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咸了淡了,而是多了一股极细微的姜味。那姜味被香菜和白胡椒的辛香包裹着,像个初来乍到又生怕扰了主人的远房亲戚,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旋即又缩了回去。
今天这碗鱼头汤,味道不对。
不是咸了淡了,而是多了一股极细微的姜味。那姜味被香菜和白胡椒的辛香包裹着,像个初来乍到又生怕扰了主人的远房亲戚,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旋即又缩了回去。
我老伴儿在世时,做鱼汤从不放姜。她说,好鱼吊的鲜,用不着那玩意儿去腥,那是对鱼的不尊重。
我端着碗,看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背影。她叫文秀,今年六十二,比我小三岁。穿着我买的碎花棉布围裙,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利落的发髻,几缕灰白的发丝垂在耳边,被厨房的蒸汽濡湿了,贴在皮肤上。
“老林,烫不烫?我给你盛了半碗,凉一会儿再喝。”文秀转过身,脸上带着点讨好的笑,眼角的皱纹像风干的橘皮。
我点点头,没说话,喝了一口汤。鲜,确实是鲜的,但和我记忆里的味道,隔了一层纱。
这挺好。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真的,挺好。
人到六十五,儿子有自己的家,女儿嫁去了外地,一年回不来两次。这套一百二十平的房子,白天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晚上静得能听见自己骨头缝里的风声。老伴儿走后那两年,我学着自己做饭,不是忘了放盐,就是把米饭煮成了粥。最怕的不是吃饭,是吃完饭,一个人对着满桌狼藉,电视开着,声音再大,也填不满屋子里的空。
找个伴儿吧。社区的老张头劝我。
我说,都这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
老张头嘿嘿一笑,说,老林,你这是没尝着甜头。找个知冷知热的,不是折腾,是给自己后半辈子找个依靠。
于是,就有了文秀。
是邻居王大妈介绍的。她说文秀也是个苦命人,老伴走得早,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儿子不成器,她不想跟着受累,就想找个搭伙的,安安稳稳过日子。
我们见了面,就在楼下的小花园。她话不多,一直低着头,不停地用手指搓着衣角。我说,我这情况,你也知道,房子是我的,退休金一个月七千多,够花。你要是愿意来,就住我这儿,吃穿用度,都算我的。你不用出钱,就当是……就当是帮我管个家。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感激,有犹豫,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像是认命的坦然。
“林大哥,我……我手脚还利索,家务活我都能干。”她声音很低。
就这么定了。她搬来那天,行李很简单,一个旧皮箱,一个帆布袋。我把朝南的次卧收拾了出来,换了新的床单被套。她看着,眼圈有点红。
“林大哥,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我摆摆手,想让气氛轻松点,“以后这就是你家了。”
她来了之后,这个家好像瞬间活了过来。地板永远是干净的,阳台上的花被侍弄得精神抖擞,我那几件穿了十几年的旧汗衫,领口都洗得雪白。每天下班点,厨房里准时飘出饭菜香。我不用再对着外卖单发愁,也不用再吃冷饭剩菜。
晚上,我们一人一个沙发,看着电视。她喜欢看家庭剧,家长里短,哭哭笑笑。我以前从不看这些,现在也跟着看,虽然记不住里面谁是谁,但听着那热闹的人声,心里就觉得踏实。
我感觉这样非常好。真的。
儿子林强打来电话时,我正和文秀看着电视里婆婆和儿媳妇吵架。
“爸,最近身体怎么样啊?”儿子的声音隔着电波,有点失真。
“挺好。吃得好睡得好。”
“哦……那饭谁给您做啊?”他问得状似无意。
我心里咯噔一下,看了一眼身边的文秀。她很识趣地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小了些。
“请了个保姆。”我撒了谎。这是我们早就商量好的,先不告诉孩子们,怕他们多想。
“保姆?多少钱一个月啊?靠不靠谱啊?现在骗老人的可多了。”儿子立刻警惕起来。
“靠谱,熟人介绍的。行了,你妈不在了,你倒比你妈还啰嗦。”我有点不耐烦。
挂了电话,我看着文秀,她正低头剥着一个橘子,把橘络一丝一丝撕得干干净净,然后把最肥的几瓣递给我。
“给,林大哥,吃橘子,败火。”
我接过橘子,塞进嘴里,很甜。但那股甜味,却没能压下我心里刚刚升起的一丝不安。我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事,可能没我想的那么简单。
没过几天,女儿林静的视频电话就打了过来。她嫁在深圳,工作忙,平时都是一周一个电话。这次隔了三四天,有点反常。
“爸,我哥说你请了个保姆?”林静的脸占满了手机屏幕,画着精致的妆。
“嗯。”
“爸,你一个人我不放心。那保姆住家吗?你可得留个心眼,身份证什么的都看了吗?”
