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边路】滇缅公路 | 文汇笔会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09-02 23:37 1

摘要:八十多年前的和当代的画面交错着在电脑屏幕上闪现:当代穿着时尚的年轻人,八十多年前抡着小铁锤的小女孩儿、背着襁褓的妇女、白发婆娑的老妇人、几个黑瘦的年轻人,还有一位手执鞭子的大胡子监工。所有这些人,被时光之手聚拢来,共同安放在滇西崇山峻岭间的一条土路上……但这不

修建滇缅公路。余戈提供

八十多年前的和当代的画面交错着在电脑屏幕上闪现:当代穿着时尚的年轻人,八十多年前抡着小铁锤的小女孩儿、背着襁褓的妇女、白发婆娑的老妇人、几个黑瘦的年轻人,还有一位手执鞭子的大胡子监工。所有这些人,被时光之手聚拢来,共同安放在滇西崇山峻岭间的一条土路上……但这不是一部架空历史的穿越剧,而是一部有关滇缅公路真实历史的微短剧。

我和短剧的导演学斌,是在一间堆满杂物的小房间里看的这片子。屋外是灯火昏暗的夜,隔了一条小河,对过是正有人推杯换盏的忆战酒吧。刚刚在酒吧里,听学斌和滇三剁饵丝的创始人杨董清聊天,说董清曾组织人手,到滇缅公路边为《滇缅公路》的摄制组准备伙食。学斌一时兴起,问我,要不要到对面看看正在剪辑的片子?已经拍完了吗?这么快!我有些讶异,便跟着学斌下楼到这边来了。起初以为只看一两段,不想,接连看了十多段。看完一段,学斌问,要不要再看一段?我说好啊,学斌便又点开一段。看完了,学斌又问,你还想看哪段?不待我回答,学斌又说,要不我们看最后面的几段?学斌满脸红光,兴头头地说起短剧里的一位位演员,小女孩儿的灵性、老人的真挚、年轻小伙的精益求精,也半遮半掩地说起剧情。我扭头看去,电脑屏幕的光在他的眼镜片上闪烁着。

学斌是《滇缅公路》的导演,是忆战酒吧的合伙人,还是东篱白酒制造坊的创始人,此外,他还组织过乐队,建起过县里红极一时的东篱风雨,还曾经每年带着一拨人去看望县里的远征军老兵……认识十多年,我仍然觉得,学斌像一个谜,他总有巨大的热情和精力,投入一件又一件彼此毫不相干的事情里去。常常是,事情刚在筹备期,我就在忆战酒吧里听他说起了,而我每次的反应几乎都一样:这事儿不好弄吧?但学斌并不在意,他认定了的事,总会坚定不移地去做。

这次也一样,从这部剧筹拍开始,我就知道了。不时在朋友圈里看到,学斌和他妻子阿娇发布的有关拍摄的各种消息,包括招募演员啊,筹集资金啊等等。因为资金不够,他们不时直播,想着卖一些自酿的白酒凑凑,我也买过几次。但这点儿钱,能起到多大作用?我不禁又想,这片子,怕是拍不成了吧。然而,忽然就看到学斌朋友圈里发出信息,开机了。又过了些时候,拍完了!现在,就在我面前,这许多影视素材等待着被剪辑成三十集的网络版、十二集的电视版和六十九分钟的电影版。什么时候能上映呢?学斌说,估计得到六月。

由云南省广播电视和网络视听创新创优项目资金扶持、保山七子影视节目制作有限公司等联合出品、张学斌导演的微短剧《滇缅公路》已于8月31日起在央视频、爱奇艺、优酷、华为视频、七彩云端、云南有线电视等平台同步播出。图为该剧海报。

时间的指针往回拨到1942年。

1942年5月,占领缅甸后,入侵滇西的日军沿滇缅公路北上,经惠通桥混入怒江东岸,驻守的中国军队不得不炸毁大桥;中日军队隔江对峙两年后,1944年5月,中国军队由卫立煌等人指挥,渡江反攻,惠通桥恢复通行。1942到1944这两年里,烈日灼烧的六月,暴雨倾盆的六月,怒江东岸的滇缅公路上,先是硝烟未散,然后剑拔弩张,最后是川流不息的远征军正奔向惨淡的胜利。

