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兰溪回府不过半日,先要安置桃桃姑娘,再来问罪池先生,是否太操劳了点。」
《鱼米平妻》
边关大捷。
将军要娶救他的女子做平妻。
可他却要杀救我的少年。
他说女子的清白最重要。
「阿玉,你与他孤身相处三日,我信你清白,旁人不会。」
「阿玉,桃桃悉心照料我三月,若不娶她,旁人会说我无情无义。」
旁人,旁人就这么闲得嚼舌头吗?
明明当着全城人的面,与那女子共乘一骑的是他。
许兰溪说完便要传令。
夫妻五年,我未曾见过他如此杀伐决断。
「慢着,我不答应。」
许兰溪僵硬转身。
「我就知道,你与他有了私情。」
1
这句话直直捅了我一刀。
脑子翁一声,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可许兰溪的神色提醒我,那是真的。
我闭了闭眼睛,试图冷静下来,
「兰溪回府不过半日,先要安置桃桃姑娘,再来问罪池先生,是否太操劳了点。」
许兰溪面色一窘,坐下来。
门外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元哥哥,奴来送好吃的。」
许兰溪乳名元元,怕有损威严,从不让我叫,此时却被那桃桃喊得软软糯糯。
她落座后随手拿起许兰溪的茶杯喝了一口,而他自然摘下女子发间一片树叶。
「夫人,您也尝尝奴的手艺。」
许兰溪含笑说道,「阿玉,这酥饼风味与你家私房菜不相上下,快尝尝。」
我依言夹起,却闻见极淡的桃花香,瞧了他一眼便放下。
许家上下都知道我吃不得桃花,许兰溪更是严令府里不得采买,生怕我误食,他味觉灵敏,往昔遇见新菜必然要替我尝尝。
如今却浑然不觉。
我敷衍了句不错。
许兰溪面色渐渐冷淡,转头对她呢喃了句什么,桃桃眼睛瞬间亮晶晶的,冲我们行了礼便直接出门了。
他说,我待会来陪你,乖。
「桃桃山野之人不拘礼数,阿玉你多担待。」
他再三请我吃那糕。
我被逼不过,问他可曾尝出桃花。
身边的侍女露出委屈和不忿。
他一窒,「是我疏忽了,抱歉,桃桃是无心的,你别怪她。」
满桌尽是他素日爱吃的菜肴,他却吃吃停停。
感叹一桌珍馐,不如三盘野菜舒坦。
「阿玉,桃桃救我正是她议亲的时候,你是高族贵女,不知人言可畏。」
我停了筷子,「妾身自然知道女子不易,有恩自然要报。兰溪,若你愿意,收为义妹,替她找个好人家,可否?」
许兰溪不自然地笑了笑,替我夹了一筷子菜。
「女子存世艰难,我定要负责到底。」
那就是不愿意了。
「倒忘了问你,池先生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他那日坠下山崖,被池言所救,由婢女照顾三日,就悄悄送我回府。
许兰溪闻言脸色变幻,「仅此而已?」
「亲兵都不在跟前,你一个弱女子,又不能行走……」
「兰溪,你此话何意?」我慢慢放下筷子,坐直。
许兰溪眼里闪过悔意,极快改口。
「罢了,你我夫妻,我自然信你。」
「只是为了你的清誉,这池先生是留不得的。」
「你若与他清白,就不该求情。」
外面忽然狂风大作,扬起灰尘,慢慢落到桌面上。
我想大声质问他何时怀疑我,又何时起的杀心。
开口却发觉声音又涩又冷。
「兰溪,医者仁心,若我恩将仇报,以后如何自处?可有医家愿治将士?」
「你不是想娶她为平妻吗?若你不追究池先生,我便答应你。」
他慌忙起身拭去我的泪。
「阿玉,别哭,你是我的妻,都听你的。」
纵使身旁的侍女如何凑趣,这顿饭终究是吃得没滋没味。
若换往常,推演局势,点评战果,商量奖惩,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可生死离别了一遭,刚重逢,我们却为了旁人,争执不休。
倒像是对面坐了个陌生人。
我原想等许兰溪回来了,扑到他怀里,说日日跪菩萨,终于盼回他平安。
又求了池言,待伤势稍稍缓和就送我回府主持大局。
一路颠簸我都咬牙忍着,我想,见到许兰溪,得让他多夸夸我勇敢。
还想告诉他,我用金针封了穴位,众人面前装作若无其事,其实一动就痛不欲生。
只要他略略心疼,抱一抱我就好,因为在他面前我不想做什么英姿飒爽的祝将军,我只是他亲亲热热唤着阿玉的小娘子。
然后我会悄悄卖个关子,咱们可捡到宝,池言医术奇绝,那件事有希望了。
可是我的夫君回来,没有问娘子伤势,也顾不得问边关局势,十句里面有九句半都是桃桃,剩下的半句是要杀我的恩人,口口声声为了我的清白。
