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句话像一颗掉进深井里的石子,没有激起回响,只是笔直地沉了下去。
那句话像一颗掉进深井里的石子,没有激起回响,只是笔直地沉了下去。
第七次了。
饭桌上的灯光是暖黄色的,把红烧肉的油光照得晶亮,也把三姑妈嘴角那抹来不及掩饰的同情照得一清二楚。
空气里浮动着饭菜的香气,混杂着亲戚们身上各不相同的洗衣粉味道,还有一丝老房子里挥之不去的、属于木头和旧时光的沉闷气息。
“早知道这么不省心,当初就不该生。”
母亲的声音不高,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但音量又恰好能让一整桌人听见。
她说完,夹了一筷子青菜到我碗里,动作自然得像是在说“多吃点”。
我握着筷子的手没有抖。
心跳也没有漏掉一拍。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碗里那根绿油油的青菜,它上面沾着几滴油,像清晨叶片上的露水。
真奇怪,我当时想的竟然是这个。
三姑妈试图打圆场,声音有些干涩:“哎呀,说什么呢,孩子多好。”
“好什么,”母亲的筷子在盘子里碰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响,“你们是不知道,我为她操了多少心。”
接下来的话,我不用听也知道。
是那些重复了无数遍的抱怨,是那些被岁月打包好的辛酸,每一次都在亲戚聚会的场合,当众开封,一件件展示。
我像一个与这一切无关的旁观者,低头,默默地扒着碗里的米饭。
米饭是温热的,软糯的,带着一点点甜。
我一粒一粒地数着吃。
一粒,两粒,三粒。
仿佛只要足够专注,那些话语就会变成模糊的背景音,像窗外马路上偶尔开过的汽车声。
没有人再看我。
话题很快转移到了表妹的工作,表弟的婚事,谁家的股票涨了,谁家的孩子考了第一。
我成了饭桌上一个透明的摆设,一个活生生的“当初不该”。
那顿饭,我吃得很慢。
吃完最后一口饭,我放下碗筷,轻声说:“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没有人回应我。
或者说,他们的回应淹没在更热烈的交谈里。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门板隔绝了客厅的喧嚣,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我能听见自己平稳的呼吸声,还有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跳动。
它没有因为那句话而紊乱。
它只是在维持一个生命体最基本的运转。
我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夜色像一块厚重的幕布,上面零星点缀着几颗黯淡的星星。
楼下邻居家的窗户透出温暖的灯光,能看到一家人围坐看电视的剪影。
真好啊。
我心里有个声音轻轻说。
我没有开灯,在黑暗里站了很久。
直到客厅的喧m闹声渐渐平息,亲戚们告辞的寒暄声响起,然后是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一切重归寂静。
我听见母亲走进厨房洗碗的声音,水流哗哗作响,盘子和碗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
这些声音,我听了二十多年。
它们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我牢牢地固定在原地。
今天,这张网好像破了一个洞。
我拉出床下的行李箱。
那是一个很多年前买的箱子,暗红色,上面已经有了不少划痕。
打开它的时候,一股尘封已久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开始收拾东西。
动作很轻。
我不想惊动任何人。
我没有太多东西要带。
几件换洗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
书架上那本翻了很多遍的诗集。
抽屉里那个存钱罐,里面是我这些年攒下的零用钱和兼职工资,摇起来有沉甸甸的声响。
我把它整个放进了箱子里。
我还带走了桌上那个小小的仙人掌盆栽。
它是我自己买的,一直养着。
据说很好养活,但我还是差点把它养死过一次,后来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用旧报纸包好,放在衣服中间。
收拾东西的时候,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没有回忆,没有不舍,也没有对未来的规划。
我只是在做一件事。
一件早就该做,但一直没有勇气做的事。
就像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过程很漫长,很纠结,但得出答案的那一刻,只需要写下一个等号。
今晚,就是那个等号。
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刺耳。
我停顿了一下,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没有声音。
母亲大概已经回房休息了。
我把房间里所有属于我的痕迹,都尽量抹去。
垃圾桶里的废纸倒掉,桌上零散的笔收进笔筒,摆回原位。
做完这一切,我环顾四周。
这个我住了二十多年的房间,忽然变得陌生起来。
它像一个旅馆的房间,我只是一个短暂落脚的客人。
现在,我要退房了。
我背上双肩包,一只手提着行李箱,另一只手拿着那个包裹好的仙人-掌。
我走到门边,手放在门把手上。
金属的门把手,在夜里触感冰凉。
我犹豫了吗?
