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机振了三下,我盯着转账页面里的一千元,嘴里蹦出一句没经过大脑的话。
“你要不要回来看看。”
手机振了三下,我盯着转账页面里的一千元,嘴里蹦出一句没经过大脑的话。
“回不起。”
这俩字像砂纸从嗓子眼蹭出来,把屋里仅有的风声都擦得生疼。
南方的冬天不结冰,风潮,钻窗缝,电饭煲的热气一团团地被扑散。
我正守着电脑回消息,指尖在键盘上敲得轻快,屏幕那头是催单的买家,是问尺码的,是叮嘱年货尽量年前到的,话尾都有小小的火星。
头顶吊扇慢吞吞转,墙角晾衣架上的暖色衣服挤成一片,像一朵迟疑的晚霞。
丈夫在门口拆快递,纸箱皮筋叮里咣啷,抬眼看我一眼,又低头把箱子码齐,动作稳当。
城中村的巷子只容两人并肩,正午也是半亮半暗。
楼下大嫂吆喝卖馄饨,尾音拖得很长,油星子在铁锅里噼里啪啦,像许多小愿望在冒泡。
短信又来了,省略号后面只有四个字。
“求你回家看看。”
这四个字不凶不急,像老屋门闩轻轻一搭,声音不大,却卡住了心门。
我家在北方,在一座老城的家属区里。
地图上,那片家属区是一小块灰白,冬天像是把时间冻住了。
小时候,屋里有只蓝边搪瓷缸,口沿磕了小口,喝水时唇一碰,总“咯噔”一下。
那只搪瓷缸后来成了我记忆里最响的器物。
母亲年轻时走路带风,冬天穿灰呢大衣,袖口翻出绒,洗衣服的手白里透红。
父亲话不多,人厚道,一双手像冬天的玉米棒子,干净,起茧。
他们那辈人,遇事先想“咋整”,再想“咋省”,最后才想“咋体面”。
家里有缝纫机,漆黑亮,母亲踩着踏板,能把旧床单改成衬衫,再把衬衫改成围裙,针脚密密,做出来“整漂亮”。
黑白电视是和街坊凑钱买的,抬回家的那天,院里人都来了,挤在门口,嘴里不停地“哎呀妈呀”,看雪花点里的身影,像看见了另一个世界。
过年时,父亲把凤凰牌自行车擦到能照人,车铃“叮当”一下,整条胡同都亮堂。
九十年代,彩电进了屋,摆在柜子上,仿佛家也高了半寸。
2000年前后,父亲单位换了新的上班证,他把那张塑封证翻来覆去看,笑着说“妥妥的”。
2008年,我在学校,回家过年那次,院里人围着电视看操场上的烟花,父亲说“这回咱也见世面了”,声音里像揣了一把热豆子。
后来我和丈夫南下。
我们背着双肩包,手里提个绿色帆布包,里头塞着半屋子的家当。
帆布包口用粗毛线缝了几道,是母亲站在门口叮嘱时的手忙脚乱。
她把一条灰蓝色粗线围巾塞我怀里,说“南方晚上也凉,这条围巾挡风”。
我把围巾围上,像把一个家扛到肩上。
后来搬租,保管箱子太紧,我怕围巾丢了,托母亲收回家,她又把它放在柜子里,隔几年拿出来晒晒。
南方的楼一幢挨一幢,我们租在城中村最里面的一间房,窗对窗,对面做小吃的阿姨凌晨四点起床和面。
她说话带着软劲儿,却听得懂我偶尔冒出来的东北词儿,她笑一句“你这‘咋整’的口气,听着就热闹”。
我在网上做客服,丈夫在快递站分拣,晚上回来,他抖抖肩上的汗盐,落一地,像小霜花。
日子不富,却没觉得寒酸。
我们把旧床单铺平整,买了个电饭煲,饭香一出,屋子就像生了火。
孩子出生后,夜里常哭。
丈夫半夜起来冲奶粉,不多话,把孩子贴在胸口轻拍,像一节无声的鼓点。
我趴在床边看他,心里的弦就松了一半。