我好像重新认识了许兰溪。
今晚雨下得急,许兰溪传话说要陪桃桃,怕她不习惯,让我早点休息,若旧疾犯了,记着传医女艾灸。
侍女怜月气愤,我止住她的话。
纵使人在这儿,心若是飘到别处,又有什么用。
我执笔写了一封信,连夜送往御前,嘱咐务必赶在许兰溪的军报之前送达。
容城与上京加急来回最迟不过一个月。
我祝鸣玉从不肯将就娥皇女英之事,今晚哭完擦擦泪,明日又是威风凛凛的守国将军。
我要让他们走。
2
许兰溪和幕僚商量着如何上报此次军情。
听他说要用军功求给桃桃一个平妻的名分,李师爷似是不敢相信,又问了一遍。
许兰溪坚定地点点头。
他说人人皆知许祝两位将军驻守边关,数次击退北狄,夫妻伉俪情深。
无人知他心中背负的压力有多大。
他答应祝鸣玉嫁人后仍然可以带兵打仗,可她但凡与自己意见不和,不管不顾,定是在众人面前闹起来,让自己面子难堪。
三年前隆冬,若不是她执意阻拦,怎么会被困在雪山,冻了整整十日才被救回,寒气侵身成毒,从此再难有孕。
他虽不说,心中难免愧对祖先。
此次北狄突然来袭,仓促间她带兵冒进诱敌,斥候传信阿玉坠崖时,他围剿敌军,无暇分身,中箭后剧痛袭来,几乎以为要殉国了。
是桃桃救了他。
桃桃纯真善良,听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总是耐心听着自己的话。
自己箭伤爆发,高烧不止,她生生冻了半宿,紧紧搂着自己降温。
桃桃如同山间的桃花林一样灿烂明媚。
他知道自己动心了。
小小村落,偏安一隅,整日打杀,他也倦了,只想同桃桃做一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夫妻。
其实待他醒来,便知道阿玉已经回城,她定然会出色地主持将军府事务,自己箭伤未愈,还需修养几日,也不急着回城。
直到亲兵寻到,才依依不舍地走出桃花源。
李师爷既是参谋又是知己,平日言语毫无忌讳,闻言叹息一声,
「只苦了夫人,撑了三个月,却盼来个这样的消息。」
许兰溪眸色沉了沉。
既是爱人又是同袍,阿玉也应理解他的心。
举国上下,也只有自己能容下祝鸣玉这样出格的女子。
阿玉素来好哄,待他上街寻些新奇玩意儿,送给她,也就能消气儿了。
倒是要寻一寻那个池言,套一套他什么来头。
虽说阿玉光明磊落,被他一激,都气哭了,但自己心里还是很介意。
许兰溪心不在焉地盘算着,随手翻开信函,倒有一封告示挺新鲜。
「宣平侯那小公子又偷跑出京了?」
「可不是,他倒是跑得干脆,惹得皇家到处寻找,还嘱咐咱们容城可千万不能放出去呢。」
许兰溪嗤笑一声,叶家小公子身娇肉贵,怎么可能来容城这种不毛之地。
倒是有线报说北狄王帐动荡,出了个励精图治的新王,战火便是由他挑起。
此番恶战,大魏连连吃亏,必有奸细混入。
许兰溪吩咐排查近期来容城的陌生面孔。
手下动作很快,半日便送上了可疑人员明细,他粗粗扫过一眼,戏谑道,「可给夫人看过?」
下属小心翼翼回道,「夫人回城便令排查,今日也是她看过的。」
许兰溪眼里笑意闪过,「那重点查一查最后两位,本将军不避嫌。」
那两个名字墨痕未干,正是池言和桃桃。
3
许兰溪一回府就收走了我代管的军权,连亲卫都令轮休。
他说让我好好休息。
「知道阿玉本领高强,也该歇一歇,和桃桃一样,无忧无虑呆在后院,多好。」
索性带着怜月出门,去城里老字号买些芙蓉糕。
铺子里人声鼎沸,眼看着就要排到,前面几人忽然喧哗起来。
原来是有人将剩下十几份都包圆了。
后面的人可不答应,「这燕香楼规矩便是一人只准买两份,谁许你买这么多!」
「夫人,那看着像是平安?」怜月低声说道。
我挑开面纱,皱眉看去。
「怜月,你去告诉他,只准买两份,出双倍价格赔礼。」
平安与怜月嘀咕两句,指了指我。
「夫人,将军命我来买芙蓉糕,说多买些给……桃夫人吃。」
平安为难极了。
怜月嘲讽道:「一个姑娘家能吃十几份糕,也不怕撑着,平白败坏将军府名声。」
见平安还在迟疑,怜月冷笑说桃桃还未过明路,就有人上赶着去巴结。
「此事由我负责,你自按我说的做就是。」
老板硬是给怜月多塞了一盒点心。
车轮在青石板上咕噜咕噜响着,不一会儿拐进个僻静胡同。
大槐树下生出阴凉,院内传出药草香。
进门时,池言正在晒药。
我跟着他看过去,都是些平日里少见的药材。
池言说是从关外收来的,有些长在悬崖上,更是难寻。
那先生是去过北狄吗?
