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份盖着红头印章的文件,是镇邮局的老刘骑着他那辆嘎吱作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送来的。
引子
那份盖着红头印章的文件,是镇邮局的老刘骑着他那辆嘎吱作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送来的。
文件不厚,就薄薄两页纸,拿在手里却沉甸甸的,像块铁。
我叫李卫民,是这青山镇卫生院的院长,当然,也是这里唯一的主治医生。
“卫民,县里来的,你的。”
老刘把信封递给我,抹了把额头的汗,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年头,谁还寄纸质文件?除非是天大的事。
我撕开牛皮纸信封,抽出那两张纸。A4纸上,宋体字方方正正,每一个字我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却像天书一样,看得我头发蒙。
“关于优化整合乡镇医疗资源,撤销青山镇卫生院建制的通知……”
撤销?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只大马蜂飞了进去。
我捏着那张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纸上,那红色的印章刺得我眼睛生疼。
二十年了。
我在这座小院里,整整待了二十年。
从一个毛头小伙,熬成了鬓角染霜的中年人。我以为我会在这里干到退休,就像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扎了根,就再也挪不动了。
可现在,一张纸,就给我这二十年的岁月画上了一个句号。
不,甚至连句号都算不上,更像是一个潦草的省略号,后面是什么,没人告诉我。
“怎么了,老李?”
护士小张探过头来,她刚给隔壁村的王大娘量完血压。
我把文件递给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张看完,脸色也白了,嘴巴张了张,半天没合上。
“这……这是真的?”
我没回答,只是默默地把文件叠好,放回信封里,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股脑儿全涌了上来。
二十年的坚守,难道就换来这么一个结果?
晚上回到家,妻子张兰正在厨房里忙活,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着。
“回来了?快洗手吃饭。”
她端出一盘炒青菜,热气腾腾的。
我把公文包放在沙发上,那份文件就像一块烙铁,隔着皮包都烫得我心慌。
“今天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张兰解下围裙,给我盛了碗饭。
我看着她,我们结婚二十二年,她跟着我从县城嫁到这个小镇,吃了半辈子苦。
我该怎么跟她说?
“卫生院……要撤了。”
我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抽油烟机的声音仿佛一下子消失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张兰端着饭碗的手停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
“撤了?什么意思?”
“就是……没了。”
我把那份文件掏出来,放在饭桌上。
她看都没看,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没了?那……那你怎么办?”
这个问题,像一把锥子,狠狠扎在我心上。
是啊,我怎么办?
我今年四十八了,除了当个乡镇医生,我还会干什么?
“文件上说,可以分流安置。”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
“分流?分到哪儿去?还能给个县医院的院长当不成?”
张兰的声音一下子尖锐起来,带着一丝颤抖。
我知道,她不是在怪我,她是在害怕。
我也怕。
“儿子下个月生活费还没打呢。他谈的那个对象,人家姑娘是城里独生女,以后结婚买房,哪样不要钱?”
她一连串的话像机关枪一样射过来,打得我抬不起头。
这些年,我守着这个卫生院,守着一个月三千块的死工资,总觉得对不起她们娘俩。
我总说,快了,等我把卫生院带上正轨,日子就好了。
可这一等,就是二十年。
现在,连这个让我“等”的地方,都要没了。
“先吃饭吧。”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却感觉嘴里全是苦的,怎么也咽不下去。
那晚,我一夜没睡。
我躺在床上,旁边是张兰平稳的呼吸声,我知道她也没睡着,只是在装睡。
二十年前,我从卫校毕业,本可以留在县医院。
是我的老师,青山镇卫生院的老院长,把我叫到他跟前。
“卫民,镇上离不开医生,你留下来,帮帮我。”
我看着他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看着他那双因为常年给乡亲们干农活而粗糙不堪的手,我点了头。
我答应他,至少干十年。
可老院长没等到十年,第五年就因为积劳成疾去世了。
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说:“卫民,卫生院……就交给你了。”
我含着泪,又点了一次头。
这个承诺,一守,就是二十年。
我把最好的青春,都留在了这座小院里。
可现在,它要没了。
我的人生,好像突然被抽掉了一根顶梁柱,摇摇欲坠。
第1章 风波乍起
第二天,卫生院要撤销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青山镇。
我刚到单位,门口就围了十几个乡亲。
“李院长,听说卫生院要关门了?”