五年没回家的时间,就在这样的日复一日里被拖长。
每年给父母打视频,父亲总把手机举太近,鼻尖都贴屏幕,母亲在旁抻他衣领,笑他“埋汰”。
他们问我工作咋样,我说“忙着呢”,尽量把小屋的杂乱关在屏幕外。
他们问孩子,眼睛里有灯。
母亲说“院里王婶的孙子会叫奶了”,说“那孩子可机灵”,眼神往我这边来,像从远处伸过来的手。
我说等我忙完这一阵就回去。
这一阵总是过不完。
2015年,手机里装进付款码,菜市场支起二维码牌子,买菜不用找零。
我第一次扫码买菜,心里挺美,觉得自己也跟上了新鲜。
春运抢票却总输,屏幕上“售罄”三个字像个冷笑话。
丈夫说“别着急,慢慢来”。
邻居阿姨在门口洗菜,抬头不疾不徐地说“姑娘,票抢不着还能坐大巴,实在不行再想别的路,回家的路,就图个心上踏实”。
这话说得轻,落心上却“砰”地响。
就在这时,母亲的短信来了,转账页面上闪着一千元。
我知道这钱是他们攒出来的。
他们那代人的“省”,往往不是对自己,是替你省。
看到一千元,我手心发热,脑子里却只剩“回不起”。
我心里的“回不起”,不是路费掏不起,也不是没地方去。
我怕回去之后,面对院里人一句“你们家姑娘在南边混得咋样”,脸上接不住,心里更慌。
我怕父亲把蓝边搪瓷缸递过来,我低头看见旧磕口,时间被磕碎,往外撒。
我怕自己对“体面”的拿捏不住,怕添一句“也就那么回事”的闲话。
这些怕,都是我自己想的。
第二天中午,我的快件里夹着一小包。
一看寄件人,是母亲。
拆开发现是一条灰蓝色围巾,旧了,边上有重新补过的线,还有一封信。
母亲写字不多,端正,用的是父亲当年单位发的稿纸,边角泛黄。
她说“院里老槐树今年叶子掉得早”。
她说“你爸爱用的那只搪瓷缸又磕了一道口,我让他换,他说还能使,说‘扛造’”。
她说“楼下王婶老耳背,见谁都喊我的名字,喊错了也好,热闹”。
她说“钱是俺和你爸攒的,你别嫌少,路上喝瓶水别省”。
她说“回不回,随你,别勉强”。
我把信折回去,指尖摸到“别勉强”,眼泪就下来了。
有些话写出来,是怕你误解,所以前头要加一个“别”。
我把围巾系在脖子上,布料贴着皮肤,像从很多年前走来的一个拥抱。
我忽然想起母亲在院里晾被子。
太阳不甚亮,风却正。
她拎起被子,在柳条上拍两下,灰扑起来,像一群小虫子从布里逃。
我在旁边蹦跶,脚底碎冰粒被太阳一照就化了皮,踩上去吱吱响。
父亲擦车铃时,拿出一块旧布,抹一抹,手背青筋立起,车铃响,院里人回头,夸一声“有滋啦”。
那些细碎的响声搭在一起,成了我的童年。
我坐在南方的屋里,忽然明白,所谓“回不起”,是我把“体面”看重了,把“人”看轻了。
父母不要我拿奖状回去,不要我穿光亮衣裳回去。
他们要的是站在门口,远远看见我。
他们要的是我进门把碗筷拿起来,把水龙头拧开,把菜洗干净,和他们一起把晚饭做完。
这有什么回不起。
我告诉丈夫,我要回去。
他点头,说“那就回去”。
他打开手机开始抢票,抢不到就换方案,抢半夜的,抢临客的,抢邻城的再转。
他一边抢一边嘟囔“妥妥的”。
我笑他学东北味儿不成调,他学得开心。
邻居阿姨在门口晾手,说“回就回,别拧巴,日子翻一翻就熟了”。
我点头,心里踏实一截。
元旦一过,终于抢到了票。
我们收拾屋子,把孩子的小书包里塞上厚袜子,再塞一袋橘子。
