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如今,颠锅的力气小了,可掂量食材的准头,火候的拿捏,却已经刻进了骨头里。
我叫林国栋,一个在后厨烟火里熏了半辈子的厨子。
我这双手,三十年前能颠起三斤重的铁锅,稳得像焊在胳膊上。
如今,颠锅的力气小了,可掂量食材的准头,火候的拿捏,却已经刻进了骨头里。
我们老林家,往上数三代,都是给大户人家做席面的。
传到我手里,虽说没了东家,但手艺没丢。我开了家小馆子,叫“林家菜”,不大,就五张桌,可来吃饭的,哪个不是冲着我这手艺来的?
我儿子,林小北。
我对他,就一个指望。
把老林家这块招牌,扛住了,擦亮了,给我举到更高的地方去。
从他能握住刀那天起,我就手把手地教。
切墩,练刀工。一天八小时,萝卜土豆,堆成小山。
什么时候切出来的丝儿,能穿过针眼,才算第一关。
他手上磨出的泡,好了又破,破了又好,厚厚的茧子,是他这十年童子功的勋章。
我心里是疼的,但脸上,从来都是冰。
“手不稳,心就散,菜就没魂!”
“你姓林,这把刀,就是你的根。”
这些话,我跟念经似的,天天在他耳边念叨。
他争气,真的争气。
二十岁,市里青年厨师大赛,一道“游龙戏凤”,刀工火候,让那帮老评委都站起来鼓掌。
我坐在台下,腰杆挺得笔直,心里那点得意,跟灶上滚开的油似的,滋滋作响。
我以为,他会顺着我铺好的路,一路走到聚光灯下,成为电视上那种,穿着雪白厨师服,谈笑风生的大师。
我连他以后餐厅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林氏御宴”,听着就气派。
结果,他大学毕业那天,揣着毕业证,跟我说:“爸,我想自己干点事。”
我正用小火吊着一锅高汤,闻言,心里一喜。
“行啊,准备盘个多大的店?地段看好了吗?启动资金不够,我这还有点积蓄。”
我连他未来餐厅的装修风格都开始盘算了,是走新中式,还是法式简约。
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但眼神很亮,是我没见过的光。
“爸,我不开大饭店。”
“我想……去夜市,摆个摊。”
我手里搅汤的勺子,“哐当”一声掉进锅里,溅起的高汤,烫在手背上,我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摆摊?
我林国栋的儿子,老林家菜的第四代传人,我倾注了半辈子心血培养出来的名厨苗子,要去摆摊?
跟那些炸串的,烤冷面的,混在一起?
我感觉脑子“嗡”的一下,血全涌上来了。
“你再说一遍?”我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爸,我想好了。我想做点不一样的,轻松点,自由点,让更多人吃到好东西,不一定非得坐在大饭店里。”
他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点兴奋。
我看着他那张还带着点学生气的脸,那股子火,“噌”地就从脚底板烧到了天灵盖。
“胡闹!”
我一拍桌子,震得碗碟直响。
“我教你‘开水白菜’的精髓,是让你去夜市卖白菜汤的?我教你‘雪花鸡淖’的功夫,是让你去街边炒鸡丁的?”
“你对得起我这十年的心血吗?对得起老林家的列祖列宗吗?”
我气得嘴唇都在哆嗦。
这感觉,就像我呕心沥血,用最好的紫砂泥,烧制了一件传世的茶壶,结果儿子拿去腌了咸菜。
暴殄天物!
他被我吼得愣住了,但没退缩。
“爸,手艺是死的,人是活的。为什么那些复杂的菜,不能用简单的方式做出来,卖给普通人呢?”
“时代变了,爸。现在不是您那个时候了。”
“时代变了?”我气笑了,“时代再怎么变,手艺的高低贵贱,它变不了!龙虾鲍鱼,跟土豆白菜,它能一个价吗?”
“路边摊,那是糊口的买卖!我林国栋的儿子,用不着去做那个!”
我指着门外:“你要是敢去摆摊,就别认我这个爹!别说你是我林家的人!”