“看了看了,你们就别操心了。我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让人骗的。”
“那可不一定,骗的就是你们这种觉得自己不会被骗的。”林-静的声音尖锐了些,“爸,下周末我回去一趟,正好有个项目在这边,我顺便看看你。”
我心里一沉。该来的,总会来。
我看着文秀正在拖地的背影,她的腰有些弯了,动作却不慢,一寸一寸,把木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我忽然觉得,我给她提供的这个“家”,其实更像一个随时可能被收回的,华丽的笼子。而我,就是那个看笼子的人。
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第一章
林静回来的那天,是个周六,天气很好。
我特意让文秀多做了几个菜,都是林静爱吃的。糖醋排骨,清蒸鲈鱼,还有一锅莲藕排骨汤。文秀的手艺没得说,排骨烧得外酥里嫩,汤汁酸甜适中,比外头馆子里的还地道。
门铃响的时候,文秀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她紧张地擦了擦手,“林大哥,是……是静静来了吧?要不,我先回屋?”
“不用。”我拉住她,“你是这个家的人,躲什么。丑媳妇总得见公婆,何况你又不丑。”
我开了门,林静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裙,拉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站在门口。她先是给了我一个拥抱,然后视线越过我的肩膀,落在了我身后的文秀身上。
她的目光,像一把手术刀,精准,锐利,带着审视的冰冷。
“爸,这位是?”她微笑着问,但那笑意没到眼底。
“这是文阿姨,来家里帮忙的。”我把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拿了出来。
文秀局促地在围裙上又擦了擦手,对着林静挤出一个笑容,“静静,你好。快,快进来坐。饭马上就好了。”
林静没动,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文秀,从她有些花白的头发,到她脚上那双我给她买的、已经有些旧了的棉拖鞋。
“阿姨好。”林静的声音客客气气,却透着一股疏离,“爸,我不是说了我回来吃吗,怎么还麻烦阿姨做这么多菜。在外面随便吃点不就行了。”
这话听着是体谅,实际上却是在划清界限。意思是,这是我的家,不是你的。你一个“帮忙的”,不用这么殷勤。
我心里有些不快,拉着林静进屋,“你文阿姨手艺好,你尝尝就知道了。一路累了吧,快坐。”
饭桌上的气氛,比我想象的还要尴尬。
我拼命地想活跃气氛,给林静夹菜,“尝尝这个排骨,你文阿姨做的,比你妈做的味道还正。”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林静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慢慢放下筷子,拿起纸巾擦了擦嘴。
“爸,我妈才走几年?”她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文秀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她端着碗,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碰到桌子。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有些语无伦次,“我就是说……”
“你不用说,我明白。”林静打断我,她看了一眼文秀,又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痛心,“爸,我们能单独聊聊吗?”
我还能说什么。
我跟着林静进了她的房间,她一关上门,所有的伪装都卸下了。
“爸!她到底是谁?”林静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质问像一团火,“什么保姆,你骗谁呢?哪有保姆跟主人一桌吃饭的?哪有保姆住在朝南的次卧,用着全套新被褥的?”
“她……”
“你别告诉我你跟她……你们住在一起了?”林静的眼睛红了,“爸,你怎么能这样!我妈的骨灰还没凉呢!你怎么能带一个不清不楚的女人回家?你对得起我妈吗?”
“你胡说什么!”我被她的话激怒了,声音也高了起来,“我跟你妈一辈子夫妻,感情怎么样你不知道吗?我现在一个人,孤单,想找个人做伴,说说话,有什么错?我犯法了吗?”
“找伴儿?爸,你都六十五了!你还想找什么伴儿?人家图你什么?不就图你这套房子,图你每个月的退休金吗?”林-静的情绪很激动,“你醒醒吧!别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你文阿姨不是那样的人!”我气得胸口发闷,“她人很好,很本分。我们说好了,就是搭伙过日子,她照顾我生活,我管她吃住,费用我全包。我们……我们跟夫妻两口子一样,但不领证,不牵扯财产。这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林静一屁股坐在床上,眼泪掉了下来,“爸,你糊涂啊!这种事说出去,我和我哥的脸往哪儿搁?人家会怎么说我们?说我们不孝,把自己亲爹推给一个外人照顾!说那个女人是,骗老头子的钱!”
“我过日子是过给别人看的吗?我舒不舒服我自己知道!”我指着门外,“你看看这个家,自从你文阿姨来了,哪里不比以前干净整洁?我吃的用的,哪样不是她操心?你们呢?你一年回来两次,你哥一个月来一趟,坐坐就走,你们谁真正管过我?”