我把围巾围好,帆布包扛肩上,绿色包口处母亲的粗线还在,结打得很实。
上车那天,广州的天湿润,站里人潮像活水往北涌。
车厢空气有股辣香,是泡面和咸菜混出来的暖味。
孩子趴窗看外头蓝到发白的天,问我北方会不会下雪。
我说会。
他说雪是不是甜的。
我说不甜,冷。
他说冷的也好。
火车穿城过野,窗外景色像被人温柔地推着后背,只往前。
有人在过道打盹,有人抱行李笑着发消息,有人翻水果刀削苹果,香气弥漫到这节车厢的角落。
夜里过了两次站,汽笛拉长,像一声长吁。
我靠着窗,想着家里炕的温度,想着锅里咕嘟的豆角炖土豆。
天微亮时,窗外白了,地面像有人一夜铺了白毯。
孩子小声说“雪”。
我点了点头,心里那块沉着的东西忽然一轻。
到了站,出站口风更硬,像一掌拍来。
我把围巾拢紧,脚底下雪被人走出一道道暗线,黑里透亮。
公交站牌玻璃上起了雾,车来了,司机喊一声路名,声音干净。
到了家属区门口,铁门上挂着旧锁,门边槐树杆上钉着“注意用电”的牌子,油漆剥落,露出木黄。
院里有扫雪声,扫帚一下一下,雪端子翻起来,像鱼鳞被掀开。
母亲站在走廊里,身上围旧围裙,花色淡蓝格子,被洗得很软。
她看见我,先愣一秒,然后笑,眼尾开花。
她没喊我名字,伸手接过我肩上的帆布包,动作熟门熟路。
父亲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那只搪瓷缸,杯口冒白气,一看就是刚用开水烫过。
他把缸递给我,轻声说“喝点热的”。
这句话像把钥匙,把许多年的锁一并开了。
我接过缸,唇碰到磕口,心里那下“咯噔”没有疼,反倒稳。
屋里的摆设和记忆里差不多,电视换新款,墙上的全家福还挂着。
窗帘是母亲自己缝的,针脚整齐,帘角压着小铁夹,防风。
母亲叠被子的动作没变,抻角、压边、拍实,一气呵成。
她摸摸我围巾,说“颜色旧了些,我给你又拴了两圈线”。
我笑说“好”。
她转身进厨房,掀锅盖,一股蒸汽把她眼镜片蒙白。
父亲坐桌边,慢慢剥橘子,橘瓣一瓣一瓣递给孩子,孩子接一瓣吃一瓣,嘴边沾了汁,笑得耳朵都红。
我和母亲在厨房择菜,手指碰大白菜筋,发出清脆的“啪啪”。
她问“路上顺不顺”。
我说“顺”。
她说“你爸这两年眼睛花了点,手脚利落着,院里谁家水龙头漏了,他都去拧两下”。
她笑着说“人帮人,心里就不冷”。
她提起王婶,说“这人耳背了点,见谁都热乎,错喊也当是叫热闹”。
我听见院里车铃一响,声音清亮,一下把我拉回多年前的冬天。
丈夫在屋外看那辆老凤凰,漆面花了,他拿抹布擦,车铃给他一个脆生生的回应。
他说“这铃真好听”。
父亲在一边点头,说“妥妥的”。
我差点笑出声,心里踏实。
饭桌上,热菜一盘盘端上来,豆角炖土豆咕嘟咕嘟,回锅后味道正,蒸豆包蓬松,掰开冒白汽。
母亲往我碗里添饭,按住不让我客气。
她用饭勺在米上轻轻一压,说“吃,别省”。
我忽然觉得“省”这个字,在他们那里,是对自己,在我这里,常常错用到了亲人身上。
饭后,母亲拿出一本旧相册,照片边角卷了。
有我扎羊角辫的,有父亲推我坐在自行车横梁上的,有母亲抱一卷棉花去找人弹棉被的。
每一张照片里都有一件器物把时间定住,或者一只杯子,或者一束光。
我们这代人的时间,很多时候靠器物来对表。