话说绝了。
我知道。
可我当时,就是被那股子恨铁不成钢的怒火,烧昏了头。
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眼睛里那点光,暗了下去,像是被我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他没再跟我争,默默地回了自己房间。
那晚,我一夜没睡。
高汤也忘了关火,第二天一早,一锅的精华,烧成了黑炭。
就像我的心。
我老婆,他妈,在中间和稀泥。
“国栋,你别这么犟。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你让他试试,碰了壁,自然就回来了。”
我冷哼一声,“他那不是碰壁,他是要去拆咱们家的墙!”
“再说了,他是我儿子,我能眼睁睁看着他往火坑里跳?”
我老婆叹了口气,“你就是死要面子。你觉得他去摆摊,是丢了你的脸。”
一句话,戳中了我的肺管子。
是,我承认。
我就是觉得丢脸。
我林国栋在餐饮界,不大不小也算个人物。别人见了,都得尊称一声“林师傅”。
以后人家问起来,“林师傅,你儿子在哪高就啊?”
我怎么说?
“哦,在城东夜市,卖铁板烧呢?”
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冷战开始了。
我单方面的冷战。
他在家的时候,我不跟他说话,吃饭的时候,他夹什么菜,我绝对不碰。
我用这种幼稚的方式,表达我的愤怒和抗议。
他呢,也不理我。
每天早出晚归,捣鼓他的路边摊。
我偷偷看过他买回来的东西,不是什么高档货。
一口大铁板,几个不锈钢盆,还有一堆瓶瓶罐罐的调料。
我扫了一眼,心里直撇嘴。
就这?
就这点家当,还想自立门户?
我等着他干不下去,灰溜溜地跑回来跟我认错。
我甚至连台词都想好了。
“知道错了吧?知道外面的钱不好挣了吧?老老实实回来,跟我学做菜,以后这馆子,还是你的。”
我等啊等。
等了一个星期,他没动静。
等了半个月,他还是没动静。
反倒是我老婆,每天乐呵呵的。
“小北今天又琢磨出新酱料了,让我尝了尝,味道真不赖。”
“哎,他那个小摊,收拾得可干净了,比咱们后厨还亮堂。”
“听说啊,已经有回头客了。”
我听着,心里又酸又气。
胳agger,胳膊肘往外拐!
我倒要看看,他能折腾出什么花来。
终于,我忍不住了。
那天傍晚,我换了身不起眼的旧衣服,戴上帽子和口罩,跟做贼似的,溜达到了城东夜市。
还没走近,就闻到一股子霸道的香味。
不是那种廉价香料堆出来的呛人味道,而是一种……很复杂的,很有层次的香。
是肉的焦香,酱的醇香,还有蔬菜的清香,混合在一起,直往鼻子里钻。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味道,有点东西。
夜市里人声鼎沸,烟火缭绕。
我顺着香味,穿过拥挤的人群,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小摊。
摊子不大,但真的像我老婆说的,干净得不像话。
铁板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食材分门别类,用保鲜盒装着,码得整整齐齐。
我儿子林小北,穿着一身简单的白T恤,围着一条黑围裙,头发剪短了,显得特别精神。
他没了我教他时的那种拘谨和严肃。
他很快乐。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
两把小铲子在他手里,像是有了生命。
压、翻、切、炒,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利落,带着一种独特的节奏感。
那是我教他的基本功,但又好像……不完全是。
他把我的东西,变成了他自己的。
我看到他把一块厚切的五花肉放在铁板上,只听“滋啦”一声,香气瞬间爆开。
他没有急着翻面,而是用铲子轻轻按压,让肉的每一面都均匀受热,把多余的油脂逼出来。
火候的掌控,妙到巅毫。
这是我教他的“美拉德反应”原理,用在高级牛排上,能瞬间锁住肉汁。
他竟然用在了这几块钱的五花肉上。
然后,他拿起一个刷子,刷上一层酱料。
那酱料,不是我店里任何一种。颜色是琥珀色的,质地浓稠。
刷上去的瞬间,和滚烫的油脂一结合,又是一阵更猛烈的香气。
我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
甜、咸、鲜,还有一丝……果香?和淡淡的药材味?
这小子,竟然自己研发酱料了?
