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通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用丝质方巾擦拭我的钢笔。墨水是特调的灰绿色,叫“伦敦的雾”,一瓶三百八。电话响了三声我才接,这是我的规矩。
那通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用丝质方巾擦拭我的钢笔。墨水是特调的灰绿色,叫“伦敦的雾”,一瓶三百八。电话响了三声我才接,这是我的规矩。
“姐,”电话那头是我堂弟大伟,声音带着一股子被生活榨干后的粗粝,“你得回来一趟。”
我把笔尖上的最后一丝绒毛擦掉,轻轻旋上笔帽,才不紧不慢地问:“什么事?”
“厂子……厂子要撑不住了。”他的声音里有种刻意压抑的颤抖,像一根即将绷断的弦。
我走到落地窗前,楼下是城市傍晚五点半的车流,红色的尾灯连成一条沉默的河。我父亲留下的那个家纺厂,在江南小镇上,像一棵慢慢枯萎的老树,我以为它还能再撑几年。
“撑不住了,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在问今天的天气。
“银行的贷款下周到期,催得急。几个大客户的订单也黄了,工人的工资发了上个月,这个月还没着落。二叔急得住了院,我爸……”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我爸说,这厂子是你爸一辈子的心血,不能就这么没了。姐,家里现在,只能靠你了。”
“靠我?”我重复了一遍,嘴角泛起一丝自己都没察erequisites的冷笑,“怎么靠?我记得上次分家的时候,二叔和大伯可是拍着胸脯说,你爸留下的产业,用不着一个嫁出去的女儿插手。”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久到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以及背景里我二婶隐隐约约的哭骂。
“姐,那时候是那时候……现在不一样了……”大伟的声音几近哀求。
“哦,现在需要钱了,就不一样了。”我淡淡地说,目光落在窗外那条流动的红色光河上。父亲去世那年,也是这样一个黄昏,他们就是用这样的语气,让我签下了放弃继承权的协议。他们说,林家的产业,不能落到外姓人手里。我的丈夫,姓张。
“姐,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但看在你爸的面子上……”
又是这句话。我父亲的面子。他活着的时候,是家里的顶梁柱,是所有人的庇护伞。他去世后,就成了他们绑架我的金字招牌。
我没有立刻回答。我看到楼下那条车河里,有一辆车打了转向灯,毫不犹豫地脱离了主道,拐进了旁边的小路。它大概是找到了一条更快的路,或者,只是想换一条路回家。
“我知道了。”我说完,就挂了电话。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模糊的脸。没有表情,像一尊精致但没有温度的雕塑。身后助理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把一杯恒温的柠檬水放在我手边:“林总,半小时后是和鼎盛集团的视频会议。”
我点点头,拿起水杯,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却暖不透心口那片常年冰封的湖。
回去。我当然要回去。但不是回去救他们,我是回去,拿回本就该属于我的东西。至于亲情?那是在我父亲下葬那天,被他们亲手埋进土里的东西。
【引子完】
第一章:归乡的雨
三天后,我的车驶离高速,拐进了通往老家镇子的省道。天色阴沉,雨不大,却密密麻麻地织成一张网,罩住了整个世界。车窗外的景物迅速倒退,那些熟悉的白墙黛瓦,在雨中显得格外萧索。
我没让司机开进镇里,在镇口那棵老槐树下就停了车。我撑开一把黑色的伞,自己走了进去。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又孤独的“嗒嗒”声。
空气里弥漫着水汽和陈旧的味道,像一块拧不干的抹布。路过镇上唯一的菜市场,猪肉铺的伙计正拿着砍刀,百无聊赖地在砧板上敲着节奏。几个老太太缩在屋檐下,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能感觉到她们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从我的风衣料子,到我手腕上的表,再到我脸上那副据说能隔绝全世界的墨镜。她们在窃窃私语,大概在猜我是谁家的女儿,怎么穿得这么“洋气”,又这么“冷冰冰”。
林家老宅在镇子最深处,是一座三进的老院子。我父亲在世时,这里总是人声鼎沸,充满了烟火气。现在,门上的铜环都生了绿锈。
我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院子里迎面扑来一股潮湿的霉味。正对着的堂屋里,坐满了人。我的大伯,二叔,还有他们的老婆孩子,一大家子,像一出正在上演的苦情戏。
大伯坐在主位上,那是从前我父亲的位置。他头发花白,眼袋耷拉着,手里夹着一根劣质香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格外愁苦。二婶则坐在一旁,用手帕不停地擦着眼角,却没有一滴眼泪掉下来。堂弟大伟站在他父亲身后,看见我,眼神躲闪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因为我的出现而凝固了。
“哟,岚岚回来了啊。”最先开口的是大伯母,她脸上堆着笑,那笑意却像水面上的浮油,怎么都融不进去,“快坐,快坐,外面下雨,冷吧?”