这番话说得我气喘吁吁,心脏一阵阵发紧。
林静不说话了,只是哭。她哭得我心烦意乱。我知道她也是为我好,但她的好,像一件棉袄,在三伏天里,能把人活活捂死。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房间里只剩下她压抑的抽泣声。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声音沙哑:“爸,让她走吧。算我求你了。你要是缺人照顾,我给你请个正规的保姆,多少钱都行。或者……或者你跟我去深圳,我照顾你。”
我冷笑一声:“跟你去深圳?你那小两居的房子,我住哪?住客厅吗?你天天加班到半夜,谁照顾谁?林静,别说这些自欺欺人的话了。”
“爸……”
“行了,我累了。”我摆摆手,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空无一人,饭桌上的菜几乎没动,已经凉了。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没人开过火一样。
文秀房间的门紧紧关着。
我走过去,想敲门,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我能跟她说什么呢?说我女儿不同意?说让你受委屈了?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夜。
后半夜,我听见文秀房间的门轻微地响了一下,我赶紧闭上眼睛装睡。我感觉到她走到我身边,轻轻地给我盖上了一条毯子。那毯子,带着一股阳光和洗衣粉混合的味道。
然后,她又悄无声息地回了房间。
那一刻,我的眼睛有点酸。
第二天一早,林静拉着行李箱出来,眼睛还是肿的。她看我睡在沙发上,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但什么也没说。
文秀也起来了,在厨房里熬着粥。
“静静,吃了早饭再走吧,阿姨给你煮了小米粥。”文秀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不吃了,赶飞机。”林静冷冷地回了一句,换上鞋,头也不回地打开门。
“爸,我给你发了微信,你自己好好看看。”她丢下这句话,就走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整个屋子又恢复了死寂。
我拿出手机,点开林静的微信。是一条很长的文字,和几张照片。
文字大意是说,她托朋友查了这个文阿姨。她有个儿子,在外面欠了一屁股赌债,天天有人上门追债。她就是为了躲债,也是为了想办法弄钱,才出来“搭伙”的。
照片是偷拍的,一个流里流气的年轻男人,正被两个纹身的壮汉堵在墙角。
我看着那张照片,手开始发抖。照片里的那个年轻人,眉眼间,竟然和文秀有几分相像。
第二章
我把手机揣进兜里,像揣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文秀端着粥从厨房出来,看到我脸色不对,关切地问:“林大哥,怎么了?是不是没睡好,头不舒服?”
我看着她的脸,那张布满风霜却尽力想挤出温和笑意的脸,林静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人家图你什么?”“为了弄钱才出来搭伙的。”
“没什么。”我摇摇头,声音干涩,“粥……先放着吧,我没胃口。”
我站起身,走到阳台,拉开窗帘。晨光涌了进来,有些刺眼。楼下的小花园里,几个老伙计正在打太极,一招一式,缓慢而悠闲。我以前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但自从文秀来了,我连晨练都懒得去了。
是安逸磨掉了我的警惕心吗?
我不敢回头看文秀,我怕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虚。我也怕,我自己的眼神会泄露出怀疑和审判。
那一整天,我们俩几乎没有说话。
她像往常一样,打扫,洗衣,做饭。只是动作间,多了一份如履薄冰的谨慎。我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屋子里所有的声音。她拖地的声音,洗菜的声音,甚至她轻轻的叹息声。
每一个声音,都像在拷问我。
晚饭,她做了我最爱吃的红烧肉。肥瘦相间,炖得软糯入味。她给我夹了一块,放到我碗里。
“林大哥,尝尝。今天多放了点冰糖,你不是喜欢吃甜一点的吗?”
我看着碗里那块油光锃亮的肉,突然觉得一阵反胃。我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我不吃了。”
“怎么了?不合胃口吗?”她慌忙站起来,眼神里满是无措。
“文秀,”我终于鼓起勇气,叫了她的名字,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你……是不是有个儿子?”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和墙壁一样白。她放在桌边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是不是……在外面欠了钱?”我继续追问,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厉害,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文秀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看着我,眼里的光一点点暗淡下去。那眼神,像一盆被兜头浇灭的炭火,只剩下灰烬和绝望。
然后,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
只有一个字,却像一块巨石,轰然一声,砸碎了我这几个月来自我构建的,那个“挺好”的幻象。
原来,林静说的都是真的。原来,那些体贴入微的照顾,那些温言软语的陪伴,背后都明码标价,都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感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愤怒和羞辱交织在一起,让我几乎失去了理智。
“你……你为什么要骗我?”我指着她,手指都在发抖,“你接近我,就是为了我的钱,为了给你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还赌债,是不是?”
文秀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她没有辩解,只是不停地摇头,嘴里喃喃地说着:“不是的……林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我拔高了声音,几乎是吼了出来,“你告诉我,那是哪样!你敢说你没想过从我这儿拿钱吗?”
她被我吼得浑身一颤,像是被惊到的小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她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半天,最后,只说出一句:“我……我没想过要你的钱。一分都没想过。”
“没想过?”我冷笑,觉得这简直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那你图什么?图我这个老头子一身的病,还是图我这满脸的褶子?你别把所有人都当傻子!”
我的话像刀子,一句句扎在她心上。她的脸色越来越白,身体也开始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林大哥……”她扶着桌子,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我承认,我儿子不争气,他在外面……是欠了钱。我出来找活干,也是想……能帮他还一点是一点。但是,我跟你搭伙,我真的是……真的是想找个安稳的地方,好好过日子。我照顾你,是真心实意把你当亲人……”
“亲人?”我打断她,觉得这两个字格外刺耳,“我可没你这么会算计的‘亲人’!”