那婢女茯苓骄傲地插嘴,说她家主子连北狄话说得极好,连那群蛮子都是客客气气的,生怕惹怒主子,不给他们开方治病。
我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些心惊。
池言可从未说过自己会北狄语。
虽被尊称为先生,池言看上去年纪尚青,只是周身气质沉静,一双眼睛静静瞧着,好似能看到人心深处一样。
我劝池言离开边关:「或许北狄还会卷土重来,先生既已收到药材,不如早早离去。」
「在下从不扔下病患。」
他搭上我的脉,闭眼沉思。
「先生,我……」
池言只用力按了按手指,我只好闭嘴。
许久,他才睁眼,我觑着他脸色,「先生,可是有希望了?」
我不想永远站不起来。
池言说还需些时日,配齐药物,还是有把握的。
「那敢问先生,若是先治腿疾,寒毒推后,需几日?」
池言深深看了我一眼,「一个月。」
一个月,正好赶上京城回来的书信。
「有劳先生先治疗腿疾,数月不走路,骨头都要生锈了。」
怜月拉了拉我衣袖,低声问为何不早些医好寒毒,「将军若知道夫人身子好了,一定会欢喜的。」
我摇头不语。
临走前,池言忽然扔了一个袋子给我。
「喏,糖丸做多了,帮忙吃点。」
怜月偷笑,说先生慧眼,这下夫人可不能抱怨药苦了。
转眼便是花灯节,许兰溪坚持带着我出门。
「阿玉,我们年年看灯,今年自然不例外。」
身边欢声笑语,许兰溪却心神不宁。
我说自己累了。
他如释重负,命人送我回府,说自己随意走走。
湖边莲花灯点点,我遣散侍从,独自赏景。
桥上人渐渐多了,一眼瞧见许兰溪紧紧牵着桃桃的手。
许兰溪年年都会赢那盏兔儿灯送我,那是城里公认最和睦的老夫妻亲手扎的,独一无二,规则却简单,只要抱着娘子来回跑得最快,就能赢下。
往昔我窝在他怀里,乐得咯咯笑,周围捣乱的,还会拉起绳子阻拦。
他抱紧我,提气轻巧跃起,稳稳落地一吻,兔儿灯在他手里,暖融融的。
我瞧着分明,桃桃手里就提着盏兔儿灯。
夜风清冷,默然裹紧大氅,可湿气太重,双腿渐渐疼起来。
许兰溪催得太急,出门前来不及喝药。
我弓起身子,冷汗淋漓,想喊夫君,却发不出声音。
许兰溪护着桃桃已走远。
忽然身边多了一盏八角宫灯。
「池先生?」
他皱眉看着我,「湖边阴寒,不可久待。」
4
我疼得视线模糊,「又要给先生添麻烦了。」
「有这客气功夫,不如多爱惜点身体。」一声叹息,转到主街,人潮汹涌,难以行走。
池言二话不说抱起我,足尖一点便跃上屋顶。
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我苦笑想到,这下可真是说不清了。
对岸的许兰溪心有所感,瞧着跃起的人影,暗忖容城何时有了如此顶尖的轻功高手。
他嘱咐属下两句,便安心赏灯。
怜月大惊失色,看着池言大踏步走进来,把我放在床上。
他写了药方,又连施数针。
恍惚间有人温柔地喂了药,药性发作,我好像絮絮叨叨了很多。
我与许兰溪相识在一场围猎上。
因为同时射中了一头鹿,争执不休。
一有机会,许兰溪就邀我去骑马打猎,必要分个高低胜负。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我们谁也不服谁。
后来阿娘拘我在家学规矩,他天天翻我家后墙,被狗追过好几次。
待我一年后及笄,许兰溪雕了个木簪做贺礼。
他轻轻插在我头上,郑重地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婚后我随他来了容城,这里常年遭受北狄侵袭,朝中无人愿来。
