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方向盘在手心里有些打滑,不是因为雨,是车里那股劣质香薰的味道,甜得发腻,闷得人心里发慌。我摇下一点车窗,冰冷的风灌进来,夹着十一月独有的萧瑟。这是我今年唯一一次探亲假,二十一天,掐头去尾,在路上的时间就要耗掉三天。
方向盘在手心里有些打滑,不是因为雨,是车里那股劣质香薰的味道,甜得发腻,闷得人心里发慌。我摇下一点车窗,冰冷的风灌进来,夹着十一月独有的萧瑟。这是我今年唯一一次探亲假,二十一天,掐头去尾,在路上的时间就要耗掉三天。
车是临时在省城租的,一辆半旧的国产轿车,比坐火车方便,想着能给老婆孩子一个惊喜。导航里林志玲的声音甜得像掺了糖精:“前方一百公里有服务区,请注意驾驶安全。”
我关掉了导航。这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开。从军二十二年,一级军士长林伟,回家的路,就是刻在心里的地图。
雨越下越大,刮雨器徒劳地左右摆动,像一双疲惫的眼睛。就在一个拐弯处,我看到前面一辆白色的SUV猛地一扭,车轮在积水的路面上画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然后一头撞上了高速护栏。
我的心猛地一沉,几乎是本能反应,一脚刹车踩到底,车子在刺耳的摩擦声中停在了几十米外。我抓起副驾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外套,推门就冲进了雨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糊味。白色SUV的车头已经变形,引擎盖冒着白烟。驾驶座上,一个年轻的女孩趴在方向盘上,额头渗着血,穿着一身……橄G装。
我拉了两次车门才拉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着汽油味扑面而来。女孩的脸色苍白如纸,但还有呼吸。我快速检查了一下,左腿被卡住了,看角度,可能是骨折。
“醒醒!醒醒!”我拍了拍她的脸。
她呻吟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眼神涣散,看到我身上的旧军装,嘴唇动了动:“……班长?”
“别说话,保持体力。”我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话,只有我自己知道,握着她肩膀的手在微微发抖。我探身进去,摸索着解开她的安全带,然后用尽全力去扳扭曲变形的驾驶座。钢铁的边缘割破了我的手掌,血混着雨水往下淌,我却感觉不到疼。
终于,空间大了一点。我半跪在车门边,小心翼翼地把她从驾驶座里拖出来,她疼得闷哼了一声,冷汗瞬间湿透了鬓角,却死死咬着牙没叫出声。是个好兵。
我把她抱到我的车后座,让她平躺。我的旧军装外套垫在她头下,那上面有我和妻子的合影,就放在内侧口袋里。
“你哪个单位的?”我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她。
“……陆航……73旅……新兵……赵……赵思琳……”她的声音细若蚊蝇。
我心里一动,73旅,离我们单位不远。
“别怕,我送你去最近的医院。你家人电话多少?”
她报了一串号码,然后就昏了过去。
我把车开得又快又稳,打着双闪,一路按喇叭。到了县医院,我抱着她冲进急诊室,对着医生吼:“快!出车祸的!军人!”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是混乱的。垫付医药费,联系她报的那个号码,对方听起来是个领导,声音很焦急,说马上派人过来。我看着急救室的灯,抽了三根烟。烟是路上买的,十块钱一包,呛得我直咳嗽。
一个多小时后,两个穿着军官制服的人匆匆赶来,其中一个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立正敬礼:“老班长好!”
我回了个礼,简单交代了情况,把病危通知单和我的电话号码留给他们,说:“人没事就好,我还有事,先走了。”
那个年轻军官想说什么,被年长的一把拉住。我没回头,重新钻进那辆充满香薰和血腥味的车里,继续往家的方向开。
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比我跟妻子陈静说的,晚了整整五个小时。
小区楼下那盏声控灯又坏了,我摸黑上了五楼。站在家门口,我才发现自己浑身湿透,手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裤腿上沾满了泥和一点血迹。我脱下湿透的外套,从兜里掏出那张已经有点湿了的合影,小心地擦了擦上面的水渍,才把它放回胸口的口袋。
我深吸一口气,用没受伤的手,轻轻敲了敲门。
门开了,是陈静。她穿着睡衣,头发随意挽着,看到我,脸上没有一丝惊喜,只有一种疲惫到极点的漠然。
“回来了。”她说,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钝刀子。
“……嗯,回来了。”我挤出一个笑容,“路上堵车。”
我没说救人的事。二十多年,我已经习惯了把部队里的事锁在嘴里。这是纪律,也是一种不想让家人担心的本能。
女儿林萌的房间门紧闭着。客厅的饭桌上,盖着几个已经冰凉的菜。我最爱吃的红烧肉,肉皮已经凝上了一层白色的油。
“不等我,先吃啊。”我一边换鞋一边说。
“等你?”陈静冷笑一声,“等你到什么时候?林伟,你还知道这个家啊?”