“是真的吗?那我们以后看病咋办?”
“可不能关啊,我们都信得过你!”
一张张熟悉的脸,写满了焦虑和不安。
他们是看着我从“小李医生”变成“李院长”的。谁家孩子头疼脑热,谁家老人腰酸腿疼,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
我心里堵得难受,只能一遍遍地解释。
“大家别急,只是个初步通知,具体怎么安排还没定。”
这话我自己说出来都觉得没底气。
正应付着,卫生院唯一的药剂师老王,骑着他那辆半旧的电动车来了。
他五十多了,再有几年就退休,向来是什么事都看得很开。
“我说老李,你还跟他们解释个啥?”
老王停好车,摘下头盔,一脸“我早就料到”的表情。
“这年头,乡镇卫生院,不就是个摆设?早晚的事。”
他这话一出,乡亲们更激动了。
我瞪了他一眼,把他拉到办公室。
“老王,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我说的是实话。”老王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悠悠地说,“撤了也好,你我都挪个窝。凭你的技术,去县医院当个科室主任,绰绰有得是。”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那棵老槐树。
夏天的时候,树下总是坐满了纳凉的老人,他们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聊着家长里短。
那是卫生院最有人情味的时候。
“我听说,这次分流,选择不少。”
老王凑过来说,“可以去县医院,也可以去县卫生局坐办公室,再不济,还能拿一笔钱,提前内退。”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老李,这是好事。你为这破地方熬了二十年,也该为自己想想了。”
为自己想想?
我愣住了。
这二十年,我好像真的很少为自己想过。
我心里乱糟糟的,索性拿起听诊器,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忙起来,或许就能暂时忘了这些烦心事。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接到了儿子李晓军的电话。
他在省城读大学,今年大四,正在实习。
“爸,我听我妈说了,卫生院要撤了?”
儿子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嗯。”我应了一声。
“太好了!爸,你这下总算能来城里了吧?”
他接着说,“我跟我们公司领导说了,他们公司正好缺个医务室的医生,活少钱多离家近,你来了正好!”
我心里一沉。
原来在儿子眼里,我这二十年的坚守,只是一个“终于可以结束”的错误。
“晓军,你别瞎操心,这事还没定呢。”
“怎么是瞎操心?爸,你都快五十了,也该享享福了。你在那小镇上,一个月挣几个钱?我妈跟着你受了半辈子罪,你忍心吗?”
儿子的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忍心吗?
我当然不忍心。
可我守着的,不只是一份工作,更是一份承诺,一份责任。
这些,他不懂。
“我跟你说不通。”
我烦躁地挂了电话。
听着电话那头的忙音,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一直以为,我是儿子的骄傲。他从小到大,作文里写的都是“我有一个当医生的爸爸”。
可现在我才明白,他想要的,或许只是一个能在大城市给他买房买车的爸爸。
下午,县卫生局的电话打来了。
是人事科的周科长,以前在我手下实习过。
“李老师,文件收到了吧?”
他的声音很客气。
“嗯,收到了。”
“老师,您别多想,这是全县统一的规划。您在基层干了这么多年,劳苦功高,局里都看在眼里。”
周科长顿了顿,接着说:“局里几个领导商量了一下,有两个意向。一个是卫生局的医政科,有个副科长的位置空着。另一个是新成立的县人民医院分院,想请您过去当内科主任。”
副科长,内科主任。
这两个职位,无论哪一个,都比我现在这个乡镇卫生院的院长,听上去要风光得多。
“李老师,您考虑一下。这是个好机会,您为青山镇付出了二十年,也该为自己和嫂子、孩子考虑考虑了。”
又是这句话。
今天,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提醒我,该为自己考虑了。
可我看着诊室里挂着的那面写着“医德高尚,妙手回春”的锦旗,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这面锦旗,是村里的五保户张大爷送的。
有一年冬天,他半夜突发心梗,是我冒着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五里山路,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事后,他揣着卖鸡蛋攒下的几十块钱,非要塞给我。
我没要,他后来就送了这面锦旗。
如果我走了,再有这样的事,谁去?
我心里乱成一锅粥,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
我这二十年的坚守,到底值不值得?
第2章 往事如烟
晚上,张兰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她喜欢的电视剧。
她只是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织着毛衣,一针一线,像是要把所有的心事都织进去。
“今天……县里来电话了。”
我主动开口,打破了沉默。
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抬起头看我。
“怎么说?”