许兰溪说,要做一对双宿双飞的江湖夫妻。
第一次杀了北狄的时候,血溅了我一脸。
他策马上来一枪挑翻偷袭我的人,说:阿玉,别怕。
后来我成了他最好的参谋,最强的副将。
他亲自上了折子,为我求了本朝第一个女将军的官位。
连皇上都赞我们神仙眷侣。
那年雪大,北狄熬不住,要来抢粮食。
许兰溪执意要追击,我阻拦不及,只得带兵在旁相助,后来狼群来了。
人活不下去,狼也是。
饿狼难以对付,我们逐渐被冲散,亲兵护着我,却在雪地里迷了路。
等被牧民发现救下,已是过了十日。
他知道我寒毒无法根除,再难有孕后沉默了很久,红着眼告诉我:阿玉,不怕。
可他独处的时间越发长了。
我也知道,他时常摩挲书房暗格里的一对白瓷胖娃娃,可他从来不提,我也装作不知。
再到本次北狄偷袭,不幸中了埋伏,我领兵诱敌,撕开包围,舍命护了他的中军。
我也不全是为了许兰溪。
身为将军,保一方百姓平安是头等大事,儿女情长在心头滚过,也就过去了。
但我在坠崖时又不自觉想到,若是以我的死换夫君的生路,也算是为三代单传的许家留了条命。
既不辜负皇恩民情,也不辜负夫妻一场。
老天垂怜,只暂时废了这双腿,总有一日,能重新驯烈马,执红缨枪。
碰上池言,他竟说有办法驱除寒毒旧疾,我生了希冀。
兰溪,我想迫不及待告诉你,我们有希望了。
可你舌尖辗转念出桃桃二字,甜美多汁。
而我在旁,只能一碗碗喝下苦涩的汤药。
有人轻轻叹息,鸣玉姐姐,辛苦你了。
梦里药草香淡去,我睁开眼,池言不在,只那盏八角宫灯放在角落。
门外喧哗,许兰溪笑盈盈喊着阿玉。
他游玩了一夜未归。
「怎么回事?」他声音愕然。
许兰溪快步走到我床前,蹙眉。
「这么大的人了,还任性贪玩。」
「怎么连自己喝药的时间都记不住?」
他献宝一样提了盏精致的走马灯给我。
我认得,这是最贵的那盏。
比那粗糙潦草的兔儿灯美多了。
我扯了扯嘴角,道谢。
许兰溪愣了愣,阿玉,你何时与我这样生分了。
我说自己头痛,让他去处理事务。
他说什么也不走,搬了文书,在窗前坐着陪我。
待到暮色降临,他的亲兵神色匆匆走来,附耳说了几句话。
许兰溪挑眉,冲我笑道,「阿玉,你猜我听到一个多有趣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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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他笑得古怪,「有趣?」
许兰溪挥退了下属,拨弄我的头发,轻轻说了句,「昨夜池言可是大出风头啊。」
「阿玉瞒我瞒得好苦。」
他说池言蓄意接近我,怎么有这么巧的事情,我偏偏在荒无人烟的地方顺利被救了。
每次我有难,池言都会及时出现。
甚至为了博取我的信任,连他的亲卫都敢动手。
池言若是北狄奸细,一切便说得通了。
他抱紧我,「阿玉,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大夫,可池言这条命,恕我食言。」
「阿玉,我永远不会背叛你。希望你也是。」
许兰溪亲了亲我的脸颊,便出门了。
「兰溪,你若杀了池言,不要后悔。」
他转头一笑。
「绝不后悔。」
我听见他低声交代亲兵,不许我走出房门半步。
我唤怜月,进来的却是桃桃。
「元哥哥让奴来陪陪夫人。」
愤怒一点一点舔舐上来。
连我的侍女也不让接近了,许兰溪是疯了吗?