好像没有。
又好像有。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停顿,比一个呼吸还要短暂。
我轻轻拧开门锁。
“咔哒”一声,在夜里被无限放大。
我屏住呼吸,侧耳听着。
隔壁房间里,传来母亲均匀的呼吸声。
她睡着了。
我赤着脚,提着箱子,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大门。
地板是木质的,有些地方会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我小心地避开那些会响的地方。
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轻飘飘的,不真实。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从窗户里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
我看到了沙发上随意搭着的外套,茶几上没喝完的半杯茶,还有电视机屏幕上反射出的、我自己的模糊身影。
一个背着包,提着箱子,准备逃离的影子。
我走到玄关,换上鞋。
然后,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一串很普通的钥匙,上面挂着一个褪了色的小熊挂件。
我把它轻轻地放在鞋柜上。
放在那个最显眼的位置。
我不想让他们以为我失踪了。
我只是走了。
最后,我的手落在了大门的门锁上。
那是一个老式的锁,转动起来需要一点力气。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转动它。
锁芯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像时间的沙漏在缓缓流淌。
门,开了一条缝。
外面的风,带着午夜的凉意,一下子灌了进来。
我打了个哆嗦。
我没有回头。
我一步跨了出去,然后轻轻地,轻轻地把门带上。
“砰。”
那是我留给这个家,最后的声音。
我买了一张去南方的火车票。
是那种最慢的绿皮火车,车厢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泡面和汗水混合的味道。
我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火车开动的时候,城市的光影在窗外迅速倒退,霓虹灯被拉成一条条模糊的色带。
我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着外面。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的心里很平静,像一口古井,深不见底,也波澜不惊。
火车哐当哐当,有节奏地响着。
这种声音有一种催眠的效果。
我靠着窗,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饭桌上。
母亲还是说着同样的话。
但这一次,我站了起来。
我说:“你后悔生了我,我也很后悔,成为你的孩子。”
梦里的我,声音很大,很清晰。
然后,我醒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窗外是连绵不断的田野,绿色的,黄色的,像一块块巨大的补丁。
远处有炊烟升起,袅袅娜娜。
车厢里的人,有的在睡觉,有的在吃东西,有的在低声交谈。
一个孩子在我前排的座位上哭闹,被他的母亲抱在怀里,轻轻地哄着。
我看着那个母亲,她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但眼神里,是对孩子无限的耐心。
我转过头,继续看窗外。
我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南浔”的古镇。
我从一本旧杂志上看到过这个地方。
据说那里有很多老房子,小桥,流水。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去了哪里。
我的手机在离开家之前就关机了,取出了电话卡。
我想彻底地消失一段时间。
从我自己的生活里。
火车到站的时候,是第二天的下午。
南方的空气,和北方完全不同。
是湿润的,温暖的,带着一股水汽和植物的味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肺腑都被清洗了一遍。
我按照网上查到的地址,找到了一家叫“听雨轩”的客栈。
客栈是一座老宅子改造的,临水而建。
老板娘是一个看起来很温和的中年女人,说话带着软糯的口音。
她给我安排了一个二楼的房间。
房间不大,但很干净。
推开窗,就能看到楼下的小河,河上有乌篷船慢慢悠过。
船夫摇着橹,偶尔会哼唱几句听不懂的调子。
我把行李放下,那个仙人掌盆栽,我把它放在了窗台上。
阳光照在上面,绿得发亮。
我在那个房间里,睡了一个下午。
睡得很沉,没有任何梦。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夕阳把河面染成了金色,波光粼粼。