我没坐,摘下墨镜,环视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大伯身上。
“厂子的情况,大伟都跟我说了。”我开门见山,没有半句寒暄。
我的直接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大伯把烟蒂在烟灰缸里摁灭,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岚岚,你回来了就好。你爸留下的这点家业,我们……我们没守住,我们对不起你爸啊……”他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二婶立刻接上话茬,哭腔也变得真实了些:“是啊,你二叔为了厂子,人都累倒了。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岚岚,你现在有本事,人脉广,你可得帮帮我们,帮帮你爸守住这点心血啊!”
一唱一和,天衣无缝。
我走到堂屋中央的八仙桌旁,伸出手指,在积了一层薄灰的桌面上轻轻划过。
“怎么帮?”我问,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是直接给钱,还是我出面去找银行?”
大伟抢着说:“姐,银行那边说,除非能先还上三十万的利息,否则免谈。几个老客户也……也说要看到厂里有新资金进来才肯下单。”
“所以,你们要多少?”我继续问。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最后,大伯伸出了五根手指。
“五十万?”我挑了挑眉。
大伯摇摇头,艰难地开口:“……是五百万。还掉银行贷款,更新一批旧设备,再留点流动资金。”
五百万。说得真轻巧。
我笑了。不是嘲讽,是真的觉得有点好笑。他们似乎忘了,当年他们是如何用二十万就把我“打发”掉的。他们说,女儿家,拿那么多钱没用,早晚是别人家的。那二十万,是我创业的启动资金,也是我跟这个家,最后一丝情分的买断费。
“五百万,”我重复道,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姿态优雅地交叠起双腿,“可以。但是,我有条件。”
一听到“可以”两个字,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大伯激动得身体前倾:“什么条件?你说,只要我们能办到!”
“第一,从今天起,我正式接管工厂。所有财务、人事、生产,都由我说了算。”
屋子里的光又暗淡了下去。
“第二,”我没理会他们的脸色,继续说,“工厂要进行全面审计。所有不必要的岗位,都要裁掉。所有不合规的账目,都要理清。”
“姐,你这是什么意思?”大伟急了,“厂里都是自家人,怎么能说裁就裁?”
“自家人?”我看向他,目光平静却锐利,“就是因为都是‘自家人’,工厂才会变成今天这样。上班打卡,下班走人,拿着工资,不出效益。大伟,你在厂里是什么职位?采购部经理?上个月那批棉纱,进价比市场价高了百分之十五,是你疏忽了,还是另有原因?”
大伟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你……你胡说什么!”他色厉内荏地吼道。
“我有没有胡说,查查账就知道了。”我收回目光,看向大伯,“我的条件就是这些。你们同意,五百万,三天内到账。不同意,我现在就走。你们可以当我没回来过。”
我说完,整个堂屋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还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屋檐。
突然,里屋传来一阵咳嗽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让她查。”
所有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身形清瘦的老人,扶着门框走了出来。是明叔。他是我父亲当年一起创业的伙伴,也是厂里的老师傅。父亲去世后,他就半退隐了,没想到他今天也在。
明叔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我身上,眼神复杂,有欣慰,也有担忧。
“你爸当年就说过,”明叔的声音不响,却很有分量,“这厂子,要靠规矩活着,不能靠人情。岚丫头,你要是真有本事让你爸的心血活过来,别说查账,就是把这屋顶掀了,叔也支持你。”
明叔的话像一块石头,投进了这潭死水。大伯和二叔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们知道,明叔在厂里老人心中的地位。他发了话,他们再想用“亲情”来捆绑,就难了。
我站起身,重新戴上墨镜。
“给你们一天时间考虑。明天早上九点,我来听答复。”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高跟鞋的“嗒嗒”声再次响起,像在为这场刚刚拉开序幕的战争,敲响了前奏。我能感觉到身后那些复杂的,带着怨恨、恐惧和一丝不甘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但我不在乎。从我决定回来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是回来当救世主的。
我是回来,当一个清算者。
第二章:沉默的账本
第二天早上,我准时出现在老宅。雨停了,但天依旧阴着。堂屋里的人没少,反而多了几个我叫不上名字的远房亲戚,一个个都面色凝重,像是来参加一场审判。
大伯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他看到我,挣扎着站起来,声音沙哑地说:“岚岚,我们……我们商量过了。就按你说的办。”
这个结果在我意料之中。他们已经走投无路,我开出的,是他们唯一的生路,哪怕这条路布满了荆棘。
“好。”我点点头,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是股权转让和管理授权协议。我以五百万资金入股,占工厂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并拥有绝对经营管理权。你们签字吧。”
“百分之五十一?!”二叔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林岚,你这是趁火打劫!这厂子是你爸留下的,你怎么能……”
“二叔,”我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如果我不入股,这厂子下周就得破产清算。到那时候,你们连百分之一的股份都没有,只有一屁股债。另外,请叫我林总。”
二叔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还想说什么,被大伯一把按住了。大伯拿起桌上的笔,手抖得厉害,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有了他带头,其他人也只能不情不愿地一一签了字。
