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尽管第二天道路并非崎岖难行,但因晚上没有睡好觉,我们走了大概还不到十里路就走不动了。再加上李国良拉肚子,我们就更是不能再往前走了。于是我俩选择了一个较为开阔,同时不易遭到毒蛇侵袭的地方瞌了一会儿。因为棚子就近很方便,我们很早就宿下了。因为吃了昨晚没睡好的亏,所
尽管第二天道路并非崎岖难行,但因晚上没有睡好觉,我们走了大概还不到十里路就走不动了。再加上李国良拉肚子,我们就更是不能再往前走了。于是我俩选择了一个较为开阔,同时不易遭到毒蛇侵袭的地方瞌了一会儿。因为棚子就近很方便,我们很早就宿下了。因为吃了昨晚没睡好的亏,所以今天饭后,我拾了很多柴,又多砍了一根树条和一些织辫绳用的茅草。
李国良的体质比昨天更不行了,软绵绵地蜷缩着坐在篝火边。我也没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把篝火燃旺,借以驱蚊惊兽同时避开死尸的臭味。他突然抬起头来,和昨天那没神没劲一样地说:"小沈呀!我不行了。"
我心里一颤,接着拿他平常鼓励我的话来鼓励他:"你常对我说,生为人杰,要一举惊人、一鸣惊人、一笔惊人、一语惊人,死后也是鬼中之雄,今天怎么说起这孬种的话来!"
李国良人虽没神没劲,但还是神智清爽,吐字清楚:"我不是孬,现在病入膏肓,已经没有办法了。"
我昨天本要问他的话,现在就脱口而出了:"你昨天的饭量还那么大,怎么今天就病入膏肓了呀?"
他说:"昨天因没找到水就一天没吃饭。常言说,饿死的痨病,胀死的痢疾。"
我哆嗦了一下,问:"你得了痢疾?"
他欲言又止,但还是说出了:"今天拉肚子才发觉拉的是烟灰色,大肠可能穿了孔,莫说没有特效药,就是有也无济于事了。"停顿了一会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说:"我那同乡在二十多天前死了,再没有人可托,希望你能给我办到。"
"你要我干什么?"我哽着喉咙问道。
"我有个青梅竹马的爱人(那时候指恋人,不是老婆)在昆明西南联大读书。我死之后,你替我领了出国几个月的津贴寄给她。"李国良说完在口袋里拿出拍纸簿、钢笔,借着篝火的光亮颤微微写好后,向我一递。
我接过来也无心去看,随手往口袋里一插,噙住眼泪说:"我相信你不会死的。"
他振作了一下精神,说:"刚才写的是人名和地址。篝火也不亮,手又发抖,另外一首没有琢磨好的七绝,就没有写了,你记忆力强我就念给你听。"接着他慢腾腾地一字一顿地念道:"联军履北断归途,投笔从戎志末酬。革裹尸还犹自愧,流亡何语谓班侯。"念完,又恢复原来的语气:"你把这首诗转抄给她,她看了自然会明白。"
我不忍再看他那痛苦的病态,催促他早点休息,免得明天在路上又打瞌睡。
李国良振作了一下精神说:"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接着和往日整训时期一样拉开话匣子:"我是山东人,你是湖南人,因为抗日救国才相处了有一年多,了解你有好学上进、为国争光的精神,胆大心细、沉着机变的智力,但也有不少的缺点,沾染了旧军阀时期乘隙乱取民物不恤民情的坏作风。虽然事小,如若养成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习惯,将来会成为祸国殃民的蟊贼。另外,刚愎任性也在露芽,迷信观念也很深,违背了军人愠而致战、必取于人的原则。必须克服这些缺点,才能对抗日事业作出贡献。"
他在曼德勒曾经批评我不该拾那十几包烟,现在我像那个时候一样态度诚恳地说:"我以后一定改正。"
他的语言虽然缓慢无力,但很清晰,像平时搞宣传一样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下去:
"我们的国家和个人,正处于《青年进行曲》的歌词里面那样'中国恰像暴风雨中的破船,我们要认识今天的危险'。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们还是军人,我们这一代人要做中流砥柱,负起抗日救国义不容辞的重任,本着视死如归的精神,以捍卫国家不致沦亡为天职。世界上自从有了历史以来,统治反统治,侵略反侵略,大大小小万多次的战争记载,从来就没有像我们今天这样。前人没有越过的,我们饿着肚子、一身湿衣,越过了几次三千多公尺高中缅印三国还没有定过界(那时代)的野人山;前人没有遇过的,我们遇过野人和这么多接踵而来的病疫、毒虫的袭击;前人没有吃过的,我们吃过野芭蕉蔸和随身的皮革装备;前人没有睡过的,我们睡过经常是和死尸作伴的蹲觉。虽然有些战争也有很多的艰苦历程,但时间没有我们这样长,也没有我们这么繁多的致命摧残。将来在抗战史上记下我们今天宁肯过着野人般的生活,不屈不挠,不馁不降的一页,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是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日本鬼子自清以来对我国无休止地蚕食侵略,我们采取长期抗战为对策。从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国际形势来看,它自不量力到处树敌,势必失道寡助,将会在二十六个同盟国的一致对付下,走上穷途末路。"
我知道他喋喋不休的老毛病又发了,就又催他休息。
他点点头,在做最后的挣扎,似乎要说完才痛快似的说:"将来你有机会进军校,带兵杀敌。要切记我平常和你讲的孙子十三篇中的'令之以文,齐之以武';到了印度要苦练杀敌本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望你不负所望。我是不行了,没有看到最后胜利的到来。这就是我的遗憾。"然后他拉完肚子又进来。
我见他病势很重,把已安置好的我睡的双棍,又抽出一根加在他的铺位上,自己则和昨晚一样,仍是一根独木棍搁在石头上当床仰卧了。
有了昨晚短暂的锻炼,今天我没那么拗手拗脚了。也许是昨晚没睡好觉,今天一躺下就睡到了大天亮,醒来的姿势和睡时一样,心里很欣喜,感到这睡独木棍的成功简直是个奇迹。我兴奋地伸手去推李国良,可他一动也不动。我忙坐起来连推几下,还是没有一点反应。我就伸手在他的鼻子上试探,谁知呼吸没有了。这可把我吓了一跳,浑身也起了鸡皮疙瘩,眼泪跟着夺眶而出,禁不住神经质地一声大叫:"老李呀!你真的死了!我尊敬的良师益友啊,你还没有看到最后的胜利到来,就这样抛尸露体死在这人迹不到的山里,叫我怎么不痛心啊。你那经纬的才能还没有发挥,是多么可惜啊。你为人师表,真使我敬佩……"忽然一只手在我肩上一拍:"还是你这小鬼在这里哭,哭什么?走!"我回过头来一看是覃敬之,就说:"李国良死了。"
覃敬之是师部副官处的中尉副官,身材不高,但是精干机灵,言语诙稽,三十来岁,湖南邵阳人,虽是同样穿着士兵服,但没一般人那么肮脏。他不以为意地说:"死人有什么新鲜,在这两千多里地的原始森林里,自病疫流行以来哪个棚子里没有死过人。"然后含着关心又呵斥的口吻,又是一声:"走!"
我朝李国良的遗体行了三鞠躬,然后退步走出棚子,呆呆地看着他直躺躺仰在我亲手砍的四根树条上。
覃敬之急不待缓地催促:"快走!别耽误时间了。"
没料到会和覃敬之结伴同行,我泛起了疑团,就开门见山地问:"你不是跟六十六团走的吗,怎么反抢了头?你看见我叔叔欧阳隽没有?"
覃敬之的个子比我还要矮,可走路却很快。他背着背包枪支,我空手却还要很费劲才赶得上。他边走边回答:"你不要操他的心,吃饭睡觉,都有钟以中团里的士兵弄,快走!"