我忽然觉得很饿。
是一种久违了的,纯粹的生理上的饥饿感。
我下楼,问老板娘哪里有东西吃。
她笑着指了指河对岸:“去尝尝那家的‘三道茶’和‘绣花锦菜’吧,我们这儿的特色。”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走去。
古镇的傍晚很安静。
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的店铺挂着红色的灯笼。
空气中飘着各种食物的香气。
我找到那家小店,店面很小,只有几张桌子。
我点了一碗面。
面很快就上来了,汤是清的,上面撒着葱花和一些不知名的白色小鱼干。
我尝了一口。
很鲜。
是一种很清淡,但又很有层次感的鲜美。
我慢慢地吃着面,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
他们看起来都很悠闲,很放松。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离开家,或许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我在南浔一住就是半个多月。
我没有联系任何人,也没有人联系我。
我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人,或者说,我主动遗忘了整个世界。
每天,我睡到自然醒。
然后就出门,在古镇里漫无目的地闲逛。
这里的巷子很多,很深,像迷宫一样。
我常常会走进一条巷子,然后从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来。
我喜欢这种感觉。
一种失控的,不被规划的自由。
我认识了客栈对面的一个画画的老爷爷。
他每天都在河边支一个画架,画来来往往的风景。
他的画,色彩很淡,像蒙了一层薄雾。
我常常会站在他身后,看他画画,一看就是一下午。
他也不说话,只是在画完一幅画的间隙,会回头对我笑一笑。
他的笑容很干净,像个孩子。
我还认识了镇上一个做油纸伞的师傅。
他的店很小,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油纸伞。
伞面上画着梅兰竹菊,或是江南的山水。
我去看过他做伞。
一根竹子,在他手里,经过几十道工序,最后变成一把精致的伞。
那个过程,充满了仪式感。
师傅告诉我,做一把好伞,最重要的是耐心。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做不出一把能挡风雨的伞。”他说。
我好像有点明白他的意思。
我的生活,一直都太急了。
急着长大,急着懂事,急着去满足别人的期待。
结果,我把自己变成了一把漏洞百出的伞。
既挡不了外面的风雨,也遮不住内心的荒凉。
在南浔的日子,我的心,前所未有地慢了下来。
我开始留意一些以前从不会注意的细节。
比如,清晨的雾气是如何在河面上聚了又散。
比如,墙角的青苔在雨后会呈现出怎样深沉的绿。
比如,一片叶子从树上落下时,那无声的轨迹。
我甚至开始尝试着和自己对话。
在某个安静的午后,我坐在河边的石阶上,问自己:你真的不怨恨吗?
怨恨母亲的那句话,怨恨那些一次又一次的公开羞辱。
我想了很久。
最后,我得出的答案是:怨恨是有的。
它像一根扎在肉里的刺,平时感觉不到,但一碰,就疼。
可是,除了疼,好像也没有别的了。
我没有想过要报复,也没有想过要回去理论。
我只是不想再让那根刺,继续扎在我肉里了。
离开,就是我拔刺的方式。
也许有点懦弱。
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不伤害任何人,也能保全自己的方式。
有一天,我在整理行李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被我遗忘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盒子,放在行李箱的夹层里。
我把它拿出来,打开。
里面是一本日记。
是我母亲的日记。
这本日记,是我很久以前,在打扫储藏室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
我当时只是好奇,翻了几页,然后就把它藏了起来。
后来,就渐渐忘了。
没想到,这次离家,竟然鬼使神差地把它一起带了出来。
日记本的封面是深蓝色的,已经有些褪色。
我翻开第一页。
上面的字迹,娟秀,清丽,和我现在看到的母亲的字迹,完全不同。
日期是三十年前。
那时候,她应该和我现在差不多年纪。
“今天,我又去练舞了。老师说我很有天分,是天生吃这碗饭的料。我好开心。我梦想着有一天,能穿着最美的舞裙,在最大的舞台上跳舞。”
“他说他喜欢我。他说他会永远支持我的梦想。我相信他。”
“我们吵架了。他让我放弃跳舞,他说女孩子不应该抛头露面。他说他想和我结婚,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是,我的梦想呢?”