收起协议,我没再多看他们一眼,直接去了工厂。
工厂离老宅不远,走路十分钟就到。那栋三层的办公楼,外墙的白灰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像一块块结了痂的伤疤。
我直接去了财务室。会计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是大伯母的娘家侄女,看见我,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
“林……林总。”
“把过去三年的账本,全部搬到会议室。”我言简意赅。
接下来的两天,我把自己锁在会议室里。一本本泛黄的账本堆在桌上,散发着尘埃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明叔没说什么,只是每天默默地给我送来三餐,放在门口就走。
这些账本,就像一部沉默的家族堕落史。
假账、烂账、糊涂账。采购成本虚高,销售回款不知所踪,各种名目的“招待费”、“差旅费”高得离谱。我甚至看到一张发票,是给大伟儿子买游戏机的,也堂而皇之地走了厂里的账。
最让我心寒的,是一笔笔“亲情借款”。七大姑八大姨,谁家孩子上学,谁家盖房子,都从厂里“借”钱,少则几千,多则数万,无一例外,都没有还款记录。
这个工厂,早已不是一个企业,而是被这帮蛀虫啃噬得只剩空壳的家族提款机。我父亲的心血,就是这样被他们一点点掏空的。
第三天下午,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合上了最后一本账本。心里那片冰封的湖,湖底的寒气正一丝丝地往上冒。
我拿着一份整理出来的清单走出会议室。外面,大伯、二叔和大伟等人已经等候多时,他们脸上带着一丝侥幸,或许觉得我一个女人家,看不懂这些门道。
我把清单拍在桌上。
“大伯,你在厂里任总经理,每月工资八千。但你每月从厂里支取的备用金,平均是三万。请解释一下,多出来的两万二,用在了哪里?”
“二叔,你管销售。去年和宏发贸易的那笔三十万的订单,为什么回款只到了二十万?那消失的十万,是变成了给客户的回扣,还是进了你自己的腰包?”
“大伟,你负责采购。这三年来,你经手的采购项目,总价至少虚高了百分之二十。这笔钱,足够再买两台新织机了。”
……
我一条一条地念,每念一条,他们的脸色就白一分。念到最后,整个办公室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这些,还只是冰山一角。”我坐下来,端起明叔不知什么时候放在桌上的茶杯,杯沿的温度,比人心暖和,“按照公司法,你们的行为,已经涉嫌职务侵占。这笔烂摊子,我不想报警,给林家留最后一点体面。”
“林岚!你……你不要血口喷人!”二婶尖叫起来,“我们为这个家操劳了半辈子,拿点钱怎么了?你爸在的时候,也没这么跟我们算过账!”
“是啊,”我看着她,眼神冰冷,“所以我爸被活活累死了,而你们,一个个都养得白白胖胖。”
这句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刺进了所有人的心脏。二婶的哭喊声戛然而生,大伯颓然地坐倒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头,一言不发。
“从明天开始,”我站起身,宣布我的决定,“所有在清单上,职务和能力不匹配的‘亲戚’,全部离职,财务会按照劳动法结算工资。所有亏空的账目,我会从业绩分红里,逐年扣还。谁有意见,现在可以提。”
没有人说话。他们不是没意见,是不敢有。因为他们知道,我手里握着能把他们送进监狱的证据。
“没有意见,就这么定了。”我转身准备离开。
“姐,”大伟突然叫住我,他双眼通红,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困兽,“你真的要这么绝情吗?我们可都是你的亲人!”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他。
“大伟,你知道我刚毕业那会儿,想进厂里跟你爸学做生意,我爸也同意了。是谁把我堵在门口,说厂里不养闲人,更不养嫁出去的女儿?”
大伟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你知道我拿着那二十万去大城市闯荡,睡过地下室,一天只吃一顿饭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吗?你们在用厂里的钱,换了新车,买了新房。”
“你知道我爸去世前,拉着我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我的声音有些发颤,但很快被我压了下去,“他说,‘岚岚,爹对不住你’。他不是对不住我,他是对不住他自己一辈子的心血,托付错了人。”
“亲人?”我自嘲地笑了笑,“在我最需要亲人的时候,你们在哪里?现在,你们需要钱了,就想起我们是亲人了?晚了。”
说完,我不再停留,大步走出了办公室。身后,是压抑的沉默,和二婶终于忍不住爆发的,歇斯底里的哭骂声。
“白眼狼!你这个六亲不认的白眼狼!”
我走到院子里,抬头看了看天。厚厚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缝,有几缕阳光漏了下来,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六亲不认。
或许吧。在这个家里,如果认亲,就得认命。
而我林岚,从来不信命。
第三章:手术刀与旧时光
我的改革,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向了工厂腐烂的肌理。
第一刀,砍向人事。
第二天一早,一份裁员名单就贴在了公告栏上。二十七个名字,几乎囊括了所有在厂里挂职、出工不出力的皇亲国戚。一时间,厂里炸开了锅。
我的办公室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最先冲进来的是二婶,她拉着她那个在仓库当管理员,实际上每天只知道嗑瓜子的侄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林岚,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舅舅好歹是你长辈,你连他饭碗都端了,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我头也没抬,继续看着手里的生产报表:“仓库上个月盘点,丢了三十匹布,价值两万多。他作为管理员,不仅没发现,还在盘点报告上签了字。按照规定,开除他,并且要求他赔偿损失,都是合情合理的。二婶,你要是觉得不公,可以去申请劳动仲裁。”
二婶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指着我“你你你”了半天,最后只能拉着她侄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接着是大伯母,她倒是没哭闹,只是唉声叹气:“岚岚啊,我知道你是为了厂子好。可这些人,都是沾亲带故的,你这么一弄,以后在镇上,咱们林家的脸往哪儿搁啊?”