我心里一沉,换鞋的动作慢了下来。“怎么了这是?谁惹你了?”
“谁惹我了?”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圈一下子红了,“你女儿今天被老师叫家长了!在学校跟人打架!我给你打了十几个电话,你人呢?你在哪儿?”
我的手机在救人时摔坏了,屏幕一片漆黑。我把它掏出来,想解释,却发现任何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
“我……”
“你什么你?林伟,你是不是觉得,你当兵了不起,这个家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了?女儿都快不认识你这个爹了!”
她没有歇斯底里,声音甚至有些低,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最软的地方。我看着她通红的眼睛,看着桌上那盘凉透的红烧肉,突然觉得,从战场上带回来的那点荣耀和勋章,在这一刻,轻飘飘的,一文不值。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家,就是那个你脱下盔甲,才发现自己一身是伤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和陈静分房睡的。我躺在书房的折叠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一夜无眠。手上的伤口在黑暗里一阵阵地抽痛,但远不及心里的疼。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是我备用的那部老年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串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对面是一个沉稳的男声:“是林伟同志吗?”
“我是。”
“我是旅里的,王政委让你立刻归队,到他办公室来一趟。”
我的心咯噔一下,探亲假第一天就被召回,这在我的军旅生涯里,还是头一遭。
第一章
车开回部队的时候,天刚蒙蒙亮。营区的门岗还是小张,看见我的车,远远地就跑过来敬礼,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和崇拜。
“林班长,不是休假了吗?怎么回来了?”
“有点事。”我把车窗摇上,没多说。
一路开到办公楼下,熟悉的营区,熟悉的口号声,在这一刻却让我感到一丝陌生。我把车停好,对着后视镜整理了一下军容。一夜没睡,眼里的红血丝藏不住,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我用力搓了把脸,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
去王政委办公室要穿过一大片训练场。新兵们正在跑五公里,口号喊得震天响,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满是汗水和朝气。我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候,我也以为穿上这身军装,就能无所不能。
王政委的办公室在三楼。我走到门口,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请进”。
推开门,王政委正站在窗边,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缸子,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他大概五十出头,头发花白,但腰杆笔直。看到我,他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
“林伟,来了。坐。”
“政委,您找我。”我站得笔直,没有坐。
“坐下说,坐下说。”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自己也坐回办公桌后,“你小子,休个假也能给我搞出这么大动静。”
我心里一紧,大概猜到是什么事了。“政委,我……”
“行了,别你了。”他摆摆手,“昨天你救的那个女兵,叫赵思琳,你知道她父亲是谁吗?”
我摇摇头。
“赵副省长。”王政委说出这四个字,眼睛一直盯着我。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我救人的时候,只知道她是个兵,是个需要帮助的人,哪里会想这些。
“她父亲昨天连夜从省里赶到县医院,今天一早,电话就打到军区了。”王政委的语气很平静,“点名要感谢你,说你是新时代的活雷锋,是人民子弟兵的楷模。”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手上的伤口又开始疼了。
“军区首长很高兴,当场就指示,要给你记功,要号召全区向你学习。”王政委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红头文件,“这是军区刚发下来的通报表扬,给你记二等功一次。”
二等功。
这三个字砸在我耳朵里,却没有一丝喜悦。我想到家里那盘凉透的红烧肉,想到陈静通红的眼睛,想到女儿紧闭的房门。
“政委,”我艰难地开口,“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我知道。”王政委看着我,眼神变得温和了些,“林伟,你在部队二十二年,立过多少功,受过多少奖,我比你都清楚。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个。但是,这次不一样。”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赵副省长那边,感谢的意思很重。军区的意思是,让你处理好。既要体现我们军人的高风亮节,又不能驳了地方领导的面子。这个度,你自己把握。”
我沉默了。这比让我去排一个哑火的炮弹还难。
“还有,”王政委继续说,“考虑到你家里的情况,军区特批,你的探亲假,再延长十五天。这十五天,不算你的假,是给你的奖励。”
延长十五天。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王政委。我该高兴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现在对我来说,比任何一个演习场都更像雷区。多出来的十五天,是奖励,还是惩罚?
