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体温在五度的空气中一点点流失,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我这个没有高反的人,此刻脑子里也有了一些空白。倏勿间,我竟分不清那颤抖的是身体,还是穿越千年时空、隐隐传来的驼铃声。放眼望去,铅灰色天幕下,乳白色的雾气在隐隐约约的山峦间浮沉。忽然,一列驼队破开雨幕——珠玉步摇
蒋经韬
八月的寒雨,如冷箭般扑打在海拔3520米的日月山垭口。我裹紧冲锋衣,站在凛冽的风中,看见山下雨雾里飘舞的经幡,仿佛千万颗守护山魂的亡灵。
体温在五度的空气中一点点流失,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我这个没有高反的人,此刻脑子里也有了一些空白。倏勿间,我竟分不清那颤抖的是身体,还是穿越千年时空、隐隐传来的驼铃声。放眼望去,铅灰色天幕下,乳白色的雾气在隐隐约约的山峦间浮沉。忽然,一列驼队破开雨幕——珠玉步摇在风中叮咚作响,鎏金宝车沉重地碾过泥泞,那个披猩红斗篷的身影蓦然回头。我与她千年外的目光相遇,那一瞬,天地无言,我亦触电一一雨扑打在脸上,我尝到一股又咸又涩的味儿,不知是雨,还是她遗落在风里的泪滴一一
日亭与月亭如两卷青铜史书,在雨雾中泛着泠泠青光。把我从时空的隧道中刺醒。伸手触摸被雨水浸成深褐的亭柱,檐角风铃在风中摇出伶仃的碎响。指尖抚过壁画,冰凉的彩绘竟灼热起来——那朱砂与青金石,仿佛仍在流动,是血,是泪,还是一段从未冷却的过往?
我登亭远眺,天边,云海翻腾依祁连山峰逶迤。地上,青藏公路似一条现代的哈达,与千年唐蕃古道在雾中交错叠印。一阵狂风蓦然掀起雨幕,西侧山崖上赫然现出六字真言的摩崖石刻,如血如契,让历史的肌理在我眼前展开当年的纹路。
贞观十五年的风,应该比今天更烈。我曾翻阅史册,想象那支送亲队伍如何在此停滞七日,等待吐蕃使臣的接应。公主的凤辇覆满冰霜,蚕种箱被皮裘紧紧包裹。她取出日月宝镜的那个黎明,镜面凝结的寒霜,已照不见长安,只映出吐蕃侍女忧戚的容颜。宝镜坠落山崖的那声脆响,不是史书所写的决绝,而是一个十六岁少女与故国撕裂时的恸哭。那哭声被风碾碎,飘散在高原上,成了传说里永不消散的底色。此时此刻,我仿佛听见那惊天地泣鬼神的肺腑之声!一一十六岁,一个花季少女远离故土飘向前途未卜的异域他乡?她害怕她担忧她迷茫她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雨忽然停了一瞬,云隙中泻下片片天光。
我站在观光平台上鸟瞰,东侧梯田在光影交错间变幻——青稞叠成翡翠阶梯,芥麦花如金线绣出的唐卡。几处羌族寨子升起炊烟,恍若农耕文明千年来在此延续的火种。扭头西望,景象骤然开阔:墨绿色草原铺展到天际,黑牦牛如移动的墨点,帐篷与城郭在雨雾中若隐若现。一道彩虹跨过山脊,像接连两种文明的天桥。山坡上格桑花与波斯菊仍在风中颤抖,却倔强地吐露着最后的芬芳。
我想,她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看见吐蕃的骑兵。那些脸庞赤红的汉子自草原深处奔来,牦牛皮甲胄上沾满草屑,与唐军明光铠俨然两个世界。她应当是在此地换上了吐蕃的嫁衣——脱下江南的丝绸襦裙,披上狐裘与松石。当侍女为她梳起吐蕃发髻时,那一支长安牡丹花钗坠落山崖,化作今日漫山遍野的格桑梅朵。在分界碑前,她最后一次回望东方,看见的不仅是地貌之变,更是两种文明巨大的呼吸碰撞。
这海拔近四千米的山脊,何止是地理的分界?它更像是一台绣出文明双面的织机。东边的田垄吟诵着《诗经》的章句,西边的牧歌呼啸带着《格萨尔》的韵律。她当年驻足的地方,正是华夏文明多元共生的见证——不是谁覆盖了谁,而是彼此生长、交相呼应。就像此时的雨水,同时洒向麦浪与牧草,汉与藏早已在这片土地上,通过彼此的目光,生长出中华特有的精神与温度。