他把烤好的五花-肉,用铲子“铛铛铛”几下,切成小块,旁边搭配着烤得焦香的杏鲍菇和翠绿的生菜。
一份“铁板烧”,就这么做好了。
递给客人的时候,他会笑着说:“趁热吃,酱料不够了再来加。”
那笑容,是我在家里从没见过的。
轻松,自信,发自内心。
我躲在人群后面,像个偷窥者,心里五味杂陈。
有愤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失落。
他好像,真的不需要我了。
他用我教他的屠龙之术,去街边……卖起了烤串。
可这烤串,好像还真被他卖出了名堂。
他的小摊前,队伍排得老长。
有年轻的学生,有刚下班的白领,还有带着孩子的大爷大妈。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期待。
拿到食物后,那满足的表情,骗不了人。
我看着一个姑娘,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他做的“芝士鸡排”。
先是眼睛一亮,然后幸福地眯了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对同伴说:“天哪,太好吃了!这个鸡肉,怎么能这么嫩!”
嫩?
能不嫩吗?
那是用我“林家菜”里“芙蓉鸡片”的法子腌的。
用蛋清和独家香料,按摩了足足半个小时,锁住了鸡肉所有的水分。
我本想把这手艺,用在国宴水平的菜肴上。
他倒好,拿来做街边小吃。
我气得肝疼,转身就想走。
可脚下,跟生了根似的,挪不动。
我看到一个大爷,吃完一份铁板鱿鱼,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对他竖起大拇指。
“小伙子,你这手艺,不比大饭店的差!”
林小北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大爷,您喜欢吃就行。”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不比大饭店的差……
这句话,比什么“林师傅高徒”之类的恭维,更让我……触动。
我悄悄地走了。
没让他发现。
回到家,老婆看我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你……去了?”
我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怎么样?生意还行吧?”
“哼,小打小闹,能好到哪去?”我嘴硬。
“瞎胡闹,早晚得关门。”
话是这么说,可那天晚上,我脑子里,全是他那两把飞舞的铲子,和那股子霸道的香味。
还有那句“不比大饭店的差”。
我开始失眠。
白天在店里,做着那些精致讲究的“林家菜”,服务着那些衣着光鲜的客人。
他们吃完,会客气地夸一句:“林师傅手艺名不虚传。”
可我总觉得,那夸奖里,隔着一层什么。
是礼貌,是客套,不是那种发自肺腑的,被美食击中味蕾的惊喜。
我想起了夜市里那个姑娘,眯着眼睛一脸幸福的样子。
想起了那个大爷,竖起大拇指的实在劲儿。
我心里,越来越烦躁。
我开始怀疑自己。
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难道我坚守了一辈子的东西,真的……过时了?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不,不可能!
手艺就是手艺,规矩就是规矩。
他那就是投机取巧,是旁门左道!
为了证明我是对的,我又去了第二次。
这次,我没戴口罩,就那么光明正大地去了。
我想让他看到我,让他心虚,让他知道,他爹在盯着他。
结果,他忙得脚不沾地,压根就没空看我。
他的摊子,比上次更火了。
队伍拐了两个弯。
我甚至看到几个开着豪车的人,把车停在路边,也加入了排队的行列。
我挤到前面,冷着脸,看他的菜单。
菜单很简单,就写在一块小黑板上。
“销魂五花肉”、“爆汁鸡排”、“深海大鱿鱼”……
名字起得,一个比一个俗气。
我心里又是一阵鄙夷。
“老板,来一份五花肉,多加辣!”一个年轻人喊道。
林小北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好嘞!”
然后,他看到了我。
他手上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
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
“……爸,你怎么来了?”
周围排队的人,都好奇地朝我看来。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有探究,有八卦。
我脸上一热,感觉像是被公开处刑。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维持着我“严父”的形象。
“我路过,随便看看。”
“你这……搞得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我指着他铁板上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语气里满是嫌弃。
“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我声音不大,但足够旁边的人听见。
气氛瞬间有点尴尬。
林小北的脸,白了一下。
他抿着嘴,没说话,手里的铲子,却握紧了。
一个正在等餐的小姑娘,大概是他的熟客,忍不住替他说话了。
“叔叔,您不能这么说。老板做的东西,可好吃了!我们天天都来排队的。”
我瞥了她一眼,没作声。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叫好吃?
