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就那么一个人,在书房里摊开一张半旧的中国地图,戴着老花镜,指尖在上面摩挲了很久。那根食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总像嵌着些洗不干净的岁月。最后,他的指尖停在了两个紧挨着的名字上:亳州,宿州。
父亲决定去安徽的时候,没有跟任何人商量。
他就那么一个人,在书房里摊开一张半旧的中国地图,戴着老花镜,指尖在上面摩挲了很久。那根食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总像嵌着些洗不干净的岁月。最后,他的指尖停在了两个紧挨着的名字上:亳州,宿州。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正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那两个地名,像是在看一个几十年没见的老朋友。
【引子】
“爸,看什么呢?”我问。
他没回头,声音有些飘忽:“想出去走走。”
“去哪儿啊?我跟林琳给你报个夕阳红的团?桂林或者海南,暖和。”林琳是我的妻子。
“不跟团。”他终于回过头,镜片后面的眼睛里有一种固执的光,“我就去这两个地方。亳州,宿州。”
我愣住了。这两个地方,对我们家来说,就像是地图上两个毫无意义的符号。我们家祖籍山东,在北京扎根几十年,亲戚朋友里,没一个跟安徽沾边。
“去那儿干嘛?又没什么好玩的。”我脱口而出。
“见个老朋友。”他说得轻描淡写,随即又把头转了回去,像是已经关上了对话的门。
母亲闻声从厨房里出来,手里还拿着半根葱,围裙上沾着水渍。“你爸就是瞎折腾,”她朝我使了个眼色,“前阵子刚出院,医生说要静养,他非要跑那么远,我能放心吗?”
父亲前阵子因为心梗,在医院住了半个月。那半个月,家里的天都是灰的。出院时,医生反复叮嘱,不能累,不能激动。可现在,他要去一个两千多里外的陌生地方,去见一个我们全家都闻所未闻的“老朋友”。
我看着父亲的背影,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旧衬衫,背脊不再像从前那样挺拔,微微佝偻着,像一座正在被风雨侵蚀的山。我心里忽然一阵发酸。记忆里,父亲一直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他说一不二,雷厉风行。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这么固执,又这么……脆弱。
“爸,要去也行,我开车带您跟妈去。”我几乎是立刻就做了决定。
林琳下班回来,听说了这个计划,眉头就没舒展开过。“你疯了?你公司那个项目多紧张你不知道?再说了,爸的身体能受得了吗?开一千多公里车,就为了他一句没头没尾的‘见朋友’?”
我们在卧室里压着声音吵。
“他那个样子,我能说不吗?”我说,“你就当,我陪他去圆一个念想。”
“什么念想?他连那个朋友叫什么,住哪儿都没说。你别是让他给骗了。”
“我爸能骗我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林琳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
我知道她担心什么。一个刚从鬼门关回来的老人,一段说走就走的旅行,一个神秘莫测的朋友,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本身就充满了不祥的预感。这就像一颗情感地雷,我们不知道它埋在哪里,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引爆。
另外两颗地雷,一颗是父亲执意要去的动机,另一颗,是我和父亲之间那层越来越厚的隔膜。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父子之间,客气多于亲密,对话只剩下“吃了没”“身体怎么样”“钱够不够花”这几句。
出发那天,北京是个阴天。父亲穿了身半新的夹克,坐在副驾上,从上车开始就一言不发,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建筑。母亲坐在后排,絮絮叨叨地检查着保温杯、降压药、速效救心丸。车里的气氛,不像去旅游,更像是一次沉默的迁徙。
我打开导航,输入目的地:安徽,亳州。
车子汇入京港澳高速的车流,朝着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驶去。我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父亲,他正靠在椅背上,眼睛微微闭着,眉头却紧锁着。阳光透过车窗的缝隙,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投下一道明明灭灭的光。
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趟安徽之行,我们去寻找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个“老朋友”。
我们是在寻找父亲遗失在岁月里的某段人生。
而那段人生,足以颠覆我们整个家庭。
【第一章:淮北平原上的沉默】
车过河南,进入安徽地界,窗外的景色骤然变得开阔。
一望无际的淮北平原,像一张摊开的巨大绿毯,平坦得让人心慌。天很低,云很厚,灰蒙蒙地压下来,让人的心情也跟着沉重。偶尔有几个小村庄,裹着炊烟,安静地伏在地平线上。
