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促成一个文史学人的研究达到什么样的水准,因素很多,其中有一个比较关键的,我以为就是这个学人自身的认知品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柴德赓日记》,里面记录的两件事,可能不是很起眼,但我以为是颇能反映柴德赓的认知水平的。
潮新闻客户端 周维强
促成一个文史学人的研究达到什么样的水准,因素很多,其中有一个比较关键的,我以为就是这个学人自身的认知品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柴德赓日记》,里面记录的两件事,可能不是很起眼,但我以为是颇能反映柴德赓的认知水平的。
第一件事是1944年4月日记记载的有关河南童子军事。其时柴德赓离开北平的辅仁大学,赴大后方途中,于国军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部兼秘书。这时一战区长官部驻扎洛阳,4月16日日记记录“河南省教育厅长鲁某”(即鲁荡平)对龙门造像的屡屡遭摧残无动于衷,“彼近日所视为唯一事业者练童子军耳……”4月18日日记:“昨晚一时,敌攻中牟境……今晨敌机来时早于常日……傍晚观童子军检阅,此何时也,乃斤斤于此等事,设敌机扫射,悔将何及。”柴德赓为大学书斋中之学者,而能对“童子军检阅”有这样的担心,说明他对人事或世相的观察和认知相当的周详。
第二件事是1952年10月日记记载教授工资定级事。柴德赓此时任北师大历史系教授兼系主任,校务会议成员。据10月29日日记记载的“工资级别及小米对照表”,当年的工资级别设置从1级至24级,1级小米1100斤,24级小米165斤。这天上午“七时半到北校开评定工资委员会”,“北校”,即当年北师大和平门校址。日记写道:“黎劭西、黄药眠二人定第五级820,钟敬文强调黄药眠政治地位……”黎劭西即黎锦熙。黄药眠,当时组织安排去广东做教育厅长,黄药眠坚辞而就北师大中文系教职。820,即五级工资对应小米820斤。对钟敬文的这个意见,柴德赓日记里记载了自己当时的想法:“我想这个说法在大学中不一定合适。”
日记里记载的这两件事,或说柴德赓的两个看法,可以说明柴德赓的认知品质。其中第二个想法,尤其表明柴德赓对学术的看重。柴德赓专力于历史学研究,即使在辕门军旅之中亦未能忘怀,1944年4月14日日记:“午后撰《谢三宾考后序》。”日记也可见出柴德赓行军途中亦随处留意古迹并与史籍记载相对照,留心阅读所到之地的方志。可惜40年代末至50年代,行政事务社会事务占去了柴德赓很多精力和时间,不能专心学术。1955年9月柴德赓由北师大就任江苏师范学院历史系创系系主任,10月27日,夫人陈璧子写给柴德赓的信里就说她前天去看了北师大校长陈垣先生,陈垣先生问起柴德赓“有什么学术计划”,让叮嘱柴德赓“每年要做一篇一万字的文章”,要“准备着手自己订出研究计划”。11月27日柴德赓日记:“璧来信,勉余摒挡杂事,从事学术,阅之深又感叹……”璧,即陈璧子。1958年2月14日日记,记录自己“反右”中的“补充检查”,其中也说对自己数年来学术没有太多进展“有些着急”“做了点书,终究还是想回北京”。这些虽然是“检查”里的话,但也真实反映了柴德赓对学术的关注。同年8月14日日记:晚上“九时秦来余寓,谈及从事学术工作……”秦,即秦和鸣,江苏师院教务长,“秦意主要放在学术方面……”秦和鸣的这个建议让柴德赓更明确了自己今后当所用力之方面。1960年9月7日日记:“谒援师……师言乃和无暇做学问,似有未足。援师愿余诣陈乃乾先生……”陈垣跟柴德赓说刘乃和无暇做学问“似有未足”,在柴德赓听来应该也是对自己的一个督促或提示。9月9日柴德赓遵师嘱访中华书局编审陈乃乾,“……共谈相慕之枕。乃乾东吴老学生……欲余同编目录学书籍,以将南行,匆匆一见,未及细谈为怅……”柴德赓从陈乃乾这儿出来,“谒援师作别,师言‘真舍不得你走’‘一回相见一回老’,余亦黯然……”