吃过真正的“佛跳墙”吗?知道“文思豆腐”的刀工有多难吗?
林小北深吸了一口气,对我,也是对周围的人说:
“我爸,是‘林家菜’的大厨,他看不上我这些小玩意儿。”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抱怨,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但那平静里,我听出了一丝委屈和……倔强。
“我承认,我做的这些,上不了我爸饭店的菜单。”
“但我觉得,能让大家吃得开心的食物,就是好食物。不分贵贱。”
他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
周围的人,都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
甚至有人开始小声议论。
“原来是‘林家菜’的少爷啊,难怪手艺这么好。”
“放着大饭店不继承,跑来摆摊,有魄力!”
“他爸也真是的,思想太老旧了。”
那些议论声,像一根根小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感觉我的脸,火辣辣地烧。
我不是来接受批判的!
我是来“拨乱反正”的!
“你……”我指着他,气得说不出话。
“爸,”他打断我,“你要不要……尝一份?”
他用铲子,铲起一块刚烤好的鸡排,递到我面前。
那鸡排,外皮金黄酥脆,还在“滋滋”地冒着热气,香气扑鼻。
我看着那块鸡排,又看看他那张混合着期盼和挑战的脸。
我所有的怒火,突然就变成了一股邪火。
“好!我尝尝!”
“我倒要看看,你把我的手艺,糟蹋成了什么样!”
我接过那份鸡排,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我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一百句批评的话。
太油了,太咸了,火候过了,酱料太俗……
可是,当牙齿咬破酥脆外皮的那一刻,我愣住了。
外皮,薄如蝉翼,酥得掉渣。
而里面的鸡肉……
嫩!
滑!
汁水“唰”地一下,在口腔里爆开。
那不是普通的肉汁,带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和果木的清香。
是我教他的,用牛奶和苹果片一起腌制,可以最大程度地软化肉质纤维。
酱料的味道,也很复杂。
初入口是甜,随即是咸鲜,回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辣意,和一种……我说不出的复合香料的味道。
那辣意,不冲,很柔和,恰到好处地解了炸物的腻。
火候,更是没得挑。
外皮焦香,内里却刚刚熟,多一分则老,少一分则生。
这……
这哪里是糟蹋?
这分明是……青出于蓝!
他把我教给他的那些“阳春白雪”的技法,完美地融入了这道“下里巴人”的街边小吃里。
而且,他还加入了自己独创的理解和改良。
我愣在那里,像一尊木雕。
嘴里那块鸡排,仿佛有千斤重。
我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所有人都看着我,等着我的评价。
林小北也看着我,眼神里,有紧张,有期待。
我能说什么?
我说“好吃”?
那我刚才那番“上不了台面”的言论,不就成了个笑话?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我说“不好吃”?
那我自己的良心,我一个厨子对食物最基本的判断,又往哪搁?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最后,我把剩下的鸡排,往他摊子上一放,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还行。”
然后,我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能感觉到背后,林小北那失望的叹息,和周围人那看好戏的眼神。
那晚,我又失眠了。
脑子里,全是那块鸡排的味道。
我不得不承认,那味道,该死的好。
甚至比我店里那道招牌的“香酥鸡”,在某些方面,更胜一筹。
我的香酥鸡,讲究的是传统,是规矩,每一道工序,都不能错。
而他的铁板鸡排,讲究的是……创新,是融合,是打破规矩。
我一辈子都在一个框里做菜。
而他,跳出了那个框。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了恐慌。
一种被时代抛弃的恐慌。
接下来的日子,我没再去“骚扰”他。
我把自己关在后厨,像一头发了疯的困兽。
我开始研究新的菜式,我想证明,我没有老。
我把“开水白菜”改良,加入了松茸和羊肚菌,想让汤味更鲜。
结果,客人说,味道太杂了,不如原来的纯粹。
我把“东坡肉”的烧制时间,从三个小时延长到五个小时,以为会更软糯。
结果,客人说,太烂了,没有了嚼劲。
我越是努力,就越是出错。
我的心,乱了。
一个厨子,心一乱,菜就完了。
店里的生意,肉眼可见地差了下去。
一些老客,也不怎么来了。
我老婆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国栋,你跟自己较什么劲啊?”