父亲醒了。他没说话,只是把车窗降下来一条缝。一股夹杂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风灌了进来,带着一种陌生的粗粝感。
“这就是安徽了。”他喃喃自语,像在说给自己听。
“爸,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停下歇会儿?”我问。
他摇摇头,目光一直贪婪地望着窗外。“开吧,不累。”
可我看得出他很累。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母亲从后排递过来一个削好的苹果:“吃点东西吧,老头子。从早上到现在,你一口水都没喝。”
父亲接过苹果,却没有吃,只是放在手心里来回转着。那个红彤彤的苹果在他布满老年斑的手中,显得格外刺眼。
“想什么呢?”母亲忍不住问。
父亲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想起来,年轻的时候,也是这么个天儿,坐着拉煤的闷罐车,咣当咣当,走了三天三夜。”
我心里一动。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起这段往事。
“您去哪儿啊?”
“去当兵。”他说,“那时候,也是从北边,往南边走。路过这片地儿,车门一开,就这个味儿。”
他说完,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车里只剩下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和母亲压抑着的叹息声。我忽然明白,这趟旅程,从一开始就不是走向一个地理上的“安徽”,而是驶向父亲记忆深处的一座“安徽”。
我们之间的隔膜,就是从我长大后开始的。我上了大学,进了外企,说着他听不懂的英文缩写,过着他无法理解的快节奏生活。他则守着他的老观念,看不惯我花几千块钱买一部手机,也看不惯林琳周末总要睡到中午。我们像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被一条叫做“代沟”的河无情地隔开。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能早点懂他,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就像现在,他用最平静的语言,描绘着当年那趟颠沛流离的旅程,可我却仿佛能听到那闷罐车里,一个年轻士兵心中汹涌的迷茫与不安。
晚上七点,我们终于抵达亳州。
这座以药材和白酒闻名的古城,在夜色里显得有些疲惫。酒店是我在网上订的,新城区,高楼林立,灯火辉煌,和我印象里任何一个三四线城市并无二致。
父亲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眼神里满是失望。“变了,全变了。”
“都几十年了,能不变吗?”母亲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你当还跟你那时候一样,都是土路啊?”
父亲没理她,转身问我:“小驰,明天,你带我去找个地方。”
“什么地方?”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打开手帕,是一张发黄卷边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两个穿着旧式军装的年轻人,勾肩搭背,笑得一脸灿烂。其中一个,眉眼间依稀能看出父亲年轻时的轮廓。
而另一个,则完全陌生。
“这是谁?”我问。
“我哥。”父亲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我心里。
哥?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大伯。我们家户口本上,父亲是长子。
“我跟你说过,我是家里老大……”我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了。我看到父亲的眼睛红了,那是一种极力隐忍的悲伤。
“他是你大伯,叫李卫国。”父亲指着照片上另一个人说,“当年,我们一起来的安徽。后来……后来他就留在这儿了。”
“留在这儿了?什么意思?”母亲也停下了手里的活,惊愕地看着他。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照片上那个叫“李卫国”的年轻人的脸。那个动作,温柔得让人心疼。
“明天,我们去找他。”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那个所谓的“老朋友”,那个让父亲魂牵梦绕了几十年的执念,不是别人,而是他从未向我们提起过的,长眠于这片土地的亲哥哥。
第一颗地雷,就这么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被引爆了。我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像个孩子,一个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跋涉千里,只为寻找童年玩伴的孩子。
【第二章:华祖庵前的旧时光】
第二天,亳州的早晨有些清冷。
我们没吃酒店的自助餐,父亲执意要到街上转转。他说,他想尝尝“当年的味道”。
我们在一条老街上找到一家早餐店,店面不大,门口支着一口大锅,里面是翻滚着的、糊状的东西。老板用一个长柄大勺搅动着,热气腾腾。
“老板,这是啥?”我好奇地问。
“牛肉馍,涡阳干扣面,还有这个,高炉烧饼。”老板热情地介绍。
父亲的目光却落在那口大锅上,眼神一亮:“这是……撒汤?”