"你怎么走得这么急,又不是走得快的有个大饼奖。"我半玩笑似的说。
"我就是想这个路子!"覃敬之的方言把"路"字说得特别重。
"什么时候传达了这个大饼奖的命令。"我诙谐地逗他。
覃敬之的脚步放慢了,略带生气地:"老实告诉你,前天无线电排的一个班长因病掉队了,和我宿在一个棚子里。他自言自语说,想不到快到目的地了,身上却得了病,看来也是劫数难逃。我一听他的话中有因,就问他怎么知道快到目的地了。他说从无线电取得的联系,英国派沿途的部落酋长,迎着我们的方位,已经修好了一条二十多英里的山路,设立了很多的补给点,补给的东西就地可食。还说驻印盟军总司令史迪威派了他的参谋长柏德诺在列多迎接我们。"
"这个消息可靠吗?"我既怀疑又欣喜地问。
"因为他是无线电排的,消息比我们灵通,所以我就和钟以中、你叔叔欧阳隽告辞先走了。临走时,欧阳还交待我,路上遇见你就结伴同行。今天带了几天的饭,准备赶路。在李国良死去的棚子里,听是像你在哭,这么一看,果然是你。"
好心的覃敬之分给我一部分冷饭,等我吃完,他又急不耐性地走得不见了。
我沿着前面部队走过的痕迹,边走边想覃敬之所讲的不知是否确实,但比以往的又见可靠。我们行军,早已是军不成制、队不成伍、散兵不像散兵、游勇不似游勇、流寇也非流寇,也没什么号音和哨音,更没有什么命令督促,想走就走、想歇就歇,相当的自由散漫。我正在一步一觅循迹而行,突然听到一声耳熟的"小沈!"把我叫住了。我抬眼一望,喊我的人满腮胡须有寸多长,就像小说里描写的虬髯公一样,但远没有虬髯公的气质,而是两目无神地坐在一个较大的野芭蕉叶和芦茅混合盖成的棚子门口。他背靠棚里,面朝棚外,双手在推脚杆,和行乞要饭的叫花子没什么区别。如果不是他的声音熟悉,我差点就认不出他了。此时,我惊讶而亲切地叫了一声:"老朱!你身体还好吗?"
朱斌人虽面容憔悴,音量却还大,开口就说:"快去舀点水来!"
我二话不说,提了罐头筒,往高处低洼的地方去寻水了。山峡缝里流出一滴一滴的泉水,我用树枝渡到罐头筒里,好不容易才接满一筒,少说也用了半个钟头。当我取了水走到棚子边细看朱斌时,想不到个多月没见到他,原来那"由"字形的脸膛,现在变成了"甲"字形。他看到这满罐清清的泉水,脸上现出欣喜的微笑。他用双手吃力地撑住地面,原地不动将身子扭向篝火。之后,他胡子拉碴的脸上又露出哭像。做饭,烧水当然是我义不容辞的事。饭后,我说:"我们走吧。"
朱斌哭丧着脸说:"我已走不动了,要走你先走。我反正是死,何必还要多受一点罪呢。"
我把覃敬之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朱斌固执已见地说:"自我们进山以来,常听说今天估计前面有部落,明天推测还有几天可到印度,哄得我们走了两个多月。今天花一整天的时间爬上这座山,明天又准备下完那道岭,后天要待渡,还是在这大山里转。要不是飞机投粮,只怕大家早转了第二胎,躺在摇篮里做人家的婴儿了。"
我素来知道他爱发牢骚,便安慰他说:"大家都是一样咬紧牙关在挣扎,发牢骚有什么用呢?只有留着身子挨到印度,才是唯一的办法。稍为有点病,就不想走,在这深山密林里,掉队是多么危险呀!"
朱斌长叹了一口气说:"可惜我走错了路。"
"这不是你一个人走错了,大家都走错了。同样都是过着不如野人的生活,又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我不是你这个意思。"朱斌蕴含着莫明的愠容摇着头。
"是这个意思,路已经走错了,不是这个意思,路还是走错了。"我像和他顶牛似的。
朱斌拗我不过,缓和了语气,像带有乞求似的口吻说:"看天色将要下雨,路上遇着雨也不好走,再去舀罐水来,早点弄好晚饭。我把走错了路的原因告诉你,明天再赶路好吧?"
我听从了他的话,带上雨衣,又去原来取水的地方了。路上遇到雷阵雨,这阵雨把死尸上伏着的苍蝇赶得无影无踪了,可是又把黑的、蓝的和灰的尸水混进了雨水里。雨水和尸水一混合,流遍了我回来的路。棚子里也流进了这些混合水,将要把燃尽的篝火浸湿。我怕淹熄火种,急忙用缅刀在篝火的周围撬开了一条水沟,把混合水排走,趴在地上,尖着嘴吹燃将要熄灭的篝火。因为要在这里过夜,我就穿着雨衣连砍了五根茶杯粗的树条扛进来,再把躺在木棍上还没腐烂的两具死尸掀倒,将木棍砍断劈碎丢在篝火上,边者饭边烘烤因雨渗湿的上衣。突然在我的左胸肋上发现一条蚂蟥,我一声惊叫:"哎呀!不得了!"
