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长军用颤抖的手指抚过那枚已经锈蚀的子弹壳,七十多年了,表面的铜绿像一层永远擦不掉的记忆。窗外,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斑驳地洒在褪色的军装上,那件他每年只在特定日子才会取出来晾晒的旧军装。
锈蚀的子弹壳
文/万正斌
五月的风带着槐花的清甜拂过窗棂,却吹不散屋内凝滞了七十余载的沉重。阳光在寂静中缓慢移动,将尘埃照得如同浮动的时光颗粒,最终定格在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上。
周长军用颤抖的手指抚过那枚已经锈蚀的子弹壳,七十多年了,表面的铜绿像一层永远擦不掉的记忆。窗外,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斑驳地洒在褪色的军装上,那件他每年只在特定日子才会取出来晾晒的旧军装。
“爷爷,您又在看那些老物件了?”周明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刚削好的苹果。这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是周长军最疼爱的孙子,眉眼间有几分他年轻时的倔强。他注意到爷爷今天的神情格外不同,那双看过近一个世纪风云的眼睛里,有着他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嗯。”周长军应了一声,目光没有离开手中的子弹壳,“学校那边准备好了?”
“都安排好了。县教育局的领导和校长特意让我来确认,您真的愿意在纪念活动上讲话吗?”周明蹲在爷爷身边,眼睛亮晶晶的,“同学们都特别期待听您讲抗战故事。”他小心地补充道:“如果您还没准备好,我可以去跟领导和校长说……”
周长军深吸一口气,胸腔里传来轻微的哮鸣音。年逾九十的老兵,身体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但记忆却出奇地清晰。“七十多年了...是该说说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弹壳上那个几乎被锈迹掩盖的“军”字刻痕,“有些话,再不说就永远没人知道了。”
他转向那个尘封已久的木盒,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几枚军功章、一张泛黄的照片和一本边角磨损的日记本。周明屏住呼吸,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爷爷的“宝藏”。
照片上是三个年轻人,中间那个浓眉大眼的正是年轻的周长军,左边是个方脸大耳的壮实小伙,右边则是个面容刚毅的中年男子。三人都穿着灰布军装,背景是一片模糊的山林。周明注意到爷爷的手指在照片上轻轻颤抖。
“这是……” 周明小心翼翼地拿起照片。
“1943年秋天拍的,就在我们团开拔前。”周长军的声音突然变得有力起来,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左边是李大国,我同村的发小;右边是张班长,他救过我的命。”老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这张照片是战地记者用徕卡相机拍的,说是留个念想,没想到……”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往事便如洪水般涌来。1943年的夏天,十七岁的周长军和李大国一起瞒着家人报名参军。那时,日军已经占领了大半个中国,他们村也遭过三次扫荡。
“长军,你怕不怕?”前往镇上征兵处的路上,李大国突然问道。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怕啥?大不了就是个死。”少年周长军挺起胸膛说,“总比当亡国奴强。”
李大国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我就知道你小子有骨气!等打跑了鬼子,咱俩回来开个豆腐坊,你磨豆子我卖货!”
两个月的艰苦训练后,他们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班长就是张二柱,一个参加过淞沪会战的老兵。张班长不苟言笑,右脸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那是南京保卫战时留下的。他腰间总别着一把缴获的南部十四式手枪,却很少使用,更爱用他那杆老套筒。
“记住,战场上最重要的是服从命令和照顾战友。”第一次班会上,张班长用沙哑的声音说,“子弹不长眼,但兄弟们的后背得靠彼此。”
1944年初春,他们接到任务伏击一支日军运输队。那天凌晨特别冷,呵气成霜,周长军趴在潮湿的草丛里,能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单薄的棉衣根本抵挡不住寒风,手脚早已冻得麻木。
“别紧张。”身旁的李大国小声说,呼出的白气在晨光中格外明显,“就跟咱在村里打野猪一样……”
张班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山下蜿蜒的山路。不久后,日军的九四式卡车声由远及近,车头上插着的太阳旗在晨光中格外刺眼。
枪声突然响起。周长军记得自己机械地扣动扳机,耳边全是爆炸声和呐喊声。战斗比想象中激烈,日军护卫队的反击异常凶猛,歪把子机枪的火舌舔过草丛,带起一片碎叶和泥土。
“小心!”一声大喊后,周长军被猛地扑倒在地。紧接着是一声巨响,泥土和碎石雨点般砸在他们身上。等他爬起来时,看见李大国背上插着一块弹片,鲜血已经浸透了军装,将那身灰布染成了深褐色。
“大国!大国!”周长军手足无措地按住伤口,温热的血却不断从指缝间涌出,带着生命消逝的温度。
李大国脸色惨白,却还强撑着笑容:“没…没事…说好的…豆腐坊…”他的目光开始涣散,却还努力聚焦在战友脸上,“记得…多放点…石膏…”
话没说完,他的眼神就凝固了。周长军抱着战友逐渐冰冷的身体,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撕心裂肺的痛。大国的血浸透了他的前襟,那种黏稠的、带着铁锈味的触感,成了他往后无数个噩梦的开端。
“隐蔽!”张班长的吼声惊醒了他。下一秒,一颗子弹擦着周长军的头皮飞过,张班长却闷哼一声倒下了,胸口绽开一朵血花。
战斗结束后,周长军在临时救护所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张班长。子弹打穿了肺部,军医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帐篷里弥漫着血腥味和碘酒的气息,伤员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小子…别哭…”张班长艰难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子弹壳,“这是...我打死的…第一个鬼子…留下的…给你…”粗糙的大手将子弹壳塞进周长军掌心,然后就无力地垂了下去。那只手曾经教他如何握枪,如何匍匐前进,如今却再也不能为他指引方向。
“爷爷?”周明轻声呼唤,把周长军从回忆中拉回现实。老人这才发现自己的老泪已经打湿了胸前的衣襟。他下意识地擦着衣襟,仿佛要擦掉的不是眼泪,而是七十多年前那片洗不掉的暗红。
“他们都没能等到胜利的那天。”周长军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说,“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时,我正躺在野战医院里。听到消息后,全院的伤兵又哭又笑,有人把拐杖都扔上了天。”老人的声音低沉下来,“可是那天晚上,很多伤员因为太过激动,伤口崩裂...最终没熬过去…...”