说完这句话,我摔门进了自己的卧室,把门反锁。
我背靠着门板,身体无力地滑坐到地上。我能听见门外,她压抑的、绝望的哭声。那哭声,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着我的心脏。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外面的哭声渐渐停了。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毫无睡意。这间屋子,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我甚至能听到隔壁房间,文秀辗转反侧的声音,和她极力忍耐的抽噎。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我气她骗我,更气自己识人不清。我以为我找到了晚年的慰藉,结果却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一个被欲望和孤单冲昏了头脑的老糊涂。
后半夜,我听见隔壁房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在收拾东西。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要走?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竟然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是一阵莫名的恐慌。
我竖起耳朵听着,听见拉杆箱轮子在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很轻,很慢,生怕吵醒我。然后,是开门的声音,关门的声音。
一切又归于平静。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冲到客厅。
客厅里空荡荡的,饭桌上,那盘几乎没动的红烧肉还放在那里,肉冻已经凝结成一层白色的油。
我冲到次卧门口,门虚掩着。我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一块豆腐干。床头柜上,放着一把钥匙,和一个小小的布包。
我走过去,打开那个布包。
里面是一沓钱,有新有旧,被一根橡皮筋捆着。我数了数,一共三千块。布包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字迹很娟秀,但有些地方因为泪水的浸染而模糊了。
“林大哥:
对不起,我骗了你。
我走了。这三个月,谢谢你的照顾。你是个好人。
这三千块钱,是我来之前身上所有的积蓄。我知道不够付这几个月的吃住,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务必要收下。我没有想过要你的钱,真的。
我那个没出息的儿子,我会自己想办法。
你保重身体,记得按时吃降压药,胃不好,别吃凉的。
文秀 留”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手抖得厉害。那几行字,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眼睛里。
我环顾这间屋子,衣柜门上,还挂着我给她买的那件碎花围裙。窗台上,那盆被她养得油绿的吊兰,正垂下长长的枝叶。
所有的一切,都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可是,人已经走了。
我突然觉得,这个一百二十平的房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空得让人心慌。
第三章
文秀走了之后,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房子还是那个房子,只是太安静了。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电视开着,声音调到最大,却依然觉得四面八方都是空洞的回响。厨房的灶台冷冰冰的,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我又开始吃外卖,油腻的饭菜吃到嘴里,味同嚼蜡。
我把那三千块钱和纸条,一起锁进了抽屉。我没脸花那钱。
儿子林强来看过我一次。他一进门,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变化。
“爸,那个……文阿姨呢?”他一边换鞋,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
“走了。”我淡淡地说。
林强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走了好,走了好。爸,我就说那种来路不明的女人不靠谱吧。你没吃亏吧?钱财没什么损失吧?”
“没有。”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你和你妹妹,是不是早就查过她了?”
林强眼神闪躲了一下,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爸,我们也是为你好!怕你被骗!现在社会多复杂,人心隔肚皮,我们不帮你把把关怎么行?”
“把关?”我冷笑一声,“你们是把她当贼一样防着吧?”
“爸,你怎么说话呢?我们还不是关心你!”林强有点急了,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茶几上,“这里面有五万块钱,密码是您生日。您要是想请保姆,就请个正规中介的,咱不差那点钱。别再找那些乱七八糟的搭伙老伴了,行吗?”
他把“搭伙老伴”四个字咬得特别重,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我看着那张银行卡,觉得无比刺眼。
“钱你拿回去。”我说,“我用不着。我还没到要靠你们接济的地步。”
“爸,你这人怎么这么犟呢!给你钱你还不要!”林强的口头禅又冒了出来,“你真是老糊涂了,拎不清爽!”
“我拎得清!”我猛地站起来,指着门口,“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林强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愣了几秒钟,气呼呼地拿起卡,“行行行,我走!我不管你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到时候被人骗光了房子,可别来找我哭!”
他摔门而去,巨大的关门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震荡,久久不散。
我跌坐回沙发,捂住了脸。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气儿子,还是在气自己。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的情感和陪伴需求,是可以被金钱量化的。五万块钱,买断我的念想,堵住我的嘴,让我安安分分地做一个“不给儿女添麻烦”的孤寡老人。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回三十多年前,我和老伴儿刚搬进这个房子的时候。那时候林强和林静都还小,在屋子里疯跑。老伴儿系着围裙在厨房做饭,饭菜的香气飘满了整个家。她回头冲我笑,说:“老林,搭把手,把碗筷拿一下。”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身上,温暖而明亮。
我伸出手,想要去抓住那束光,却抓了个空。
我从梦中惊醒,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我背过身去,用力揉了揉眼睛。我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床头柜上,老伴儿的黑白照片。她依然在笑,温柔地看着我。
我拿起相框,用袖子轻轻擦拭着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这是我紧张或心烦时下意识的小动作。
“秀芳啊,”我对着照片喃喃自语,“我是不是……做错了?”
照片里的人,没有回答。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浑浑噩噩。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到天亮。血压也开始不稳定,头总是晕乎乎的。
社区的老张头来看我,见我这副样子,吓了一跳。
“老林,你这是怎么了?文秀呢?怎么不见她?”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老张头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拍大腿:“哎呀!老林啊老林,你这次可是办了件糊涂事!你那俩孩子,也是瞎胡闹!”
“他们也是为我好。”我替孩子们辩解,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好个屁!”老张头是个直性子,“他们那是自私!他们怕的不是你被骗,是怕自己的脸面不好看,是怕家产旁落!他们根本不懂你想要什么!”
