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水珠顺着肥厚的叶片滚落,在暗红色的花盆边沿积成一小汪,像清晨的露。
1
小琴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在给窗台那盆君子兰浇水。
水珠顺着肥厚的叶片滚落,在暗红色的花盆边沿积成一小汪,像清晨的露。
「哥,你那破房子,到底还卖不卖?」
她的声音像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传来,穿过信号的嘈杂,带着一股子不耐烦的金属质感。
我没作声,只是用指尖轻轻抹去叶片上的一点灰尘。
那灰尘是北京的,带着干燥的风和若有似无的汽车尾气的味道。
「又在装听不见?我跟你说,张阿姨的儿子,就是搞中介的那个,说咱们那片儿最近又要涨了。你那套小院子,挂出去至少能卖到八位数。八位数啊,哥!你守着那堆破砖烂瓦,图什么?」
图什么?
我也问过自己。
或许是图那院子里老槐树的影子,夏天的时候,它会把阳光筛成一片片细碎的金子,洒在青石板上。
或许是图那屋檐下的一对燕子窝。每年春天,它们都会准时回来,叽叽喳喳,带来一屋子的生机。
又或许,只是图一个念想。
一个关于过去,关于某个人的,不愿被惊扰的念想。
「那房子,不卖。」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像被风吹了很久的旧木头。
「租着呢。」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夸张的吸气声,像是要把整个听筒都吸进去。
「租?哥,你别告诉我,你还租给那个姓林的小子呢!他都毕业多少年了?五年?六年?」
「十年了。」我平静地纠正她。
「十年!」小琴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像是指甲划过玻璃,「十年你都没涨过房租?你当你是开善堂的吗?现在的房租什么价钱你不知道?你那地段,那面积,一个月租一万五都是少的!你收他多少?还是八百?」
八百。
一个在这个城市里听起来像个笑话的数字。
连一个地下室的床位,恐怕都不止这个价钱。
「哥,你是不是老糊涂了?那钱够干嘛的?水电费都不够吧!你图他什么?图他逢年过节给你提一兜水果?还是图他帮你打扫院子?你请个保姆都比他强!」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进我平静的心湖,激起一圈圈涟漪。
但我没有反驳。
因为她说的,好像都对。
可她不知道,林舟从来不送水果。
他只是会在每个下雪的清晨,在我出门之前,把院子门口到胡同口的那一小段路,扫得干干净净,露出青灰色的砖石地面。
他会在我那把用了二十年的藤椅扶手松动时,用细细的麻绳,一圈一圈,缠得结结实实,比新的还要牢靠。
他会在我咳嗽的夜里,默默地在我的门把手上,挂上一袋刚熬好的冰糖雪梨。温热的,透过薄薄的塑料袋,暖着我的手心。
这些事情,值多少钱?
我算不清。
「你听没听我说话啊?」小琴在那头不依不饶。
「听着呢。」我说,「小琴,这事你就别管了。房子是我的,我有数。」
「你有数?你有什么数!我看你就是被他灌了迷魂汤!一个穷学生,能有什么好心眼?他就是拿捏住你心软!白占你便宜!」
我沉默着,挂断了电话。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像一块脏了的旧桌布。
君子兰的叶子,绿得有些发暗。
我忽然觉得有些累。
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心。像一只被抽空了气的皮球,软塌塌的,提不起劲。
小琴的话,像一根细小的针,扎破了我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
白占便宜吗?