时光倏忽而逝,今年,抗战胜利八十周年了。滇缅公路的故事,被历史记忆,也被口口相传,现在,又进入了学斌的摄影镜头,这是学斌日复一日行走在滇缅公路上得到的最佳馈赠。

而我,也有自己的滇缅公路要走。

今日惠通桥

时间的指针从现在往回拨二十一年。那一年,我第一次在七零七停留。七零七,是施甸坝子最北边的一条乡街子。第一次到这儿,是送弟弟到隆阳区读书回来之后。街子很小,因为附近有水泥厂、化工厂等,到处是灰,不单地面积了厚厚一层灰,就连路边的灌木、行道树,每一片叶子每一条枝干上,都积了厚厚的灰,凑上去一吹,噗——灰尘迷了眼睛。在街心三岔路口,立着一块三棱柱形状的路碑,每一面都竖写着“七零七”三个大字。

父亲、一位高中老师,还有我,三人进了一家小店,点了一个菌子火锅。落日昏黄,菌子香味氤氲,二十多年过去了,那气味和情境仍如在眼前。后来,我还到过七零七很多次,记得有一次是和表姐过来的,在一个朋友的办公室待了会儿,也是黄昏时候,千万只燕子在天上飞,遮天蔽日,啁啾不歇。还有好多次,是和朋友到这儿喝酒,酒后出门,附近的工厂里灯火疏淡,头顶繁星明亮。这地方如此平凡,直到许多年后,我第一次听人说起了七零七的来历:抗战期间,这儿因为地势平阔,成了重要的集散地,又因为滇缅公路从昆明到这儿恰好是707公里,这地方便被人们称为“七零七”(下图)。

再后来,经过七零七的机会越来越多,知道过了这儿再往北,就到保山市区了;如果从这儿往西边拐,那就是滇缅公路了。有的路段是水泥路,有的是砂石路,还有的是土路。路拐来拐去,不断往上行。不多时,往东边山下望去,施甸坝子已然如锦缎般铺展开,几乎无论哪个季节,都是绿意盎然的。

我对滇缅公路的了解,是去了很多次之后才慢慢深入的。翻看微信,2020年5月7日,我发过一条有关滇缅公路的朋友圈,起因跟《云边路》专栏有关。《云边路》的第一篇是2017年4月发表的《高黎贡》,至专栏第一次结集出版时,该专栏已经写了三年。因为要出书,更慎重了,就这篇文章里的一个细节,咨询了著名军史学者余戈。余老师和我聊了许久,并先后发来三幅地图。后来我将聊天过程整理成了一篇短文发在朋友圈。余老师的留言很谦虚,说我们不过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地闲聊了一通”。现略作调整,抄录如下:

我给你一幅地图,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参谋本部陆地测量部出品,民国二十四年版十万分之一军用地图。国民政府陆地测量部是1917年就开始测图,一直到1935年才印刷,测图开始还是北洋政府,印刷时已经是蒋介石的国民政府。南京政府毕竟实现了名义上的国家统一,才有了测绘全国地图的事业。可想而知,这期间龙云肯定不太配合。所以那些测图员,到了滇西工作很困难。如果不是龙云自己也需要这套图,肯定不会同意他们来测。

红军入滇有个龙云送地图的传说,就是刚印刷出来的这套图。1935年4月27日,发生了一个在长征史上著名的故事:在滇黔公路上,红军截获了两辆卡车,车上载有红军急需的十万分之一比例的云南地图,还有几十箱云南白药。实际上,这是卢志英再次以薛岳司令部李副官的身份来到昆明,佯称向龙云借货支援中央军。而后,亲自带车前往红军入滇必经之地沾益,在预先约定的地点成功被红军“伏击”截获。为了把戏演得真切,由红军将卢志英捆绑着带走,却放走了押运员和司机等人,以便他们返回昆明报告“李副官”及货物的去向。