他抽了口烟,继续说:“我跟你说,文秀那个女人我见过几次,看着就是个老实本分的人。谁家还没点难处?她儿子不成器,是她的错吗?她出来搭伙,想找个依靠,顺便赚点干净钱,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倒好,一句话就把人给逼走了。”
老张头的话,像一把锥子,扎在我心上最软的地方。
“那……我现在怎么办?”我茫然地问。
“找啊!”老张-头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人是你气走的,你就得负责把人给找回来!一个大男人,敢作敢当!你问问你自个儿的心,你是不是离不开她了?”
我离不开她了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没有她的日子,饭菜是凉的,屋子是空的,心也是慌的。我想念她做的鱼头汤,想念她在我看电视睡着时给我盖上的毯子,想念她絮絮叨叨提醒我吃药的声音。
那些曾经被我视为理所当然的日常,如今都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求。
“我去哪儿找她?”我苦笑,“她纸条上什么都没说。”
“你不是有介绍人王大妈的电话吗?去问问她!”老张头给我打气,“快去!别磨蹭了!再磨蹭下去,人真跟别人跑了,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我被他骂得一激灵,像是突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对啊,我怎么把王大妈给忘了!
我手忙脚乱地翻出手机,通讯录里划了半天,才找到王大妈的号码。我的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按了好几次才拨通。
“喂,王大妈吗?我是老林啊……”
电话那头,王大-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意外,也有些疏远。
“哦,是林大哥啊,有事吗?”
“王大妈,我想问问……文秀她,她现在在哪里?她还好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老林啊,”王大妈叹了口气,“你还找她干什么?人家已经被你伤透了心了。她跟我说,这辈子再也不想见你了。”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第四章
“王大妈,你……你把她的地址告诉我,行不行?我……我想当面跟她道个歉。”我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
“道歉?”王大妈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嘲讽,“老林,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伤痕,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文秀那个人,心软,但也犟。她跟我说,她从你家出来,感觉天都塌了。她觉得自个儿脏,不干净,没脸见人。”
“我……我当时是在气头上……”
“气头上就能那么伤人吗?”王大-妈打断我,“她儿子是不争气,可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能怎么办?她没偷没抢,想靠自己力气给儿子还债,想给自己找个安稳的晚年,她有什么错?你们一家人,把她当贼一样审,当骗子一样防,她心里能好受吗?”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扇了几个耳光。
“她现在在哪儿?”我又问了一遍,声音沙哑。
王大妈又沉默了。我能听到电话里她沉重的呼吸声。
“她在城南的一家小餐馆里洗碗。”过了很久,她才说,“在和平路,叫‘老地方家常菜’。一天干十几个小时,一个月三千块钱,包吃住。住就是地下室,又潮又暗。她有风湿,一到阴雨天就腿疼得厉害。”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想象着那个场景:昏暗油腻的后厨,堆积如山的碗碟,文秀弯着腰,把那双本该被人呵护的手,浸在冰冷的洗碗水里。一想到她那双有风湿的腿,在潮湿的地下室里会怎样疼痛,我的心就一阵阵地抽紧。
“老林,”王大-妈的声音放缓了些,“我知道你也不是个坏人。你要是真有心,就去看看她吧。但别抱太大希望。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结能不能解开,就看你自己了。”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窗外。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不大,淅淅沥沥的,敲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焦虑配雨夜,老天爷都懂。
我不能再等了。
我抓起外套和雨伞,也顾不上换鞋,穿着拖鞋就冲出了门。
我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和平路。雨越下越大,车窗外的街景变得模糊不清,霓虹灯在雨水中化开,变成一团团斑斓的光晕。我的心,比这天气还要焦躁。
“老地方家常菜”。我在路边找到了那家小小的餐馆。门脸不大,灯光昏黄,在雨夜里透着一股疲惫。
我付了钱,撑开伞,站在餐馆对面的马路边。我不敢进去。我怕看到她,又怕看不到她。更怕她看到我,会是怎样的反应。
我像个做贼的,在雨里站了很久,直到浑身都快湿透了。
晚上九点多,餐馆快打烊了。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餐馆的后门走了出来。是文秀。
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工作服,外面套着一件不合身的旧雨衣。她比在我家时,瘦了,也憔悴了许多。头发随便扎在脑后,脸色蜡黄,走路的时候,一条腿似乎有点跛。
她提着一个垃圾袋,走到后巷的垃圾桶旁,把垃圾扔了进去。然后,她扶着墙,慢慢地捶着自己的腰和腿。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疼得无法呼吸。
我再也忍不住了,收起伞,快步穿过马路,朝她走去。
“文秀!”我叫了她一声。
她听到声音,猛地回过头。当她看清是我时,整个人都僵住了。她脸上的惊讶,迅速被惊恐和抗拒所取代。
她转身就想走。
“文秀,你别走!”我几步上前,拉住了她的胳-膊。她的手臂很凉,隔着湿冷的雨衣,我都能感觉到她的颤抖。
“你放开我!”她挣扎着,声音里带着哭腔,“你来干什么?来看我笑话吗?”