桃桃瞧见走马灯,欢喜道:「夫人,奴挑的灯好看吗?」
这竟是桃桃选的。
「桃桃,你可知许兰溪要娶你为妻?」
桃桃点头,脸上飞起红晕,少女的娇憨天真,如同荷叶上的露珠,我见犹怜,何况是男人。
桃桃说,他们以青山为媒,对天起誓,要做一对夫妻。
「元哥哥说自己有一位武艺高强的夫人,跟他一样是大将军,桃桃日日好奇,夫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我随口问她,是什么。
「桃桃觉得,夫人比元哥哥还厉害,又长得极好看。」她又喃喃补充一句,她很羡慕。
我暗忖一时半会出不去了。
「桃桃,你扶我去窗前坐下。」
她赶快跑过来。
看不出瘦瘦弱弱的小姑娘,倒是挺有劲儿。
桃桃说山里劳作多了,力气都大。
我漫不经心听着她的话,有一搭没一搭敲着窗台。
桃桃倒是主动说起自己的事。
她是被养父母从山里捡回来的弃婴。
从懂事开始,她就跟着父亲学习打猎。
「夫人不知,我爹爹的箭法可准啦,能射中天上的大雁。」
上山打兔捉鸟,下水摸鱼捞虾。
桃桃似乎陷入到回忆里,说到兴起便手舞足蹈。
「后来,阿黄闻到了血腥味,一路追过去,竟是个中箭的人,我和阿爹赶紧喊人抬回去救治。」
「那箭上淬了毒,将军昏迷,时不时会喊阿玉,我猜一定是他的心上人。」
我回头瞧了她一眼。
「可将军醒来,却听到邻居哥哥要同我退婚。」
桃桃说自己伤心,喝醉了酒,就……
「元哥哥说对不起我,要带我回府,还说自己夫人明事理,心又善,会好好待我的。」
桃桃小心翼翼看我一眼,摸了摸小腹。
我福至心灵,「你可是有了身孕?」
桃桃咬着唇,点点头。
如此,许兰溪更不会放她走了。
他倒是学会装糊涂了,难不成怕我嫉妒,要害了桃桃不成。
远处传来几声鸟叫,我精神一振,偏头笑道:「既然有了身孕,便该好好休息,你去寻我的侍女,让她煎好药送来,再去库房多挑些喜欢的东西去玩吧。」
「元哥哥抱了对白瓷娃娃送我,说是京城的老师傅做的,一直没合适的人相送,那娃娃肉嘟嘟的可好看啦。」
我笑了笑,「可是有梨涡的那对?很适合你。」
桃桃喜滋滋地走了。
热气腾腾的药送上来,叩了叩托盘,果然有猫腻。
喝了药,撬开托盘,里面夹带了一张纸。
怜月果然听懂了我刚才敲窗的意思。
她在信上说,池言的居所被围了起来,许兰溪亲自过去,却阴沉着脸出来。
许兰溪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我执笔写了一句,原样塞入托盘,扬声唤人拿走。
「桃桃不对劲,密切关注。」
傍晚许兰溪又来陪我用饭。
我问他,为何冷落桃桃,毕竟怀着身孕。
他不自然一笑,「她都告诉你了?」
又急着解释说,是怕我听了想起自己的伤心事,才想着缓缓告诉。
见我面色平静,他偷看我好几眼。
「阿玉,你不生气?」
我为何要生气?
「阿玉,这孩儿生下来,也要唤你娘,一定会恭恭敬敬侍奉你。」
我让他放宽心,待会便嘱咐管家去寻几个产科圣手来问诊。
可许兰溪好像生气了。
他坚持要陪我。
入夜,许兰溪俯身抽出我头上的首饰,笑着问怎么不戴那根木簪。
我说那根不小心折断了。
他在我唇上辗转,「改日我给你雕个更好看的戴。」
门外又下起淅淅沥沥的雨。
潮气侵蚀着骨头,钝钝的痛密密麻麻缠上来。
许兰溪也没有睡着,只默默搂紧我出神。
直到我迷迷糊糊间喊痛,他才回过神,「阿玉,可是旧疾发作了,我去给你喊医女!」
医女来了,屋内缭绕着艾灸的气味。
「将军呢?」
门外回禀,将军去检查桃桃姑娘的门窗了。
我自嘲笑了笑。
笑自己竟然愚蠢到还残存一丝期盼。
6
这几日阳光甚好,怜月硬劝着我出去散心。
刚走到假山附近,听见桃桃无忧无虑的笑声。
「这杆枪可真威风!吃我一招!」
她转过拐角,眼看就要刺中我,惊慌之下一趔趄,红缨枪重重磕在石头上,断成两截,滚到湖边。
「你怎敢偷拿夫人的红缨枪!」怜月怒声斥她。
桃桃交叠着手欲哭,「我,我不知道。」
我扑倒在地上,只恨自己腿不听使唤,眼睁睁看着它断了。
那是亡母临死前送我的最后一次生辰礼物。
不管不顾,我撑着地面挪动,衣裳脏破了不要紧,别折损了我娘的爱。
怜月想去扶我,被我推开。
抖抖索索把两截合了又合,可它真的断了。
陪我杀过无数敌,护我无数次的它,在我眼前断了。
怜月和桃桃推搡起来。
桃桃往后退了又退,忽然身子一歪,她慌乱随手一拽。
「夫人掉到水里了,快来救人!」怜月喊了一声,就要下水救我。
可有人比她还快,是许兰溪。
他奋力游来,我向他伸出手。
可他径直拉起桃桃,飞出水面。
再等他赶来救我,怜月已经推着我爬上了岸。
他看了我一眼,抱着桃桃走了。
「桃桃有身孕,快去寻医生!」
湖水寒冷,我旧疾复发,医女艾灸也无用。
「快去寻池先生!」
「可将军说过,不许池言见夫人。」总管难为道。
