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也就是啊,也就是他骆宾王送个朋友而已,却居然把他们俩都送进了历史的哲理中,时间的哲理中,送进了一片浩大的忧思忧患中。姑妄言之是,前述经典的送别,为说与人听一席体己话,而这种送别却只顾空谷一呼——脱巾独步,大河前横,任回声逡巡今夕何夕……
也就是啊,也就是他骆宾王送个朋友而已,却居然把他们俩都送进了历史的哲理中,时间的哲理中,送进了一片浩大的忧思忧患中。姑妄言之是,前述经典的送别,为说与人听一席体己话,而这种送别却只顾空谷一呼——脱巾独步,大河前横,任回声逡巡今夕何夕……
我国传统诗词之中,“送别”题材的佳篇乃至绝唱太多太多了。其中的哪一首堪称“千古第一送别诗”呢?是李白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王维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昌龄的“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亦或是白乐天的成名作——“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赋得古原草送别》?都可以是,当然都可以是,盖这几首送别诗早已“长”进了中文的遗传物质之中——失之,则我们的中文甚至不长如今这副样子。但,若非得求全责备,则上述经典送别之作的一大“问题”也正在于太过经典以致太过合“格”,经典到“格外之美”略显不足。
是什么意思呢?盖这几首千古第一送别诗的候选者,还毕竟有“杨花落尽子规啼”、“渭城朝雨浥轻尘”等等送别的场景确凿地存在,还毕竟有“主”“客”这些事件的对象明显地存在,且个个的都有不依不舍之情溢于诗外。即它们尚在送别题材,事件对象与事件场景交相推移的典型格套里。故此言之,言它们是“送别诗并列状元”完全没有问题,惟“第一”之评,却略少了那么一抹出格感、突兀感——那么一种天才大爆炸,炸飞了古今所有作者读者的不讲理的气概……
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画意
那,高适高达夫的《别董大》如何?岑参岑嘉州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如何?此中味道,似较之“萋萋满别情”等等的纯然“抒情”不同,而别有一股豪雄的“言志”啊……是的,是这样的,惜乎高岑之诗也还是那种一眼即知的送别诗,也还是没有彻底炸开送别诗“送别主客”或“惜别场景”的格套……——所以,千古第一送别诗究竟属于谁呢?究竟是谁的哪一场送别,堪称文学上的核爆级别,炸穿了经典的拐角——拐到了完全不像是一首经典送别诗的程度?
姑妄推荐初唐骆宾王的一首送别诗——《于易水送人一绝》。
阳关故址
这首《于易水送人一绝》仅四句二十个字,大家也极熟悉,曰:
此地别燕丹,
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
今日水犹寒。
诗意似不复杂:易水啊易水,昔日见证过燕丹、荆轲的分别,今日,也见证了你我的这场分别啊……——然而,您一定也发现了,这哪里像一首送别诗呢?此一事件的主客分别何在,对此场景的比兴描写何在?若非前文这样刻意地做切题的翻译——切“易水送人”的翻译,则读来仿佛是读一首“咏史”——一首“怀古”也已矣。此外,其送别之际的依依不舍之情呢?其送别之后的怅然若失之感呢?总之是其人其事,其景其情,混混茫茫,混入史事皆不见……——好吧,好吧骆宾王的这首送别诗真挺出格——乃至另类的,但,它又好在哪儿了呢?
易水冬景
好在了:一者,能在“送别”这种被写成了铜墙铁壁的题材中博一分另类,一点出格的味道,本就是“好”,本就是不可思议。岂不知便是王、杨、卢、骆那时节,便是还没有李白高岑的初唐时节,送别其实也已经给写到“云在青天水在瓶”的程度了。譬诸送别的“抒情”一端,也已经有了《诗》之《燕燕》、《渭阳》,有了《十九首》诸篇,有了江淹《别赋》等魏晋六朝无数华章;而“言志”一端,乃更已是有了屈宋淮南之辞,有了苏武李陵之诗,且骆宾王同时代的王勃,也已经在吟唱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也就是——是送别诗最最经典的两端实则都已经没有了拐角——都已给修葺为了森森规整的大道;且事实也是哪怕我们今天的人写送别题材,或沿着这条大道的此一侧,或沿着彼一侧,而再难走出别致。
易水河景