“大伯母,”我放下笔,看着她,“脸面,是靠实力挣回来的,不是靠打肿脸充胖子维持的。厂子要是倒了,林家才叫真没脸。”
我态度坚决,油盐不进。一天下来,来说情的人络绎不绝,但我一个都没松口。我知道,这第一刀要是砍不下去,后面的改革就无从谈起。
到了晚上,厂里安静下来。我一个人在父亲曾经的办公室里,整理旧文件。办公室的陈设还和父亲在世时一样,一张大大的办公桌,一个装满专业书籍的书柜,还有墙上那副字:“业精于勤”。
我拉开一个尘封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旧相框。照片上,是年轻时的父亲,抱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一脸灿烂。那个小女孩,就是我。
我的手指轻轻抚过父亲的脸,记忆的闸门瞬间被打开。
小时候,我最喜欢待的地方就是工厂。空气里永远飘着棉纱的味道,织布机“哐当哐当”的声音,是我童年最好的摇篮曲。父亲总是把我放在他肩膀上,带我巡视车间。他会指着那些巨大的机器告诉我:“岚岚,你看,这些铁疙瘩,能织出世界上最漂亮的布。”
那时候,大伯和二叔也常在厂里。他们跟在父亲身后,一脸谦卑地听着教诲。父亲对他们很好,手把手地教他们技术和管理。他说,我们是兄弟,要一起把家业做大。
我记得有一次,我发高烧,父亲正在跟一个重要的客户谈合同。他接到电话,二话不说,丢下客户就往医院跑。后来那单生意黄了,奶奶骂了他很久。他却抱着我说:“生意没了可以再谈,爹的宝贝女儿只有一个。”
那时候的家,是温暖的,是港湾。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大概,是从我考上大学,去了外地开始。大概,是从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开始。又或者,是人心里的贪欲,本就像一颗种子,只要有合适的土壤和水分,就会疯狂地生根发芽。
我正沉浸在回忆里,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是明叔。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走进来。
“忙了一天,吃点东西吧。”他把碗放在我面前,“你亲手包的荠菜馅,你爸以前最爱吃这个。”
我看着碗里那一个个皮薄馅大的馄饨,眼眶突然有点发酸。我低下头,拿起勺子,默默地吃了起来。
“丫头,今天这事,办得敞亮。”明叔坐在我对面,点上一根烟,慢慢地抽着,“但也把人得罪光了。”
“我不在乎。”我咽下一口馄饨,含糊地说。
“我知道你不在乎。”明叔吐出一口烟圈,“你这脾气,跟你爸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当年他要搞技术革新,全厂上下都反对,说老祖宗的办法用了几十年,不能改。你爸硬是顶着压力,把新设备引了进来,结果呢?那几年,咱们厂的日子,是全镇最好过的。”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但是,”明叔话锋一转,“你爸后来,心软了。尤其是对你大伯和二叔。他总觉得,自己是大哥,得护着弟弟们。厂子里的蛀虫,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下不去手啊。他总想着,都是一家人,不能把事做绝了。”
明叔叹了口气,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结果呢,他的心软,差点毁了他一辈子的心血。丫头,你今天做的,是你爸一直想做,却没能狠下心做的事。你比他,看得更明白,也……更狠。”
“狠?”我抬起头,看着他,“明叔,如果我不狠,这家工厂就会死。到时候,不仅是那些游手好闲的亲戚没饭吃,那些勤勤恳恳干了半辈子的老工人,也一样没饭吃。我是在救他们。”
“理是这个理。”明叔点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赞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但你一个人,扛着太累了。”
“我不累。”我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吃完馄饨,我把碗递给明叔:“谢谢您,明叔。很好吃。”
明叔接过碗,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过头说:“丫头,别怪你爸。他临走前,跟我念叨过好几次。他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他没能给你一个安稳的家,也没能把厂子好好地交到你手上。”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我背过身去,不想让他看到我泛红的眼睛。
“……我知道。”
等明叔走了,我才慢慢转过身,走到窗前。窗外,夜色如墨,几颗疏星在云层后闪烁。
爸,您看到了吗?您的女儿回来了。我不会让您的心血,白白付诸东流。
那些您没能狠下心斩断的裙带关系,我来斩。那些您不忍心说出口的重话,我来说。
他们都说我六亲不认,说我冷血无情。
可他们不知道,我的心里,也曾有过一片柔软的,只属于家人的地方。只是那片地方,早已被他们亲手,夷为了平地。
第四章:风暴中的舵
人事整顿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我把手术刀对准了生产和销售。
我召开全厂大会,宣布了新的规章制度。所有岗位,重新竞聘上岗,能者上,庸者下。工资与绩效挂钩,多劳多得。同时,我从我自己的公司调来了两个得力干将,一个负责技术升级,一个负责开拓市场。
这一系列雷厉风行的举措,在厂里引起了巨大的震动。老工人们大多是支持的,他们盼着厂子能好起来,已经盼了太久。而那些被触动了利益的人,则开始暗中作祟。
先是车间里最重要的一台进口织机,突然坏了。维修师傅检查了半天,说是核心零件老化,需要从德国原厂订购,一来一回,至少要一个月。这意味着,一个重要的订单将无法按时交付。
我赶到车间,看着那台趴窝的机器,脸色阴沉。负责车间的,是我的一个远房堂叔,他摊着手,一脸无奈:“岚岚,这……这可不怨我,机器自己要坏,谁也没办法。”
我没理他,戴上手套,亲自钻进机器下面检查。我虽然不做技术很多年,但父亲从小教我的东西,还没忘光。半小时后,我从机器底下钻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被剪断的线路接头。
我把接头扔在堂叔面前,冷冷地看着他:“机器是自己坏的,还是有人故意破坏的?”