“给了两个选择,去卫生局当副科长,或者去新医院当内科主任。”
我如实告诉了她。
张兰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道光,那是压抑了很久的希望。
“真的?那太好了!卫民,这是好事啊!”
她放下手里的毛衣,激动地站了起来。
“去卫生局好,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去医院也好,当主任,受人尊敬。”
她在我身边来回踱步,像是已经看到了未来的好日子。
“咱们终于可以搬回县城了。晓军以后结婚,咱们也能在城里给他帮衬着点。再也不用待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了。”
看着她兴奋的样子,我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还没想好。”我低声说。
张兰的笑容僵在脸上。
“没想好?这有什么好想的?李卫民,你不会是……又犯糊涂了吧?”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警惕。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二十年前,我放弃县医院的工作,选择留在青山镇,她就说我“犯糊涂”。
这些年,每次我们因为钱吵架,她都会把这件事翻出来说。
“张兰,这不是犯糊涂。”
我叹了口气,试图让她理解我。
“我答应过老院长,要把卫生院守好。”
“老院长都去世多少年了!你对得起他了!”
张兰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你守着这个破院子,守了二十年,把自己守成了半个老头子!你得到了什么?啊?你告诉我,你得到了什么?”
她指着我斑白的鬓角,眼圈红了。
“你对得起老院长,对得起全镇的乡亲,可你对得起我,对得起你儿子吗?”
“我们娘俩跟着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晓军上大学,我想给他买台好点的电脑,都得算计半天。人家同学都穿名牌,他呢?连件像样的外套都舍不得买!”
这些话,像一把把刀子,扎在我心上。
我无力反驳。
因为她说的,都是事实。
我是一个好医生,但或许,我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卫民,我求你了,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张兰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哭腔。
“咱们都这把年纪了,我不想再过这种一眼望到头的日子了。咱们去县城,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拉着我的手,眼神里满是祈求。
我看着她手上因为常年做家务而生出的老茧,心里一阵刺痛。
我欠她的,太多了。
“让我想想。”
我挣开她的手,走进了书房。
我从书柜最下面,翻出一个落了灰的木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和一本日记。
照片上,是年轻的我和老院长。那时候的我,还很青涩,笑得一脸灿烂。老院长站在我身边,慈祥地看着我,像看自己的孩子。
我翻开那本日记,是老院长的。
他去世后,师母把这本日记给了我。
日记里,没有豪言壮语,记录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今天,给村东头的李寡妇看了腿,她的风湿又犯了,天一冷就疼得睡不着。给她开了点药,又用艾灸给她烤了烤,临走时,她非要塞给我两个鸡蛋。”
“镇上的张屠夫,切肉的时候把手划了个大口子,血流不止。我给他缝了七针,这汉子,硬是哼都没哼一声。我说他,你这手以后可得当心,全家老小还指着你呢。”
“小李来了,这孩子,技术好,心眼也好。卫生院,后继有人了。”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老院长就是这样,把镇上每一个人都放在心上。
他常说:“卫民,我们当医生的,看的是病,救的是心。乡亲们信我们,我们不能辜负这份信。”
我合上日记,眼眶有些湿润。
这些年,我一直记着他的话,努力去做一个像他那样的医生。
我做到了吗?
或许做到了。
可代价,是家人的不理解和埋怨。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树影斑驳。
我心里乱极了。
一边是家人的期盼和对未来的憧憬,一边是老师的嘱托和二十年的坚守。
我该怎么选?
我第一次发现,做一个决定,是这么难。
第3章 各有盘算
我不知道的是,就在我纠结万分的时候,张兰和儿子晓军,已经开始为他们的“未来”做起了规划。
这天下午,卫生院没什么病人。我坐在诊室里,对着窗外的老槐树发呆。
与此同时,在县城的一家茶馆里,张兰正有些局促地坐在一个打扮时髦的中年女人对面。
这女人是她的远房表姐,在县里一家私立医院当护士长。
“姐,卫民的事,就拜托你了。”
张兰把一杯刚泡好的茶,推到表姐面前,脸上堆着笑。
“嗨,自家姐妹,说这些干嘛。”
表姐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
“不过,弟妹,不是我说你。当初我就劝你,别让卫民留在那个穷乡僻壤,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吧?耽误了二十年。”
张兰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姐,那时候年轻,不懂事。现在……不是后悔了嘛。”
“行了,不说这些了。”表姐摆摆手,“卫生局和新医院那边,都是好单位,挤破头都难进。不过嘛,凡事都有门道。”
她压低了声音。
“卫生局那个副科长,盯着的人多,没点关系,难。新医院那边,院长是我以前的老领导,我跟他说一声,问题不大。”
张-兰一听,眼睛都亮了。
“真的吗?那太谢谢你了,姐!”
