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关于黄公望籍贯的争议,我素来不甚关注。直到近日,富阳有位蒋金乐接连就此事向桐庐发问后,我才粗略翻阅了他的一些文章,发现除了所谓“五问”,他还提出了“《富春大岭图》脱胎于富阳大岭山”的观点。作为身上还流淌着富阳血液的桐庐人来说,我看到他的那些论调实在觉得牵强附会
尊重史实,共话富春:《富春大岭图》的争议与思考
文/许马尔
关于黄公望籍贯的争议,我素来不甚关注。直到近日,富阳有位蒋金乐接连就此事向桐庐发问后,我才粗略翻阅了他的一些文章,发现除了所谓“五问”,他还提出了“《富春大岭图》脱胎于富阳大岭山”的观点。作为身上还流淌着富阳血液的桐庐人来说,我看到他的那些论调实在觉得牵强附会,让人难以认同。
黄公望《富春大岭图》
黄公望的《富春大岭图》作于元代,是赠予客居云间(今上海松江)邵亨贞的作品。既是《富春大岭图》,画中核心意象自然要与“富春”紧密关联,才能让邵亨贞见画生情、唤起共鸣。在画作与相关题跋中,我们可以看出图中的“富春”二字,即富春山,又称严陵山,位于桐庐县西25里,东汉严光(字子陵)隐此耕钓得名。
桐庐与富阳的差异或许可从两方面稍作探析:其一,元代画作流传范围有限,《富春大岭图》左上方明确落款“大痴为复孺画”,复孺客居松江,而本土文人未必有机会接触这幅原作,自然难以在地方文献中留下相关痕迹;其二,桐庐人对故土风物的认知本就源于日常亲历,对大岭的熟悉与情感无需借由画作来附会表达,其淳朴性情与记事时的审慎态度,使得他们不会像有些人那样无中生有地编造故事。
黄公望“富春大岭图”“大痴为复孺画”题款
比如连《康熙富阳县志》都明确记载黄公望“归隐西湖筲箕泉”,元代文献中也有“杭州赤山之阴曰筲箕泉,黄大痴所尝结庐处”的清晰记述,而有人却在富阳庙山坞去造个假筲箕泉,这有什么意思呢?不过是在糟蹋纳税人的血汗钱罢了。要知道,杭州筲箕泉位于赤山之阴(北面),而此处造假的筲箕泉却面朝富春江,处于山之阳(南面)。可见,桐庐人或许更倾向于记录真实可感的乡土实况,而非将情感寄托于与一幅画作的间接关联中。
直到近几十年来,随着《富春大岭图》的原图或复印件等得以面世,桐庐的文化学者才开始关注这幅图的相关问题,并对其展开了较为深入的研究。
富阳蒋金乐曾以“五问桐庐,如何面对黄公望的题跋?”相诘,不妨反问:您自己又何曾真正正视并读懂这些题跋?
清代文学家吴锡麟在《和祝允明次韵》的题跋中写道:“高台兀峙千尺强,清滩此去七里长。一路绿萝悬倒影,鲥鱼不上水茫茫。”单看“高台兀峙”“七里清滩”的壮阔意境,便与桐庐富春山的地貌高度契合了,若说这也指向富阳,恐怕难以令人信服,蒋先生对此应该心知肚明。
尤其“鲥鱼不上水茫茫”一句,暗藏着只有生活在大岭图江畔的人才懂的自然密码。鲥鱼洄游有严格的定时、定向习性,其从钱塘江溯流至桐江后,因朝南洄游的习性,绝不会进入北岸的分水江——正如它们到建德三江口后,只会朝南入兰溪江,而非北向进新安江。这生动印证了画中景致与桐庐分水江的关联,绝非凭空臆断。
黄公望的《富春大岭图》虽为写意,而山峦难与实景一一对应,但画中的山湾、道路、石栏、小桥等元素,均清晰指向实景地,且可看出画作是从分水江旧县对岸的金村渡口渡埠处朝南望而作,其实景地便是旧县庙山至西坞山沿江一带,这里就是桐庐的旧县大岭,唐朝桐庐设县治在今旧县,当时就有大岭地名了。
桐庐旧县大岭
值得一提的是,乾隆二十一年版《桐庐县志》记载:县治的小岭、大岭等地名皆仿旧县。而画中对近在咫尺的大岭却以“留白”处理。这并非疏漏,而是传统绘画的精妙之处——以虚代实,让观者在想象中补全画面。其实,画面之外还是暗藏着大岭的地名。对客居他乡的邵亨贞而言,这处空白恰是大岭的剪影,承载着无需笔墨言说的乡愁,让画作因这份情感共鸣更显深沉。
作为画作首藏者,邵亨贞的身份是明确的。图中“大痴为复孺画”的落款,直指元代文学家邵亨贞(字复孺)。史料清晰记载其为“严陵人,居华亭,自号贞溪”,而蒋先生在提及此事时,却刻意隐去“严陵人”三字,只以“松江文人”搪塞。这种对关键信息的选择性回避,其用意不言而喻。“严陵”指严子陵其人或严陵地名,严子陵隐居桐庐富春山,这是无可争议的事情。黄公望画《富春大岭图》的目的是送给邵亨贞慰藉思乡之情,他总不可能画一幅不是邵亨贞家乡的“大岭图”相赠。