我看着这间宽敞明亮的公寓,窗明几净,一切都井井有条。
可我总觉得,这里不像家。
它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时间流逝的声音,沙沙的,像沙漏里的沙。
而那个被小琴称为「破房子」的小院,才是我心里的根。
我把这里租出去,却固执地守着那里的一切。
这本身,就是一种矛盾。
2
第一次见到林舟,也是在这样一个灰蒙蒙的下午。
那年夏天,雨水特别多。院子里的青石板被泡得发了白,墙角长出了一丛一丛墨绿色的青苔,滑腻腻的。
他站在院子门口,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包的边角已经磨出了毛边。
人很瘦,很高,像一棵刚冒出土的白杨树,带着点不谙世事的挺拔。
皮肤是那种长久不见阳光的白,嘴唇没什么血色。
只有那双眼睛,黑白分明,亮得惊人。
像两颗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
「叔叔,您好,我是来……看房子的。」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青涩和紧张。
我领他进屋。
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霉味,混杂着老木头和旧书报的气息。
这是我妻子的味道。
她生前最喜欢看书,也喜欢在屋子里点上一小盘檀香。久而久之,这味道就浸进了墙壁,浸进了家具的纹理里。
她走后,我搬了出来,把这里原封不动地锁了起来。
锁住的,又何止是一间空屋子。
林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
他的目光很细,从雕花的窗棂,到褪色的墙上挂着的那张黑白结婚照,再到书桌上那个已经停摆的铜质小座钟。
他的眼神里没有嫌弃,没有挑剔。
只有一种很奇怪的东西。
像是好奇,又像是……悲伤。
「这里很久没人住了。」我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看得出来。」他点点头,「但是,很干净。」
他指的是那种时间的干净。没有多余的杂物,一切都停留在某个瞬间。
「您……打算租多少钱?」他问得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也是这样,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站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眼神里带着对未来的期盼,和对现实的窘迫。
「八百。」我说。
林舟的眼睛猛地睁大了,那两颗黑曜石里,瞬间充满了不敢置信。
「叔叔,您……您没开玩笑吧?这地段,这个院子……」
「不开玩笑。」我打断他,「但我有条件。」
他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身体绷得笔直,像是在等待一个宣判。
「什么条件?」
「院子里的花草,你得帮我照看着。那棵槐树,夏天别让虫子蛀了。屋檐下的燕子窝,别去捅。还有……」我顿了顿,指着书房,「那间屋子,不能动。」
书房里,是我妻子所有的东西。她的书,她的画,她用过的文房四宝。
那是一个禁地。
是我的,也是她的。
林舟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要拒绝。
对于一个租客来说,这样的条件,未免太过苛刻。
但他最后,却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
只有一个字。
掷地有声。
从那天起,这间沉寂了多年的老屋,重新有了人烟。
3
林舟是个很安静的租客。
安静到有时候,我甚至会忘记他的存在。
他每天早出晚归,脚步很轻,像一只猫。
我偶尔会借着送东西的名义过去看看。
小院被打理得很好。
青石板上的落叶总是被扫得干干净净,几盆我妻子生前最喜欢的茉莉和米兰,被他养得油光碧绿,花开时,香气能飘满整个院子。
那棵老槐树,他真的找了梯子爬上去,仔细检查过,还给树干刷上了一层白色的石灰水。
他说,这样能防虫。
我站在树下看着他忙碌的背影,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一晃一晃的。
那一刻,我有些恍惚。
仿佛时光倒流,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个时候,我也是这样,踩着梯子,给这棵树刷上石灰水。而她,就坐在树下的藤椅上,捧着一本书,含笑看着我。
「当心点。」她会说。
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像她的低语。
林舟从梯子上下来,额头上全是汗。
他用袖子擦了擦,对我笑了笑。
他的笑容很浅,像水面泛起的一点涟漪,但很干净。
「叔叔,您来了。」
我「嗯」了一声,把手里提着的一锅排骨汤递给他。
「今天炖多了,你拿去喝。」
这是我最常用的借口。
他总是推辞,说「不用了,太麻烦您了」。
但我会把锅硬塞到他手里,然后转身就走,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他从来不说谢谢。
但是第二天,那个不锈钢的汤锅,总会洗得干干净净,出现在我新家门口的脚垫上。
有时候,锅里还会放着一两个他自己买的水果。
一个苹果,或者一根香蕉。
都是最普通,最便宜的那种。
但我知道,这已经是他能拿出的,最体面的回馈。
他的生活,很清苦。
我见过他晾在院子里的衣服,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件,洗得颜色都发白了。
也见过他从菜市场回来,手里提着的,永远是打折的青菜和最便宜的鸡蛋。
有一次,我过去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的小桌上吃饭。
一碗白米饭,一盘酱油炒青菜。
连一点肉末都看不到。
他看到我,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想把饭碗藏到身后。
那个动作,像一根针,轻轻刺了我一下。
我假装没看见,指着墙角的水管说:「那儿好像有点漏水,你回头看看。」
从那以后,我送过去的汤,里面的肉总会多得满出来。
我跟他说:「我年纪大了,医生不让我吃太多肉。」
他信了。
或者,他假装信了。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很微妙的默契。
谁也不说破。
就像我们都默契地,不去谈论那间被锁上的书房。
小琴的电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余波荡漾了很久。
那几天,我总是失眠。
躺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眼前却总是浮现出那间老屋的模样。
浮现出林舟在院子里忙碌的,瘦高的身影。
十年了。
人生,有几个十年?