我眼前发黑,一拳一拳锤着床,试图缓解蚀骨之痛。
「啊,夫人,你的手!」怜月见我双手鲜血淋漓,神志不清,冲到外面燃了信号。
我的亲卫被许兰溪一直刻意安排在外,此刻不管不顾跳墙进来。
池言很快就赶到了。
许兰溪也从桃桃那里赶过来。
池言施针后,我迷茫睁眼。
「阿玉,就为了一杆破枪,你竟和桃桃争执落水。」
「你那枪有多重要!」
「她还有身孕!」
许兰溪见我睁眼,怒斥道:「你自己受寒不能生,就见不得别人怀孕吗?」
我慢半拍回想起来,泪水涌出,「那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
许兰溪愣了愣。
他知道那杆红缨枪我有多看重,宝贝到不许别人摸一下。
「物件是死的,可孩子是无辜的!」他扔下这句话就要走。
池言眯起眼,「谁说祝将军寒疾难愈了?」
怜月立马接口道,池先生说能治好夫人了。
许兰溪目露惊喜,阿玉,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我闭上眼,忍下泪意。
起先是想说的,后来被一次次打断,就不想说了。
他对池言一礼,「先生师从江南名医李齐楠,医术高超,还请先生好好诊治夫人。」
他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对我们的往事既往不咎,也不追究桃桃落水之事。
「阿玉,我改日去给你选一个更趁手的兵器。」
许兰溪笑着走了。
我此时才恍然大悟,许兰溪上次没杀了池言,是因为池言亮出了身份。
我想了想,问池言,为什么会说北狄话。
他轻轻一笑。
池言的师父曾救过一个北狄人,那人知恩图报,一辈子留在府中。
我只得苦笑道,「不瞒先生,之前许将军似是误认先生为北狄奸细。」
先生为人坦荡,只是边关敏感,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就紧张些。
池言弯了弯眼睛,「祝将军,你不必担忧我。」
我喃喃自语,若是夫君变心,再加上先生变节,任谁都觉得这双眼也太瞎了。
「还得替皇上留意那不省心的叶家小公子,真当我是二郎神有三只眼啊。」
他身子一僵,又反手按住脉,叹息道,没准真的眼瞎了。
我别开眼,「遇上这样的夫君,确实眼瞎。」
池言问我为何要先治腿疾。
我轻轻说,生死一场,觉得还是为自己多着想些比较好。
「先生,改日我那将军府收拾好,可得来做客。」
我笑得灿然。
府内总管忐忑不安。
最近夫人的侍女和亲卫都在忙碌着,说是梳理家务吧,又将夫人的嫁妆分割的清清楚楚。
还日日去修缮打理空闲许久的祝将军府。
谁都知道那将军府只是一座空府,只是为了夫人的官位,才特地修建的,从来没用过。
他数次明示暗示,可将军却不以为意,只让好生顺从着,别惹夫人生气就好。
「阿玉与我夫妻情深,纵然有了桃桃,我也绝不会抛弃她。」
「阿玉性子骄些,到底是识得大体的,怎么会走。」
「娶桃桃仪式虽简单,也得忙碌一番,也许阿玉在忙着这个事。」
许兰溪不耐烦挥退管家,瞧着我总算对他露出笑脸,便觉得哄好我了。
他耐心地等着京中来信。
我也耐心等着。
7
过了大半个月,我已是能扶着怜月勉强走两步了。
崭新的祝将军府虽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
怜月说,虽小了点,但住起来一定比那边舒服。
后院只一间主屋,几间下房,再配上一个小校场。
「多一个主子,都住不下。」
跟随我多年的冬叔嘴里说着可惜,却笑盈盈的。
我乐得点头,说选个黄道吉日,燃一串炮,做个暖锅,大家一起吃饭。
这日,两骑急速入城。
许兰溪早早接到线报,带着人在前堂等候。
他握了握我的手,低声说,谢谢我的成全。
「先别急着谢。」
他愣了愣,促狭道,「阿玉身子好了不少,瞧为夫今晚如何服侍夫人。」
我冲他翘了翘嘴角。
马蹄声近。
气喘吁吁的宣旨太监李内侍身后转出一人,竟是许家老侯爷。
「爹?您怎么来了?」
许兰溪慌忙迎上请安。
「当然是来看看你干的好事!」
老侯爷一脚踢翻了许兰溪,急得李内侍上来劝架,「老大人,您好歹让奴婢把旨宣完呀!」
圣旨上,皇上的话十分古怪,他问许兰溪是否要娶桃桃为妻。
许兰溪坚定地点头。
李内侍不慌不忙,接连问了三遍。
许兰溪一次比一次迟疑,最后只是微微点头。
李内侍说,皇上准了。
还未等许兰溪面露笑意,他又掏出了第二份圣旨,清清嗓子念道——
允准祝鸣玉与许兰溪和离。
容城一应事宜交于武威将军祝鸣玉,许兰溪即刻返京述职。
听完旨意,许兰溪傻了。
「不,我不走!」
「阿玉,你怎可抛弃我!」
我笑着说:「许兰溪,你现在可以谢谢我了。」
李内侍眼里嘲讽一闪而过,笑盈盈凑上来,「劳驾祝将军带路,皇上还有话给叶家小公子。」
我:?