孩子跑院里踩雪,邻居往这边看,有人认出我是老张家的姑娘,有人夸孩子眼睛像我。
一句“可机灵”落在我心尖上,像轻轻一弹。
夜里风更紧,屋里热气腾腾。
我躺在老屋炕上,手摸到床边那条围巾,它不扎人,像一条被岁月煮软的河。
我反复咂摸这次回来。
所谓“体面”,不是用来挡亲人的,是用来对自己说“我尽力了”的。
所谓“回不起”,不过是对自己这些年小心翼翼的一个误解。
第二天一早,母亲把豆包放上屉,揭盖时香气扑面。
院里有人来串门,带一把葱,说“顺道瞅瞅”。
大家在炕沿坐下,大事小事扯两句,天近中午,阳光把雪面照得刺眼,屋里暖,外头亮,日子有滋味儿。
邻居阿姨发消息问我到了没,我回了一个笑脸。
她回一句“回家就好,别整那么多心眼儿”。
我看着这几个字,心里像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午后阳光斜进屋,落在茶几上的茶渍边,亮亮的,像一圈温和的光环。
父亲从柜子里翻出一只老式收音机,旋钮上有磨痕,他把电池安上,转到本地频道,主持人的普通话带点方言味儿,听着踏实。
母亲收拾菜篮子,要去菜市场,我说我去。
我们把帆布袋背上,走出家属区,雪路被碾成细碎的潮,鞋底咯吱响。
菜市场门口的秤还挂在铁把上,秤砣磕在杆上发出清脆的“当啷”。
卖豆腐的师傅说“今儿豆腐嫩”,说话带笑。
母亲挑了两块,习惯性地问“能不能稍带个葱”,师傅摆摆手,说“带点,带点”。
我看她笑,心里泛起一股微暖。
回到家,院里的孩子们堆了一排小雪人,鼻子用红辣椒点着,远远看像一串圆脸的灯笼。
父亲拿出工具箱,要把门口那只松动的门轴拧紧。
他递给我钳子,让我扶着,我抓住那柄旧木把,手心被磨得暖。
门轴拧紧的那一刻,“吱呀”的声音变轻,像一声舒气。
丈夫把老凤凰的链条重新上油,手指被机油染黑,他笑,说“闹腾闹腾就好使”。
父亲笑,说“妥”。
孩子在旁边把一个破旧的铝盆翻过来拍鼓,拍得“咚咚”响,像给这院子打了个小小的节拍。
下午的时候,母亲把洗好的窗帘晾在屋檐下,风吹起一角,阳光把布上的格子照得明亮。
我搬凳子站上去帮她把夹子夹紧,脚扣住凳面,心里有一种稳稳的踏实。
邻居王婶拿着一把糖果来敲门,说“给孩子尝尝”,声音响亮又亲切。
我接过糖,谢她,她摆摆手,说“客气啥呀”。
她又冲我笑,说“你这姑娘,瘦巧,脸还是那张脸”,我点头,心里被抚了一下。
傍晚,母亲在厨房里调饺子馅,案板上的葱花混着猪肉的香气,刀起刀落,节奏匀。
我在一旁擀皮,手腕一圈圈转,面团慢慢散成小圆片,薄厚均匀,擀面杖在木板上发出“咕噜”的小声。
父亲在客厅把水烧上,水开的时候,壶盖跳两下,发出一个痛快的响声。
我看见蒸汽爬上窗,玻璃上凝成一朵一朵水花,像小小的冬花。
饺子下锅,一锅白汽腾起,锅里翻滚的声音像笑。
母亲用漏勺轻轻翻,怕粘,动作轻巧。
孩子围着锅边跳,说“嘎嘎香”,我笑他学我的口气。
饭桌边,我们不聊大话,聊院里新来的小猫,聊谁家窗户换了新玻璃,聊市场上哪家豆腐更嫩。
这些琐碎像米粒,合在一起就是饭。
饭后,父亲把搪瓷缸洗干净,倒扣在碗橱边,我听见“当”的一声,清脆,干净。
我把一千元悄悄放在母亲枕头下面。
她晚上翻出来,又塞回我手里,说“留着用”。
她说“钱捏在手里冷,花在该花的地方就暖和”。