不过那时滇西测量太难,地形不准确,有价值的是1935年之前的道路和地名信息。虽然这套地图不太精准,但滇西战事初期几年只有这个图,而且中日双方都用,日军是事前通过特务手段盗窃的。你注意看保山那幅,就是日军盗取这套图后自己印的。我曾经仔细对照过,云南东部地势较平坦的地区,测量比较准;滇西测量非常困难,测图员有时就想当然地乱画了。有些地名是询问当地人,又听不太清口音,结果标注的汉字就可能是别字,但别字地名反倒进入了历史,后来的滇西人看了气得不行,说是标错了。

三路人马用一套烂图,都搞晕了。在三方记录中都骂地图太差。这图上还没有三年后才修的滇缅公路。所以日军拿着图找不到正在走的滇缅公路,很奇怪。滇缅公路就是在此前的老路上重新确立路基,有的重叠,有的另开……

我放大看了一下,老家汉村等村落名字都很清楚,而旁边的村子“五阁楼”写成了“五各楼”,正应了余老师所说的情况。

人们常说,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这条朋友圈所说的情况,可谓明证。可也就是在这张由草台班子弄出来的错谬百出的地图上,历史为我们展开了二战中极为惨烈的一场战事。这场战事,正和滇缅公路息息相关。

滇缅公路刚建成时。余戈提供

滇缅公路,是1937年11月开始修的,仅仅耗时九个月即建成通车。想一想,那是怎样的年代、怎样的条件?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全国抗战的枪声打响了。同年8月7日,在南京国防会议上,云南省主席龙云提出,为防止日军截断海上交通,应抢修滇缅公路,为国际援华物资的进入开辟一条新路,提议于11月2日得到批准。当月开始修路,投入民夫二十余万,至1938年8月,滇缅公路提前竣工。滇缅公路从昆明起,经楚雄、下关、保山、龙陵、芒市等地,从畹町出国,至缅甸腊戍,接续上缅甸的中央铁路,之后公路、铁路并用,南下到达仰光。当时,缅甸是英国的殖民地,英国和中国都属同盟国,为此大量国际援助物资才可以进入仰光,由南侨机工从滇缅公路运进中国;同时,亦有大量有色金属、桐油等物资作为偿还物,经滇缅公路运往英美。

1940年6月,由昆明抵达越南海防港的滇越铁路被日军控制,至1942年5月,滇缅公路上的重要枢纽惠通桥被炸断,滇缅公路在此期间,几乎可以称为抗战期间中国连通盟国的唯一陆上生命线。

抗战中被轰炸的惠通桥。余戈提供

滇缅公路的快速修成,是一个奇迹。是官方和民间,共同创造了这一奇迹。

余戈2024年出版的《惠通桥之战》一书中的一段文字,可以窥见当时地方官员所肩负的压力和做出的努力:

据说,因龙陵县开工较为迟缓,时任龙陵县县长王锡光(字国华)收到省政府送来的一个匣子,内附鸡毛信一封,手铐一副,命令为:“分配该县之土石方工程,务在期限内完成。到期不完成者,该县长自戴手铐,来昆听候处分。”王锡光后来撰述:“日寇凌侵,抗战军兴。主席龙云发展后方交通,饬令滇西下关以西各县赶筑滇缅公路……如果延期通车,贻误军运,以军法从事。龙陵县每日出义务工役达10000之多,而时期促迫,虽全体民众动员亦难如期蒇事。光乃呈请政府,奉准将禄(丰)舍(资)段例由邻县补助;腾冲县分修43.8公里,每日出工4000名;镇康县分修25公里,每日出工2500名;余(40.9公里)归龙陵自修。各段动工,县长均亲自督率,一切要政皆暂缓办。光离衙署,在潞江东岸,星夜风尘指导者四月。”在此期间,王锡光为督工可谓手段用尽,如曾对潞江土司线光天(兼任龙陵县第八区区长)出示鸡毛信和手铐,云:“潞江若不能按时完成任务,全县也就完成不了。省政府叫我戴手铐去昆明,我是不去了。你是世袭土官,我是流官,我只好来拉着你,两人去跳怒江算了!”另有一次,王锡光对一个顽劣疏忽的区长掏出手枪,命令其跪地伏法,幸亏身边随行人员拦住,这位区长才免于一死,王锡光却因急火攻心而致左目失明。

