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麦家曾在成都居住了15年,又离开了17年。站在曾经居住过的小区门口,麦家举手指向顶楼的两扇绿色玻璃:“就在那里,我写完了《风声》。那时候楼上的三角梅,一直垂到了我的窗边。”
暑期,在成都再次见到麦家。他说,这次回来,是要“重走一次来时路”。
麦家曾在成都居住了15年,又离开了17年。站在曾经居住过的小区门口,麦家举手指向顶楼的两扇绿色玻璃:“就在那里,我写完了《风声》。那时候楼上的三角梅,一直垂到了我的窗边。”
麦家不止一次提到他对成都的喜爱。回到这座城市,他的神情显得格外轻松,穿着粉色公主裙的小女儿,正要把爆米花送进爸爸嘴里。
“你现在看起来很阳光。”我们说。
麦家笑了,却摇头否认:“‘阳光’好像从来跟我是隔绝的。我一直是阴云密布。”
痛苦,是与麦家聊天绕不开的关键词。他在最近推出的新书《痛苦是条虫》里形容:
“快乐是长翅膀的,有一天会飞走,痛苦是条虫,会钻到内部深处躲起来。”
我欠母亲一本书
“在我的内心,始终有一个剪不断的童年尾巴。”
麦家的痛苦,根源于他的童年。回望故乡,麦家在《人生海海》《人间信》中不断寻找出口,他却依然感到不自在、不快乐。他在很多场合都引用过博尔赫斯的这句话自嘲:“我犯下了一个人能犯下的最深重的罪孽——我从不感到幸福。”
儿时,麦家总是被排挤、被霸凌。
有一回他和同学打架,父亲匆匆赶来,麦家原以为父亲要为自己撑腰,没想到父亲却当着同学父母的面,狠狠扇了他两个大耳光。麦家的鼻梁被打破,血流了满脸——这一幕,也被麦家写在了《人间信》里。
“我是一个被抛弃的人。”在麦家的回忆里,年少时期总是充满了孤独,当时自己特别希望可以得到公平对待,能够被人接纳,“于是我12岁时开始写日记,我自己‘发明’了一个朋友,作为我聊天倾诉的对象。”
从12岁到61岁,“痛苦”的内容在发生变化。
第一部长篇作品《解密》,横跨麦家的青年到中年。他从1991年开始写起,一写就是11年,写了100多万字,每个字都是“精神最敏感、最柔软、最秘密的地方”。在经历17次退稿,终于出版时,书稿被删减到21万字。
2024年,麦家来成都宣传电影《解密》
麦家说,这11年相当痛苦,“被冷漠,被煎熬。”那时候他暗下决心:“我这样的人,你不能让我跳上台。一旦让我跳上来,我就不会中途罢演,我就会一直跳,跳到死为止。”
麦家也确实“上台”了。2008年,麦家凭借《暗算》获得茅盾文学奖,开始了他的文学狂飙。从2009年到2011年,他写了四本书。麦家说,“在被冷落的那11年里,我已经接受了各种各样的考验,我相信我在写作路上就算是遇到再大的痛苦,也都是小一个字号的。”
话虽如此,但麦家还是向我们承认,写小说这件事,本身就让他神经无比紧张:“每次坐到电脑前,我都害怕……(怕)今天我写不出来,或者怕我回顾昨天写的东西时,却发现昨天没写好,我又得把它删掉。这种紧张和不安,在写小说的每一天都陪伴着我。”他说自己写作已经出现了一种“病态”:每天写500字,第二天很可能把这500字删掉;电脑屏幕上的一行字里,末尾绝对不能出现标点,“如果出现标点的话,对不起,我要到前面去把哪句话调整一下,让这个标点符号要么缩到前面去,要么挤到后面去。”
对于麦家来说,最艰难的写作还是关于故乡。
写完《风声》《暗算》等谍战题材小说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尝试触碰故乡。他开玩笑说,许多作家都从自己的故乡开始写,他不一样,写的都是特工,“他们都不在生活中,是在传说中。”
如今年逾60,麦家同样也还有想写,但未敢触及的内容:他的母亲。