“你看看你,都瘦脱相了。”
我红着眼睛,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我没错!”
“错的是那个臭小子!是他带歪了风气!”
我把所有的失败,都归咎到了林小北身上。
如果不是他,我不会心乱,我的菜,也不会失了水准。
就在我快要走火入魔的时候,一件事,把我从牛角尖里,硬生生拽了出来。
那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张老板打来的。
张老板是我这里十多年的老客,做建材生意的,身家不菲,嘴也刁。
他最爱我做的“佛跳墙”,每年寿宴,都必须是我亲手做的。
电话里,他语气很客气,但透着一股疏离。
“林师傅,不好意思啊,今年的寿宴,就不麻烦您了。”
我心里一沉,“张老板,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没有没有,”他打着哈哈,“林师傅的手艺,那肯定是顶级的。就是……就是我老娘,最近迷上了一口吃的,点名要吃那个。”
我心里好奇,“哦?是什么好东西,能让老太太这么惦记?”
张老板在电话那头,似乎有点尴尬,顿了顿才说:
“城东夜市,有家铁板烧,叫‘林小北的摊’。”
“我老娘啊,就爱吃他家的那个……‘销魂五花肉’。”
“林……小……北?”
我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张老板没听出我的异样,还在那说:
“是啊,那小伙子,手艺绝了!我老娘牙口不好,吃不了硬的。他那个五花-肉,烤得是外焦里嫩,入口即化,还不腻。老太太一次能吃一整份。”
“我寻思着,寿宴嘛,就图老太太一个开心。所以……林师傅,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挂了电话,我整个人,都瘫在了椅子上。
输了。
我彻彻底底地输了。
我输给了我自己的儿子。
我输给了那个我最看不起的,路边摊。
我引以为傲的,几十道工序,煨了十几个小时的“佛跳墙”,竟然输给了他几块钱成本的“销魂五花肉”。
这对我来说,是降维打击。
是信念的崩塌。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没吃没喝。
我想不通。
我到底错在哪了?
我坚守传统,有错吗?
我追求极致,有错吗?
我希望儿子成龙,有错吗?
傍晚,房门被敲响了。
是林小北。
他手里,端着一个保温饭盒。
他走进来,把饭盒放在桌上,打开。
里面,是一份“销魂五花肉”,还冒着热气。
“妈说你一天没吃饭了。”
他声音很低。
我看着那份五花肉,红着眼睛,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拿走!我不想看见这东西!”
“我林国栋,还没落魄到要吃路边摊的地步!”
我一挥手,把饭盒打翻在地。
五花肉和酱汁,洒了一地。
满屋子,都是那股子我既熟悉又痛恨的香味。
林小北看着地上的狼藉,没生气,只是默默地蹲下去,一点一点地收拾。
他收拾得很仔细,连一滴酱汁,都用纸巾擦干净了。
然后,他站起来,看着我。
“爸,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做的东西。”
“你觉得,这是对你手艺的侮辱。”
“但你有没有想过,手艺的根,到底是什么?”
我愣住了。
“手艺的根,”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是那些复杂的菜名,也不是那些昂贵的食材。”
“是做饭的人,那颗想让吃饭的人,感到幸福的心。”
“你教我刀工,教我火候,教我调味,这些,我都记着。我没有糟蹋它们。”
“我只是想用这些手艺,让更多的人,能用最少的钱,吃到最用心的食物,获得最简单的快乐。”
“就像小时候,我生病了,没胃口。你给我做的那碗,什么山珍海味都没放的,就放了一点盐和猪油的,阳春面。”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因为我知道,那碗面里,有你的心。”
他的一番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阳春面……
那件被我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事,被他翻了出来。
我记得。
那年他八岁,发高烧,几天不吃东西。
我心急如焚,什么山珍海味,他都摇头。
最后,我没办法,就用最简单的法子,给他下了一碗面。
面条是手擀的,猪油是自己熬的,葱花是刚从园子里掐的。
他竟然,稀里呼噜地,吃了一大碗。
吃完,出了一身汗,烧就退了。
从那天起,他才真正对我的厨房,产生了兴趣。
我一直以为,他崇拜的,是我那些能上大席的“硬菜”。
却没想到,真正打动他的,是那碗最简单的,阳春面。
是啊。
手艺的根……
是什么时候,我把这个根,给忘了?