“谢什么。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进了新医院,可不比你们乡镇卫生院。竞争压力大,人事关系也复杂。让卫民做好心理准备。”
“知道,知道。他能吃苦,不怕。”
张兰连连点头,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她仿佛已经看到,李卫民穿着崭新的白大褂,在窗明几净的医院里,当着受人尊敬的内科主任。
而她,也终于可以挺直腰板,告诉所有人,她丈夫是县医院的主任。
在省城,李晓军也没闲着。
他刚和女朋友看完一场电影,正走在繁华的商业街上。
“宝宝,我爸单位要撤了,他马上就能来城里了!”
晓军兴奋地对女朋友说。
“真的吗?那太好了!叔叔来了,我们就能经常见到了。”
女孩也很高兴。
“我爸可是个厉害的医生,等他来了,我就让他托关系,给你在医院找个轻松点的工作。”
晓军搂着女朋友的肩膀,意气风发。
“对了,我们看的那个楼盘,首付不是还差十万吗?我爸工作一稳定,这都不是事儿!”
他觉得,自己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
父亲不再是那个守着乡下卫生院的“土医生”,而是即将成为大城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让他觉得特别有面子。
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等父亲来了,怎么让他帮自己实现买房买车的梦想。
父子俩,妻子,都在为同一个“未来”而努力。
只是,他们谁也没有问过我,那个所谓的“未来”,是不是我想要的。
我依旧每天按时上下班,给乡亲们看病、开药、打针。
仿佛那份文件,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
老王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像看一个怪物。
“老李,你到底怎么想的?局里可等着你回话呢。”
这天,他终于忍不住问我。
“再等等。”
我还是这句话。
“等?等什么?等天上掉馅饼啊?”
老王恨铁不成钢地说,“我可都打听清楚了,卫生局那个位置,好几个人抢呢。新医院那边,你要是再不点头,人家就给别人了!”
我没说话,只是低头整理着桌上的病历。
每一份病历,都代表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段我和他们之间的交集。
王家的大爷,高血压控制得很好。
李家的大娘,糖尿病的并发症没有再发展。
赵家的孩子,去年冬天那场肺炎,总算是彻底好了。
这些,都是我这二十年,一点一滴做下来的。
如果我走了,谁来接手这些?
新来的医生,会像我一样,记得每个病人的过敏史和家庭情况吗?
我心里乱糟糟的。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十字路口的人,面前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一条通往繁华的城市,有家人的期盼和更好的生活。
另一条,则是我走了二十年的土路,坑坑洼洼,却有我熟悉的风景和无法割舍的人。
我停在了路口,迟迟迈不出那一步。
第4章 艰难抉择
县卫生局的周科长,又打来了两次电话。
他的语气一次比一次委婉,但意思很明确,希望我尽快做出决定。
我知道,我不能再拖下去了。
那天晚上,我跟张兰说:“明天,我想回卫生院看看。”
张兰正在看电视,闻言愣了一下。
“你不是每天都在那儿吗?还看什么?”