我点头,明白她说的是心。
第三天,天放晴,雪面闪着亮点。
院里几个邻居借着日头在空地铺上棉被,木棍敲击的声音像轻快的鼓,小碎尘在阳光里舞。
父亲把小板凳搬到屋门口坐下,手里的剪刀咔哒咔哒裁旧报纸,用来垫碗。
我坐他身边,捧着搪瓷缸喝水,水面晃一圈小光,像一枚安稳的纽扣扣住心口。
他说“你们在那边辛苦,慢慢来就好”。
他说“家在这,心热”。
他的语气平平,我却听见里面那股绵长的力。
我看他额头上的浅纹,像浅浅的沟渠,岁月在里面走过,留下一点光。
下午我独自走到家属区外那条旧街。
街边的小卖部换了招牌,冰柜里堆满了饮料,柜台上仍然摆着几串糖葫芦,红亮亮的,像童年站成一排。
我买了一串,入口酸甜,舌尖像被轻轻叩了一下。
我想起小时候攒半天钢蹦儿,才舍得买一串,回家路上舍不得咬,怕掉。
如今我咬得干脆,心里却更舍得那时的慢。
回到院里,母亲正在给窗台上的君子兰洒水,叶片油亮,水珠在上面滚动,滴到花盆边缘,砸出小小的圆。
她抬头看我,说“冷不冷”。
我摇头,把围巾往上提一提,脸被暖了一半。
夜里我们把屋里的灯换成了省电灯泡,光不刺,暖黄,屋里像被小心端正了一下。
父亲把旧日历取下,换上新年的,第一页正好是雪景,白里透蓝,像窗外的延续。
我把那本旧日历收起来,塞进柜角,心里不忍扔掉这些纸上的光阴。
又过一天,母亲说去看我小学校门口的老槐。
我们走过去,操场边的栏杆被雪映得发亮,几只麻雀在枝头挪窝,扑棱一下又安静。
我伸手摸到槐树粗糙的皮,掌心被轻轻刮了一下。
母亲说“你小时候总在这树底下转圈,转得晕,笑得喘不过气来”。
我笑,说“那会儿不嫌冷”。
她说“人小心热,不怕”。
我点头,觉得这话简单,却准确。
回家的路上,遇见小学老师,她认出我,说“你长开了”。
她说“读书时做题认真,现在看着也像个稳当人”。
我礼貌地点头,心里生出一种被看见的小欢喜。
午后,父亲说“去库房拿点木板,给孩子做个小书架”。
我一听就乐,觉得这事儿像一束光。
他从堆里挑出几块直的,让我打下手,量尺、画线、锯木,木屑飞起来落到我靴面上,像一层淡淡的粉。
锤子敲钉子的时候,声音不急不缓,木头一寸寸被敲出形状。
孩子在旁边看,眼睛里亮晶晶。
一个小书架在傍晚立住了,四脚稳,边角被父亲用砂纸磨过,摸上去不扎手。
我们把几本绘本和我的旧连环画摆进去,书的背脊一排排,像坐直的背。
我想起当年拿着小人书蹲在炕沿,翻到彩色页,心里欢喜得不行。
那种欢喜在这一刻又站起来,且更踏实。
夜里,母亲把邻居送来的干玉米粒倒一碗,用搪瓷缸泡上,说明天熬粥。
她一边泡一边说“你这回回来了就好,心上不憋屈”。
我点头,轻轻说“哎呀妈呀,早该回”。
这句方言从嘴里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亲。
她笑,眼角的纹路像被灯光轻轻抚了一下。
那晚我睡得早,梦里是院里雪地里一排排脚印,从门口伸到槐树下,又从槐树下回到门口。
醒来时天蒙蒙亮,窗框里是一块浅蓝。
母亲在厨房里轻手轻脚,锅盖上抬起的白汽像一朵花慢慢绽开。
我披上外衣走出去,她递给我一碗粥,说“先暖暖”。
粥里有玉米的甜,有米的软,嘴里一口,心里也软。
吃过早饭,我去小卖部给邻居阿姨带了两袋南方特产,她接过,笑着说“你这闺女,有心气儿”。