“嘿,老爷子是行家啊!”老板笑了,“来一碗?”
“来三碗。”父亲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激动。
撒汤端上来,是用鸡汤、麦仁和鸡蛋做成的,上面撒着芝麻和香菜,喝一口,鲜香无比。父亲捧着碗,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然后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味什么。
“就是这个味儿……”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当年,我和你大伯,第一次领津贴,就跑到街上,一人喝了一碗这个。那时候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了。”
母亲默默地看着他,把碗里的鸡蛋挑出来,放进他碗里。“慢点喝,烫。”
我突然觉得,我们正在参与一场迟到了五十年的仪式。这碗撒汤,就是仪式的开端。它连接的,是父亲的青年时代,和他尘封的记忆。
吃完早饭,我们按照父亲的指示,去了华祖庵。
华祖庵是纪念神医华佗的祠堂,青砖灰瓦,古树参天,透着一股浓浓的药香和历史的沉重感。游客不多,显得格外清静。
我以为父亲是想来这里参观,可他进了门,却径直穿过大殿,来到后院一棵巨大的银杏树下。他停住脚步,仰头看着那棵树,看了很久。
“当年,我和你大伯,就是在这棵树下拍的那张照片。”他说。
我拿出那张黑白照片,对比了一下。没错,背景里那棵虬结的古树,就是眼前这一棵。五十多年过去了,树更粗壮了,照片里的人,一个已经老去,另一个,却永远定格在了青春的模样。
父亲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就像在抚摸一位久别的故人。
“那时候,你大伯跟我说,卫国,卫国,保家卫国。等我们退伍了,就一起回家,好好孝敬爹娘。”父亲的声音有些哽咽,“可我回家了,他没有。”
“大伯他……是怎么回事?”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一夜的问题。
父亲转过身,背对着我们,揉了揉眼睛。“那年冬天,特别冷。我们部队在淮北搞拉练。晚上宿营的时候,发了洪水。为了抢救老百姓的粮食,你大伯他……就再也没上来。”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从来不知道,在那些我以为平淡如水的岁月里,父亲的心里竟然埋着这样一段惨烈的过往。他把这份悲痛藏得那么深,那么久,以至于我们这些最亲近的人,都对此一无所知。
“他是英雄。”母亲走上前,轻轻拍着父亲的后背,她的眼圈也红了。
“英雄?”父亲惨笑一声,“我宁愿他不是什么英雄。我宁愿他就是个普通人,能跟我一起回家。”
他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着的东西,走到银杏树下,挖了个小坑,把那个红布包埋了进去。
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我猜,那或许是他为哥哥准备了五十多年的,一份迟到的礼物。
“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我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父亲对哥哥的思念,就是那句一辈子都没能说出口的话。而今天,他终于用行动,说了出来。
从华祖庵出来,气氛变得更加沉重。我们都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
“爸,那……大伯的墓地,在什么地方?”我小心翼翼地问。
父亲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茫然。“我不知道。那时候部队乱,只说是就近安葬在了宿州那边。给了一张烈士证明,后来搬家,也弄丢了。我只记得一个地名,叫‘萧县’。”
萧县,隶属于宿州。
第二个目的地,终于清晰了。
可一个甲子过去了,要在偌大的一个县里,寻找一座可能连墓碑都没有的坟 моги,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看着父亲脸上那混杂着希望和绝望的神情,心里一沉。我预感到,这趟旅程最艰难的部分,才刚刚开始。
【第三章:萧县的雨夜】
从亳州到宿州萧县,不过一百多公里。
可这一路,车开得异常沉闷。天色越来越阴沉,刚进萧县县界,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徒劳地来回摆动,像是要擦去这个世界的悲伤。
焦虑配雨夜,老天爷似乎也懂得烘托气氛。
我们在县城找了家宾馆住下。雨下得很大,哪儿也去不了。父亲坐在窗边,看着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街道,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把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悲戚的氛围里。
“爸,别抽了,对身体不好。”我走过去,拿走了他手里的烟。
他没反抗,只是长叹了一口气。“小驰,你说,我还能找到你大伯吗?”