此即以文学史的角度回看骆宾王《于易水送人一绝》,不禁感叹,是真的自成“一绝”——真的走成了抒情、言志之外的“别致”。即此,送别之诗给加上了第三端。视此第三端,送别的对象可以不是“你”“我”而成了“物”“我”——甚至是情沿物应,也无物来也无我。而写法上,在言达于意的传达效益上,不赖人物不赖场景,也无感喟也无回忆,而就是刷刷几笔历史出之——忽地写起,忽地写完;然而,“壮士发冲冠”、“今日水犹寒”,又无不读得人肝肠沸腾。要之是虽说不太清诗人的那种曲折心境,却依然极清晰地感触到了诗情深沉、诗志远大……
循着这送别题材的第三端,到底看到了些什么呢?借用骆宾王另一篇文章里的话,庶几看到了“蟪蛄流声”、“螳螂抱影”(《咏蝉诗序》);看到了刹那的微吟可以辗转为永恒的回声。盖骆氏之写非谓“文墨之写”,而是写历史的虫洞之中又不知折叠进了多少历史的虫洞,写“天人幽忧”云尔……也就是啊,也就是他骆宾王送个朋友而已,却居然把他们俩都送进了历史的哲理中,时间的哲理中,送进了一片浩大的忧思忧患中。姑妄言之是,前述经典的送别,为说与人听一席体己话,而这种送别却只顾空谷一呼——脱巾独步,大河前横,任回声逡巡今夕何夕……
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画意
所以啊,所以骆氏这首《易水送人》还好在了:二者,全诗区区二十个字,庶几倒映出了百般送别味道之中最极致却最难名的“死别”味道——真空一般的“空白”颜色。那死别的味道是怎么回事呢?盖骆宾王骆临海这一生,少年天才,薄宦沉沦,而终因草檄反对武则天失踪于史,死年不明(新旧《唐书》本传);这首大约写于他中年之际的《易水送人》,即也可看作是他最终结局的一处不至太远的伏笔,潜伏着他对于一己生命的最终选择——也许那是,荆轲一样,纵蝼蚁撼山而九死未悔的最终选择……——那种真空的空白颜色又怎么一回事呢?
还是那话,这首诗的“空谷回声感”太足而太特别了。譬诸“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十个字,豁然展开了一大片去留无迹、惟余回声的广场。它在写法上轰然而起、戛然而止,以一种白日破空的节奏、笔法,并“工对”对仗架构出的气势,开出了太宽太广的可供诗意驰骋的空间;以至于,宽广到容纳得下各种文学的可能性——甚至相反的可能性。
譬诸对于这两句诗的一般解释是,骆宾王对当时的政局感到寒冷,有话要说,自然而然有了他日后反抗武则天;然而,相反地看,这两句诗也完全可以是“无话可说”——受困于“无因之寒”。盖燕丹、荆轲的史事也好,现实也好,总之远事近情,一个骆宾王那样博古通今又实赴其事之人,当处处感触得到那种无因之寒。说固无妨,说又何益?是的,是这两句诗既可以让人感到满满当当,满载诗人的态度,又好像是不着一字,未发一语,惟幽忧难名——惟余一缕人生空谷的回声……
骆宾王晚年也许躲了起来,做了和尚
所谓“真空一般的空白颜色”,实在是这一种空谷回声“太整且丰”(化用明代胡震亨观点)。其色泽丰富还不算,味之不尽还不算,而不同味道之间竟又被组织得各自澄明——并不彼此混淆,氤氲相扰。
送别之诗的第三端,根本上呼应了“人”这件事除了有情、有志之外的第三端。其“有死”也已矣,“今日”必统统降落为“昔时”,“必定有所缺憾、有所留白”也已矣,死所加诸于人的无限幽忧也已矣……即根底上,其实无所谓第一、二、三端,盖送别题材之所以千古动人,实则送别这件事本身,模拟了死亡——特别截取了一个人暂时从另一个人的生命中被抹掉的样子;它召唤出了生命原始的恐慌,进而,引起了读者对于“失去”的感同身受……——这一意义上,谁的送别又不是“死别”呢——皆“模拟器”矣?这一意义上,古今哪个诗人的抒情、言志,又不在这一首《于易水送人一绝》之中呢?
浙江义乌骆宾王公园(骆宾王义乌人)
骆宾王的这首《于易水送人一绝》就一定是千古第一送别诗了吧?只道是,它足够“出格”——出经典送别诗抒情、言志的格;也确乎哉足够好——节奏上,修辞上,用字用韵,“尽美矣,又尽善也”。
是的,其实不存在“第一”“第二”这种问题;如前述,我们的中文不是由第一第二云云构成的,而是由“四杰”、“李杜”、“高岑”乃至古今每一个中国人——总之具体的人、具体的文章——所构成的。不可低估其人其文对于中文的具体的影响,不可高估第一第二云云对于中文的抽象的影响。这里斗胆用“千古第一送别诗”这种假问题开道,也只是希望您真的去看一看这首《于易水送人一绝》,看看它具体的好处所在。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5年9月2日星期二
【主要参考文献】新旧《唐书》,计有功《唐诗纪事》,魏庆之《诗人玉屑》,辛文房《唐才子传》,胡震亨《唐音癸签》,马茂元、程千帆、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词典》,罗宗强《唐诗小史》等。
来源:愚鲁的诗词课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