“我母亲生了10个孩子,养活了5个,都不是‘废物’。”在麦家的记忆里,母亲隐忍、善良、坚韧,是家庭的希望。母亲始终是笑着,即使上午父亲被人带走,下午时就已经调整好了情绪,见到每一个人都是笑脸相迎。
麦家把现在一切所得都归结于母亲的庇护。麦家说,小时候常常听见母亲一个人隐隐哭泣,但从来没有见她大哭过,“我后来在笔下塑造出那么多坚强的、智慧超群的、具有奉献精神的女性,都和我母亲分不开。”他回忆母亲出殡那天,村庄里的老人们都来送行,“人山人海”。
那本成为他写作重大转折点的《人生海海》,也是在母亲的开解下才写出来。父亲去世后,麦家回到故乡陪伴母亲。很多次和母亲一起外出,遇到相熟的人,麦家总是下意识回避。母亲这才发现麦家依然还记恨着当年欺负过他的那些人。
“母亲大吃一惊,她对我说,这些东西你早就应该放下。”麦家说,其实在那些年代,母亲受到的欺凌和委屈,是他的成千上万倍,这些仇恨居然早就被她放下,这让麦家觉得自己的母亲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她说,我一个农村妇女,都可以放得下,你一个读了那么多年书的人,怎么还放不下?”
“我欠我母亲一本书。”采访中,这句话麦家重复了多次。
旧居的三角梅,放不下的老友
无疑,麦家是一位高敏感的作家。他几乎不社交,只过家庭生活。
“我害怕见陌生人,另外我这人实在是太无趣,我既不会打牌,也不会下棋,我甚至都不会聊天,我只会说事。”麦家扬了扬手,指了指记者和自己,他说自己唯一擅长的社交,就只有这样面对面、一对一地聊天,“超过三个人跟我说话,我马上就会不知所措。”
他享受这种和社会多一层隔离的感觉,他喜欢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待在家里,阅读写作,享受家庭生活。
他写小说时候,写到高潮时就常常日夜不分。妻子闫颜替他打理好了一切需要社交的种种事宜,她称呼他为“麦老师”,形容麦家是那种“需要被好好保护的艺术家”:“他需要稳定的环境和土壤,才能激发他的创作。”
麦家牵着女儿走在曾经住过的小区附近
情感细腻,便格外念旧。在杭州的日子里,他常常思念被他称为“平行故乡”的成都,他觉得这座城市与他有着“十分隐秘”的关系。
那株种在成都旧居的三角梅,是一位西昌的老战友送给麦家的,麦家离开西昌时怜惜它,决定带回成都,于是便抱着那盆三角梅坐了六七个小时的火车。
回到成都后,麦家装了一大铁桶的泥土重新养着,看着它一天比一天茂盛,从二层开到了一楼的窗台,“特别灿烂,像鲜血一样。”等到麦家要离开成都时,它已经茂盛到无法移植,“至少要用一辆卡车。”
“大概在四五年前,我发现这株三角梅突然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死了,或者被人清理掉了。”远在杭州的麦家为此而惴惴不安,“我觉得会不会预示着有什么意外要发生。这株三角梅陪伴过我很困难的时期,但它突然消失了。”
最让麦家放不下的,是在成都的一帮老友,那时候大家都还是文学界的“无名之辈”,周末时,他们一群年轻人要么去洁尘家,要么去茶馆喝茶,一起聊聊文学,交换信息,“抱团取暖”。
他想念被他称作“大哥”的阿来。那时候麦家和阿来住在二环路的一南一北,于是二人经常约定在中心点杜甫草堂,找一个地方吃饭,喝茶,聊天,洗脚,然后聊聊读书与写作。
“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是非常美好的回忆,我很怀念,也很珍惜。”聊起老友,麦家甚至能回忆起20多年前,和何大草在茶馆里聊天的细节。