朱斌正在推脚杆,慢腾腾地说:"什么事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
我被惊得似乎有点口吃说:"一,一条蚂蟥,钻进了我的胸,胸肋上。"
他只顾推脚杆,淡淡地说:"拔掉嘛。"
(这东西的学名叫"山蛭"。大家根据其形状习惯叫它蚂螨,但事实上它比蚂蟥厉害得多,一钻进肉体很难拔出。它长不过一寸,身比孑孑略粗,前面所述一女兵误闯蛭窝,钻身上百多条,几个女兵为她拔除,赤身露体,被男兵路过看见,因羞惭跳岩自杀。后面所述钻进心脏、睾丸里,开刀时看见的小蚂蟥就是它。)
我死死地捏住这溜滑滑的小东西一拔,暗红色的鲜血也随着钻口处流出。我随即把衣服内外仔细检查了一遍,又在背上斜勒了一阵。我知道它不知害了多少人,也顾不得了羞耻把裤子也脱了,在肾囊、肛部都检查过了才穿上。顺着大腿再往下检查,巧得很,又一条蚂蟥钻进了已愈合了的伤口处。这回可没那么惊吓,我用同样的方法拔去,也把它丢进了篝火里,又涂上了万金油。因为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把晚饭煮成了"三层楼"。
饭后,棚子外面时大时小的雨继续下着,深茅乱棘的鹿道上,官兵们三五成群或者单独地披着雨衣,顶着破油布,赤着脚丫子在走着。分不清是官还是兵,倒像是一群非职业性的乞丐。棚子内并没有因为下雨而凉爽,仍然非常闷热,还燃着篝火。篝火要薰臭赶蚊,所以不能熄灭,这样我坐卧都不能,就感到有点不耐烦了。我终于开口了:"你刚才说把走错了路的原因告诉我,晚饭提前已吃了,走又走不成,坐着很无聊,我们正好来扯乱谈经。"
朱斌虽然像老僧入定一样地闭目养神,但是两只手还在不停地一上一下推脚杆。听到我这么一说,他猛睁眼向四周扫望后,长叹了一声说:"小沈呀,我抑郁在心中的事,从未对任何人谈过。因为我知道你的身世,五百年前是一家,不是外人,就像是我的小兄弟。"他似乎心存戒备地回头朝棚子外看了看,接着就说出了他的心事:
"九一八事变后我参加了东北军,是张学良的部下,屡建战功升了排长。出关后部队西调,我因病住院,出院后投在韩复渠的门下。民国二十五年张学良发起西安事变,随后自投罗网在南京被禁。第二年爆发了芦沟桥事变,我在台儿庄大捷升了连长,后又升了副营长,最后负伤住院。出院后,听说第五军在昆仑关的战绩,就申请来到第五军,分派在二十二师,参谋处人事科长肖湘看到履历表上原先是张学良的部下,以后又在韩复渠的部队混过,就说各团编制已满,政治部成立不久,编制有空,就来到政治部。有一次罗楚书直言不讳地说:'你和延安通信,有异党嫌疑。'我回答说:'我又不是共产党,现在国共合作抗日,平型关大捷不是共产党打的吗?只要不卖国,不当汉奸,通信有什么关系。'罗楚书说:'虽不卖国不当汉奸,跟了两个好长官,一个兵谏领袖被扣押,一个当汉奸被枪毙。'此后我就改变了通信方法,每换防地,就找北方人开设的小食店。知道有很多老乡进了抗大,都是官兵一致,从无尊卑之分,真正为了抗日的事业在努力,这才后悔大不该来第五军的。以后部队节节移防至云南,距离延安越隔越远,日军的侵占区越来越宽,封锁线越来越广,开小差又没有那么多的路费。所以要走的路和愿望,也就越来越远了。从肖湘没安排带兵和罗楚书的谈话来看,不是黄埔系的,在这里没有前途。曾经慕名而来第五军,想随这支机械化部队打回东北去,竟然就成了幻想。抱着进军队不穷出军队不富的想法,每天二十四两混日子,原来打回老家去的愿望,只有寄托在那些老乡们的身上了。"
当他说完后,我"啊"的一声,才知道他往日缄口不言和暗发牢骚的原因,但又对这种态度不满意,愤慨地说:"抗日是国家民族存亡的大事。你不是黄埔系的,难道对抗日也能消极吗!"