她拍着我的手背,说“家在这,啥时候来都不晚”。
我心里又被轻轻拍了一下。
临近返程的前一天,父亲说“去把院口那条沟再清清,雪化了容易滑”。
我跟着他拿扫帚、小铁铲,沿着沟边把冰碴掀开,放到一边晒。
孩子在边上用树枝画圈,画一串串不规整的花,笑着叫我看。
我看着这院子里一地的细碎,觉得世界的温柔就在这些细碎里。
母亲在屋里把我这几天换下的衣服洗净,晾在热气里,衣摆轻轻摆。
她还把我小时候的围裙翻出来,笑说“你曾经硬要穿这个做饭”。
我帮她把围裙折好,放回柜子里,心里把那些小小的自尊温柔地抱了一下。
那天下午,母亲让我跟她一起给父亲的棉帽缝缝边。
我拿针,手法生疏,针脚不齐,她在旁边不说话,只是把线递过来。
我看她的手,手背上的青筋像被光轻轻照亮。
我学着她的样子,慢一点,再慢一点。
棉帽边一圈圈走下来,竟也像样。
她看了一眼,说“整得挺好”。
我心里一热,像被夸奖的孩子。
夜色早,院里灯一盏盏亮起来,暖黄的光把雪地映出柔亮的边。
邻家的狗在门口绕两圈,鼻子哼哼,像是问天冷不冷。
我在屋里收拾行李,帆布包口子还是那几道粗线,母亲在边上看着,时不时塞进一包葵花籽,一袋糖,一条围巾。
她把那条灰蓝围巾又递给我,说“这回你带着,别再搁在柜里”。
我点头,把围巾放在最上面。
父亲把那只搪瓷缸洗净,包在旧报纸里,非要塞给我,说“在那边泡茶也行”。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我知道,这缸不只装水。
翌日清晨,院里薄雾,雪地上像铺了层细绒。
母亲和父亲送我们到门口,脚步在雪里留下深深浅浅的印子。
邻居远远摆手,说“慢点走”。
孩子挽着母亲的胳膊,依依不舍。
母亲把他的小帽子往下拉了一拉,说“别冻着”。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下,心里忽然很平。
我知道,回程不是离开,是把心安放好,再走。
在车站排队的时候,广播一遍遍播着车次,声音里有一种忙碌的安定。
我抱着帆布包,手掌摸到那几道粗线,指肚磨过线头,像是在摸一条时间的纹理。
上车后,孩子靠在窗边,呼出的气在玻璃上化成雾,他用指尖画了一个笑脸。
我笑了,轻轻把他的头拢到我肩上。
火车开动,缓缓,车厢里的人各有心事,话不多,神态平和。
我从包里掏出那只搪瓷缸,倒了一点热水,杯口的磕口轻轻抵在唇边。
那一下“咯噔”在心底安静地响。
我忽然明白,所谓“回家”,不是把脚迈进门,是把心慢慢从风里收回来。
我把围巾又绕了一圈,靠在座位上,眼睛闭了一会儿。
窗外的雪野铺展开去,像有人用大手轻轻抚平的被褥。
我想到父亲院口扫雪的背影,想到母亲窗前晾衣的姿态,想到丈夫给老凤凰上油的手,想到孩子在雪地里画的圈。
这些画面像一串朴素的珠子,穿在一起,光不耀眼,却亮在心里。
我知道,许多路,绕来绕去,最后要回到那盏门口的灯下。
我也知道,“回不起”三个字,在这趟车上已经拆开,成了“回得起,只要迈步”。
火车的轰鸣稳稳地托着我前行。
我轻声说了一句“妥”。
我听见自己心里应了一声。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