“能的,肯定能。”我安慰他,尽管我自己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都这么多年了……也许,连个土堆都剩不下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
晚饭是在宾馆的餐厅吃的。一桌子菜,谁都没什么胃口。父亲只是喝着闷酒,一杯接一杯。母亲在一旁看着,眼睛里全是担忧。
“别喝了!”她终于忍不住,夺下了他的酒杯,“你忘了医生怎么说的了?你不要命了!”
“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我哥给的!”父亲突然吼了一声,把我们都吓了一跳。这是他第一次在我们面前情绪失控。
他的眼睛通红,布满了血丝。“要不是他把我推上岸,当年死的就是我!是我!你懂吗?”
母亲愣住了,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我懂,我怎么不懂……可他已经走了,你得好好活着啊!你要是再出点什么事,你让我跟孩子怎么办?”
父亲看着母亲,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猛地站起身,冲进了雨里。
“爸!”我赶紧追了出去。
雨夜的萧县街头,空无一人。父亲就那么走在雨中,任凭冰冷的雨水浇透他的全身。我跑上前,抓住他的胳un。“爸,我们回去吧,雨太大了。”
他甩开我的手,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你别管我!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我看着他踉跄的背影,在雨幕中越走越远,心如刀割。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父亲也会脆弱,也会崩溃。他那坚硬了一辈子的外壳,在触及到关于哥哥的记忆时,瞬间土崩瓦解。
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在陌生的雨夜里。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被雨水打得支离破碎。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在一个公交站台下停住了脚步,蹲了下来,把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我听到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从他的臂弯里传出来。
一个年过七旬的老人,在异乡的雨夜里,为一个牺牲了五十多年的哥哥,哭得像个孩子。
我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我没有说话,只是在他身边蹲下,拍了拍他颤抖的肩膀。
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
他不是在寻找一座坟墓,他是在寻找一个回家的理由。他要带着哥哥“回家”。这个念头,像一根刺,在他心里扎了半个世纪。那场心梗,让他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所以他才如此迫不及待,如此固执。
雨渐渐小了。
父亲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小驰,爸没用。”
“爸,您别这么说。”我鼻子一酸,“明天,我陪您去县里的民政局问问,再去档案馆查查。只要大伯还在这片土地上,我们一定能找到他。”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
“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
那个夜晚,我陪着父亲在那个小小的公交站台,坐了很久很久。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我觉得,那是我们父子之间,距离最近的一次。
【第四章:一张泛黄的证明】
第二天,雨过天晴。
清晨的阳光给这座皖北小城镀上了一层金边,空气里有雨后泥土的芬芳。
我和父亲一大早就去了县民政...局的优抚科。说明来意后,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工作人员非常客气,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有些为难。
“老爷子,这……难度太大了。”他说,“五十多年前的烈士,当时登记的资料很不完善,很多都是手写的,后来经过几次机构改革,资料都移交到县档案馆了。而且,当时的安葬地,很多都是就近的集体墓地,后来城市建设,很多都迁移了,甚至都找不到了。”
父亲的心,随着他的话,一点点沉了下去。
“同志,求求你了,再帮我们想想办法。”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我哥叫李卫国,山东人。牺牲的时候,二十一岁。”
工作人员被父亲的执着打动了,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县档案馆的号码。在电话里沟通了很久,对方才同意我们过去查阅。
县档案馆在一栋不起眼的老楼里。我们被领进一间堆满了陈旧档案的库房,空气中弥漫着纸张腐朽的味道。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档案员接待了我们。
“李卫国……”他扶了扶老花镜,在一个巨大的、铁皮的档案柜里翻找起来。那“哗啦啦”的翻页声,像时间的沙漏,敲打着我们紧张的心。
我和父亲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老档案员的眉头越皱越紧。
“没有啊……”他直起身子,捶了捶腰,“六十年代牺牲的烈士名录里,没有叫李卫国的。”
父亲的身体晃了一下,我赶紧扶住他。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
“不可能!”他激动地说,“部队上给了证明的!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那证明还在吗?”老档案员问。
父亲颓然地摇了摇头:“搬家的时候,弄丢了……”
希望,似乎在这一刻被彻底掐灭了。
我看着父亲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堵得难受。我甚至开始后悔,后悔带他来这里,让他承受再一次的失望。
就在我们准备放弃的时候,那个老档案员突然“咦”了一声。
“老爷子,您说您哥哥是山东人?”