"老弟呀!"朱斌似乎有委屈,说他并不是消极,而是我们中国在派系上的倾轧太严重了。今天亲日派当权,什么丧权辱国的条件也忍得,明天亲美派上台,什么奴颜婢膝的献媚也干得,把国家搞得乌烟瘴气像一盘散沙。虽然口里喊不分党派联合起来一致抗日,背地里却在道长论短,桂系的李、白说陈诚是常败将军,黄埔系的就歧视其他的军队是杂牌货色。另外还有一些什么元老派、西西派、政学系等等,数也数不清一大堆派系,派系中还有同学关系、同乡关系、甚至裙带关系的小团体。我就因为曾经跟过吃不开的奉系,又跟过当汉奸的,也没有小团体的关系,处处受窝囊气和轻视,怎么能实现誓死杀敌打回老家去的愿望呢?"
我不想再听他个人恩怨的话,就催他早点睡觉,明天一同好赶路。
朱斌边推脚杆边说,现在还没天黑再谈谈。
往日除了与我和骆正川、李国良比较亲近,谈些过去战斗的轶事之外,就是嗜酒。但是他有酒德,循规蹈矩,不爱讲话。今时恰好相反,既无酒喝,偏偏讲些我半懂不懂的话。于是我就不耐烦地劝他留着精神,明天走路劲也好一点,何必扯这些时过境迁的事。
朱斌停止了推脚,手一挥,像是发牢骚又有些骄傲地说:"我在军队里,干了十几年,为了民族的存亡,虽然没有出过大的力,但也负过伤、流过血、用大刀亲手劈掉过鬼子的脑袋,在任何艰难困苦的环境下,从来没有皱过一下眉。"说后,又在推脚杆。
他不时地推脚杆,我凝视他的双脚,既不肿,也没烂,于是以为这是他的习惯。
朱斌的脸上很显痛苦,说:"我这双脚不行了,不久就要离开人世了。"
我不知他究竟得了什么病,就问:"你总是推脚杆,到底怎么啦?"
朱斌哭丧着脸说:"今天很燥热,渴得要命,看到路旁伏着几个弟兄趴在沟边喝泉水,我也喝了几口。谁知喝了以后,就感到两脚发软,大概是水土不服。走到这棚子就走不动了,现在更是不行了。"
我心里一惊,按照我心里想的解救方法,忙掏出万金油向他一递。
他苦笑了一下:"我又没中暑。"
我不管他同意不同意,用刚才吃了饭的临时筷子撬了一坨往他口里一送,一边说道:"管它呢,吃了总比没吃好。"然后就去把两具死尸摆好,再把四根木棍搁在两端的死尸上,才去搀扶他。
朱斌撑了两下没站起来,脸色更见沮丧地说:"不行了,我的脚完全失掉了知觉,站不稳了"。往下一坐,两手又不住地推起来。
我从他背后把他抱起来,慢慢移到木棍上躺好。这时才发觉他的手枪不见了,就问:"你的枪呢?"
朱斌满不在乎地说:"飞机还没投粮前,因饿得慌了,把枪套也当成救急的给养,腰皮带要不是人造革的吃不得,只怕也填了肚子。再说,那劳什子只吓得麻雀,锈得已拉不上膛,同迫击炮、重机枪一样丢到山涧里去了。命都保不了,带在身边反倒累赘。"
我知道他平时在暗地里发牢骚的老毛病又犯了,为了使他好好休养,明天一同赶路,我再不敢多言。把他安置好以后,我就坐在篝火边,添上死尸睡过的木棍,呆呆地望着棚子外。外面仍是淫雨霏霏地下个不停,尸水仍是随着雨水向棚子里流进来,又随撬成的小沟流出去;深茅乱棘的道上,仍有形同乞丐的人撑棍跛脚地冒雨走过,边走边呻吟,头上顶着破雨具或野芭蕉叶。棚子内死尸上搁着木棍,木棍上躺着将要死去的朱斌,因要避臭,任凭篝火的熏烤也不能回避。这时一个身披破雨衣,手撑小木棍,满面病容的人往棚子里一钻,才使我回过神来。
这人一进来,就脱去了破雨衣,忙把身子靠向篝火,烘烤身上渗湿的衣服,一会儿又穿上那破雨衣出去,没多久又进来烘烤,如此两三次。我就问他:"你得了痢疾吗?"