“我妥协了。我答应他,结了婚,就不去舞团了。我看着他高兴的样子,心里却像被挖空了一块。”
“我怀孕了。他很高兴,婆婆也很高兴。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我的舞台,以后就是厨房和家庭了。”
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日记里的那个女孩,陌生又熟悉。
她热爱跳舞,有自己的梦想,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她也曾热烈地爱过一个人,也曾为了爱情,放弃过一些东西。
日记的后半部分,字迹开始变得潦草。
记录的,也都是一些生活的琐事。
今天菜价涨了多少,孩子又生病了,和丈夫吵架了。
梦想,舞蹈,这些词,再也没有出现过。
直到最后一页。
那是在我出生的那天写的。
“生了,是个女孩。很丑,像个小老头。我看着她,心里很复杂。我的人生,好像就这样了。我有点后悔。”
看到“后悔”那两个字,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来,从我出生的第一天起,这个词,就和我捆绑在了一起。
我合上日记本,靠在窗边,久久没有动。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河对岸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映在水里,像一串串破碎的梦。
我好像,有点理解她了。
她说的“后悔”,或许,并不仅仅是后悔生了我。
她后悔的,是那个为了家庭放弃梦想的自己。
是那段被柴米油盐磨平了棱角的岁月。
是那个再也回不去的,穿着舞裙的少女。
而我,我的出生,只是一个标志,一个提醒。
提醒她,她的人生,彻底转向了另一条轨道。
我成了她所有不甘和遗憾的,一个具象化的投射。
这不公平。
我知道这不公平。
可是,生活里,哪有那么多公平可言呢?
我把日记本放回木盒子里,锁好。
然后,我走下楼,找到了正在院子里浇花的老板娘。
“老板娘,”我问她,“镇上有没有可以学点东西的地方?比如,陶艺,或者别的什么。”
她抬起头,有些讶异地看着我。
然后,她笑了。
“有啊。镇西头有个叫‘阿哲’的年轻人,他那里有个陶艺工作室。你可以去看看。”
阿哲的工作室,在一个很偏僻的巷子尽头。
是一个由老厂房改造的空间,很高,很空旷。
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陶器,有成型的,也有半成品。
我走进去的时候,阿哲正在拉坯机前,专注地做着一个瓶子。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棉麻上衣,袖子挽到手肘,手臂上沾满了泥点。
他没有注意到我。
我就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
看着一团没有形状的泥巴,在他手里,慢慢地,慢慢地,变成一个优美的器皿。
那个过程,有一种奇异的魔力。
仿佛时间都变慢了。
直到他停下来,拿起一旁的工具修整瓶口,才发现了我。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想来玩泥巴?”他问。
我点点头。
就这样,我成了阿哲工作室的常客。
我开始学着揉泥,拉坯,修坯,上釉。
陶艺比我想象的要难得多。
揉泥需要很大的力气,要把泥里的空气都排出去,不然烧制的时候会裂。
拉坯需要极度的专注和稳定。
手稍微一抖,或者心稍微一乱,好不容易成型的器皿,就会瞬间坍塌,变回一滩烂泥。
我失败了很多次。
每一次失败,阿哲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帮我把泥收起来,重新揉好。
然后,他会给我做示范。
他的手,很稳,很有力。
他说:“做陶,和做人一样,急不得。你得先懂泥的脾气,顺着它,引导它,而不是强迫它。”
我似懂非懂。
我只是觉得,当我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这团旋转的泥巴上时,我的心里,会变得很安静。
那些过去的,未来的,纷纷扰扰的念头,都会暂时消失。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我和这团泥。
我们互相较劲,也互相成就。
有一天,我终于成功地拉出了一个像样的碗。
虽然形状还有点歪歪扭扭,但它没有塌。
我看着那个碗,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那是一种,通过自己的双手,创造出一样东西的,最纯粹的喜悦。
阿哲走过来,看了看我的碗,点点头。
“不错,有进步。”
然后,他拿起刻刀,在碗底,刻下了一个小小的标记。
是一个“初”字。
“这是你的第一个作品,”他说,“留个纪念。”
我捧着那个碗,像捧着一个稀世珍宝。
在等待烧窑的日子里,我和阿哲渐渐熟悉起来。
他话不多,但很真诚。
他告诉我,他也是从大城市回到这里的。
以前,他是一个设计师,每天加班,画图,应酬。
“有一天,我站在公司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他说,“我不知道我每天这么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于是,他辞了职,回到了这个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开了这个工作室。
“现在,我每天和泥巴打交道,虽然赚得不多,但心里很踏实。”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我忽然有点羡慕他。
他找到了自己的节奏,自己的位置。
而我呢?