寒雨再次落下,我看见倒淌河面上,象绽开万千逆行的涟漪。这条任性的河流在草原上划出深蓝弧线,执意西去,投入青海湖的怀抱。河畔经幡塔吸饱了雨水,彩色幡条低垂,却仍在风中传递着古老的密语。我蹲身掬水,寒意刺骨。水中的云向西疾行,与一切东去的河流背道而驰。远处有藏族老人抛洒龙达,纸片在雨中沉浮,如挣扎的蝶。
传说这是文成公主的眼泪汇成的河流。但真相似乎比眼泪更沉重——史载,当年这里曾爆发流血冲突,送亲卫队与吐蕃迎亲队伍因礼仪争执发生械斗,河岸被血水染红。公主走出銮驾,掷金冠于两军之间,朗声道:“此身既许吐蕃,血亦当融于雪水。”她以和亲公主的身份遏止干戈,亲手为伤员包扎。于是,倒淌河不只是乡愁之河,更是一条见证政治智慧驯服野蛮的河流。
“众水皆东尔独西”。这固执西去的河水,多像那些逆历史洪流而行的勇者。文明的进程从不只是一路顺流,有时更需要逆流而上的胆魄。她的选择不是被动远嫁,而是一场主动的文化出发;倒淌河不是哀怨的泪河,而是一道勇者的宣言。我站在河畔,终于明白,一切文明交流都需要这种“倒淌”的勇气——唯有逆向而行,才能走出新路。今天汉藏文化交融的景象,正是无数这样的逆行者在漫长孤独中走出的通途。
九米高的青铜像在雨雾中如墨色山岚凝成。雨水沿公主披风的褶皱急淌,在宝镜上溅碎如珠玉。浮雕上三个时空同时奔流:大唐宫阙辞别场景中,宫女的裙裾还沾着长安的雨;赤岭摔镜瞬间迸射的金星,化作游客相机的闪光灯;逻些(今拉萨)城台上的合卺酒,竟与今日敬献的青稞酒香交融。像前香炉积满雨水,浮着的藏香仍吐出最后一缕细烟,像一个千年未绝的愿望。
我忽然想最新的考古发现。它给我们带来另一种震撼:日月山出土的吐蕃银器中,混有唐代工坊的标记;文成公主带去的佛经页缘,发现了吐蕃巫师用古藏文写下的批注。和亲从来不是单方面的给予,而是双向的文化渗透。她在吐蕃三十余年,不仅传播中原文明,更深入学习吐蕃文化——她主持译经,亲手修正译法,创造性地融合两种语言的精髓。
站在风雨中,我伸手抚摸浮雕上被风霜刻出的纹路,忽然懂得:和亲不是牺牲,而是一场勇敢的文明播种;乡愁也不是软弱,而是最深的文化自觉。她的目光穿过雨雾,望向的已不是逝去的长安,而是正在生长的融合文明。那些流传的史诗也许都弄错了——真正的主角从来不只是她一人,而是每一个敢于跨越人世隔阂的普通人。如今藏族同胞献上的哈达,汉族商人学习的藏语,无不是这场千年和亲仍在继续的证明。
雨雾再一次笼罩四野,我俯身叩拜。额头触地的那一瞬,仿佛听见公元641年的风雪声、旅游团的惊叹、吐蕃马蹄、以及无数朝圣者诵念的真言——它们交织在一起,如一道永不消失的声流。起身时,恍见镜光重现:照见的不再是离散的乡愁,而是各族儿女共献哈达的今天。
她怀抱的宝镜从来不是铜铸,而是民族相知的心淬炼而成。它碎作日月双峰,永镇于此,也永驻于每一个行走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心中。
寒雨未歇,经幡如史页在我的眼前不断翻卷。那袭猩红斗篷,早已化作民族团结的旗帜,飘扬在每一颗跳动的中国心上。而日月山终年积雪的峰顶,其实是历史永不冷却的温度——是由文成公主的勇气、吐蕃先民的包容、以及万千文明使者共同守护的精神之火,风雨千年,愈燃愈炽。
和亲的本质,从来不是嫁出一个女子,而是种下一颗种子。它要经历漫长的寒冬、风雨的摧折,才能在陌生的土地上生出根须,开出意想不到的花。而我们,都是那棵树上的一片叶子,承载着同样的阳光,同样的雨水,和同样对融合与共生的渴望。
来源:蒋经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