原来是叶家小公子几个月都没音信,谁知忽然飞鸽传书,讨要宫内秘药做引子,说来容城寻他。
李内侍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笑眯眯就要拉着我去找。
我说的确未曾见过小公子。
李内侍说,那倒是奇了,难不成人又跑了?
「李大人奔波一路辛苦,不如在容城休整几日,慢慢去寻。」
安顿完,我准备走。
身后传来老侯爷一句叹息:「鸣玉,是我们许家没福气,你要保重。」
「阿玉!阿玉!你要去哪里?」
我头也未回,「自然是回武威将军府。」
亲卫们兴冲冲簇拥着我走了。
许兰溪在庭院跪着,老侯爷在书房生闷气。
「老李,这两个孩子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了?」
被叫做老李的正是李师爷。
后者简单说了一遍,总结确实是许将军有错在先。
「那个叫桃桃的丫头呢?许兰溪简直混账,居然为了个野丫头,连发妻都不要了!」
李师爷声音平平,桃桃有了身孕,您要做爷爷了,可是夫人遇上了神医,寒疾有望治好,不见得以后没孩子。
老侯爷拍了桌子。
谁爱做爷爷谁去做!
为了一个孙子,满上京都要笑话许家背信弃义,羞辱发妻。
许兰溪跪在地上,听得清清楚楚。
他忽然从桃花梦中惊醒。
阿玉,阿玉。
你走得那样轻快和迫不及待。
我熟悉你的各种各样的笑。
这种从心里生出来的笑,我好久未曾见了。
可我不信,我不信同生共死的夫妻,你会如此决绝。
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他握了握拳。
桃桃躲在院门外,低低哭起来,又被侍女劝着离开了。
老侯爷硬拉着许兰溪返京了。
我埋头整理容城军务,只给老侯爷送了些特产。
可意外的是,桃桃没有走。
8
「你说桃桃没有走?」
那边将军府的总管恳求我拿主意。
怜月嗤笑,「我们祝将军从不管闲事,没准儿是许将军心疼娘子,让她慢慢上路。」
「怜月姑娘,千真万确,桃桃姑娘说不愿让将军为难,就不去上京了。」
可是桃桃姑娘在府内日日流泪,总管生怕有个好歹,才硬着头皮来求救。
怜月气笑了。
「桃桃不是爱吃芙蓉糕么,你多买些送她吃呗。」
她撇撇嘴,扔下来人扭身就走。
我看着近日军报,头也未抬。
许家已与我无关,他有多远滚多远。
李内侍上门,哭丧着脸说昨夜那秘药还好好地放在屋里,今早起来就不见了。
他求我赶紧帮着找药。
叶家小公子还没找到,又得去寻药。
李内侍唉声叹气,抱怨叶小公子偏偏又在信上说,不许大张旗鼓贴榜去找他。
皇上耍心眼,准了我和离,就扔了个烫手山芋过来。
记得那会儿我们还都小,叶亭山更小,还是个病秧子,身边老是跟着一群人,随时护着。
可他偏偏爱跟着我们去围猎。
许兰溪和我忙着比赛,谁也不曾留意过他。
后来说是长大了些,似是寻了方子,身体好了不少。
不过那会儿我们都已经离京很久了。
容城偏僻,偶然还能听到叶家小公子横行霸道,顽劣不堪的荒唐事儿。
每次都是叶贵妃娘娘出面求情,也难怪,叶家同许家一样,也是千亩地一棵苗,看得跟眼珠子一样也正常。
我派人转遍了容城大大小小的花楼赌坊,都没打听到消息。
李内侍愁着去周遭村庄转悠去了。
池言这几日埋头在居所忙着制药,刚才派茯苓过来说,一切准备就绪,这几日准备开始治疗寒疾。
手下来报,那份可疑名单逐一排查过去,就只剩下桃桃一人了。
「许将军临走时说,桃桃出身山村,身世简单,不必查了。」
他倒是大方!