那时他们聊到一篇海明威的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小说的开头提到,乞力马扎罗山的西高峰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尸体。于是两人感慨,豹子是如何到达这么高寒的地方的?为什么不去温暖的地方?“最后我们觉得,这只豹子就是探索极限的伟大象征,文学带给我们的就是没有尽头的精神世界。”
麦家说,自己朋友很少,但一旦交了朋友,就无比珍惜。他想象着有一天,阿来、何大草、何小竹、洁尘夫妇等老友一起来到杭州,他要带他们去家里吃饭,然后一起住在宾馆里,在房间里彻夜长谈。
“我们既谈文学,也谈人生,还谈自己子女。”麦家说,他想要和他们见面,不是一夜,而是两夜、三夜,更多的时间。
或许是太过于珍视,麦家又恐惧这场见面,在他心里,他们不是“可以随随便便见见的朋友”:“我会拿出我的真诚去满足我对他们的想念。如果只是吃一顿饭,然后就此别过,这样我觉得不见也罢。”
渴望变老,或者,回到十八岁
麦家有散步的习惯,一走起来仿佛就不知疲倦。夜幕降临时,我们从麦家当年的小区出来,一起散步到一公里外的西南财经大学。
这是当初麦家在成都最常走的路线。他走路很快,可以一个人走在最前面。重走这条熟悉的道路,也让他兴致很高,一路都在指着路边的各种建筑:“我每天吃完晚饭,就开始从这儿走……走过二环路,走过峨眉电影制片厂,再经过麦德龙超市……这里原来有个变电站,变电站旁边是块菜地。”
麦家在成都时,居住的小区
对那时候的麦家来说,跨过西财校门的那一刻,“散步才刚刚开始”:可以不用在意周围的人来车往,在静谧的校园小道上,仿佛进入心流状态。他在学校里一遍又一遍绕着圈子,脚下不停,思考也不停,许多小说片段就诞生在这里。
在这里,麦家给我们讲述了他的一次“美丽的邂逅”。2001年,《解密》还没出版,麦家正在写作中苦苦煎熬,在西财校园散步时,看到一个小伙子独自坐在石凳上。麦家心中苦闷,便上去攀谈。
“他说他也在写小说和诗歌,我说我也在写作,于是我们谈得非常热烈,互相还留了电话。”后来两人都没有再联系,但麦家说,在那个傍晚,他忽然感觉到,原来在陌生的人群中还有跟他如此相似的一个人,“我看到了人群中一颗文学的心脏。和我一样默默无名,但每天都在阅读和写作,期待着有一天能够写出来。陌路相逢,又何必曾相识?知音遇到知音,惺惺相惜的感觉。”
那天晚上,我们站在西财校门路口,麦家扶着一根电线杆等红绿灯。站在夏夜的晚风里,他显得十分轻松惬意。我突发奇想,询问麦家:“如果时光可以倒退30年,你愿意再来一遍这段人生吗?”
“太苦太难了,我不想再重走一遍。”麦家摆摆手,“我甚至真的渴望自己快速变老。我现在已经年过花甲,但我其实特别希望有一天,马上到71岁,甚至81岁……这个其实也是一种焦虑。”
在白天时,我们聊到未来,麦家说,他会一直写下去,直到有一天老年痴呆,或是生命终止;而在夜色中,麦家沉默了一会儿后说:“老去就可以放下……现在总觉得好像还能写,有些事情还能做,如果弃而不做,就会内疚,会觉得对不起。如果我真的七老八十了,客观上年龄就不允许我去拼拼杀杀了,我就可以自甘投降了。”
“那你的哪一个年龄段是最黄金的?”我接着问。
“18岁。上大学的时候,真是无忧无虑。”那时候的麦家,大量的闲暇时间都和朋友耗在一起。
“那时候我们随波逐流,活在当下,没有目标,只是往前走……如果能让我重来,我愿意回到那时候。”麦家说。
红星新闻记者 毛渝川 任宏伟 编辑 苏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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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红星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