他从一个青涩的少年,长成了一个沉稳的青年。
我亲眼看着他考研,读博,毕业,找工作。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又异常坚定。
我记得他考研前那段时间,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冬天的夜里,他房间的灯总是亮到很晚。
我怕他冷,半夜偷偷过去,想给他送床厚被子。
走到他窗下,却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
我的脚步骤然停住。
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萧瑟的声响。
我不知道他遇到了什么难处。
是学业的压力?还是生活的窘迫?
我没有去敲门。
我只是默默地,把被子放在了他的门口,然后转身离开。
第二天,那床被子铺在了他的床上。
他见到我,什么也没说。
只是眼圈有点红。
还有一次,他病了。
高烧不退,说胡话。
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烧得有些迷糊了。
我把他背到社区医院,医生说是急性肺炎,要住院。
那几天,是我在医院照顾他。
喂他喝粥,给他擦身。
他清醒的时候,总是挣扎着要起来,说「叔叔,我自己来」。
「你给我躺好!」我难得地,对他用了严厉的口气。
他便不再动了,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
像是感激,又像是愧疚。
还有一些,更复杂的东西。
出院那天,我去办手续。
医生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大爷,这小伙子是您儿子?」
我摇摇头。
医生叹了口气:「您真是个好人。他送来的时候,营养不良得很严重。年轻人,可不能这么熬身体啊。」
我的心,又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回去的路上,我什么也没说。
林舟也一路沉默。
快到家的时候,他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很哑。
「叔叔,医药费……等我发了工资,我一定还给您。」
「说什么胡话。」我板着脸,「那点钱,就当是我提前预付的房租。」
他没再说话。
只是从那天起,他吃饭的时候,碗里偶尔会看到几片肉了。
我知道,他是听进去了。
这个沉默而倔强的孩子,终于开始学着,对自己好一点。
林舟博士毕业那天,我去参加了他的毕业典礼。
他穿着黑色的博士服,戴着博士帽,站在台上,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
他还是那么瘦,但脊背挺得笔直。
聚光灯打在他脸上,他的眼睛,比十年前我第一次见他时,还要亮。
他在台上,感谢了他的导师,感谢了学校,感谢了国家。
然后,他停顿了一下。
目光,穿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准确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还要感谢一个人。」
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回荡在整个礼堂里。
「他不是我的亲人,但给了我一个家。他没有对我说过一句教导的话,却让我明白了什么是善良和坚持。在我最黑暗,最无助的时候,是他给了我一盏灯,一碗汤,让我有勇气,走到今天。」
「这十年,北京的房租涨了很多倍,但我住的地方,租金永远是八百块。那个小院,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根。」
「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他。我只能说,这份恩情,林舟永世不忘。」
他对着我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礼堂里很安静。
我能听到周围人细碎的议论声。
我能感觉到,有无数道目光,好奇地,探寻地,落在我身上。
我的眼睛,忽然有些发热。
鼻腔里,涌上一股酸涩。
我低下头,假装在整理自己的衣角。
我不想让别人看到,一个老头子,在这样的场合,流下眼泪。
典礼结束后,林舟找到了我。
他脱下了博士服,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白衬衫,牛仔裤。
看起来,又像是那个初次见面的少年。
「叔叔。」他走到我面前。
「讲得不错。」我说,声音还有些不自然。
他笑了。
「叔-叔,我找到工作了,在一家科技公司,做研发。」
「好,好啊。」我由衷地为他高兴。
「我……过几天就要搬走了。」他说。
我的心,咯噔一下。
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了。
是啊,他毕业了,找到工作了,自然要搬走的。
那个小院,那个八百块的租金,是他学生时代的庇护所。
如今,他羽翼丰满,要飞向更广阔的天空了。
我早就该想到的。
可为什么,心里还是会这么空落落的。
「应该的。」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找到住的地方了吗?要不要我……」
「找好了。」他打断我,「公司附近,一个合租房。」
「哦。」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又到了枝繁叶茂的季节。
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我开口,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叔叔,」他忽然说,「那间书房,我能进去看看吗?」