堂叔的脸瞬间没了血色,眼神慌乱。
“全厂通报批评,扣发半年奖金。再有下次,直接开除。”我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另外,通知维修组,三天之内,必须把机器修好。需要什么零件,我来想办法。”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一个电话。电话是打给我德国的一个商业伙伴的,请他帮忙用最快的速度,把零件空运过来。
看着我流利地用德语和对方沟通,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大概从没想过,这个他们眼中的“黄毛丫头”,竟然还有这样的本事。
三天后,零件准时到达,机器恢复了运转,订单保住了。那个搞破坏的堂叔,第二天就自己递了辞职信。
这件事,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那些等着看我笑话的人脸上。厂里的风气,明显好了起来。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销售部那边,大伯和二叔的老关系户,开始集体发难。他们以各种理由,要求降价、延长账期,甚至退货。这是他们串通好了,想用釜底抽薪的办法,逼我就范。
二叔找到我,假惺惺地说:“岚岚啊,你看,这些都是跟了我们十几年的老客户,关系不能搞僵了。要不,咱们就让一步?”
“让一步,就是退一步。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我看着他,“二叔,这些客户,真的是因为我们的产品质量有问题才退货,还是因为,你给了他们什么暗示?”
二叔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站起身,“既然这些‘老客户’这么难伺候,那我们就去找新客户。”
我把新来的销售总监叫到办公室,给了他一份名单。那是我来之前,就让团队整理好的,华东地区所有有潜力的家纺采购商。
“一个月内,我要你把我们的样品,摆在他们至少一半人的办公桌上。”我下了死命令。
那段时间,我几乎是以厂为家。白天,我在车间监督生产,改良工艺。晚上,我和销售团队一起,研究客户资料,制定谈判策略。我甚至亲自带队,去跑了几个最难啃的客户。
有一次,为了见一个大客户,我们在对方公司楼下,从早上八点,一直等到晚上十点。那天也下着雨,又冷又湿,晚饭就是两个冷掉的包子。团队里一个年轻的女孩忍不住哭了,说太难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难,就对了。容易走的路,都是下坡路。记住,我们不是在求人,我们是在用我们的产品,去帮他们解决问题。只要我们的产品够好,就没什么好怕的。”
最后,那个客户被我们的诚意和专业打动,给了我们一个试单的机会。
凭借着过硬的产品质量和全新的设计,我们很快打开了局面。新的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工厂的生产线,第一次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工人们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而那些曾经刁难我们的老客户,看到我们生意越来越好,又反过来想和我们合作。我只回了他们一句话:“对不起,我们的产能已经满了,请明年再来排队。”
二叔知道后,气得在家里大发雷霆,说我这是断了林家的后路。
我只是觉得可笑。他们的后路,是建立在牺牲工厂利益的基础上的。这样的后路,我宁可不要。
在这场风暴中,我就是那艘船的舵。我必须牢牢地把握住方向,哪怕迎面而来的是惊涛骇浪。
一天深夜,我处理完文件,走出办公室,看到明叔还坐在传达室里,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着小酒。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明叔,还没睡?”
“睡不着。”他给我倒了一杯酒,“看你这么拼,我这把老骨头,也跟着热血沸tering(沸腾)了。”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的暖意。
“丫头,你大伯和二叔,最近在外面说了很多你的坏话。”明叔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担忧,“说你不孝,说你霸占家产,六亲不认。镇上的人,现在都对你指指点点的。”
“嘴长在他们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无所谓地笑笑,“我只要厂里的几百号工人,能按时领到工资,能养家糊口,就够了。”
“你啊……”明叔摇了摇头,给我又满上一杯,“你心里装了太多事,就是不肯说出来。有时候,叔真想不明白,你一个女孩子家,何必把自己活得像个男人一样。”
我看着杯中的酒,酒面倒映着我疲惫的脸。
“明叔,您知道吗?我刚创业那会儿,被合伙人骗,被客户坑,最难的时候,账上只剩下两百块钱。我躲在出租屋里,三天没敢出门。我当时就在想,如果我爸还在,他会不会来接我回家?”