周明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这是他第一次听爷爷讲述这么详细的战争经历,那些教科书上的数字突然变成了具体的面孔和声音,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那后来呢?” 周明忍不住追问,声音有些沙哑。
“后来?”周长军苦笑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木盒的边缘,“后来我回了老家,种地、结婚、生子,像大多数人一样过日子。每年清明,我都会去烈士陵园看看大国和班长。”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深远,“头几年,我每晚都做噩梦,听见大国在叫我,看见班长胸口的血…你奶奶在世时,总得半夜把我推醒。”
他小心地把子弹壳和照片放回木盒,又取出那本日记本:“这里面记着一些事,等我走了,就交给你保管。”
“爷爷!别这么说!”周明红了眼眶,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爷爷身上的重担。那不是勋章的分量,而是记忆的重量。
“傻孩子,我都九十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周长军拍拍孙子的肩膀,手掌粗糙却温暖,“重要的是,你们这代人要知道真实的历史,知道和平来得多么不容易。” 他望向窗外,槐花正开得繁盛,“有时候我在想,要是大国和班长能看见现在的日子,该多好。”
纪念活动当天,学校礼堂座无虚席,县委宣传部和教育局的领导都有出席。当周长军穿着挂满勋章的旧军装缓步走上讲台时,全场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阳光透过高窗照在老人身上,那些勋章在光线下闪烁着不同寻常的光芒。
“同学们,”老人的声音虽然沙哑但异常清晰,“我今天要讲的不是英雄故事,而是关于普通人在战争中的选择…”
他讲述了饥饿的行军、寒冷的战壕、战友的牺牲,也讲述了老百姓如何省下口粮支援前线、妇女们如何夜以继日地缝制军鞋。当他展示那枚锈迹斑斑的子弹壳时,全场鸦雀无声,只有相机快门的声音偶尔打破寂静。
“这枚子弹壳,是张班长用生命留给我的最后念想。”周长军的声音哽咽了,他举起那枚锈迹斑斑的弹壳,在灯光下泛着沧桑的光泽,“它本该夺走生命,却让我懂得了生命的意义;它本该带来死亡,却教会了我们如何更好地活着。”
活动结束后,县电视台的记者特意上前对周长军进行了专访。当镜头对准这位历经沧桑的老兵时,全场静静肃立。一群学生捧着笔记本围上来请求签名,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怯生生地问:“周爷爷,当年您和李爷爷都只有十七岁,比我们现在也大不了多少。在亲眼目睹战争残酷、失去战友之后……您后悔过参军这个决定吗?”
老人沉思片刻,摇了摇头:“不后悔。虽然失去了很多,但我们守住了这片土地,让你们能够平安长大。这就是我们那一代人最大的安慰。”他的目光越过人群,仿佛在看向很远的地方,“只是…有时候会想,要是他们也能看到今天,该多好。”
回家的路上,周明搀扶着爷爷慢慢走着。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就像八十年前那两个奔赴战场的少年。周明第一次注意到,爷爷的步伐虽然蹒跚,脊背却挺得笔直。
“爷爷,您今天讲得太好了!”周明兴奋地说,“县教育局的领导说想把您的故事编入校本课程呢!”
周长军笑了笑,没有回答。他抬头望向远方的天空,晚霞如火,烧红了半边天。在那绚烂的色彩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年轻的面容,听到了一声声熟悉的呼唤。
风拂过老槐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无数个声音在轻声诉说,又像是岁月深处的回音。
“明天陪我去趟烈士陵园吧。”见孙子周明走过来周长军突然说道,手中紧紧攥着那枚锈蚀的子弹壳,“ 该让老战友们知道,还有人记得他们。”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弹壳上的锈迹,那些斑驳的痕迹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又仿佛在守护着什么……
【作者简介】万正斌 湖北省作协会员,湖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小小说作家联盟副秘书长,监利市作协副主席。作品《诚信》曾获全国小小说竞赛一等奖。
来源:玉堂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