我开始追求名声,追求档次,追求别人的认可。
我把做菜,当成了一场表演,一场竞赛。
我忘了,食物最原始的意义,是慰藉人心。
我看着眼前的林小北,他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比我这个当爹的,看得更通透。
我的眼眶,一热。
两行老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我哭了。
一个在后厨烟火里,被熏得心都硬了的男人,就那么,在一个小小的路边摊主面前,哭了。
林小北慌了。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想安慰我,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爸,你……你别这样。”
“我……我明天就不出摊了,我回来帮你。”
我摇了摇头。
我擦干眼泪,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那肩膀,已经很宽,很厚实了。
“不。”
“你的路,走对了。”
“是爸,钻了牛角尖。”
“明天,把你的酱料配方,拿给我看看。”
“我帮你,再改改。”
林小北愣住了,眼睛里,是难以置信的惊喜。
“爸,你……”
“我什么我?”我眼睛一瞪,又恢复了严父的派头,“你那酱料,后味还是有点散,不够醇厚。明显是香料的配比,出了问题。”
“还有你那五花肉,腌制的时间,可以再短一点,用低温慢烤的方式,代替铁板的猛火,汁水能锁得更足。”
“还有那个鸡排,外面的裹粉,可以试试用我那个‘雪花鸡淖’的方子,混一点马蹄碎,口感会更丰富……”
我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几十年的经验和心得,像开了闸的洪水。
林小北听得两眼放光,不住地点头,像个刚入门的小学徒。
那一刻,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好像,就那么塌了。
我们不再是“传统”与“新潮”的对立面。
我们只是两个厨子。
一个老的,一个小的。
在探讨,如何把食物,做得更好吃。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给自己放了一天假。
我跟着林小北,去了他的摊子。
不是去“视察”,而是去“帮忙”。
我没穿我那身雪白的厨师服,就穿着一身普通的T恤。
我负责切菜,备料。
林小北负责掌勺。
我们爷俩,一个在后,一个在前,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按照我改良的方法,帮他处理了食材。
当晚的“销魂五花肉”,一出锅,香气就完全不一样了。
更加内敛,但也更加醇厚,勾得人魂都快没了。
第一个吃到的客人,是个熟客。
他咬了一口,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我靠!小北老板!你今天这肉,是加了仙丹吗?味道也太绝了!”
林小北得意地朝我扬了扬下巴。
那小表情,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心里,那叫一个美。
比我自己得了什么大奖,还高兴。
那天晚上,摊子上的生意,前所未有的火爆。
队伍排到了夜市的尽头。
很多人,都是听说了“林家菜”的大师傅,亲自来路边摊助阵,特地跑来看热闹,顺便尝尝手艺的。
我也不端着了。
有客人问我,我就跟他们聊。
聊食材的挑选,聊火候的掌控。
我发现,跟这些最普通的食客聊天,比跟那些美食家坐在一起,要轻松得多,也快乐得多。
他们不懂什么“分子料理”,不懂什么“低温慢煮”。
他们只知道,好吃,还是不好吃。
他们的赞美,简单,直接,滚烫。
“大爷,您这手艺,真是神了!”
“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五花肉!”
我听着这些话,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我好像,找回了当年,第一次下厨,得到客人夸奖时,那种最纯粹的喜悦。
收摊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两点了。
我和林小北,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但我俩,精神都特别亢奋。
坐在小马扎上,喝着啤酒,吹着晚风。
“爸,谢谢你。”林小北突然说。
“谢我什么?”我喝了口啤酒,装作不在意地问。
“谢谢你,愿意理解我。”
我没说话,只是又喝了一大口啤酒。
夜色里,我看到他眼圈,有点红。
我心里,也酸酸的。
“傻小子。”我拍了拍他的背,“你是我儿子。我不帮你,帮谁?”