我的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后来我想明白了,没有人能永远当我的靠山。我能靠的,只有我自己。从那天起,我就告诉自己,林岚,你不能哭,也不能软弱。因为你身后,空无一人。”
明叔沉默了,只是默默地把那碟花生米,往我这边推了推。
那天晚上,我陪明叔喝了很多酒。我没醉,只是觉得心里那座冰山,好像融化了一角。
原来,被人理解的滋味,是这样的。
第五章:叔叔的神助攻
工厂的经营渐渐走上正轨,但我在家族里的名声,却跌到了谷底。
大伯和二叔在外面到处宣扬我是如何“忘恩负义”、“鸠占鹊巢”的。镇上的人看我的眼神,也充满了异样。在他们眼里,我成了一个为了钱,连亲情都不顾的冷血女人。
我不在乎这些流言蜚语,但让我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我奶奶身上。
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有点糊涂,耳朵也背。父亲去世后,她一直跟着大伯生活。那天,大伟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奶奶病了,点名要见我。
我心里一沉,立刻赶回老宅。
一进门,就看到奶奶躺在床上,面色蜡黄,气息微弱。大伯一家和二叔一家都围在床边,个个愁云惨雾。
“奶奶怎么了?”我急切地问。
“医生来看过了,说是年纪大了,气急攻心。”大伯母擦着眼睛说,“前几天,你奶奶听说了厂里的事,知道你把亲戚们都赶走了,气得一晚上没睡着,今天就……就成这样了。”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是在指责我,说奶奶的病,是我气的。
我走到床边,握住奶奶干枯的手。她的手很凉。
“岚岚……”奶奶睁开眼,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你……你怎么能这么做啊……那都是……都是你的亲人啊……”
“奶奶,我……”我想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把厂子还给你大伯他们吧……”奶奶吃力地说,“我们林家,不能没有规矩……不能没有……亲情啊……”
看着奶奶祈求的眼神,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我知道,这些话,一定是大伯他们教的。他们利用奶奶的病,利用我对奶奶最后的一点亲情,来逼我妥协。
这一招,太狠了。
我沉默着,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就在这时,明叔走了进来。他手里提着一个果篮,像是来看望病人的。
他把果篮放下,先是看了看床上的奶奶,然后目光扫过屋里的每一个人。
“都在呢?”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有一种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正好,有些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今天就当着老太太的面,说个清楚。”
所有人都看向他。
“你们说岚丫头六亲不认,”明叔走到我身边,像一座山一样,挡在了我和那些指责的目光之间,“我倒想问问你们,什么叫‘亲’?”
“是嘴上喊着‘一家人’,背地里却把厂子当成自家银行,随意掏空的叫‘亲’?还是每天上班摸鱼,月底准时领工资,却见不得别人好的叫‘亲’?又或者是,眼看着厂子要倒了,不想着怎么出力,却只想着怎么分最后一笔钱的叫‘亲’?”
明叔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敲在众人心上。大伯和二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告诉你们什么叫‘亲’!”明叔的声音陡然提高,“岚丫头她爸,当年为了给你们凑钱盖房子娶媳妇,把自己那份分红都拿了出来,这叫‘亲’!他为了给大伟找工作,低声下气去求人,回来喝得酩酊大醉,这叫‘亲’!他明知道你们在厂里搞小动作,却一次次心软放过你们,想着你们总有一天会懂事,这叫‘亲’!”
“可你们呢,你们是怎么回报他的?他尸骨未寒,你们就逼着他唯一的女儿放弃继承权!你们拿着他用命换来的家业,肆意挥霍,把它败坏成今天这个样子!现在,他女儿回来收拾这个烂摊子,你们不感恩,反而倒打一耙,说她六亲不认?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明叔说得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整个屋子,鸦雀无声。
他缓了口气,目光转向我,眼神变得柔和了一些。
“你们知道这丫头在外面是怎么拼的吗?她一个女孩子,无依无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有了今天。她完全可以不管这个烂摊子,让你们自生自灭。她为什么回来?她不是为了钱,她是为了她爸!她是不想让她爸一辈子的心血,毁在你们这帮不肖子孙手里!”
“你们说她六亲不认,我看,这叫对事不对人,这叫有原则,有担当!现在外面那些搞大企业的人,哪个不是这样?就说那个娃哈哈的女老板,叫什么……宗馥莉?人家接班,不也是这样大刀阔斧,不讲情面?你们当‘六亲不认’是骂她,我听着,倒像是夸她有本事,有魄力!”