陈垣在励耘书屋。
柴德赓早有专力学术的愿望,1962年8月被教育部借调北京编写审核大学文科教材,这使他终于有了暂时脱离繁忙的行政和社会事务干扰、重返学术中心的可能。
《柴德赓日记》载8月19日晚上12时苏州乘火车赴京。此前7月7日“得伯赞同志函,盼早日北行,并望余夫妇同行”。7月6日日记云:“拟写‘章实斋与汪容甫’‘章实斋与袁子才’‘章实斋与戴东原’三文。”这应该是柴德赓的近期研究计划。
8月21日早晨6时火车抵京,“耀平、令文及田珏同志来接,知暂时安排住高级党校……”耀平、令文分别为柴德赓长子和次女,田珏系教育部历史教材编写组秘书。高级党校,当时全称是中共中央直属高级党校,校址在北京西北郊,颐和园附近。29日日记“北大历史系指定润瑛同志为予借书,安排极为周到”。润瑛,张润瑛,许大龄夫人,和许大龄同任教北大历史系。在高级党校住了二十来天,柴德赓移居北大专家招待所,这在日记里也有记录:9月19日“田珏来,为予搬家。十时半到北大专家招待所,住三楼22号,室南向,设备较党校为佳,床亦舒适,饭食不恶……”迁居当晚,“邓恭三、许大龄来”。日记并记:“郑毅生先生昨日搬来,住30号,朝夕可以相见矣。”郑毅生,即郑天挺,时任南开大学历史系教授兼系主任,1963年8月始任南开副校长。
柴德赓8月21日到京后,上午“十时半与耀平至翦老家,谈一小时。”午饭后“至香山饭店谒援师……”陈垣当时在香山疗养。柴德赓在北京的工作,日记里可查到的是8月25日即已开始,这一天日记记载“上午修改《章实斋与汪容甫》”。26日日记:“晚诣翦伯赞同志,要予为写‘宋元宗教’二三千字,以实《中国史纲要》,又欲予为高级党校讲《汉书》《通鉴》,约明日先送有关宗教书籍来。”这样可以基本梳理柴德赓此次借调到京的几项主要工作:教育部大学文科教材写稿审稿,高级党校讲课(后又增加为北大历史系学生作讲座),撰写史学论文。现在且以1962年8月27日至9月27日这个时间段为例,看看柴德赓在京的学术工作强度。
先看第一方面为撰写论文、讲课和编写教材审核教材做准备的阅读以及与师友研讨。
8月27日日记:“阅柳【诒徵】先生《国史要义》,此书昔年曾见,未及细读,今日临窗披阅,觉采撷之功,立言之旨,皆有独到之见,其于实斋,亦有驳议,此老非随俗而靡者也。”这阅读是为修改《章实斋与汪容甫》找材料,也可能是为写“宋元宗教”做准备。陈垣目章实斋为“村学究”,评价甚低,故柴德赓也特别留意柳诒徵对章实斋的“驳议”。29日晚上“阅小字本《元史·释老传》,人名均用改译,毫无用处,可叹。阅《也里可温考》《三道教考》。”“《也里可温考》”应该是陈垣的成名作《元也里可温教考》;“《三道教考》”应该是陈垣的《南宋初河北新道教考》,这部著作研究了金元时期河北地区兴起的全真教、真大道教和太一教三大新道教流派,故柴德赓日记简称这部著作“《三道教考》”。30日“阅《道教考》。读《南来堂集》……”《南来堂集》是清代诗僧释读彻的别集。这天“下午三时上香山,与援师谈宋元宗教史上诸问题,七时下山,师送至静宜园门首”,香山饭店在静宜园内。回住所,“与吴于廑同志谈基督教史上问题”。吴于廑其时也借调北京参加教育部文科教材编写审稿,也住在高级党校。31日,“张润瑛送《大藏经·出三藏记集》《众经目录》《大唐内典录》等一厚册,《五灯全书》全部来。田珏同志为予自车站取书至,手头遂有工具书可以利用。”9月1日“读《东塾读书记》朱子篇,其论治学,正中今人深痼”。5日“阅北大善本书目”。6日“张润瑛同志来,请其代借《董若雨诗文集》”。董若雨,明末清初人,著述涉及文学、佛学、天文等领域。10日“阅《揅经室集·浮图说》……”《揅经室集》这部书是清学者阮元自编个人文集。11日“阅《潜研堂文集》题跋部分。”这是清代乾嘉学派钱大昕的著作。14日“阅《四库提要辨证》”。