“不是的!文秀,你听我解释!”我急切地说,“那天……那天是我混蛋!我说错了话,我对不起你!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回去?”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悲凉和自嘲,“回哪儿去?回你那个随时可以把我赶出来的家吗?林大哥,不,林先生,我高攀不起。我就是个洗碗的,我配不上你那干净的房子。”
“文秀,你别这么说……”
“我说的都是实话!”她用力甩开我的手,后退了两步,与我保持着距离。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一缕缕地贴在额头上,她看起来狼狈又倔强。
“林先生,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你想要的是一个免费的保姆,一个不花钱的陪伴。我想要的,是一个家,一个能让我安心的地方。我们想要的,根本不一样。”她看着我,眼睛在雨夜里,亮得惊人,“我已经想明白了,靠谁都不如靠自己。虽然在这里洗碗很累,住在地下室很潮,但我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我睡得踏实。”
她的话,字字诛心。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是啊,我最初不就是打着“搭伙过日子,费用我全包”的如意算盘吗?我自以为是的“慷慨”,在她看来,或许就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
雨下得更大了,我们俩都成了落汤鸡。
餐馆里走出一个胖胖的厨师,看到我们,嚷嚷道:“文大姐,干嘛呢?还不赶紧进来,跟这淋雨!这位是?”
“没……没什么,一个问路的。”文秀慌忙说,然后对我低吼了一句,“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说完,她一瘸一拐地,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餐馆后门。那扇破旧的铁门,在我面前“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站在瓢泼大雨里,浑身冰冷。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人。
第五章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一进门,黑暗和冰冷的空气就将我吞噬。我没有开灯,摸索着走到沙发边坐下,任由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汇成一小滩。
文秀的话,一遍遍在我耳边回响。
“我想要的,是一个家。”
“我挣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原来,我自以为是的安排,在她看来,不过是一场不对等的交易。我给了她一个住处,却没给她一个“家”的感觉。我包揽了所有费用,却也剥夺了她作为这个家一份子的尊严和价值感。
我错了,错得离谱。
第二天,我发起了高烧。淋了雨,加上心情郁结,身体一下子就垮了。我躺在床上,浑身忽冷忽热,头痛得像要裂开。
我想喝水,挣扎着想坐起来,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喉咙干得冒烟,我只能绝望地躺着。
这时候,我多么希望有个人在身边。哪怕只是递给我一杯水。
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又被手机铃声吵醒。是林静。
“爸,你声音怎么了?感冒了?”她的声音充满了担忧。
“嗯……发烧了。”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严重吗?吃药了吗?家里有人吗?”她一连串地问。
“没事……吃了药了。”我撒谎,我不想让她担心,更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她觉得我是因为赶走了文秀才落得如此境地。
“爸,你一个人我不放心。我哥呢?让他过去看看你!”
“不用,他忙。我睡一觉就好了。”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远水解不了近渴。他们再关心,也只是电话里的几句问候。而那个能在我生病时递上一杯热水的人,已经被我亲手推开了。
我在床上躺了两天,靠着喝自来水,和床头柜里剩下的一点饼干撑着。烧退了一些,但人还是虚脱的。
我挣扎着爬起来,想去厨房烧点热水喝。
屋子里一片狼藉。沙发上搭着我那天穿回来的湿衣服,茶几上是吃剩的外卖盒子,已经发出了馊味。
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个蔫了的苹果。
我突然想起,文秀在的时候,冰箱永远是满的。她会把蔬菜用保鲜膜包好,分门别类地放着。她说,这样不容易坏,也方便拿。
我的视线,落在了厨房角落的一个小布袋上。那是文秀用来装干货的。我走过去,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它。
里面不是什么香菇木耳,而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我的旧衬衫。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件格子衬衫,穿了很多年,袖口都磨破了。我本想扔掉,是文秀收了起来。我当时还笑她,说这破衣服留着干嘛。
我展开那件衬衫,发现磨破的袖口,已经被她用心地缝补好了。针脚细密,平整,几乎看不出是补过的。在衬衫的口袋里,我还发现了一张小纸条,是医院的缴费单,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日期是我上次去复查高血压的日子。
那天我忘了带够现金,是文秀悄悄去帮我垫付了。她回来后什么也没说,我也就忘了这件事。
我拿着那件衬衫,看着那张缴费单,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我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任由泪水模糊了视线。
这哪里是什么保姆,哪里是什么搭伙的。这是在当家人,当妻子一样地在照顾我啊。而我,却用最刻薄的语言,把她伤得体无完肤。
我真是个混蛋。
我擦干眼泪,做了一个决定。
我必须把她找回来。无论用什么方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这一次,不是为了找个保姆,也不是为了找个排解孤单的伴儿。我是想找回我的家人,找回这个家的女主人。
我先去了一趟银行,把我名下的大部分积蓄,都转到了一个新开的账户里,然后去公证处,做了一份财产公证。我把这套房子,明确地留给了林强和林静。
然后,我又去了一趟民政局,咨询了关于老年人再婚的相关手续。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对着镜子,把头发梳理整齐。镜子里的我,虽然憔-悴,但眼神里,有了一种久违的坚定。