我愣住了。
十年了。
他从来没有提过这个要求。
我一直以为,他不好奇,或者,他尊重我的隐私,所以从不探问。
我看着他。
他的眼神,清澈,坦然。
没有一丝一毫的窥探欲。
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请求。
我的心,忽然就软了。
或许,是时候了。
是时候,让一些尘封的记忆,也见见阳光了。
我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
找到那一把,最古老的,带着黄铜色锈迹的钥匙。
「咔哒」一声。
那扇紧闭了十几年的门,开了。
一股尘封已久的气息,扑面而来。
是书卷气,是墨香,是檀香。
是她留下的,最后的味道。
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在空气中,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像一场无声的金色雪。
屋子里的陈设,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
靠墙的大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书。
窗边的画案,上面还摊着一幅未完成的画。画的是院子里的那棵槐树,只是,画上的槐树,还是光秃秃的,没有叶子。
是她最后一个冬天画的。
林舟走了进去。
他的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里的安宁。
他没有去碰任何东西。
只是看。
他的目光,滑过每一本书的书脊,滑过画案上的笔墨纸砚,最后,停留在墙上那张黑白结婚照上。
照片上的她,笑靥如花。
我也是。
年轻真好。
「阿姨……很美。」林舟轻声说。
他的声音,像是怕惊碎了这满屋的寂静。
「是啊。」我应了一声,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她……也喜欢看书?」
「嗯。也喜欢画画,喜欢养花,喜欢听燕子叫。」
我一句一句地说着,像是在回答他,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那些被我深埋在心底的,鲜活的记忆,一点一点,被唤醒了。
「我刚来的时候,就觉得,这个院子,不像是一个男人会布置的。」林舟说,「太细致,太有……生活气了。」
我没有说话。
「后来,我猜,这里一定住过一位很温柔的女主人。」
他的目光,转向那幅未完成的画。
「她很爱这里。」
「是啊。」
「您也很爱她。」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迅速地转过身,用手背抹去。
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身后,传来林舟的叹息声。
很轻,很轻。
「叔叔,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我没有问。
他也没有说。
我们默默地退出了书房。
我重新锁上了门。
「咔哒」一声。
像是给一段往事,画上了一个句号。
又像是,开启了另一段,未知的旅程。
林舟搬走那天,是个晴天。
晴得有些过分。
天空是那种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蓝色,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
他的行李不多,还是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另外多了一个黑色的电脑包。
我帮他把东西拿到门口。
「叔叔,我走了。」他说。
「嗯。」
「您……多保重身体。」
「你也是。」
我们相对无言。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都变成了最简单的,最苍白的嘱咐。
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
「叔叔,钥匙……」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串我给他的钥匙。
「你留着吧。」我说,「有空,就回来看看。」
他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他转身,汇入了胡同里来来往往的人流中。
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拐角处。
我站在院子门口,站了很久。
直到太阳晒得我有些发晕。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在风中哗啦啦地响。
屋檐下的燕子,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我。
一切,好像都没变。
但一切,又好像都变了。
屋子空了。
我的心,也跟着空了。
那种巨大的,熟悉的孤寂感,排山倒海般地,向我袭来。
我忽然意识到,这十年,我守着的,不仅仅是一座老房子,一个念想。
我守着的,也是那个叫林舟的少年,带给我的,那一丝人间烟火气。
是他,让这个沉寂的院子,重新有了生机。
是他,让我觉得,自己还不算是一个彻底的,被时间遗忘的孤家寡人。
现在,他走了。
连同那份烟火气,也一起带走了。
我慢慢地走回院子,坐在那把被他用麻绳修好的藤椅上。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我却觉得,有些冷。
之后的好几年,我和林舟的联系,只剩下逢年过节时,手机里收到的一条祝福短信。
「叔叔,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叔叔,中秋快乐,阖家团圆。」
很客气,很疏离。