“我是说,晚上去看看。”
我没多解释。
张兰也没多问,只是“哦”了一声,眼神里有些复杂。
晚饭后,我一个人出了门。
夜里的青山镇,很安静。没有城市的霓虹闪烁,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和家家户户窗户里透出的温暖灯光。
我慢慢地走向卫生院。
那座熟悉的小院,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宁静。
我用钥匙打开大门,门轴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声,像一声叹息。
我没有开灯,就着月光,走进了我的诊室。
桌上的听诊器,静静地躺在那里。
墙上的锦旗,在黑暗中依旧能看到那几个烫金的大字。
我坐到我的椅子上,这把椅子,我坐了二十年,坐垫的海绵都塌了下去,坐上去正好是我身体的形状。
我闭上眼睛,仿佛还能听到白天的喧闹。
孩子们的哭声,大人们的咳嗽声,小张清脆的叫号声……
这些声音,构成了我二十年的生活。
我站起身,走到药房。
一排排的药柜,贴着手写的标签。每一种药放在哪里,我闭着眼睛都能摸到。
老王总说我死板,现在都用电脑管理了,我还坚持手写。
可我觉得,手写的字,有温度。
我又走到了病房。
卫生院只有两间病房,四张床。
很多年前,这里曾经住满了病人。后来,镇上的人稍微有点大病,都往县城跑了,这里就渐渐空了下来。
但我还是坚持每天打扫,床单被褥,永远是干净的。
我记得老院长说过:“就算只有一个病人,我们也要让他住得舒舒服服。”
我站在这空荡荡的病房里,心里也空落落的。
我在这里,治好过无数的病人,也送走过几位回天乏术的老人。
这里有欢笑,有泪水,有新生,也有死亡。
这里,承载了我全部的职业生涯,也寄托了我全部的职业理想。
我是一个平凡的医生,没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
我所做的,不过是认真对待每一个病人,开好每一张处方,做好每一次叮嘱。
这就是我的尊严,一个普通乡镇医生的尊严。
离开这里,去坐办公室,每天和文件报表打交道?
或者去大医院,当一个每天要处理复杂人际关系的主任?
那还是我吗?
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我走出卫生院,锁上大门。
回头看了一眼那块已经有些褪色的牌子——“青山镇卫生院”。
我掏出手机,拨通了周科长的电话。
“喂,小周吗?我是李卫民。”
“李老师!您好您好!您……是考虑好了?”
电话那头,周科长的声音带着一丝期待。
“嗯,我想好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天上的月亮,一字一句地说:
“谢谢局里领导的关心。不过,副科长和主任,我都不去。”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李老师,您……这是什么意思?”周科长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解。
“我的意思是,”我顿了顿,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语气说道,“我想申请,提前内退。”
是的,内退。
这是老王提过的第三个选择。
一个我之前从未考虑过的选择。
挂了电话,我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轰然落地。
虽然前路依旧迷茫,但至少,我做出了一个不违背自己内心的决定。
我迈开步子,往家的方向走去。
脚步,从未有过的轻松。
我知道,回家后,会有一场暴风雨等着我。
但这一次,我准备好了。
第5章 信任危机
我推开家门的时候,张兰正坐在沙发上等我。
她没有看电视,也没有织毛衣,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雕像。
“回来了?”她开口,声音很平。
“嗯。”
我换了鞋,走到她面前。
“我跟局里说了,我申请内退。”
我没有拐弯抹角,直接把我的决定告诉了她。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张兰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变得苍白。
她猛地站起来,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申请内退。”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李卫民!你疯了!”
她终于爆发了,声音尖利得刺耳。
“内退?你才四十八岁!你内退了,我们一家人喝西北风去吗?”
她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衣领。
“放着好好的副科长、主任不当,你去内退?你脑子是不是被门夹了!”
我任由她抓着,没有反抗。
“张兰,你听我解释……”
“解释?我不想听!我不想听你那些大道理!”
她歇斯底里地喊道,“你答应过我的!你说你会好好考虑!这就是你考虑的结果?”
“我考虑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去卫生局,去新医院,那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当了一辈子医生,我不想后半辈子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也不想卷到复杂的人事斗争里去。”
“那你想要什么?啊?你想要什么?”
张兰松开我,后退了两步,脸上满是泪水。
“你就想守着你那个破卫生院,守着你那个死去的老师的承诺,过一辈子穷日子,是不是?”
“不是的……”
“你别说了!”她打断我,“我今天才看明白,李卫民,你心里从来就没有过我和儿子!你就是个自私鬼!”
“自私”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她抹了把眼泪,接起电话,按了免提。
电话那头,是她表姐的声音。
“喂,兰兰啊,告诉你个好消息!新医院那边,我跟王院长说好了,只要卫民点头,内科主任的位置就给他留着!”
张兰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看了一眼手机,又看了一眼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愤怒。
“姐……谢谢你。不过,可能……用不上了。”
她挂了电话,把手机狠狠地摔在沙发上。
“你都听到了?”她冷冷地看着我,“我为了你的事,低声下气地去求人。可你呢?你背着我,就做了这么个决定!”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她竟然背着我去找了关系。
一股怒火,也从我心底涌了上来。
“你去找人了?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跟你商量?商量了有用吗?你会听我的吗?”