“对,山东菏泽的。”
“那就不对了。”老档案员从一堆档案里抽出一本发黄的册子,“我这里查到一个叫‘李卫民’的,籍贯是山东菏泽,牺牲时间和地点,跟您说的差不多。会不会……是您记错了名字?”
李卫民?
父亲愣住了,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变得迷离,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我哥的小名,叫‘民子’。”他突然说,“当年家里穷,我爸不识字,去报户口的时候,登记的人问叫啥,我爸就说,保家卫国,就叫卫国吧。后来参军,填档案的时候,我哥说,还是叫卫民好,保卫人民。他总说,国就是民,民就是国。”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老档案员从册子里抽出一张薄薄的、已经泛黄的纸。那是一张手写的烈士登记表。
【姓名:李卫民】
【籍贯:山东省菏泽地区】
【部队番号:XXX】
【牺牲事由:抗洪抢险】
【安葬地点:萧县黄口镇烈士陵园】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了我的眼睛里。
父亲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张纸,却又不敢。他看着那个陌生的名字“李卫民”,泪水无声地滑落。
他记了一辈子的“李卫国”,到头来,却是“李卫民”。他甚至连哥哥的真名,都记错了。这份迟到的真相,带着一种残酷的温柔,击溃了他最后的防线。
“爸……”我扶着他几近瘫软的身体,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黄口镇……”父亲抓着我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说,“小驰,带我去。带我去黄口镇。”
走出档案馆,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
我看着手里那张复印的登记表,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李卫民”三个字,却清晰得仿佛刻在了纸上。
我忽然明白了父亲的那个标志性小动作——他紧张或激动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搓捻。此刻,他的手指就在不停地搓捻着,仿佛想把那段错位的记忆,重新捻正。
原来,一个名字的距离,就是半个世纪的遥望。
【第五章:黄土下的重逢】
黄口镇离萧县县城还有四十多公里。
导航显示,烈士陵园就在镇子北边的一片高地上。车子在乡间小路上行驶,两旁是收割后留着麦茬的田野,一直延伸到天边。
父亲坐在副驾,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窗外,眼神空洞。我知道,他的思绪早已飞到了五十多年前。
到了黄口镇,我们向一位在路边晒太阳的老人打听烈士陵园。老人很热情,指着不远处一座被松柏环绕的小山坡说:“就在那儿,我们都叫它‘英雄坡’。”
陵园不大,甚至有些简陋。一道褪色的红砖墙围着,里面是一排排整齐的墓碑。因为不是清明,陵园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松柏的“沙沙”声。
我们按照登记表上的信息,一排排地找过去。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害怕,害怕找不到;但更害怕,害怕找到。
“在这儿……”母亲突然叫了一声,她的声音在发颤。
我和父亲赶紧跑过去。
在一排墓碑的中间位置,我们找到了它。
那是一块普普通通的水泥墓碑,经过几十年的风雨侵蚀,已经有些斑驳。碑上刻着一行红色的字:
【革命烈士李卫民之墓】
没有生卒年月,没有部队番号,甚至没有籍贯。只有一个冰冷的名字。
父亲就那么定定地站在墓碑前,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阳光透过松树的枝叶,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他缓缓地蹲下身,伸出手,用袖子一点一点地擦去墓碑上的灰尘。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怕惊醒了沉睡的亲人。
擦干净了,他才用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李卫民”那三个字。
“哥,我来看你了。”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来晚了……晚了五十二年。”
“你走的时候,咱娘身体还硬朗。后来……她天天站在村口等你,眼睛都快哭瞎了。临走的时候,她还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找到你,带你回家。”
“爹后来也不爱说话了。咱家盖了新房,我给他留了最大的一间,可他总说,那屋是给你留的。”
“哥,我对不起你……我把你名字都记错了……我没用……”
他说着,泣不成声,额头抵在冰冷的墓碑上,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瘦削的肩膀,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母亲早已捂着嘴,哭得不能自已。