我再次来到和平路,来到那家“老地方家常菜”。
这次,我没有在外面等着。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第六章
餐馆里正是饭点,人声鼎沸。
我一眼就看到了在后厨门口忙碌的文秀。她正把一摞洗干净的盘子,小心翼翼地放进消毒柜。她的动作很慢,每放一个,都要直起腰捶捶后背。
我穿过拥挤的食客,径直朝她走去。
“文秀。”
她听到声音,回过头,看到是我,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变成了戒备。她下意识地想躲,我却先一步堵住了她的去路。
“你……你怎么又来了?”她压低声音,眼神里带着一丝哀求,“我求求你,你走吧,别让我难做。”
“我不走。”我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文秀,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家?”她自嘲地笑了,“我没有家。”
“你有。”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塞进她手里。不是次卧那把,是这个家的大门钥匙。
“文秀,跟我回去。这一次,不是搭伙,不是帮忙。我想请你,做这个家的女主人。”
她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手里的钥匙,像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周围的嘈杂声仿佛都远去了,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文秀,我们去登记吧。”我一鼓作气,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你可能不信。但我说的都是真的。房子,我已经做了公证,以后是孩子们的。我的退休金,以后我们一起花。我不想再一个人了,我想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妻子,一个法律承认的家人。你……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文秀彻底呆住了,她张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你……你儿子女儿……他们……”
“他们是我儿子女儿,但我的生活,我自己做主。”我说,“家是讲情的地方,不是讲理的法庭。可人老了才发现,有时候情也需要理来撑腰。我已经把‘理’都给了他们,剩下的‘情’,我想留给我自己,也留给你。”
这是我想了一夜才想明白的道理。孩子们的担忧,无非是财产。我把财产问题解决了,他们就再也没有理由干涉我的生活。
文秀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
这时,那个胖厨师又出来了,看到我们拉拉扯扯的样子,皱起了眉头:“文大姐,怎么回事?这人谁啊,老来烦你!”
“他……他是我……”文秀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是她老伴儿!”我抢过话,大声说,“我来接我媳妇儿回家!”
我这一嗓子,把整个餐馆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好奇地看着我们。
文秀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又羞又急,拉着我的衣角,“你……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文秀,跟我走。别在这受苦了。”
“可是我的工作……”
“辞了!我养你!”
胖厨师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反应过来,对着文秀说:“文大姐,这……这是真的啊?你老伴儿找来了?”
文秀低着头,没承认,也没否认。
我直接拉着她,对胖厨师说:“师傅,不好意思,她今天不干了。这个月工资多少钱,我替她结了。”
说完,我也不管别人什么反应,拉着文秀就往外走。
她半推半就,被我一直拉到了餐馆外面。站在街边,她才甩开我的手,脸上带着三分羞涩,三分埋怨,还有四分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你……你疯了!”她跺了跺脚。
“我是疯了。”我看着她,认真地说,“你要是不跟我回去,我可能就真的疯了。文秀,再信我一次,行吗?”
她看着我,不说话,只是眼泪不停地流。
我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想帮她擦,手伸到一半,又觉得不妥,就把纸巾递给了她。
她接过去,擦着眼泪,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嗯。”
虽然声音轻得像叹息,但我听到了。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亮了。
我给儿子林强打了个电话,让他和林静马上回家,说有重要的事情宣布。
我带着文秀回到家,一进门,她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有些手足无措。
“去……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我说,“你的东西,我都没动。”
她点点头,走进了次卧。
没多久,林强和林静就前后脚地赶到了。林强是自己开车来的,林静大概是接了电话就直接从公司打车过来的,脸上还带着疲惫。
他们看到我,又看到从次卧里走出来的文秀,脸色都变了。
“爸!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又把她给找回来了?”林强第一个发难。
“爸,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林静也皱起了眉头,眼神里充满了失望。
我没理他们,而是拉着文秀的手,让她在我身边坐下。她的手很暖,不再是刚才那般冰冷。
“都坐吧。”我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语气平静。
等他们都坐下,我从抽屉里拿出那份公证书,和我的户口本,放到了茶几上。
“今天叫你们回来,是通知你们两件事。”
我清了清嗓子,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
“第一,这套房子,我已经做了财产公证,在我百年之后,由你们兄妹二人平分继承。我的存款,也大部分转到了你们的名下。这份公证书,你们可以拿去看。”
林强和林静都愣住了,他们对视一眼,拿起了那份公证书。
“第二,”我顿了顿,握紧了文秀的手,“我明天,就要和你文阿姨,去民政局登记结婚。从今往后,她就是你们的母亲,是这个家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我希望你们,能尊重她,就像尊重我一样。”
整个客厅,陷入了一片死寂。