“这个厂子,要靠你们所谓的‘亲情’来续命,早晚是个死!只有靠岚丫头这样的‘六亲不认’,靠规矩,靠制度,才能活下去!才能让厂里几百号工人,都有饭吃!”
明叔的一番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我站在他身后,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这是我回来之后,第一次哭。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感动。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懂我。
大伯和二叔他们,被说得面红耳赤,头都抬不起来。床上的奶奶,也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或许没完全听懂,但她一定感受到了明叔话里的分量。
“老太太,”明叔走到床边,语气缓和下来,“您好好养病。这厂子,有岚丫头在,倒不了。林家的根,也断不了。您就放心吧。”
说完,他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那一天,明叔的“神助攻”,像一道光,劈开了笼罩在我头顶的乌云。他没有为我辩解一句私情,却字字句句,都说出了我行为背后的公理。
他让我明白,“六亲不认”这四个字,从不同的嘴里说出来,可以有完全不同的含义。在那些只想索取的人眼里,它是冷血无情的代名词。但在真正懂你的人看来,它却可能是一种绝妙的赞美。
赞美你的原则,你的坚持,和你一个人的孤勇。
第六章:裂缝与晨光
明叔的一番话,虽然没能立刻扭转所有人的看法,却像在坚固的堤坝上,凿开了一道裂缝。
最先发生变化的,是奶奶。
她虽然不再提让我把工厂还回去的话,但对我依旧不冷不热。我每天去看她,给她喂药,陪她说话,她大多时候都闭着眼睛,不怎么搭理我。
直到有一天,我正在给她削苹果,她突然开口了:“岚岚,你明叔说的是真的吗?你……你在外面,吃了很多苦?”
我削苹果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稳。
“都过去了,奶奶。”我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递到她嘴边。
她没有吃,只是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清明。
“你爸……他临走的时候,是不是不放心我?”
我点点头:“爸说,让我一定照顾好您。”
奶奶的嘴唇哆嗦着,眼角滑下两行浑浊的泪水。她抓住我的手,干枯的手指用力地收紧:“好孩子……是奶奶……奶奶糊涂了……”
那一刻,我知道,奶奶心里的那块冰,化了。
另一个变化来自大伟。
自从那天被明叔当众揭了老底,他就像变了个人。不再油腔滑调,也不再抱怨。我让他从采购部经理的位置上下来,去车间当一个普通的调度员,他竟然也一声不吭地接受了。
他开始跟着老师傅,从最基础的工序学起。每天弄得一身油污,手上也磨出了茧子。厂里的人都说,大伟像是被“夺舍”了。
有一次,一批出口的订单交期非常紧,车间需要连续加班。很多年轻工人有怨言,是大伟站出来,挨个去做思想工作。
他对那些工人说:“以前,是我不对,带着大家混日子。现在林总回来了,是想带我们过好日子。我们再不拼一把,就真没机会了。”
那天晚上,他来找我,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进我的办公室。
他把一份手写的车间改良建议放在我桌上,低着头,不敢看我。
“姐……这是我……我跟几个老师傅琢磨出来的,你看……能不能行?”他的声音有些紧张。
我拿起那份建议书,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还画了几个粗糙的示意图。虽然很不专业,但看得出来,是用了心的。里面提到的几个关于流水线优化的点,竟然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
“想法不错。”我看完,平静地说,“但是细节上,还需要完善。明天你拿到技术部,让他们做个可行性评估。”
“欸!好!”他激动地应了一声,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转身要走,我又叫住了他。
“大伟。”
“姐?”
“好好干。”我说。
他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眼圈有点红。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有些感慨。或许,人性本没有绝对的善恶。很多人只是在错误的环境里,被欲望和惰性蒙蔽了双眼。当那层遮羞布被扯下,当他们看到希望的晨光时,他们也会愿意,去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当然,也有些人,是永远叫不醒的。
比如我的二叔和二婶。他们被我断了财路,对我恨之入骨。他们在外面散布的谣言,也越来越难听。甚至有人说,我父亲的死,都和我有关,说是我这个“不孝女”把他气死的。
对于这些,我已经能做到心如止水。
我知道,我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我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父亲的在天之灵,就够了。
工厂的生意越来越好,我们甚至接到了几个国际品牌的代工订单。我决定扩大生产线,需要再投入一笔不小的资金。
我召集了所有股东开会,也就是大伯他们。我宣布了增资扩股的计划。
“按照目前的股权比例,我出资五百一十万,大伯和二叔,你们按比例,一共需要出资四百九十万。”
话音刚落,二叔就炸了。
“林岚,你又想耍什么花招?我们哪有那么多钱!”
“没钱,可以选择放弃增资。”我淡淡地说,“那么你们手里的股份,就会被稀释。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把股份卖给我,我按现在的市场价收购。”
他们这才明白我的真正目的。我是要用这种方式,把他们彻底地,从工厂里清除出去。
“你……你这是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啊!”二婶哭喊道。
“我是在给你们选择。”我看着他们,“是拿着一笔足够你们安度晚年的钱离开,还是守着一叠不断贬值的股权证书,等着它变成废纸。你们自己选。”
大伯沉默了很久,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岚岚,你就真的,一点旧情都不念了吗?”