"虎利拉!"(即霍乱)
这三个字比紧急警报还要让我紧张。我被吓了一跳,心想这个病急的只要二十四小时就会夺去生命。毒蛇、蚂蟥、蚊蚋、苍蝇和不知其名的虫子所传染的回归热、痢疾、疟疾、破伤风、烂脚和喝生水带来的软脚病,接踵而来的袭击,已经让我们死掉了不少人。如果再加上这个传染病,本来体质日见孱弱的官兵们,又不知将有多少人要倒毙。我往干粮袋里一摸,才意识到食盐早就没有了,忙向患虎利拉的说:"你身上带了食盐没有?"
他刚说出一个"没"字,就"哇"的一下,呕了一滩,喷在篝火上发出"哧哧"的声音。顺着棚子外吹进来的斜风,一股恶心的臭气迎面扑来,叫人实在难受。我屏住呼吸侧过身子,换了一口气说:"没有盐就难治了。"
"你是个医官?能治虎利拉?"患虎利拉的睁着眼窝深陷黯淡无光的眼睛,现出了恳求的神色,偏着脑袋等待我的回答。
我避开和他正面的谈话,说:"我不是医官。曾听老师讲过,虎利拉又叫霍乱,细菌繁殖很快,死亡也快。发病初期,把盐放在刀口上烧红,用开水冲服。细菌去吸食咸味,可缓解对血液的侵蚀,是个急救的方法。"
患虎利拉的那人叹口气说:"我不知多久没尝过盐味了,哪里还有食盐带在身边。"
朱斌躺在木棍上喊:"小沈!快扶我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把他扶坐起来,朱斌两眼湿润地说:"你赶快走,哪怕冒着大雨也不能在这里停留。
"你不是说我们明天一同赶路吗?"
"不!这里不允许你停留一秒钟。""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惊疑地问。
"我怕你会传染这个虎利拉。"
我犹豫着不置可否地望着他。
朱斌接着又说:"我除了卷烟外,还剩下六十多盾卢比,虽然这是亡国币,但还是给你作个纪念吧。"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十多张五盾票面的纸币向我递来。
我想起他平日对我的帮助,不忍心离开,就故意岔开话题说:"我们所到之处,都是十室十空,什么都没有买的。我给你那两包烟,抽得这么久?"
"我捡了伤员死去后干粮袋里的土烟叶。"
"你又没有刀,怎么切成烟丝呢?"
"你真傻,只要把烟叶在火上烤枯,用手一搓就碎了,用拍纸一卷就可以抽,拍纸簿卷完了又用卢比来卷。现在烟也抽完了,不然怎么还剩下了这么的比。"朱斌似乎敏感到什么,话锋一转:"我的小爹,你快点走吧。"又把卢比向我一递。
这些闲话本来是想让他忘记要我走,谁知他仍是那么认真。我无可奈何地把卢比挡回去说:"天色已近黄昏,雨又下个不停,前面不一定有棚子可歇,我们还是明天一路走吧。"我边说边把他扶下躺好。
我和朱斌谈话的时候,患虎利拉的那个人又出进了一次。棚子里虽然由下雨带来凉爽,但被篝火烤得还是闷热。我担心这个患虎利拉的病人会传染,就提着缅刀想从棚子的末端凿穿一个窟窿,使空气对流一下。
这棚子有两丈多长,靠着一个山坳。棚子按自然地势靠坳搭盖,因此尽头处没有光线。路边因为有大树的遮蔽,射进来的光线有限。我一进棚子就背靠山坳,面朝外和朱斌谈话,没对整个棚子进行观察。我把刀从侧面一捅,随着光线的射进,一副骷髅直躺躺地摆在棚子尽头的角上。这吓得我毛发竖了起来,手中的缅刀差点掉了,惊得不自觉地一声大叫:"哎呀!一副死人骨头!"
患虎利拉的此刻已成了嘶哑的嗓音,无所谓地说:"小同志,一副把死人骨头算什么。"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说:"这!这副骨头,人不知死了有多久!"
患虎利拉的说:"要什么多久,不知是什么虫子,只要几个钟头就能把死尸吃个精光,只剩副骨架。"
我退到棚子口,望着躺在木棍上的朱斌,望着在篝火边耷着脑袋烘衣的患虎利拉的人,望着呼吸不匀的自己的鼻子,望着起了鸡皮疙瘩汗毛竖起的手臂,冷静了一会,朝胸脯上一拍,随着口里就"呸"的一声,向患虎利拉的人说:"我们把他抬出去吧?"