我每次都回复:「好,你也是。」
除此之外,再无交集。
小琴又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催我卖房。
「哥,你现在还图什么?那小子都走了,你那院子空着也是空着。卖了钱,你去国外旅旅游,或者换个更大的房子,不好吗?」
「你别管了。」我每次都这么回答。
我不知道自己还在坚持什么。
或许,只是习惯了。
习惯了那里的一切。
习惯了心里,还有一个地方,可以称之为「根」。
偶尔,我也会回去看看。
院子里的杂草,长得很高了。
青石板的缝隙里,也冒出了绿色的苔藓。
那几盆茉莉和米兰,因为没人浇水,已经枯死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一切,又回到了十年前,林舟来之前的样子。
荒芜,沉寂。
我推开屋门,那股熟悉的,尘封的味道,再次扑面而来。
我走到书房门口,看着那把黄铜色的锁。
锁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开门进去看看。
但我最终,还是没有。
我怕。
我怕看到那幅未完成的画,怕看到那张黑白结婚照。
我怕那些被我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思念,会再次,将我淹没。
我开始认真地考虑,小琴的建议。
或许,我是真的该放手了。
卖掉房子,断了念想。
然后,像一个普通的孤寡老人一样,过完剩下的日子。
就在我下定决心,准备给小琴打电话,让她联系中介的时候。
我的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看到了一张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
是林舟。
他比几年前,看起来成熟了很多。
不再是那个单薄的少年,肩膀宽了,眼神也更加沉稳。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唯一没变的,是他的眼睛。
还是那么亮,那么清澈。
「叔叔。」他开口,声音比以前低沉了许多。
我愣住了,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方便进来坐坐吗?」他问。
「哦,好,快请进。」我如梦初醒,连忙侧身让他进来。
他走进屋,目光环视了一圈。
「您这里,还是老样子。」他笑了笑。
我给他倒了杯水。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我问。
「我出差,路过北京。」他说,「就想来看看您。」
「哦。」
又是沉默。
我们之间,好像除了沉默,就再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相处方式。
「您……身体还好吗?」他问。
「老样子。」
「那……那座小院,还在吗?」他问得有些迟疑。
我的心,又被触动了一下。
「在。」我说,「不过,我准备卖了。」
林舟端着水杯的手,猛地一僵。
水面上,荡开一圈细微的波纹。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卖掉?为什么?」
「空着也是空着。」我把小琴那套说辞,搬了出来,「年纪大了,也懒得打理了。」
「可是……」他欲言又止。
「没什么可是的。」我故作轻松地摆摆手,「人嘛,总要往前看。」
林舟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不解,有惋惜,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急切。
他放下水杯,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叔叔,您先看看这个。」
那是一份购房合同。
和一本红色的,崭新的房产证。
房产证上,户主那一栏,赫然写着我的名字。
地址,是近郊一个很有名的高档别墅区。
我彻底懵了。
「林舟,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叔叔,您别误会。」他连忙解释,「这不是施舍,也不是报答。」
「那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请求。」
请求?
我看着他,满心的疑惑。
「叔叔,您还记得,我搬走那天,您让我留下那串钥匙吗?」
我点点头。
「您说,有空,就回来看看。」
「是。」
「我一直记着这句话。」林舟的眼圈,有些红了,「这几年,我一直在想,我该怎么做,才能真正地,配得上『回来看看』这四个字。」
「我努力工作,创业,失败,再来。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都不重要。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有一天,我能有能力,为您做点什么。」
「我不想用钱来衡量您对我的恩情,因为那衡量不了。钱太俗了,也太轻了。」
「我想给您的,是一个家。一个像您当年给我的一样,可以遮风挡雨,可以安放疲惫的,真正的家。」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这家公司是我自己做的,这几年,有了一点小小的成就。我在郊区,拿了一块地,盖了几栋房子。我想把最好的一栋,送给您。」
「我请求您,不要卖掉那个小院。那个小院,是我的根,也是您的念想。我知道您舍不得,您只是……太孤独了。」
「把小院留着,当成一个念想。然后,搬到这里来住,好吗?」
「这里有花园,有阳光房,有专业的物业和医疗团队。您可以在这里,安享晚年。」
「就当是……我这个晚辈,对您的,一点小小的,不成敬意的孝心。」
他站起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和我当年在毕业典礼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次,更近,更真切。