第七章
林强最先打破了沉默。他把公证书“啪”地一声拍在茶几上,眼睛瞪得像铜铃。
“爸!你这是干什么?用房子和钱来换我们同意?你这是在收买我们吗?我们是那种人吗?”他气得脸红脖子粗。
林静也开口了,她的声音比林强冷静,但更伤人:“爸,你觉得这样做,我们就会开心吗?我们担心的从来都不是钱和房子,我们是担心你!你跟一个知根知底的人结婚也就算了,可她……她儿子是那个样子,以后这就是个无底洞!你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文秀坐在我身边,浑身僵硬,脸色苍白。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在我的掌心里变得冰冷,并且试图挣脱。
我用力握住她,不让她退缩。
我看着我的儿子和女儿,这两个我一手带大的孩子,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他们不是坏,他们只是被世俗的观念和对未知的恐惧绑架了。
“你们说完了吗?”我平静地问。
他们都看着我,不说话。
“说完了,就听我说。”我深吸一口气,“第一,我不是在收买你们。我做财产公证,是想告诉你们,我对你们的爱和责任,尽到了。同时,也是为了保护文秀,让她以后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堂堂正正地生活在这里,而不是被人指指点点,说她图我的家产。”
“第二,关于文秀的儿子。”我转向林静,“你说那是无底洞。没错,也许是。但人生在世,谁家没点难处?你妈当年生病,花了多少钱,是不是无底洞?我不也一样没放弃吗?因为她是我妻子,是我的责任。现在,文秀马上也要成为我的妻子,她的难处,就是我的难处。我会和她一起面对。但你们放心,我不会用你们的钱,我有我的退休金,我有我的底线。”
我的话,让林强和林静都沉默了。
我能看到林静的眼圈红了,她大概是想起了她母亲生病时,夜守在医院的情景。
“最后,”我看着他们,声音放得更缓,也更重,“我老了。我需要的,不是银行卡里不断增加的数字,也不是一年几次的电话问候。我需要的,是一个能在我半夜咳嗽时给我递杯水的人,一个能在我忘了吃药时提醒我的人,一个能陪我看看电视、说说话的人。这些,你们给不了我。不是你们不孝顺,是你们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我理解。所以,我也请你们,理解我。”
说完这番话,我感觉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客厅里,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滴答,滴答,像是在度量着我们之间这漫长而尴尬的沉默。
过了很久,林静低着头,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擦了擦眼角。
她站起身,走到文秀面前。
文秀紧张地看着她,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林静看着文秀,看了很久,然后,她轻轻地鞠了一躬。
“文阿姨,之前……对不起。我爸他……以后就拜托您了。”
她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但很真诚。
文秀愣住了,她没想到林静会是这个反应。她慌忙站起来,手足无措地说:“不……不客气……应该的……静静……”
林强看着他妹妹,又看看我,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他张了张嘴,那句“爸,你糊涂啊”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重重地叹了口气。
“行了!你们自己的事,自己决定吧!我不管了!”他站起身,朝门口走去,“我公司还有事,先走了。”
他走到门口,手已经放到了门把手上,却又停住了。他没有回头,只是闷声说了一句:
“那个……明天……要不要我开车送你们去?”
我笑了。我知道,这个别扭的儿子,他妥协了。
“不用了,我们自己去。”我说。
林强“嗯”了一声,拉开门走了。
林静又坐了一会儿,和文秀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比如天气,比如我爸的口味。气氛虽然还是有些尴尬,但已经没有了之前那种剑拔弩张的对立。
临走时,林静对我说:“爸,你的决定,我还是保留意见。但……只要你觉得幸福就好。”
送走孩子们,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和文秀对视着,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如释重负。
“他们……同意了?”文秀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他们同不同意,不重要。”我拉着她坐下,“重要的是,我们决定了。”
她看着我,眼里的泪水又涌了上来,但这次,不是悲伤,也不是委屈。
“老林……”她哽咽着,叫了我一声。
“哎。”我应着。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阳光透过窗户,在木地板上洒下金色的光斑。
我和文秀,都换上了新衣服。我穿了件深蓝色的夹克,她穿了件红色的呢绒外套,映得她脸色都红润了不少。
我们没有让林强送,自己坐公交车去了民政局。像所有普通的年轻人一样,排队,填表,拍照。
拍照片的时候,摄影师说:“大爷大妈,靠近一点,笑一笑。”
我看着身边的文秀,她有些紧张,笑容很僵硬。我悄悄伸出手,在下面握住了她的手。
她转头看我,我冲她笑了笑。
她的笑容,一下子就变得自然了,温婉了。
咔嚓一声,我们被定格在了那个小小的红色背景布前。
拿到那两个红本本的时候,我的手都在抖。我活了六十多年,从来没觉得一张纸,有这么重的分量。
从民政局出来,阳光灿烂得有些晃眼。
“我们……回家吧。”文秀轻声说。
“好,回家。”我看着她,郑重地说。
回到家,文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系上那件碎花围裙,走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就飘出了饭菜的香气。
晚饭,依然有鱼头汤。
我喝了一口,还是有那股熟悉的,淡淡的姜味。但这一次,我没有觉得它违和,反而觉得,这股味道,让汤更鲜,也更暖了。
我看着对面正在给我夹菜的文秀,她穿着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挽着,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
电视里放着晚间新闻,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填补了屋子里所有的安静角落。
我忽然觉得,这,才是一个家真正的味道。不是回忆里的味道,也不是金钱堆砌出来的味道,而是两个人,一间屋,三餐四季,平淡相守的味道。
这样,就很好。
真的,很好。
来源:机智的麻酱Ol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