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大伯,是你们,先不念旧情的。”
最终,他们选择了卖掉股份。签字那天,二叔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毒。他说:“林岚,你记住,你今天是怎么对我们的。你早晚会众叛亲-离,孤独终老!”
我没有理他。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这家工厂,才真正地,完完全全地,属于我了。
属于那个,曾经被这个家抛弃的,林岚。
第七章:最好的赞美
一年后。
江南的春天,总是来得特别早。厂区里那几棵老樟树,已经冒出了嫩绿的新芽。
扩建后的新厂房里,全新的自动化生产线正在高速运转。工人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而有序。空气里,不再是陈旧的霉味,而是充满了棉纱和机油混合的,充满活力的味道。
我站在二楼的巡视走廊上,俯瞰着这一切,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姐,欧洲那边的客户对我们上一批的样品非常满意,今天下了个大订单,比我们预期的还多百分之二十!”大伟跑到我身边,兴奋地汇报着,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光彩。
他现在是生产部的副主管,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他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游手好闲的堂弟,而是一个有担当,有能力的管理者。
“很好。”我点点头,“让大家注意品控,越是大的订单,越不能出岔子。”
“放心吧,姐!”他拍着胸脯保证。
正说着,我的手机响了,是奶奶打来的视频电话。
我笑着接通。屏幕上,是奶奶红光满面的脸。她身后,是老宅那个熟悉的院子,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也开花了。
“岚岚,今天周末,回家吃饭不?奶奶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好啊,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就回去。”我笑着答应。
“那你快点啊,大伟也回来,你大伯他们今天也过来。”奶奶絮絮叨叨地说着。
我愣了一下。
自从大伯和二叔卖了股份,我们就很少联系了。他们拿着那笔钱,在镇上开了个小超市,日子过得也算安稳。只是,心里的那道坎,似乎一直没过去。
挂了电话,我心里有些惴惴。不知道今天的这顿“团圆饭”,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傍晚,我回到老宅。
一进门,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一大家子人,竟然真的齐齐整整地坐在院子里。大伯和二舍看到我,表情有些不自然,但没有像以前那样充满敌意。他们的老婆孩子,也都对我露出了客气的微笑。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还是明叔打破了沉默。他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乐呵呵地说:“人齐了,开饭开饭!今天可是个好日子!”
饭桌上,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镇上的新闻,聊天气,就是没人提工厂的事。
酒过三巡,大伯突然端起酒杯,站了起来。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最后,他只是叹了口气,说:“岚岚,以前……是大哥不对。这杯酒,我敬你。”
说完,他一饮而尽。
我有些意外,也端起酒杯,回敬了他。
二叔也站了起来,他挠了挠头,难得地露出一丝窘迫:“那个……我超市里缺人手,前几天,你大伟弟弟过来帮了我两天忙,那小子,现在可真能干啊……这都是……都是你教得好。”
我看着他,笑了笑:“是他自己肯学。”
这顿饭,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和。那些曾经的怨恨,似乎都在这袅袅的饭菜香气里,慢慢地淡去了。
饭后,大家坐在院子里乘凉。镇上的电视新闻里,正在播放一则财经报道,讲的是国内几个优秀的女企业家。画面上,正好出现了宗馥莉的影像。
二婶看着电视,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哎,你们说,咱们家岚岚,现在是不是也跟这电视上的人一样,成女强人了?”
所有人都笑了。
大伟看着我,一脸认真地说:“姐,你知道吗?明叔以前说的那句话,我最近才算真明白。”
“什么话?”我问。
“就是那句,说‘六亲不认’是对你最好的赞美。”
他顿了顿,看着院子里这一大家子人,继续说道:“以前,我们都觉得,‘亲’,就是互相包庇,互相迁就,有好处一起占。现在我明白了,真正的‘亲’,是希望你变得更好,是希望这个家变得更好。你当初要是认了我们那些‘亲’,这个家,这个厂,就真的完了。”
“你对我们‘六亲不认’,是因为你心里,认着一个比我们这些亲戚更大的‘理’,认着一个能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的‘道’。”
“所以,姐,”他举起手里的茶杯,像是在宣誓,“这句‘六亲不认’,真的是我们能给你的,最好的赞美。”
他的话音落下,院子里一片安静。
大伯,二叔,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他们的眼神里,不再有怨恨和不甘,而是多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东西。
是敬佩,是信服,也是……真正的,家人的认同。
我看着他们,看着这满院的灯火,看着天上的月亮,眼眶突然就湿了。
我曾经以为,我回来,是为了复仇,是为了清算。
到头来才发现,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找回那个,我记忆中温暖的,有规矩,有希望的家。
而“六亲不认”,这句曾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的话,也终于在此刻,变成了我最荣耀的勋章。
它见证了我所有的孤独与坚持,也最终,为我赢回了所有。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