“怎么?不高兴?”王政委看出了我的异样。
“……没有,感谢组织关心。”我低下头,声音有些沙哑。
“林伟啊,”王政委叹了口气,他是我新兵时的排长,是看着我从一个农村小子成长为全军技术能手的,“我知道你家里的难处。你妻子一个人拉扯孩子,不容易。你呢,一年到头在部队,也亏欠她们娘俩。这次,就当是组织给你一个补偿的机会。好好陪陪她们。”
“是,政委。”
从政委办公室出来,天已经大亮。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一点暖意。我手里捏着那份二等功的通报,纸张的边缘有些硌手。
我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用老年机给陈静打了个电话。响了很久,她才接。
“喂。”她的声音还是冷冷的。
“静,是我。”
“有事?”
“……我,我可能要晚点回去。”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延长假期的事,怕她又觉得我在找借口。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了。
“林伟,”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这个家,你是不是不想要了?”
“不是!当然不是!”我急了,“部队临时有事……不是,是好事,给我延长了假期,让我好好陪陪你们。”
“是吗?”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那你慢慢陪吧。”
电话挂了。听着“嘟嘟”的忙音,我靠在墙上,缓缓地蹲了下去。阳光拉长了我的影子,一个穿着军装的,孤独的影子。
英雄的徽章,有时候还没家里一碗热汤重。我看着手里的红头文件,第一次觉得,这军功章上,有我的一半,也有陈静的一半。可她,从来没机会戴上它。
第二章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我没开车,坐了长途大巴,又转了公交,像一个普通的、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那份二等功的通报被我折起来,塞进了最里面的口袋。
开门的还是陈静。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转身进了厨房。我看到她眼眶还是肿的。
我换了鞋,走到厨房门口。她正在切菜,刀落在砧板上,发出“笃笃笃”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是敲在我的心上。
“我回来了。”我说。
她没理我,继续切菜。
“静,昨天……对不起。我手机摔坏了,没接到你电话。”
她的刀停住了,抬起头,看着我。“手机坏了?林伟,你每次都有理由。上次是演习,上上次是集训,这次是手机坏了。下次呢?下次是什么?”
“这次是真的,”我把那个屏幕碎裂的手机掏出来给她看,“我路上……”
我还是没把救人的事说出口。说了,像是在为自己辩解,像是在邀功。在家里,我不想当英雄,我只想当个丈夫和父亲。
她看了一眼那个手机,又看了一眼我,眼神里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点点。“你手怎么了?”她看到了我手掌上用创可贴简单包扎的伤口。
“没事,不小心划的。”
她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地从柜子里拿出医药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自己处理一下。”
我坐在沙发上,笨拙地撕开创可贴,伤口已经有些发炎。陈静端了一杯热水放在我面前,然后又走开了。
女儿林萌的房间门依旧紧闭。我能听到里面隐约传来打游戏的声音。
“萌萌呢?”我问。
“在里面关了一天了,饭也没出来吃。”陈静的声音里透着无奈。
我站起来,走到女儿房门口,敲了敲门。“萌萌,是爸爸。”
里面没有回应。
“萌萌,开门,爸爸跟你聊聊。”
“聊什么?聊你怎么当英雄,还是聊你怎么不管我?”门里传来女儿带着哭腔的喊声。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知道了?
我回头看陈静,她靠在厨房门框上,抱着胳膊,说:“今天上午,市电视台的记者都找到家里来了。说你见义勇为,救了省领导的女儿,要采访英雄家属。”
我脑袋“嗡”地一下,一片空白。
“英雄?”陈静自嘲地笑了笑,“林伟,你在外面是英雄。在家里呢?你连你女儿在学校受了欺负都不知道,你算什么?”
“受欺负?打架不是她……”
“她打架?”陈静打断我,“是别人先动手的!几个女孩子堵着她,骂她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她才还手的!老师不问青红皂白,就各打五十大板,让叫家长!我给她最引以为傲的英雄爸爸打电话,打不通!你说,我该怎么办?”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我只觉得心脏被人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几百公里的路,是无数个我不在的日日夜夜。
这时,我的老年机又响了。是那个陌生的号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林班长您好,我是赵副省长的秘书,我姓李。”对面的声音非常客气,“首长想亲自跟您通个话,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陈静和女儿的房门,压低了声音:“李秘书,不用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林班长,您太客气了。首长说了,您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工作、生活上的,我们一定尽力解决。”
困难?我有什么困难?我能说我的家快散了吗?我能说我的女儿不认我这个爹了吗?