她冷笑着,“在你李大院长心里,我们娘俩,哪有你的原则和承诺重要!”
我们俩,就像两只斗红了眼的公鸡,互相指责,互相伤害。
那些积压了二十年的委屈、不满和怨恨,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我们吵了很久,把能说的话,不该说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最后,两个人都累了。
“李卫民,我真是瞎了眼,才会跟了你。”
张兰瘫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
“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吧。”
“离婚”两个字,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响。
我看着她,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了二十二年的女人,第一次觉得那么陌生。
我们的婚姻,我们的信任,就在这个晚上,被我那个看似坚守原则的决定,击得粉碎。
我没有回答她。
我只是默默地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上,身体无力地滑落。
窗外,原本明亮的月光,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住了。
第6章 父子和解
我和张兰陷入了冷战。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不再给我做饭,不再跟我说话,看到我,眼神就像在看一团空气。
这个家,变得像冰窖一样冷。
我申请内退的报告,很快就批了下来。
手续办完那天,我拿着那笔不算丰厚的补偿金,心里空落落的。
我真的,成了一个没有工作的人。
就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儿子晓军回来了。
他没有提前打招呼,是拖着行李箱,自己开门进来的。
看到客厅里剑拔弩张的气氛,他愣住了。
“爸,妈,你们……怎么了?”
张兰一看到儿子,眼泪就下来了。
她拉着晓军,把所有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哭诉了一遍。
晓军听完,脸色也变了。
他走到我面前,眼神里满是失望和不解。
“爸,我妈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为了那个破卫生院,连副科长和主任都不要,选择了内退?”
我点了点头。
“爸,你怎么能这么做!”
他的声音也提高了八度,“你知不知道,我在同学、在女朋友面前,是怎么说你的?我说我爸是个了不起的医生,马上就要来城里当大领导了!你现在让我怎么跟他们说?说我爸是个连工作都丢了的失败者吗?”
“失败者”三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心上。
我看着儿子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心里一阵悲凉。
“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失败者?”
“难道不是吗?”他毫不客气地反问,“你守着那个地方二十年,守出了什么?守到最后,连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了!你对得起我妈吗?对得起这个家吗?”
他的质问,和张兰的话,如出一辙。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我没有再争辩,只是默默地回了房间。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想出去走走。
刚打开门,就看到门口站着几个人。
是村里的王大娘,还有几个我经常给他们看病的乡亲。
“李院长……”
王大娘手里拎着一篮子鸡蛋,脸上满是焦急。
“我们都听说了,卫生院没了,你也不干了。这是真的吗?”
我点了点头。
“那……那你以后去哪儿啊?我们……我们以后找谁看病去啊?”
王大娘的声音都带了哭腔。
“是啊,李院长,你可不能走啊!我们这十里八乡的,都认你啊!”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着。
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们,晓军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看到这阵仗,愣住了。
“李院长,这是我们家自己种的菜,不值钱,你拿着。”
“院长,这是我刚磨的豆腐,你尝尝。”
乡亲们把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往我手里塞。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挽留,只能用这种最朴实的方式。
我眼眶红了,一个个地推辞。
“大家的心意我领了,东西都拿回去。以后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送走了乡亲们,我回头,看到晓军正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那天下午,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玩手机、打游戏。
他跟我说:“爸,你带我到镇上走走吧。”
我有些意外,但还是答应了。
我带着他,走在我走了二十年的路上。
我指着路边的房子,告诉他。
“这家姓张,男主人有胃病,不能吃辣。”
“那家姓刘,老太太有心脏病,家里常备着速效救心丸。”
“前面那家,他们家孩子是我接生的。”
我每说一家,晓军的表情就凝重一分。
我们走到了已经摘牌的卫生院门口。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
“爸,”晓军突然开口,“我以前,总觉得你不爱我和我妈,你只爱你的工作,你的病人。”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今天我才有点明白,你爱的,不只是这些。你守着的,是一种……我说不出来的东西。”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里一阵暖流涌过。
“是责任。”我说。
那天晚上,晓军第一次主动坐到了我和张兰中间。
“妈,你别怪爸了。”
他对张兰说,“爸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们……应该支持他。”
他又转向我。
“爸,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你。你是我心里最了不起的医生,永远都是。”
儿子长大了。
他终于理解了我。
我看着他,又看看张兰。
张兰的脸色,依旧不好看,但眼神,却不像之前那么冰冷了。
我知道,这个家里的冰,开始融化了。
家庭的理解,就像一束阳光,照进了我最阴霾的日子里。
第7章 尘埃落定
儿子的理解,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和张兰之间那把生锈的锁。
虽然她嘴上还是不饶人,但行动上,已经开始解冻。
她会默默地把饭菜端到我面前,会在我咳嗽的时候,递上一杯热水。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道坎,正在慢慢过去。
我拿着那笔内退的补偿金,心里开始有了一个新的计划。
这天,我把晓军和张兰叫到一起,开了一个家庭会议。
“爸,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晓军说。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银行卡,和一份我熬了好几个通宵写出来的计划书。
“这是我内退的补偿金,一共十五万。”
我把卡推到桌子中间。
“我想用这笔钱,在镇上,重新开一个诊所。”
我的话一出口,张兰和晓军都愣住了。
“开诊所?”张兰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李卫民,你折腾个什么劲?好不容易不干了,就不能消停点?”