保山市档案馆所藏档案《影像中的记忆——滇西抗战图文档案》记载,刚开始修路时,王锡光写过一首《滇缅公路歌》,在民间广泛散发,号召民众修路:

修公路,大建树。凿山坡,就坦途。造桥梁,利济渡。裹粮携锄潞江边,哪管老弱与妇孺。龙陵出工日一万,有如蚂蚁搬泰山。蛮烟瘴雨日复日,餐风饮露谁偷闲?总动员,追呼征逐荒园田。褴褛冻饿苦群黎,星月风尘度新年。一段推进又一段,生病相寻受颠连。飞沙走石轰石切,力已竭尽汗已干。伟大工程三百里,数月完成凭苦干。民众力量真魁伟,前方流血后方汗。不是公路是血路,百万雄工中外赞。土方竣,铺沙填石更紧张。可恨天公心不良,朝朝暮暮降沱滂。补倒塌,更难当。违误通车干军法,县官焦急一目茫。力竭声嘶吁民众,辛苦坚忍莫彷徨。非怪功命急如火,为国贤劳罔自伤。东洋倭祸已深入,封我港口占我疆。君不见,兽兵到处嗜屠戮,华北华南尽遭殃。又不见,华东华中成焦土,牛马奴隶俎上肉。兵员补充战疆场,胜利必须武器强,还要交通畅。努力打开生命线,出海通达印度洋。国际同情齐援我,军火运输畅通航。最后胜利确把握,驱逐强盗国土复。还我山河武穆志,坚定信念兴民族。

从这些文字可知,当年修筑滇缅公路得有多艰难。除了文字,还有影像资料流传至今:放眼望去,半山腰上,老弱妇孺或坐或立,有的甚至背着哺乳期的孩子,无一例外的,都在用自己的双手抡着锤子,一点一点敲击着石头。画面是黑白的,仍能感觉到那烈日的毒辣;画面是无声的,仍能听见钢铁和石头的碰撞之声响彻大山。这些画面,在学斌的电影里大多得以重现。

辛苦还是其次,关键是很危险。滇缅公路全长1146.1公里,国内路段长959.4公里,昆明到下关段早先已建成,为了修筑下关至畹町的这547.8公里,死了三千多人,平均每公里得死六个人。

宗璞长篇小说《西征记》里,也备述滇缅公路修建之艰辛,并引用“腾冲绅士刘楚湘”所写的另一首《滇缅公路歌》加以佐证:

滇人爱国由天性,护靖动劳人歌咏。兴亡原是匹夫责,百万民夫齐听令。新妇卸妆荷锄行,乳娘襁儿担畚进。凿山填谷开道路,路平如砥到康庄。抗战后方同前方,举畚如炮锄如枪。工程克期数月完,东驶昆明通本邦。山高万仞兮,萦回下上。谷深千寻兮,盘折来往。石岩巉巉兮,千夫运斤。磴道嶙嶙兮,万夫用刬。洪流汤汤兮,锢铁架梁。溪水潺潺兮,甃石埋管。山崩岩塌兮,葬身川原。奔涛怒浪兮,漂尸河岸。蛇雨蜃风兮,瘴疠交加。蝮螫兽啮兮,肢残腕断。吁嗟乎!滇人不惜糜身躯,但愿辚辚驶汽车。抗战源源济军需,誓复河山歼倭奴!

需要说明的是,滇缅公路修好后,并没能持续不断地向国内运输物资。为了安抚日本,英国曾被迫关闭滇缅公路三个月。此外,滇缅路上澜沧江功果桥、怒江惠通桥等重要枢纽被日寇飞机一次次轰炸,我方只能一边抢修桥梁,一边抢运物资。1942年5月5日,中国军队不得不炸毁惠通桥,切断了滇缅公路,以阻日寇东进。在《西征记》中,对此亦有大段描写,我在一文中引过,不妨再引相邻的两段,这里不单有摧毁的桥,更有摧毁的心:

“快,快!”有人在喊。敌人就在后边,他们如果也过了桥,东岸就没有平安了。老战到了东岸,人群在岸上散开来,老战向桥上寻找,只见穿着黄色军装的那东西正在过桥,已经过桥的士兵发射了机关枪,有人反身冲上去,扔了几个手榴弹。但是日本鬼子仍然拥上桥,往这边跑。