“我没什么困难。”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感谢领导关心。”
挂了电话,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那天晚上,陈静还是做了红烧肉。肉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女儿林萌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默默地坐在饭桌前。
一顿饭,三个人,谁也没说话。只有电视里新闻联播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回响。新闻里,正播放着一条本地快讯,画面上是我那辆租来的车,还有被打上马赛克的我的背影。女主播用激昂的声音说:“我市涌现见义勇为好军人,休假途中勇救车祸伤员……”
林萌扒着饭,头埋得更低了。陈静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饭后,我洗碗。陈静站在我身后,递给我一个信封。
“这是什么?”
“学校的缴费单,还有……一份心理咨询的推荐表。”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推荐表,手抖得厉害。上面“青少年抑郁倾向”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了我的眼睛。
“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月考之后,班主任发现她不对劲,偷偷告诉我的。”陈静的声音很轻,却很沉,“我一直没敢跟你说,怕影响你工作。”
怕影响我工作。
我转过身,看着她。灯光下,我才发现,她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鬓角也藏着几根白发。我们结婚十八年,她好像一下子就老了。
“对不起。”我伸出手,想抱抱她,却发现自己的手那么僵硬。
她没有躲,只是靠在我怀里,肩膀轻轻地颤抖。没有哭声,但我感觉到我的军装,胸口的位置,慢慢湿了一片。
“林伟,”她在我怀里闷声说,“我快撑不住了。”
那一刻,我真想脱了这身军装。我想告诉她,我不当英雄了,我只想守着你和孩子。可我知道我不能。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命。
第三章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在部队养成的生物钟,雷打不动。
我没去跑步,而是走进了厨房。冰箱里空空如也。我找到陈静放在门口的布袋子,拿了点零钱,走出了家门。
清晨的菜市场,是城市最早醒来的地方。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烟火气。我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了?我想不起来。
我买了新鲜的排骨,想着给女儿炖汤。又买了她爱吃的草莓,红得发亮。卖鱼的大姐看我穿着一身旧军装,硬是多塞给我两条鲫鱼,说:“解放军同志,辛苦了!”
我提着大包小包回到家,陈静已经起来了,正在阳台晾衣服。看到我手里的东西,她愣了一下。
“怎么买这么多?”
“今天我做饭。”我说着,走进了厨房。
厨房是陈静的天下,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我一个大男人站在里面,显得有些笨拙。我学着她的样子系上围裙,开始处理那些食材。排骨焯水,鲫鱼去腥,土豆削皮……这些在炊事班里最基本的活,我做起来却手忙脚乱。
陈静没有进来帮忙,就靠在门框上看着我。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来,给她镶上了一道金边。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疑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林伟,”她忽然开口,“你是不是觉得,做一顿饭,就能把这些年的亏欠都补上?”
我的手一顿,差点切到自己。“我没那么想。我就是……想做点什么。”
“你不用做这些。”她说,“你在家待着,别给我们添乱就行了。”
我知道她还在生气,气我常年的缺席,气我把这个家所有的重担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
我没说话,默默地把排骨放进砂锅里,加上水,开小火慢炖。
上午,我试着去敲女儿的门。
“萌萌,爸爸给你炖了排骨汤。”
“不喝。”
“那……你有什么想吃的?爸爸去给你买。”
“我想让你消失。”
门里传来她冷冰冰的声音。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退回客厅,坐在沙发上,感觉手足无措。在这个几十平米的空间里,我像一个闯入者,格格不入。我能拆解最精密的导弹,却理不清家庭这团乱麻。
我看到茶几上放着我爸的老花镜和他正在看的一本书——《智能手机从入门到精通》。我爸,一个固执了一辈子的老头,去年我给他买了个智能手机,教了他好几遍怎么用微信视频,他都学不会,嘴里还念叨着“这洋玩意儿不好使”。
我拿起那本书,翻了翻,里面用红笔画了很多圈圈和注释。我走到我爸妈的房间,门虚掩着。我看到我爸戴着老花镜,正拿着手机,用一根手指,极其缓慢地在屏幕上戳着。屏幕上,是我的微信头像。他正在练习怎么发起视频聊天。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酸了。
他没发现我,还在那儿小声嘀咕:“这个……是发语音……这个……哎,又按错了……”
我悄悄退了出去,回到客厅,眼泪差点掉下来。
下午,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自称是赵思琳本人。她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很清亮。
“林班长,谢谢您救了我。”
“不用客气,好好养伤。”
“我爸……我爸非要去感谢您,我没拦住。给您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小姑娘很懂事。
“没事。”
“林班长,我听李秘书说,您是全军的技术大拿,还得过一等功。您是我的偶像。”
偶像。这个词让我觉得有些刺耳。我是一个连自己女儿都搞不定的“偶像”。
“你也是个好兵,很坚强。”我由衷地说。
挂了电话,我心里五味杂陈。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战友,视我为偶像。而我的亲生女儿,却希望我消失。
晚饭的时候,砂锅里的排骨汤炖得奶白。我给林萌盛了一碗,放到她面前。
她看都没看一眼。
我爸咳了一声,瞪着眼对林萌说:“你爸辛辛苦苦做的,喝了!”我爸也是军人出身,说话自带命令的口气。
林萌猛地放下筷子,站了起来。“你们就知道逼我!你们谁真正关心过我?他在外面当他的英雄,你们就觉得光荣!我被人骂没爹的时候,他在哪儿?我被人堵在厕所里的时候,他在哪儿?”
