光,是真的,活的。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