我还在寻找。
我的第一个碗,出窑了。
它被上了一种天青色的釉,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我把它拿在手里,反复地看。
碗壁上,还有我当初留下的,不太平整的指痕。
这些不完美,反而让它显得更加真实。
我决定,把它寄回家。
我没有写信,也没有打电话。
我只是在包裹里,放了一张小小的卡片。
卡片上,我只写了一句话:
“第一个亲手做的碗,送给你。”
我不知道母亲收到这个碗,会是什么反应。
她可能会把它扔掉。
也可能会把它收起来。
或者,什么都不会发生。
但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想让她知道,我现在,过得很好。
我正在学着,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去生活。
而不是活在别人的定义和期待里。
寄出包裹后,我的心里,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我和过去,做了一次正式的告别。
不是割裂,而是和解。
我开始真正地,把南浔当成了我的家。
我租下了阿哲工作室旁边的一个小院子。
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
我把我的仙人掌,从客栈的窗台,搬到了院子里。
它好像很喜欢这里,长出了新的小刺。
我开始尝试着,把我的生活,过成我想要的样子。
我每天去工作室做陶。
闲暇的时候,就看书,画画,或者在镇上闲逛。
我和画画的老爷爷成了朋友,他教我用毛笔画一些简单的兰花。
我和做油纸伞的师傅也很熟了,他答应我,等我学会了画画,就让我在他的伞面上画一幅。
我的生活,变得简单,但也变得丰富。
我不再去想,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只是活在当下。
活在每一次揉泥的触感里。
活在每一笔画下的墨迹里。
活在每一口清茶的甘甜里。
有一天,阿哲问我:“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一直待在这里吗?”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
也许,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看看。
也许,我会一直待在这里,开一个自己的小店,卖自己做的陶器。
未来有太多的不确定性。
但这一次,我不再感到恐慌。
因为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可以依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
这种底气,比任何人的承诺,都来得可靠。
秋天的时候,院子里的桂花开了。
满院子都是甜腻的香气。
我摇了一些桂花下来,学着镇上的人,酿桂花酒。
就在我忙着处理桂花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沉默了很久的,熟悉的声音。
是我的父亲。
“你……还好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我很好。”我说。
“那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
我能听到他那边,有隐约的电视声音。
“你妈……她……”他欲言又止。
“她怎么了?”我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提了一下。
“她收到你的碗了。”他说,“她什么都没说,就把碗放在了餐桌上。每天吃饭,她都用那个碗。”
我的鼻子,忽然有点酸。
“她……想你了。”父亲的声音,低了下去,“她说,她以前,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她让我跟你说,对不起。”
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等了二十多年。
可是,当它真的传来时,我却发现,我的心里,并没有想象中的波澜壮阔。
没有激动,也没有释怀。
只是觉得,那根扎在我肉里的刺,好像,终于被彻底拔了出来。
连带着一点血肉,有点疼。
但更多的是一种,伤口终于可以愈合的轻松。
“你……什么时候回来?”父亲问。
回来。
一个多么熟悉,又多么遥远的词。
我看着院子里,阳光透过桂花树的叶子,洒下斑驳的光影。
阿哲正在不远处的工作室里,专注地拉着坯。
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甜香和泥土的芬芳。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爸,”我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我在这里,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想过的生活。”
“也许有一天,我会回去看看。但不是现在。”