“妈,你先听爸说完。”晓军拉了拉她的胳膊。
我打开计划书,指给他们看。
“卫生院是没了,但镇上和附近几个村子,几千口人,看病的需求还在。尤其是那些行动不便的老人,他们去一趟县城,太不方便了。”
“我想开的,不是那种只为了赚钱的私人诊所。我想把它办成一个社区卫生服务站。平时给乡亲们看看头疼脑热,做做慢性病管理,谁家有急事,我还能上门出诊。”
我看着他们,眼神坚定。
“我当了一辈子医生,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会,也不想干。这就是我的‘匠心’,我得守着它。”
张兰沉默了。
她看着我写的密密麻麻的计划书,上面有市场分析,有成本预算,有未来规划。
她知道,这不是我一时冲动。
“钱不够怎么办?”她问,语气里,已经没有了反对的意思。
“我算过了,前期租房子、买设备、进第一批药,十五万,省着点花,应该够了。后面,慢慢来。”
晓军拿过那份计划书,仔细地看着。
“爸,你这个想法很好。但是,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我正要说这个。”我笑了笑,“我想把刚从卫校毕业的小张,就是以前卫生院那个护士,请过来帮忙。再看看,能不能说动老王,让他退而不休,发挥余热,帮我管管药房。”
“这……”晓军的眼睛亮了,“这不就是一个新的卫生院吗?”
“对。”我点了点头,“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真正为乡亲们服务的卫生院。”
张兰看着我,看了很久。
她的眼圈,慢慢红了。
“你这个人,就是个犟驴。”她吸了吸鼻子,说,“算了,我不管你了。这钱,是你的。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
说完,她站起身,走进了厨房。
我知道,她这是同意了。
我的心里,一块巨石,轰然落地。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为了我的新诊所而奔波。
租房子,装修,办执照,采购设备……
晓军利用暑假,成了我最好的帮手。他用他学的专业知识,帮我设计logo,做宣传册,甚至还建了一个微信公众号,用来发布健康知识。
张兰嘴上说着不管,却每天算计着哪里的装修材料便宜,哪家的药品批发价更低。
老王和小张,也被我说动了。
老王拍着胸脯说:“老李,你这个事,干得地道!我这把老骨头,就交给你了!”
三个月后,在原来的卫生院不远处,一家崭新的诊所开业了。
牌子上,写着“青山镇社区卫生服务站”。
开业那天,没有剪彩,没有鞭炮。
但是,小小的诊所里,挤满了前来道贺的乡亲。
他们送来了鸡蛋、蔬菜、自家做的点心,把不大的诊所堆得满满当当。
我穿着干净的白大褂,站在人群中,看着一张张熟悉的、淳朴的笑脸。
张兰和晓军,站在我身边。
张兰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照了进来,暖洋洋的。
我知道,我失去了一个“铁饭碗”,但我找到了一个更能实现我人生价值的地方。
一纸公文,改变了我的命运轨迹。
但它没有改变我作为一名医生的初心。
我的人生,在四十八岁这一年,拐了一个弯,却通向了一个更开阔、更让我心安理得的远方。
我看着诊所里等待看病的乡亲们,戴上听诊器,微笑着说:
“下一个。”
来源:优美河流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