她吼完,眼泪就下来了,转身跑回了房间,门被“砰”的一声摔上。
整个客厅死一般寂静。我妈不停地抹眼泪。我爸的脸涨得通红,想发火,却又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排毒汤,突然觉得,我精心熬制的不是汤,是一碗自以为是的讨好。我以为我回来了,这个家就能回到正轨。我错了。伤口已经在了,不是贴一块创可贴就能愈合的。
第四章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书房的折叠床咯吱作响,像是在嘲笑我的无能。
大概凌晨两点,房门被轻轻推开。是陈静。她端着一杯牛奶,放到我床头。
“喝了吧,热的。”
我坐起来,接过杯子,牛奶的温度从手心传到心里。
她在床边坐下,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今天……我爸妈吓坏了。”她说。
“是我的错。”
“不全是。”她叹了口气,“萌萌这孩子,心里藏了太多事。她不是恨你,她是……太想你了。”
有些话,只有在深夜,在黑暗的掩护下,才能说出口。
“静,这些年,苦了你了。”我的声音很低。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说话。
“林伟,你还记得我们刚结婚那会儿吗?”她忽然问。
我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她还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不顾家里反对,嫁给了我这个穷当兵的。随军来到这个陌生的小城,住在家属院的筒子楼里。
“我记得。那时候,你总说,等我退伍了,我们就去开个小书店,你卖书,我来看店。”
“是啊,书店。”她笑了笑,笑声里带着一丝苦涩,“后来有了萌萌,书店就变成了奶粉、尿布、辅导班。你说,再等等,等你提了干,等你当上高级士官,日子就好了。”
“我等啊等,从二十多岁,等到了快四十岁。林伟,我不是怨你,我就是……累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这种平静比任何哭喊都更让我心碎。我能想象,一个女人,独自面对女儿的叛逆,面对生活的琐碎,面对无尽的等待,她的心,是怎样一点点冷下去的。
“心理咨询师说,萌萌的问题,根源在家庭。在于父爱的长期缺席。”
父爱缺席。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她开始撒谎,开始逃避。第一次发现她说谎,是为了一个几十块钱的明星周边。她说是学校收的资料费。我拆穿她之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我当时……特别无助。”陈静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打你电话,你在演习,关机。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从天亮坐到天黑。”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着。我错过了太多。错过了女儿的第一次撒谎,第一次叛逆,第一次需要我的时候。
“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别说对不起。”她打断我,“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得起你那身军装。你只是……对不起我们这个家。”
她站起身,准备离开。我忽然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很凉。
“静,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把我的手拨开。“早点睡吧。明天,你还要当你的英雄呢。”
房门关上,书房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看着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新的一天要来了,可我的天,好像还是黑的。
第二天,我没有再试图去做饭或者敲女儿的门。我像一个幽灵一样在家里游荡。
下午,我爸把我叫到他房间。他递给我一个信封,很厚。
“这是什么?”
“赵副省长派人送来的。”我爸的声音很沉,“两万块钱,说是感谢金。”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两沓崭新的人民币。
“这个不能要。”我立刻说。
“我知道不能要。”我爸看着我,“但是人家已经走了,也联系不上。我跟你妈商量了一下,这钱,我们一分都不能动。等你的假休完了,你亲自交回给部队,让组织处理。”
我点点头。“爸,我知道。”
“你不知道!”我爸突然提高了声音,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发火,“林伟,你以为你立了功,就是给我们家争光了?你看看你女儿,看看你媳妇!这个家都快被你弄散了!你那个功劳,能换回你女儿的笑脸吗?能换回你媳妇一个安稳觉吗?”