电话那头,又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电话。
最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好。”他说,“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挂了电话,我站在桂花树下,站了很久。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不是因为难过,也不是因为感动。
就是想哭。
为那个连夜逃离的女孩。
为那个在火车上做着倔强梦境的女孩。
为那个捧着第一个陶碗,满心欢喜又忐忑的女孩。
也为那个,终于可以,坦然地对过去说“不”的,现在的自己。
我哭了很久。
哭到最后,自己都笑了。
我擦干眼泪,继续处理我的桂花。
生活,还要继续。
我的路,才刚刚开始。
冬天的时候,南浔下了第一场雪。
雪花很小,像盐粒一样,悄无声息地落下。
很快,就把整个古镇,都染成了白色。
白墙,黑瓦,枯枝,小桥。
像一幅素雅的水墨画。
我的小店,也在这个冬天,开张了。
店面不大,就在我的院子旁边。
里面摆着我这半年来,做的各种陶器。
碗,盘子,杯子,花瓶。
每一个,都带着我手心的温度。
开张那天,阿哲送了我一个他亲手做的木头招牌。
上面刻着两个字:
“初见”。
取自我第一个作品的那个“初”字。
也取自,“人生若只如初见”的那个“初见”。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画画的老爷爷,送了我一幅他画的兰花,挂在店里,增添了几分雅致。
做油纸伞的师傅,也送来了一把伞,伞面上,是我画的几丛修竹。
我的小店,就这样,在朋友们的祝福中,安静地开张了。
生意不好不坏。
有时候,一天也卖不出一件东西。
有时候,也会有游客,一口气买走好几个杯子。
我不在意这些。
我享受的,是这个过程。
是每天早上,打开店门,阳光照进来的那一刻。
是给店里的花草浇水,看着它们舒展叶片的那一刻。
是和每一个走进店里的客人,聊聊天,分享一个故事的那一刻。
我的生活,像我做的陶器一样,简单,质朴,却也温润,踏实。
春节的时候,我没有回家。
我给家里寄了很多东西。
南浔的特产,我自己做的腊肉,还有一套我精心挑选的茶具。
除夕夜,我是和阿哲,还有镇上的一些朋友一起过的。
我们就在我的小院里,支起火锅,喝酒,聊天。
午夜十二点的时候,远处传来零星的鞭炮声。
我们举起杯,互相说着“新年快乐”。
那一刻,我看着身边这些,在我最孤单的时候,给了我温暖和陪伴的朋友们。
看着这个,被我一点点打造成自己喜欢模样的,小小的院子。
我忽然觉得,家,或许,并不仅仅是一个地方。
它更是一种,心安的感觉。
在哪里,能让你的心,安稳地,妥帖地,落下来。
哪里,就是你的家。
春天的时候,我收到了母亲的一封信。
没有邮票,是托人捎过来的。
信封里,没有信纸。
只有一张照片。
是一张很老旧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孩,穿着练功服,在一个舞蹈室里,踮着脚尖,做着一个优美的阿拉贝斯克。
她的脸上,带着灿烂的,无所畏惧的笑容。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我的母亲。
照片的背面,是她熟悉的,现在已经有些潦草的字迹。
只有一句话:
“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照片,站在开满了花的院子里,泪流满面。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些长达二十多年的,沉重得无法言说的东西,终于,在这一刻,冰雪消融。
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声嘶力竭的和解。
一切,都发生得如此安静。
就像当初我的离开。
也像现在,我的释然。
夏天的时候,阿哲向我求婚了。
他没有用戒指,而是用了一个他亲手做的,小小的陶土人。
那个陶土人,是我第一次去他工作室时,他正在做的那个瓶子的样子。
他说:“这个瓶子,我一直留着。它见证了我们的相遇。我希望,它也能见证我们的未来。”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那片清澈的,像南浔天空一样的蓝。
我笑着,点了点头。
我的故事,好像,就要在这里,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
可是,我自己知道,这不是结局。
这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的人生,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我还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
会有欢笑,也会有泪水。
会有得到,也会有失去。
但我再也不会害怕了。
因为,我已经学会了,如何与自己相处,如何与世界和解。
我找到了那条,属于我自己的,回家的路。
那条路,通向的,不是任何一个地方。
而是,我自己的内心。
来源:喜喜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