忽然间,老战看见自己的媳妇了,她抱着儿子在日本兵前面跑,老战清楚地看见日本兵推倒了她,踩着她往前跑,这时轰然一声巨响,一阵硝烟罩住了江面。惠通桥断了……老战趴在江边一棵树下,昏迷了两天。自己醒了,一步步挨到保山,又一步步挨到永平。无论别人问他什么,他只会说“我是从惠通桥来的”。

《西征记》发表于2009年《收获》杂志长篇专号春夏卷上。那时候我还在复旦读研究生,学业之余到《收获》实习。《收获》的钟红明老师特意将这部长篇交由我校对了一遍,说因为我是保山人,小说里有很多地方写到保山,我应该对这些地方写得对不对比较有发言权。然而,那时我对书中所写的内容还知之甚少,我连惠通桥都还没去过,对惠通桥曾发生过如此惨烈的战事,也一无所知。看完这部长篇,我的震惊可想而知。

虽然滇缅公路在中国抗战史上如此重要,我们对滇缅公路的认知,却多有舛误。比如,至今在网络上,甚至一些书本上,都会将一张黑白照片张冠李戴到滇缅公路头上,就连百度百科的“滇缅公路”词条里,都有这张照片。这就是著名的“二十四道拐”:一条纤细的公路如长蛇般在大山间蜿蜒,拐来拐去地以“S”形向上攀爬。从山脚到山顶不过三百多米,道路却行进了四公里多。在这张照片的最下角,公路的第二个拐弯附近,一辆孤独的军用卡车正在艰难地行进着。

这是当年美军随军记者拍下的照片,从画面上看,即能让人感觉得到中国抗战的艰难和决心。但是抗战胜利很多年后,人们却发现,始终无法在滇缅公路上找到二十四道拐。滇缅抗战史专家戈叔亚是众多苦苦找寻的人之一。自1995年开始,戈叔亚在云南到缅甸的整条滇缅公路上走了很多次,却从未发现一处和照片上的二十四道拐相像。很多年后,戈叔亚偶然看到一张二十四道拐的老照片,照片背面有一行英文注解:美军行军在安南二十四道拐。戈叔亚立马被“安南”两字吸引住了。安南是什么地方?立马想到越南古时候称作安南。但很显然,二十四道拐不可能在越南。因为那时候的越南是法国殖民地,西方人一般称呼越南为“印度支那”,而且滇缅公路也和越南毫无关系。几经查找,戈叔亚才发现,安南也是贵州晴隆县的旧称。2002年,戈叔亚来到晴隆,向当地人一打听,竟然都知道二十四道拐。那儿属于滇黔公路,即1945年重新命名的史迪威公路,和滇缅公路一样都属于抗战公路。当年,国际援华物资经滇缅公路运抵昆明后,得经过滇黔公路才能运抵陪都重庆及前线。他来到二十四道拐对面的山头,手持二十四道拐的老照片,拍了一张照,如此,二十四道拐的历史和现实终于相遇了。

2023年夏天,我骑自行车从上海出发,经江苏、浙江、安徽、湖北、湖南,进入贵州。那日,我离开黄果树瀑布后,到关岭大峡谷谷底的断桥镇跟朋友们喝了几杯酒,天黑下来了。饭后到达二十多公里外的永宁镇,在一家八十块每晚的小旅馆住下,忽然想到,明天要进晴隆县了,二十四道拐就在那儿哎。一激动,拿出手机,给戈叔亚老师发了信息。不想,戈老师立马打电话过来,问我要不要去二十四道拐。又说,他可以联系当地朋友,让我骑车进去。