他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当了一辈子兵,我懂!忠孝不能两全!但是林伟,你记住,家是根!根要是烂了,你这棵树长得再高,也得倒!”
“你个熊兵!”他用我们老家的方言骂了一句,眼睛却红了。
我站在那里,像一个被审判的罪犯,无地自容。我爸的话,比任何批评都更重。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我拿着那两万块钱,走出了家门。我没有去银行,也没有回部队。我走到了林萌的学校门口。
现在是放学时间,学生们像潮水一样从校门口涌出来。我站在一棵大树下,看着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
我等了很久,才看到林萌。她一个人,低着头,背着书包,慢吞吞地走着。几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女生从她身边经过,故意撞了她一下,还回头冲她做了个鬼脸。
林萌的身体僵了一下,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那一刻,我心里的某个堤坝,彻底决口了。
第五章
我没有立刻上前。我只是远远地跟着她。
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进了一个老旧的小巷子。巷子尽头,是一家租售漫画书的小店。她钻了进去,过了很久才出来,手里多了一本漫画。
她找了一个台阶坐下,就着昏暗的路灯,翻开了书。她的侧脸很像陈静,但眉宇间,有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落寞。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她吓了一跳,看到是我,立刻合上书,站起来就要走。
“萌萌。”我叫住她。
她站住了,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
“对不起。”我说。
她没有回头。
“爸爸……以前不知道。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青春期的女孩沟通。我不会说那些温柔的话,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我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表达我的歉意。
“对不起有用吗?”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你们大人总说对不起。说完了,就什么都过去了。可我过不去。”
“我知道。”我看着她的背影,“爸爸这次回来,就是想陪着你,陪你一起过去。”
她慢慢地转过身,通红的眼睛看着我。“怎么陪?像以前一样,待几天就走,然后一年都见不到人影吗?”
“这次……假期长一点。”我说。
“然后呢?假期结束了,你还是要走。你走了,她们又会来欺负我。你管得了吗?”
我沉默了。我管不了。我不可能永远在她身边。
“爸爸是军人。”我只能说出这句最无力的话。
“我知道!”她突然吼了起来,“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告诉我,我爸爸是军人,是英雄!我要为他骄傲!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骄傲!我宁愿你不是英雄!我宁愿你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爸爸,一个每天能回家吃饭,能参加我家长会的爸爸!”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却倔强地不肯擦。
“萌萌,我……”我想跟她解释我的工作,我的使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些大道理,对一个受伤的孩子来说,太苍白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她没有接。
我只好把纸巾放在她旁边的台阶上。
我们就这样站着,一个哭,一个沉默。巷子里的风吹过来,有点冷。
过了很久,她哭累了,蹲了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
我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那件旧军装外套,带着我的体温。
她瑟缩了一下,没有拒绝。
“爸爸给你讲个故事吧。”我说。
她没作声,算是默许了。
“爸爸刚当兵那会儿,也被人欺负过。”我靠着墙,慢慢地说,“那时候我十八岁,又瘦又小,普通话也说不好,带着一口家乡土话。班里的老兵都笑话我,给我起外号,叫我‘土包子’。训练的时候,他们故意使坏,让我在泥地里爬不起来。晚上睡觉,他们把我的被子掀了,往我床上倒凉水。”
林萌慢慢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在她心里,我大概永远是那个无所不能的爸爸。
“那你怎么办?”她小声问。
“我能怎么办?我也想过放弃,想当逃兵。有一天晚上,我偷偷跑到操场上,哭了一整夜。第二天,我们排长,就是现在你们见过的那个王政委,他找到我。他没骂我,也没安慰我。他就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林伟,军人可以流血,可以流泪,但不能认怂。别人越是看不起你,你越是要干出个样来给他们看。’从那天起,我训练比谁都刻苦。五公里越野,我背着沙袋跑。射击训练,我趴在地上练瞄准,一趴就是几个小时,胳膊肘都磨破了。年底比武,我拿了全团第一。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叫我‘土包子’了。”
我说完,看着林萌。她的眼睛里,有泪光,也有一种新的东西在闪动。
“爸爸不是要你跟他们打架。爸爸是想告诉你,被人欺负,不是你的错。但是,一味地躲避和忍让,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你要变强,不是为了打败谁,是为了保护自己。”
“怎么变强?”