邵亨贞不仅是元代著名文学家,在书法领域亦有造诣。通过梳理其传世书法作品可见,他在落款中多次明确自称“严陵人”,比如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邵亨贞行书诗帖》上“契生严陵邵亨贞顿首再拜,书于野处堂”等,而且所见的三幅存世墨宝题跋均具名严陵邵亨贞。
故宫博物院藏邵亨贞行书诗帖
此外,《富春大岭图》上的宋葆淳题跋中亦有记载:“复孺邵亨贞字,富春人。”这里的“富春”我认为是指严子陵钓台所在的富春山,与严陵山本为同一山脉。
蒋金乐还拿出图片、文字来证明富阳有个“胡鼻山俗名大岭”,这确实没有毛病——江南多山,何处不能找出几个大岭、小岭来?但要说富阳的大岭就是黄公望笔下《富春大岭图》的“大岭”,恐怕就牵强附会,疑点重重了。笔者通过他提供的《东至钱塘县湖塘山石牌界》图来看,大岭的那条古道并不靠近江边,需翻岭,而是处在山阴。据我所知,这位蒋先生研究黄公望的画是很“认真”的,他能像工程师审查图纸一样用游标尺来卡,并卡出富阳某个山在《富春山居图》哪个地方,而《富春大岭图》与你那个“大岭”恐怕是卡不在一起了;而桐庐境内的实景地则完全不同,我们在图中右下角看到的庙山不仅形态相似,且贴近庙山脚那条从寺坞坑流出来的小溪、溪上的小桥等细节,与画作也十分吻合。沿山古道临江的石栏杆,直至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仍存在。为何黄公望《富春大岭图》只绘了这一段石栏杆,其他路段却没有?个中奥妙,不在其境者难知其理。若蒋金乐研究《富春大岭图》需要这方面的常识,倒可以来桐庐,我乐意相告。
《富春大岭图》现有诗堂中,存有诸多名人题跋。先看祝允明的题跋:“黄公手比愚公强,富春移来只尺长。子陵之居在何处?千载烟云长渺茫。”从这几句诗中既能清晰看出画作的实景指向——画家已将偌大的富春浓缩于咫尺画卷;也可推知此画的赠送对象,正是诗中“子陵之居”所暗指的寓居华亭(今上海松江)的严陵人邵亨贞的家乡。这幅凝聚着富春胜景的画作,恰是为远居他乡的复孺寄寓乡愁、聊慰故园之思而作。
我们从不否认黄公望曾在富阳居住,但需明确的是,作为一位以采风写生为日常的画家,兼之惯于云游的道士身份,他的一生本就足迹遍布多地。
由此反观富阳蒋金乐的说法,便显牵强:“我再强调一下,至今,没有任何史料可以证明,黄公望与桐庐有任何关系。”不妨反问:若黄公望从未到过桐庐,一生都被局限在庙山坞中足不出户,又怎会有《富春山居图》《富春大岭图》这般传世佳作?那样的黄公望,还会是我们如今所熟知的黄公望吗?
这里有个浅显的道理:黄公望的云游与隐居之地越广、体验越丰,才成就了他的艺术高度。若固守一地、闭门造车,恐怕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中。必须厘清的是,黄公望从不是“富阳的黄公望”,而是属于整个中国的文化符号,这才是他声名远播的根基。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杨维桢与黄公望的莫逆之交。杨维桢任建德路推官时,曾多次游历桐庐,不仅留下多篇诗文,更在莪溪蓝田山的“一指石”处留下足迹与“一指力可动,万夫莫能移”的题咏;元末避乱期间,他又到富春山游钓台。试想,两位以文人画闻名的挚友,且杨维桢一生与道教渊源深厚,当杨维桢在桐庐留下如此深的足迹时,凭什么说黄公望就从未游历过桐庐呢?
看待历史就像观富春山水:站得低了,眼里只容得下脚边的野草碎石;格局敞亮些,才能看清江脉山络的来龙去脉。总盯着眼前这点地方抬杠,昨天跟这儿争,今天向那儿问,与其把精力耗在无谓的口舌上,不如想想:黄公望若真困守一隅,哪来笔下富春山水的万千气象?说到底,尊重史实不是抬杠的筹码,却是把话说透的底气——静下心翻两页书,比啥都实在。
2025年8月20日
来源:蚂蚁看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