他懂得我这个意思,嘶哑着声音说:"这有什么怕的,路上和棚子里,我总看到过十几副,真是大惊小怪。"
患虎利拉的人把令人触目胆寒的骷髅说得不以为然,但我又找不到适当的话顶回去,同时我也不想再和他搭腔了。眼看纷纷的斜雨把棚子里已遮蔽得昏暗了,我就将新砍剩下的一根木棍,往两端死尸的腿上一搁,和朱斌的距离只有尺多远,准备睡独木觉了。也许是惊扰了朱斌,他喃喃自语地说:
"你不听我的忠告,将会后悔莫及的。"
"我体质很好,又没有背包、枪支的累赘。翻山越岭、攀藤附葛、雨淋水浸、坐睡蹲觉、躺独木床、做饭砍树两个多月的磨练,把它看作是家常便饭,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把我扶起来!"朱斌似乎在生气。
我没有违抗,把他扶起来。篝火光一闪一摆,照着他胡子拉碴却很庄严的面孔。他朝我"哼"的一声:"你算得老几,出国之时那些身强力壮的彪形大汉,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从不皱一下眉头,今天却逃不过病疫的流行,不知死了多少好弟兄。"
"你好好地休息。"我准备扶他睡下:"明天好赶路。"
朱斌把手一栏,说:"我的病势,上午在膝以下,下午到了膝以上,现在腹部又没有了知觉。看来﹣﹣明天﹣﹣难以同走了。"
我不禁一连两个颤栗,赶紧镇静下来安慰他说:"明天我扶着你走。"
他摆了一下头:"我不行了,你到印度后,写封信给我的同乡说我冤枉死在山里。希望你杀一个鬼子够本,毙一双就赚一个,我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另外,我希望你为我们的祖宗争光,做一个光明磊落的汉子,千万不要学那些人口里喊着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借以图谋个人的利益,凡事以正义为前提,要好自为之。"他在口袋和干粮袋里摸了两下,然后说:"我的拍纸簿卷烟卷光了,卢比又有污垢写不上。"
我知道他想留地址,在口袋摸出李国良写的拍纸,没经过思考就冲口而出:"老李也写了一个地址,你就写在反面吧。"
"老李!他﹣-"朱斌似乎感到不祥,声音有点颤抖,把"他"字拖了很长没说下去。
我刚才没留意,现在也就不再忌讳了,于是直截了当地说:"他昨晚不知是怎么死的,今早才发觉。"
"李国良是个品学兼优,很有才能的年轻大学生,可惜了。唉……"
他的"唉"声,使我想起李国良平日对我的教诲,眼眶不禁湿润了。
朱斌抽出钢笔,笔尖干枯了,甩了两下仍是写不上。我借着篝火的光亮,向笔尖看去,上面结着蓝靛靛的积垢,(那时代的钢笔墨水,大多数是从店里买来颜料自己配的,积垢是常事)就用水壶倒了一手窝子水递向朱斌。他蘸了一下写完后,将拍纸递还给我。我随手往口袋里一插,就忙去扶他睡好,强作镇静地安慰道:"你好好的休息,明天还要赶路呢。"
趁着天还没全黑下来,我将原来死尸睡过的木棍条,扔在篝火旁,向患虎利拉的说:"你拉肚子,请走远一点,别顺风吹进来。"说毕,我就在独木床上躺下了。
寂静的黑夜,棚子外的小雨集结成珠,从树叶上滴落在茅草和野芭蕉叶混合搭盖的棚子上,发出小不匀"嘀嘀哆哆"的响声。棚子内隔我尺多远躺着一个将要死去的朱斌,木棍搁在两具死尸上,不时送来钻鼻的臭气。棚角上躺着一副白骨嶙嶙的骷髅,篝火旁伏着一个睡蹲觉患虎利拉的病号。两手反握、双脚绞住睡在独木棍上的我,在此情此景之中哪里还睡得着觉呢。我眼睛仰望着棚子顶上的篝火晃动的影子,脑子在胡思乱想:我虽然不是豪门巨贾家的少爷,也是母亲身边溺爱的娇儿,哪里见过这既凄惨又恐怖的场合;我不是怕鬼,以前还残存有神鬼观念,然而现在不知和多少死尸睡在一起过,从来就没看见过狰狞凶煞的面孔向我来索命;我也不是胆小,那是儒弱者的自怯,自上火线经历了几个月的磨练之后,对我来说,已经没有"胆小"这个词了。幸好今晚还没有听到虎啸狼嗥,但我的警惕并没放松,仗着这把缅刀准备和可能来袭的虎狼格斗。