“先把学习搞上去。等你足够优秀,站在更高的地方,那些曾经看不起你的人,就只能仰望你了。还有,要学会求助。告诉老师,告诉爸爸妈妈。爸爸也许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但爸爸的心,永远跟你在一起。”
我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一次,她没有躲。
“走吧,回家。妈该着急了。”
她站起来,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路过那家漫画店时,她停下脚步,把手里的漫画书放回了门口的还书箱。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我觉得,我和女儿之间的那堵冰墙,开始有了一丝裂缝。
第六章
那天之后,家里的气氛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林萌不再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她会出来吃饭,虽然话还是不多,但至少,她愿意跟我们坐在同一张桌子前了。
我也没有再刻意地去做什么。我只是“在”。陈静做饭的时候,我在旁边打下手。我爸看报纸,我给他念那些字小的标题。我妈看电视,我陪她一起看那些家长里短的电视剧,虽然我完全看不懂。
我把那两万块钱交给了陈静。“你先收着。等我销假的时候,我带回部队。”
陈静看了我一眼,把钱收下了,什么也没说。
周末,我去了林萌的学校。我没有找校长,也没有找那个班主任。我找到了学校的心理辅导室。
接待我的是一位姓李的年轻女老师。我把林萌的情况跟她谈了。我没有提我的身份,也没有提什么二等功,我只是一个为女儿焦虑的普通父亲。
李老师很专业,她给了我很多建议。她说,解决校园霸凌,最关键的不是惩罚,而是教育和疏导。她也坦承,学校在这方面做得还不够。
“林先生,谢谢您能这么坦诚地跟我沟通。很多家长,尤其是父亲,是不愿意面对这些问题的。”李老师说。
从学校出来,我心里有了一些方向。
下午,赵副省长的李秘书又打来了电话。这一次,他的语气更加恳切。
“林班长,首长一家想请您吃顿便饭,当面感谢您。您看什么时间方便?”
我沉吟了一下,说:“李秘书,饭就不用吃了。感谢的心意我领了。但是我确实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方不方便说。”
“您说,您尽管说!”
“我女儿的学校,最近正在筹备一个关于‘反校园霸凌’的系列讲座和活动,但是缺一些专业的资源和支持。我听说赵副省长的爱人,以前是从事青少年教育工作的专家。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她以专家的身份,来给我们学校做个指导,或者牵个线,联系一些这方面的专业人士?”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林班长,”李秘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敬佩,“我明白了。我立刻向首长和夫人汇报。请您放心,这件事,我们一定办好。”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这是我作为一个父亲,唯一能为女儿做的事。
晚上,我正在书房看书,林萌敲门进来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进我的书房。
她手里拿着一张物理试卷,上面有不少红叉。
“爸,这道题,我不会。”她指着一道关于力学分析的题,小声说。
我接过来一看,笑了。这不就是我平时跟炮弹打交道最基础的原理吗?
我没直接给她讲答案,而是拿了张草稿纸,从最基本的受力分析开始,一点点地画图,一步步地推导。
“你看,这个炮弹出膛的瞬间,它受到一个向前的推力和一个向下的重力。这两个力合成之后,决定了它的飞行轨迹……”
我讲得很投入,把解题思路讲得像一次战术分析。林萌听得也很认真,眼睛里闪着光。
讲完题,她没有马上走。
“爸,”她犹豫了一下,问,“你……什么时候走?”
“假期还有二十多天。”
“哦。”她点点头,好像松了口气的样子。
“等你放寒假,爸爸带你去部队看看,好不好?让你看看爸爸工作的地方。”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吗?”