我看着桌上的房产证,又看看他。
我的手,在抖。
我的心,也在抖。
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一套别墅。
他说得云淡风轻,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我知道,这背后,是他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拼搏和奋斗。
我张了张嘴,想拒绝。
「太贵重了」,「我不能要」,这样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我看到了他眼神里的光。
那是一种,混合了期盼,孺慕,和恳求的光。
如果我拒绝,那光,就会熄灭。
我会伤了这个孩子的心。
这个我看着他,从泥泞里,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好孩子。
10
最终,我还是收下了。
或者说,我答应了他那个「请求」。
林舟开车,带我去了那套别墅。
车子驶出市区,窗外的景物,从高楼大厦,变成了连绵的绿树和远山。
空气,也变得清新起来。
别墅区很安静,环境优美得像一个公园。
他的那栋,位置最好。
独门独院,前面有一个大大的花园。
花园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
茉莉,米兰,君子兰……
都是我喜欢的。
最让我震惊的,是院子正中央,竟然也有一棵槐树。
虽然还不大,但树形很好。
「这棵树……」我指着它,说不出话来。
「我特意找人移栽过来的。」林舟说,「我知道您喜欢。」
我们走进屋子。
里面是全新的装修,简约,雅致。
家具电器,一应俱全。
所有的一切,都透着两个字:用心。
林舟带着我,一层一层地看。
一楼是客厅,餐厅,还有一个朝南的,巨大的阳光房。
阳光透过玻璃屋顶洒下来,暖洋洋的。
「您可以在这里,晒晒太阳,养养花。」他说。
二楼是卧室和书房。
他推开其中一间书房的门。
「叔叔,您看这里。」
我走进去,然后,我愣住了。
这间书房的布局,竟然和我那个老院子里的书房,一模一样。
靠墙的大书架,窗边的画案。
甚至连窗户的朝向,和窗外能看到的景色,都惊人地相似。
「我……」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凭着记忆,画了图纸,让设计师照着做的。」林舟说,「我知道,那间书房,对您意义非凡。」
「我希望,您能在这里,把阿姨那幅没有画完的画,继续画完。」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我活了大半辈子,自认为早已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可在这个年轻人面前,我所有的防线,都土崩瓦解。
他给我的,哪里是一套房子。
他给我的,是一份懂得,一份体谅。
他把我深埋在心底,连我自己都快要忘记的遗憾,都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
然后,用他自己的方式,为我弥补。
这份心意,千金难换。
11
我搬进了别墅。
小琴知道后,下巴差点掉下来。
她冲到我这里,把房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个遍。
最后,她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喃喃自语:「哥,你这是……走了什么运?」
我笑了笑,没说话。
这不是运气。
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一笔「投资」。
只是,我投资的,不是金钱,而是人心。
我没有卖掉那个小院。
我把它,当成了一个纪念馆。
偶尔,我还是会回去看看。
林舟请了专门的园丁,把院子打理得,比我自己在的时候,还要好。
那棵老槐树,愈发枝繁叶茂。
屋檐下的燕子,一年一年,来来去去。
我推开那间书房的门。
阳光依旧。
尘埃依旧在光束中飞舞。
我走到画案前,拿起那支搁置了十几年的画笔。
蘸了墨,在已经微微泛黄的宣纸上,为那棵光秃秃的槐树,添上了一片嫩绿的叶子。
我的手,很稳。
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林舟每个周末都会来看我。
他会陪我下棋,散步,聊天。
我们聊他的工作,聊他的未来。
有时候,我们什么也不说,就只是在阳光房里,一人一把藤椅,坐着,喝茶,晒太阳。
时光,仿佛一下子,变得很慢,很长。
有一天,他问我:「叔叔,您当年,为什么愿意把房子,用那么便宜的价格,租给我?」
我想了想,说:「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年轻时候的影子。」
「也因为,」我顿了顿,看着窗外的花园,「我一个人,太孤单了。」
「我守着一座空房子,守着一堆回忆,像个守财奴。是你,让那座房子,重新活了过来。」
「所以,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林舟看着我,笑了。
他的笑容,还是那么浅,那么干净。
像春风,拂过结冰的湖面。
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不需要再说「谢谢」或者「报答」这样的话了。
我们是房东和租客。
我们也是忘年之交。
我们更像是,没有血缘的,亲人。
在这个偌大的,冷漠的城市里,我们相互取暖,彼此慰藉。
用一份最纯粹的,不求回报的善意,串联起了两个孤独的灵魂。
最终,温暖了彼此的,余生。
来源:林间睡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