我看了看邸报,小半个月功夫,许兰溪已是入京了。
御书房里,皇上大怒。
许兰溪跪着,面前是破碎的茶碗。
「许兰溪,你说要朕收回和离旨意?」
「你被北狄一箭就射走了脑子?」
皇上似是气得不轻,问他是不是觉得圣旨如同儿戏。
连日奔波,许兰溪的衣裳也灰扑扑的,胸前渐渐渗出血来,落魄失意。
「皇上何必生气,许将军忠心为国,既是英雄,自然难过美人关了。」
叶贵妃递了一盏新茶,软语劝解。
许兰溪一愣,思量父亲何时竟与叶家交好,来不及多想,他只连连叩首恳求。
动作间,鲜血滴到地上。
皇上瞧见,气也消了不少。
「你们夫妇二人镇守边关,此番死里逃生,又赢了北狄,朕都看在眼里。」
皇上最终说,和离的旨意不会收回。
若是他自己私下求得祝鸣玉回心转意,那是他的事,姑且不算他抗旨。
叶贵妃垂眸想起远在边关的女将军急信,眼神深邃,许兰溪怕是难了。
「恳请陛下,问三次许兰溪是否要娶平妻,若他答应,果然心意已决,臣但请陛下赐和离书。」
书信一笔一划,隐隐决绝,唯有最后一笔微微颤抖,泄露了写信人半分心思。
叶贵妃望着他身影离开,想起幼弟难得的长信,勾唇一笑,「皇上,臣妾的胞弟还未娶妻,若是他看中哪家姑娘,您可得帮着抢过来呀!」
虽然皇上并未答应,但松口了,许兰溪走出大殿,倒是高高兴兴。
回到许家,望着往昔生活的小院,他心里柔软起来。
墙上挂着的,是阿玉的佩剑。
窗前放着的,是阿玉的围棋。
床头摆着的,是阿玉的兵书。
可走进去,到处都空空的。
平安瞧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说道。
「祝家已是把夫人所有东西都拿走了。」
许兰溪身子晃了晃,在惊呼中倒了下去。
9
醒来,他下意识唤了一句阿玉。
无人回应。
窗外下起雨,夜色漆黑如墨。
他睡不着,索性撑着伞出门散心。
晃来晃去,竟走到祝家后门。
他提气一跃,熟门熟路来到阿玉的小院。
院内的玉兰树何时这么高了?
他循着记忆瞧着树干,果然看到刀痕。
小阿玉打不过自己,赌气在屋里哭。
急得他在窗外团团转,灵机一动,划了树一刀,说自己伤到了。
小阿玉连忙跑出来,他赶紧抱住哄着。
他说:阿玉,我再不欺负你了。
小阿玉在臂弯里抬头望着他,眼睛弯成月牙,说要永远在一起。
许兰溪微微一笑。
他要赶回去,做祝将军的马前卒。
他正欲离开,却瞧见院门口黑漆漆一个人影。
「谁!」
来人点亮了灯笼,飘忽不定的光照亮冷峻的面庞。
是阿玉的哥哥,祝惊弦。
祝惊弦快步走来,他还未抱拳行礼,就挨了结结实实的几巴掌。
这一掌,是给你辜负我妹的诺言。
这一掌,是给你践踏我妹的尊严。
这一掌,是给你打碎我妹的生活。
你竟还敢偷偷摸摸来我们祝家,你有脸来?
祝惊弦气急了,声声质问。
许兰溪动也不敢动,鲜血从鼻子里滴滴答答落到地上。
祝惊弦一掌击在树上,震得玉兰树的树叶簌簌掉下。
许兰溪说,自己知错了。
这就要回去给阿玉赔礼道歉。
祝惊弦有双和阿玉一样的眼睛,他们哥妹两个眉眼间都很像早逝的岳母。
许兰溪想起他们曾千里赶到弥留的岳母跟前,岳母硬生生等到他们两进家门,把阿玉的手放到自己手上拍了拍。
他当时说,母亲,请放心,我会照顾好阿玉。
岳母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放心,才闭上眼。
阿玉哭着说,兰溪,我没有母亲了,你知道吗,我永远失去母亲了。
他搂紧了怀里的人,安慰那个哭得心碎的阿玉。
阿玉,别哭,阿玉,我永远陪着你。
阿玉时常抚摸擦拭那杆红缨枪,说有母亲的气息。
许兰溪忽然跪在雨地里,痛哭出声。
他向祝惊弦保证,回去要好好挽回阿玉。
「许兰溪,玉娘已是伤透了心,若你还有两分良心,就别再烦她了。」传来岳父苍老的声音。
他曾经笑容满面地扶起自己,说两个人以后好好过日子。
可老人家说完就拄着拐杖,头也不回地走了。
祝惊弦警告他,若是再听到容城传来任何风吹草动,阿玉不动手,自己会亲自前去教训他。
雨水沿着裤脚往上攀爬,好冷。
阿玉,数次受寒,她一定好冷。
是我错了,我知错了。
来源:米花说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