“真的。”
她笑了。这是我回家这么多天,第一次看到她笑。像冬日里破冰而出的阳光,一下子照亮了整个房间。
(从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看着女儿离开的背影,林伟靠在椅子上,感觉比完成一次重大演习保障任务还要疲惫,却又无比满足。他拿起桌上那张已经有些卷边的全家福,照片上,年幼的女儿骑在他的脖子上,笑得没心没肺。陈静依偎在他身边,满眼都是幸福。那时的他,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往上爬,就能给她们更好的生活。他爬得越来越高,离她们却越来越远。他看着照片,背过身去,悄悄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
第七章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飞快。
赵副省长夫人那边效率很高。不到一周,一个由省里知名教育专家、心理学家和律师组成的团队就进驻了林萌的学校,启动了“阳光校园”计划。他们不仅举办了讲座,还建立了一个长期的心理援助和法律咨询平台。
林萌学校的风气很快有了改善。那几个欺负她的女生被叫去谈话,她们的家长也被请到了学校。据说,其中一个女孩的父亲,还是市里某个部门的小领导,在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和背后的“专家团队”后,第二天就带着女儿上门给林萌道歉了。
林萌没有表现出得意或者解气。她只是变得开朗了一些。她开始跟我和陈静说学校里的事,甚至会开一些小玩笑。她的物理成绩也提了上来,她说,用我教的“炮弹分析法”解题,特别管用。
我和陈静的关系,也在慢慢解冻。我们开始像普通夫妻一样,会一起去逛超市,会为晚饭吃什么而争论几句,会在看完电视后,一起收拾客厅。
有一天晚上,她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拿了条毯子给她盖上,静静地看着她。她的眉头不再紧锁,睡得很安详。我忽然想起一句话:婚姻,不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冲锋,而是一场漫长而琐碎的守护。我缺席了这场守护太久。
假期快结束的时候,我爸把我叫到一边,塞给我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是那两万块钱。密码是萌萌的生日。”他说,“我跟你妈商量了,这钱你不用上交了。你留着,给陈静和萌萌买点东西。这是你该得的。”
“爸,这不合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我爸眼睛一瞪,“最大的规矩,是家!你拿这个钱,去给陈静买条她念叨了很久的项链,去给萌萌报个她喜欢的画画班。这比你把它交给组织,有意义得多!”
我看着我爸,这个固执了一辈子的老兵,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教我如何去爱我的家。
我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张卡。但我没去买项链,也没去报班。我用这笔钱,加上我自己的积蓄,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盘下了一个小店面。
我把钥匙交给陈静的时候,她愣住了。
“这是……”
“书店。”我说,“你不是一直想要个书店吗?装修和进货的钱,我都准备好了。你喜欢什么样的风格,就装成什么样。以后,你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陈静看着那串钥匙,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林伟,你这个傻子。”她捶了我一下,力气很轻。
我把她拥进怀里。这一次,她抱得很紧。
离别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我的行李很简单,一个背囊,里面塞满了陈静给我准备的各种东西。吃的,穿的,还有她新织的一条围巾。
林萌也来送我。她塞给我一个画框。画上,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卡通小人,一手拿着扳手,一手拿着奶瓶,头上还戴着一顶歪歪扭扭的厨师帽。旁边写着一行字:我的超人爸爸。
我鼻子一酸,差点当场掉下泪来。
“爸,早点回来。”林萌说。
“好。”
我看着陈静,她没说话,只是帮我整理了一下衣领。我们之间,已经不需要太多言语。
“我走了。”
我转过身,不敢再看她们。我怕我再多看一眼,就舍不得走了。
我大步向前走,没有回头。我知道,身后有两道目光,会一直追随着我,直到我消失在街角。
回到部队,销假。王政委把我叫到办公室。
“假期过得怎么样?”
“报告政委,很好。”
“那就好。”他笑了笑,递给我一份文件,“看看吧。”
是一份调令。
“……家属随军安置办公室,副主任?”我念出上面的字,有些不敢相信。
“对。”王-政委点点头,“你小子,把赵副省长的人情用到了反校园霸凌上,这事在军区都传开了。首长们都说,你这觉悟,比拿那两万块钱高多了。你技术过硬,但年纪也大了,总在一线跑也不是个事。机关里需要你这样懂基层、有担当的同志。最关键的是,这个岗位,家属可以随军,孩子上学的问题,部队也给解决。”
我拿着那份薄薄的调令,手有些抖。我抬头看着王政委,这个带我走上军旅之路,又在我人生最迷茫时,为我指明方向的老领导。
“政委,我……”
“行了,别婆婆妈妈的了。”他摆摆手,“赶紧回去收拾东西,把嫂子和孩子接来!这回,让你天天回家吃热乎饭!”
走出办公楼,阳光正好。我拿出手机,拨通了陈静的电话。
“喂,静。”
“嗯,到部队了?”
“到了。”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告诉你一个事。你那个书店,可能……要开到部队来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我听到了她压抑不住的,喜悦的哭声。
我抬头看着营区上空飘扬的红旗,眼睛也湿了。
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而还有些话,兜兜转转二十年,终于可以说出口了。
“静,等我,我来接你们。我们,回家。”
来源:海上沐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