“再说了,你这摊子,也算是给咱们‘林家菜’,开了条新路。”
“以后啊,咱们爷俩,一个守住‘经典’,一个开拓‘潮流’。”
“让所有人都知道,不管是大饭店,还是路边摊,只要是用心做的菜,就是最好的‘林家菜’。”
林小北重重地点了点头。
“爸,那咱们这摊子,得换个名字。”
“换什么?”
他想了想,笑着说:
“就叫……’林家铺子’吧。”
“林家铺子”,好,好名字。
比我那个“林氏御宴”,听着,亲切多了。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还是“林家菜”的主厨,但我不再固步自封。
我会抽空,去“林家铺子”帮忙。
有时候,我也会把路边摊的一些灵感,用在我的菜里。
比如,我尝试着用铁板烧的方式,来做我的招牌菜“黑椒牛仔骨”。
没想到,效果出奇的好。
肉质更嫩,黑椒的香味也更霸道。
成了店里一道新的爆款。
而林小北,也没有满足于一个小小的摊子。
他的“林家铺子”,因为有了我的“技术支持”,名声越来越大。
后来,他在夜市附近,盘下了一个小门面。
不再是路边摊,而是一家窗明几净的小吃店。
店里,只卖他那几样招牌。
但每天,依旧是座无虚席。
他甚至开始在网上,做起了直播。
直播他如何制作那些小吃,如何挑选食材。
他不做作,不喊麦,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做菜,偶尔回答一下网友的问题。
没想到,火得一塌糊涂。
粉丝几百万。
很多人,不远千里,就为了来尝一口他的“销魂五花肉”。
他成了别人口中的“网红名厨”。
比我当年期望的,那种上电视的名厨,还要风光。
有一次,市里电视台,要拍一个关于“传承与创新”的美食纪录片。
点名要采访我们父子俩。
拍摄那天,记者问我:“林师傅,您当初,支持您儿子放弃大饭店,去开一家小吃店吗?”
我看着镜头,又看了看旁边,穿着干净厨师服,一脸自信的林小北。
我笑了。
“支持?我当初,差点没把腿给他打断。”
我把当年的那些糗事,原原本本地,都说了出来。
我说我当初怎么觉得丢人,怎么去“砸场子”,又是怎么被他一块鸡排,“打服”的。
我说得坦坦荡荡。
记者和工作人员,都笑得前仰后合。
林小北在旁边,也嘿嘿地笑,偶尔给我补充两句。
最后,记者问我:“那您现在,对‘成功’的定义,有什么新的看法吗?”
我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
“以前,我觉得成功,就是把饭店开到市中心,把菜卖出天价,得到那些所谓上流社会的认可。”
“现在我觉得,我错了。”
“真正的成功,是看着那些辛苦了一天的人,吃下你做的饭,然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脸上露出那种,发自内心的,满足的笑。”
“那一刻,你觉得,你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我儿子,他做到了。他比我,更早地明白了做菜的真谛。”
“他,比我更成功。”
我说完这番话,现场一片安静。
我看到,我老婆在旁边,偷偷地抹眼泪。
而林小北,这个已经长得比我还高,比我还壮的小子,眼眶,也红了。
他走过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爸,你才是我心里,最牛的厨师。”
纪录片播出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
我们的故事,被很多人知道。
“林家菜”和“林家铺子”,都成了这个城市的美食地标。
一个,代表着最经典的味道传承。
一个,代表着最亲民的美食创新。
很多人都说,我们父子俩,是餐饮界的一段佳话。
但对我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每天晚上,忙完店里的活,我会溜达到“林家铺子”。
林小北会给我留一瓶啤酒,和一碟刚出锅的下酒菜。
有时候是五花肉,有时候是烤鱿鱼。
我们爷俩,就坐在店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喝着酒,聊着天。
聊今天的生意,聊新想出来的菜式,聊东家长西家短。
那感觉,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
我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父亲,他还是那个跟在我屁股后面,满眼崇拜的小不点。
什么名厨,什么大师,什么传承。
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最平凡的,人间的烟火。
而这烟火,滚烫,真实,暖人心。
这就够了。
来源:洞中倾听石音的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