第二天,落着小雨,冷。穿了骑行雨衣,但没什么用。我已经跟戈老师的朋友联系过,说是让我骑到二十四道拐入口处,也就是第一拐的地方,然后进去骑一趟。心想着,那挺好,一路下坡,不会耽搁行程。接近中午,来到二十四道拐附近,看到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刻写着“抗战公路”几个鲜红大字。以为是景区入口了,没想到不是,是一处观景平台。乌云压顶,细雨迷蒙,层峦叠嶂里,藏着二十四道拐。继续下行,至山坳底部,才来到景区入口。原来,第一道拐是在最低处,和我之前想的恰恰相反。经过交涉,骑车进入。路是砂石路,又积了雨水,阻力很大。路边静静地停着二战时期用过的军绿色摩托车、卡车等。一路往上,骑得很慢,刚拐了两拐,骑不动了,只能下车推行。雨越下越大,眼镜挂满水珠,眼前一片模糊。一辆景区电动观光车从边上掠过往山上开,车后坐着两个小男孩,他们望着我笑,大喊:你们看,他骑不动了!这话激起了我的好胜心,重新上车,过一道弯,又一道弯,汗水混合着雨水,浑身湿透了。每道弯边上都立着石碑,写着“二十四道拐第×拐”,终于,雷电交加、大雨滂沱中,我骑到了这段路的最高处——第二十四拐。不久,雨霁云散。往山下望去,山林葱郁,雾气蒸腾,隐去了曲曲折折的艰难来路。

确实,二十四道拐不属于滇缅公路,那为什么还要花这么多篇幅在一篇写滇缅公路的文章里写它?因为错虽错了,但不可否认,长久以来,二十四道拐已被视作滇缅公路的标志,它不单代表了滇缅公路,也代表了中国全部的抗战公路,甚至代表了中国抗战的精神。

第一次到惠通桥是什么时候?竟然想不起来了。翻找过去的照片,找到的最早一张,是2016年9月底(下图,我敢肯定,我第一次到这儿要早得多),惠通桥上,我从东岸往西岸迎着摄影师走去,这位摄影师应该就是学斌。

那年,县里组织了一个活动,我帮着约了全国各地的作家朋友四五十人到县里待了三四天。其中一天的行程,是到惠通桥。彼时的惠通桥,已经从同治、光绪年间的铁链悬桥改建为钢索柔性桥,粗大的横梁之上铺了木板,长不过一百多米。我们踩着桥板,伴着微微的晃荡,不需十分钟,便可从东岸慢慢走到西岸。遥想1942,成百上千远征军溃兵和老百姓被日寇追赶着,一路从西岸逃往东岸,短短一座桥,竟成了人间的生死长途。

桥板应该铺了多年了,饱经风雨侵蚀,表面大部分已乌黑,还有些地方长出了菌类,明艳的黄,更衬出桥板的腐朽。从桥板缝隙间望下去,怒江水翻滚着,如浓稠豆浆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搅动着,水纹扩散开又收拢来,似乎水底有什么古怪的东西随时会冒出头。水声如闷雷,轰隆轰隆不绝于耳,更兼两岸大山耸峙,声音闷着出不去,更觉声音也如江水般翻滚着、冲撞着,身在其中,不由得心胆俱颤。大桥东岸,还存留着当年建筑的碉堡。碉堡对面,两年后的8月15日,增加了百岁南侨机工翁家贵老先生的铜像,雕塑名为“永远的等待”,是在等待着永远埋骨于怒江西岸的抗战英烈们归来吗?

离开惠通桥,大巴车沿着滇缅公路一路往东面山顶驶去。往右手边望去,车窗外的怒江越来越低,越来越远。一位广东的朋友挺紧张,对司机说,师傅开慢点儿,太吓人了!师傅头也不回,说,开慢了冲不上去啊。大家不再说话,两手紧紧攥住了面前的椅背。待终于冲上大山头观景平台,车停了,众人纷纷下车。那位广东朋友抚着起伏的胸口,对我说,跃辉,我是被你骗来的,以后我是不能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了。我不禁笑起来。怪不得他,这样的地方,哪怕来过几次,仍然会紧张的,何况他还是第一次来呢?众人站在路边往山下望去,巨大的峡谷底部,怒江变成了一条窄窄的丝带,横跨其上的惠通桥,不过是一根小木棍儿。

视线上移,夕阳余晖里,那巍峨晦暗的大山,便是松山。

到松山,是三年后的2019年9月了。朋友永平开车,从施甸出发。自然走的是滇缅公路。一路上,经过了老鲁田、大山头炮兵阵地、小团山盟军高炮阵地等处——这些地方,在八十多年前都是军事重地,如今,旧迹难觅,空余荒草满地。碉堡倒是还在。我们去了大山头观景台底下的望江台碉堡,从瞭望孔往西望出去,看得到山脚流淌的怒江和横亘其上的惠通桥,看得到对面的松山——当年,中日军队对峙两年,守卫东岸的将士,也是这么紧盯对岸的吧?