在这暗夜里的人,只有我还是一个生气勃勃的人,弄不清是幸运儿,还是骄傲者?求生的本能支配我集中精力运用敏锐的听觉,监视着周围的动静。陡然间,一连几个闪电光从棚子凿通处的窟窿里射进来,映得里面一亮一黑。我侧目向直射进来的闪光望去,一眼瞥见那具骷髅的头部。三个核桃大的深孔因为闪电的原因,映得比白天还要更大更深,我不禁颤栗了一下。接着雷雨交加,然后"嘀嘀哆哆"的响声也加大加密了。没有合缝的棚子,从空隙中飞下了纷纷的细雨;棚子外漫进来的流水,不断地在独木床下淌过。我急忙把权当枕头用的雨衣盖在朱斌的身上。本来今晚很凉爽,又没有蚊子的干扰,可是有了昨晚李国良不知何时死去的教训,我怎么也睡不了这舒服的觉,不时地伸手去试探朱斌的呼吸。也不知是触动了他,还是他在说梦话,喃喃地念叨着:"三军弃尸无人问,一将功成万骨枯。"
风声、雷声、雨声和流水声交织在一起;闪电光,篝火光相互映照着在闪烁。仰躺在独木棍上的我被这些恐怖景象干扰,睁着眼一直挨到天亮。
天亮后,雨已经停下了,我绞睡独木棍又一次获得了成功。我探了一下朱斌的鼻子还有不匀的呼吸,就提着两个罐头筒去取水了。当我向前弯腰舀水时,才发觉左脚上伏着四条蚂蟥,再看右脚也伏着两条。我把它们拔掉后,因要赶紧去搀扶朱斌,没时间挤去余血(就因为麻痹了这一下,后来几乎送了我的性命),提着水就走。我刚到棚子口,就一眼瞥见患虎利拉的那个人架着几根骨头在烧篝火。他用嘶哑的喉咙朝我说:"你那同伴死了,临死时他说要你莫忘记他的遗言,还说卢比给你做纪念。"
我来不及训斥他不该拿人骨头烧篝火,便急忙把罐头筒一放走到朱斌的身边,伸手在他鼻子上一探。朱斌的呼吸果然停止了,胸口上还没有全冷,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口里不停地喊着"老朱!老朱!"可是叫不还魂了。我不懂什么叫做派系,也不懂什么叫做小团体,只知道他平日对我的关心,只是本着朴素的"义气"在哭泣。我从他身旁拾取跌落在地的十几张卢比,在篝火上点燃,蹲在遗体旁,边烧边哭道:"老朱啊!我把这些卢比当作冥钱焚化给你,带到阴间去受用。"我又将右膝跪下,手握缅刀,刀尖插地,咽咽啜泣:"老朱啊!平日你、我、老骆、老李最相投,想不到来缅甸打仗,与曾经是我们的死敌并肩作战打日本鬼子。没有凯旋回国,不幸你们三个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我发誓按照你的遗言,为大家报仇,为你报仇。老朱啊!安息吧。"
当我离开这将会躺着五具骷髅的地方时,忽然想起朱斌生前说过他发明的"背进"一词,就用脚跟慢慢地退出了我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棚子。
【朱锡纯,汉族,1924年9月28日生,湖南省平江县三市镇人。14岁参加第九战区抗日流动宣传队。1939年年仅16岁的朱锡纯参军走上抗日救国之路,第5军新22师政治部少尉干事。所在部队随后被编入中国远征军。1942年3月,朱锡纯随军进入缅甸,在中缅印三国交界的野人山与日军作战,在转战3个多月中负伤,经历了艰苦卓绝的人生。1942年8月随部队辗转抵达印度,在盟军集训基地兰木伽住院继续治伤。1943年4月回国,脱离新二十二师,进入贵阳市第十八汽车三级修理厂任职。1962年,回湖南当了一名普通农民。1976年至1985年,先后调至平江县安定区、三市镇农机修理厂工作。是幸存老兵中少数获颁“抗日战争60周年纪念章”者。】
来源:读书有味聊忘老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