我从没见过父亲如此脆弱的一面。在我记忆里,他永远是那个严厉的、无所不能的父亲。他会因为我考试不及格而大发雷霆,也会在我被人欺负时为我出头。但他从不流泪,也从不示弱。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他不是不会哭,只是他把所有的眼泪,都留给了这座孤零零的坟墓。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珍藏了几十年的黑白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在墓碑前。然后,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小酒瓶,和两个杯子。
他倒了两杯酒,一杯放在碑前,一杯自己端起。
“哥,咱哥俩,再喝一个。”
他仰起头,将一杯白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和酒混在一起,从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滑落。
“下辈子,你当哥,我当弟。换我来照顾你。”
说完,他把酒杯重重地放在地上,然后,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响头。每一个,都那么用力,那么沉重。
“咚,咚,咚。”
那不是头磕在土地上的声音,那是一个弟弟,对哥哥迟到了半个世纪的承诺。
那一刻,我终于读懂了父亲。读懂了他几十年的沉默,读懂了他骨子里的固执,读懂了他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眷恋。
这趟安徽之行,这所谓的“大实话”,其实与风景无关,与发展无关。它只关于一个老人内心最深处的隐痛,关于一个家庭被岁月掩埋的秘密。
安徽这片土地,对父亲来说,不是一个地理名词。
它是哥哥的青春,是哥哥的鲜血,是哥哥最后的归宿。
也是他自己,一部分永远无法被带走的人生。
【第六章:一碗宿州的糁汤】
在陵园里待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把整个山坡染成一片金色。
父亲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他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墓碑,然后对我说:“走吧,回家。”
“回家”两个字,他说得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重量。
回去的路上,没有人说话。但车里的气氛,和来时完全不同。那种压抑的、紧绷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温暖的伤感。
晚上,我们没有直接回酒店,父亲说想在宿州市区再转转。
宿州,这座京沪线上重要的交通枢纽,夜晚比亳州更显繁华。我们在一条小吃街停下,被一股浓郁的香气吸引。
那是一个卖“糁汤”的摊子。
“咦,这不是跟亳州那个撒汤差不多吗?”母亲说。
摊主是个爽朗的中年汉子,他笑着解释:“大姐,那不一样。我们宿州的糁汤,用的是大骨头汤和鸡汤,里面放的是麦仁、鸡蛋花,还有牛肉丁。味道更醇厚。”
父亲的眼神又亮了。“来三碗。”
还是那句话。
我们坐在路边的小桌子旁,热气腾腾的糁汤端了上来。父亲尝了一口,点了点头。
“你大伯当年,就爱喝这个。”他慢慢地说,“他说,这汤,实在。跟这儿的人一样。”
我这才意识到,父亲对这趟旅程的记忆,很多都是通过食物来串联的。一碗亳州的撒汤,一碗宿州的糁汤,就像两个时间的坐标,精准地定位了他和哥哥共同的青春。
吃到一半,父亲突然看着我,说:“小驰,这次……谢谢你。”
我愣住了。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对我说“谢谢”。
“爸,您说这个干嘛。”我有些不好意思,“您是我爸。”
“以前,总觉得你还没长大。”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歉意,“总想管着你,总觉得你做的不对。现在我老了,才知道,你们有你们的生活,你们的世界。我管不了,也不该管。”
“爸……”
“回去以后,好好跟林琳过日子。别总跟她吵架。”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她是个好孩子。”
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我一直以为,父亲不喜欢林琳,觉得她太“新潮”,太“自我”。没想到,他心里什么都明白。
就在这时,一个温暖的小细节发生了。母亲默默地把我碗里的牛肉丁,夹到了父亲的碗里。然后又把父亲碗里的鸡蛋花,拨了一些到我碗里。她什么都没说,但这个小小的动作,却像一股暖流,瞬间融化了我们之间所有的隔阂。
这是一个家庭里最常见的“温情炸弹”,在矛盾最激烈或者情感最深沉的时候,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一句不经心的话,就能化解一切。
我看着眼前这对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们吵了一辈子,也爱了一辈子。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家。家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而是一个讲感情的地方。