在一处地方调头,我们下车帮永平看着。道路逼仄,只需稍一用力,后轮一滑,必将连人带车从山顶滚落几百米之下的怒江。当然,永平已习惯这样的路况了,不过等闲视之。我们在东岸一爿小店里稍作休息。等上菜时,我信步往山下走去,不多久,再次来到惠通桥边。午后日光晃眼,大桥无言,大江奔涌。

吃过饭,继续赶路。如今的惠通桥已经不通车了,得走下游四百米处的红旗桥。过了红旗桥,便到了怒江西岸的龙陵县。又行了一会儿,来到惠通桥西边桥头,继续沿着滇缅公路前行,很快,老虎嘴便在眼前。这老虎嘴,也是滇缅公路上的一道风景:右边是怒江,左边陡峭的悬崖挡住了路,只能将悬崖爆破开一个巨大的豁口。豁口状如虎口,开车过去,恰如羊入虎口。

滇缅公路刚建成时的老虎嘴。余戈提供

今日老虎嘴

过了老虎嘴,在大山里拐来拐去行了四十多分钟,松山再次出现在眼前。

松山是滇缅公路上的重要咽喉。1942年5月,惠通桥炸毁后,日寇难以渡江,便占据了松山,以此为大本营,多次试图侵扰怒江东岸。1944年5月,中国军队向西岸反攻,原以为,挡住他们脚步的是怒江天险,不想渡江只牺牲了一位士兵。渡过怒江,才发现,真正挡住他们脚步的,是松山。历经两年,日寇已经构筑起层层叠叠的工事,将松山武装到了牙齿。正如小时候听父辈说的那样,那时候,日本人将一整座山都挖空了,地底全是堡垒。

整座大山被炮火覆盖了一轮又一轮,树木大多焚毁,一棵幸存的高山榕遍布弹痕……“九一八”之前必须拿下松山,于是组织了敢死队……散落满地的耳朵和安家费……一人多高的坎子硬是用尸体填平,人就踩着尸体冲锋……子高地底下塞进了三吨炸药,轰一声巨响,山头连带着日军的暗堡被掀掉了……中国军队伤亡七千余人,有些是未满十六岁的娃娃兵;日军除一人逃脱,死1250人。这些句子所讲述的,有国人压抑多年的怒吼,更有多年不肯冷凉的热血。

时间的指针回拨到现在——

我们置身平静的山林,沿着看起来还很新的栈道往山顶走。日色在残存的战壕里变幻不定,鸟鸣在树梢如繁星闪烁。全程只遇见两三个人。整座松山静得瘆人,鸟鸣忽然就止住了,听得到日光在苔藓上移动的脚步声。想起刚到山脚时,有人说,你们怎么能带这么小的小孩来松山呢?这儿阴气太重了!在当地,一直流传着不少松山的传说,譬如阴雨天里,从附近开车经过,总能听到喃喃自语、喊打喊杀、鬼哭神泣。我们没管这些,现在看,是那人多虑了。小朋友尚不满三岁,满脸稚气,在栈道上每跳一步,就很开心地大喊一声:“哈!”孩子一颗单纯的心,完全不知道,脚下这座大山,每一片苦涩的树叶都曾被烈焰焚烧,每一块饥饿的土地都曾被鲜血喂饱;更不可能知道,人类可以多么残忍,历史可以多么残酷。

站在松山顶,往东望去。枪声已远,江山妩媚。怒江奔流不息,滇缅公路在莽莽大山间延伸,纤细如绳,但坚韧不绝。

2025年3月18日04:53:30

【云边路】是甫跃辉在笔会的专栏,本文彩色配图均由其提供

来源丨文汇笔会

编辑丨钱家跃

来源:文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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