“爸,妈,以后,我每年都带你们出来走走。”我说。
父亲笑了,脸上深刻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放开来。“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但这个字,却比任何承诺都重。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父亲第一次主动跟我聊起了他的童年,聊起了他和哥哥怎么一起掏鸟窝,一起下河摸鱼。那些我从未听过的故事,像一块块拼图,慢慢地,拼凑出了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鲜活的、立体的父亲。
我发现,我与父亲之间的那条河,并没有消失。只是今夜,我们都在河上,为对方建了一座桥。
【第七章:回家的路】
回北京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了很多。
车里很安静,但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父亲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他睡得很沉,很安详,像一个完成了毕生心愿的孩子。
母亲坐在后排,手里拿着那张“李卫民烈士”的登记表复印件,一遍遍地看着,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的眼角,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车子再次驶过那片一望无际的淮北平原。
来的时候,我觉得它平坦得让人心慌。而现在,我却觉得这份平坦里,蕴含着一种沉默而强大的力量。这片土地,它见证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也承载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它用它的广袤,默默地包容了一切。
我的所谓“对安徽的印象”,在这短短几天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它不再是地图上两个陌生的地名,不再是药材和白酒的故乡,也不再是经济数据里的某个排名。
它是父亲心底的一道疤,是母亲眼角的一滴泪,是一个家庭缺失了半个世纪的一块拼图。
它是清晨老街上那一碗滚烫的撒汤,是雨夜里冰冷的街道,是“英雄坡”上那一排排沉默的墓碑,是黄昏时分那一碗暖到心底的糁汤。
它真实得让人心疼。
快到北京的时候,父亲醒了。他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象,突然问我:“小驰,你说,人这一辈子,图个啥?”
没等我回答,他自己接了下去:“以前我觉得,是图个出人头地,图个光宗耀祖。现在我明白了,人这一辈子,就是图个念想,图个心安。”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他的眼神清澈而平静,像是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洗礼。
“爸,我懂了。”
是的,我懂了。我懂得了他的固执,懂得了他的沉默,也懂得了他深埋心底的爱与痛。
车子下了高速,汇入北京傍晚拥堵的车流。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把天空映得一片橘红。
我握着方向盘,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知道,这趟旅程结束了,但我们一家人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有些路,走着走着就断了,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但只要心里还有念想,那条路就永远不会荒芜,那个人,就永远活在你的生命里。
回到家,打开门,林琳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她看到我们,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笑容。
“回来啦?我给你们熬了粥。”
父亲看着她,也笑了。“好,辛苦了。”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生活最终会回归柴米油盐的平淡,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就像父亲,他还是那个不爱说话的老人,但他身上的那股沉重感,消失了。
就像我,我还是那个为生活奔波的中年人,但我看我父亲的眼神,不一样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黄口镇的那个山坡上。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士兵,和一个年老的士兵,在墓碑前相遇了。他们没有说话,只是互相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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