16日阅读《四库提要辨证》,日记里记录“余丈”“神僧传提要”的一个失误,并感言:“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考证之事,失之眉睫者众矣,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也。”17日“阅《潜研堂诗集》”。19日“张润瑛同志为予借《赏雨茅屋集》《雪桥诗话》三集、《邵二云年谱》来。”21日“阅《经学博采录》下卷、《雪桥诗话》……晚读《老子》……”22日“张润瑛同志送来《董若雨诗文集》《蛾术编》等书……”23日星期日“阅《雪桥诗话》,摘录《五灯全书》……”晚上“八时到援师处,与乃和商《章实斋与汪容甫》文事,十时半抵北大,夜寒”。
再看看第二方面的为教育部大学文科教材编写、审稿以及撰写学术著述。
材料掌握充分了,问题想清楚了,写作、审稿自然也就得心应手。9月2日是星期日,“上午不出,写《宋元佛教》六七百字。”3日“写‘道教’一节。下午又写‘也里可温’一节”。5日“誊写《宋元宗教》一节”。6日“写完《宋元宗教》一节清稿,又加改定”。7日“十一时余到兴化寺街,以《宋元宗教》一节请援师改定,师为指出数处,如言‘禅宗盛时,他宗不及’,恐天台宗人有意见……高明所照,纤悉不遗,我何幸得在吾师左右永远学习耶。”8日“十时至翦宅,以文稿交翦老……”。完成了《中国史纲要》教材的补写文稿,12日“动手重写《章实斋与汪容甫》一文”。13日为中秋节,“续写《章实斋与汪容甫》”。14日“写章汪交恶一节”。15日“上午继续写稿”。20日“上午写实斋评容甫学术一节”。21日“校定《章实斋与汪容甫》文,下午付邮……”24日“翦老及恭三兄来,交《宋元明史》排印稿,嘱复核。……束世澂先生主编《后汉书选》,如范滂、李固、孔融等传皆未入选,注亦避重就轻,势须重新编选,予无此暇也……”25日“阅《中国史纲要》中册校样”。26日“阅《中国史纲要》校样。准备《汉书》《后汉书》讲课提纲”。
最后再看看第三方面的工作:讲课。
8月29日日记:“邓恭三、田余庆、许大龄三教授来访,遇诸途,略谈讲座时间,看来每周二小时不容辞矣。”这是添加了北大历史系的讲座。9月5日“许大龄来,谈定讲座两周一次,三小时。”8日“十时至翦宅……旋许大龄来,略谈授课事”。9日“东莼同志要予为北京中学历史教师作报告……均答应其要求”。东莼,杨东莼,民进中央副主席,历史学家,翻译家。10日“邓恭三、许大龄来谈开课事,十二时去。”13日为中秋节,下午至北大,“邓恭三、许大龄相陪,二时零五分讲座(第一讲)开讲,恭三介绍数语便退,大龄夫妇始终在场。凡讲《史记》三节课,第三节精神欠佳,所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也”。26日“准备《汉书》《后汉书》讲课提纲”。27日“下午讲课,乃和来听……”
上述梳理可知,柴德赓8月21日到京城,仅8月27日至9月27日这一整月,阅读、研究、写作、审稿和讲学,包括星期日在内,每天都排得满满的,这也是他此次借调在京工作一年的一个基本状态,这几项工作贯穿了他借调北京这一年的全过程。
上述几大项工作之外,借调的这一年里,柴德赓还做了其他的学术工作,例如:1962年9月17日下午四时应金灿烂与中华书局副总编丁树奇及李侃之约至北海仿膳别室——“中华书局预定一室请客处也”——“谈《民国通俗演义》如何删定事……”18日“下午四时至兴化寺街……谈为《红旗》写文内容……”19日“江苏人民出版社来书催序文”,即为蔡东藩历朝通俗演义写序事。24日“以【储】皖峰所编《宋诗选》交游国恩先生,游与皖峰旧交,对其遗著颇为重视”。27日“……得见援师《红旗》杂志即将发表文校样,为订正一二条”。10月16日“开始写《历朝通俗演义序》文”;“阅谢刚主《论明清笔记小说》文,为之校正数字,指出疑问十余处。予亦录其书中未曾见过书名”。18日“诣元白,谈《通史纲要》中补写明清绘画一节”,26日“午饭至元白兄家,商《元明清绘画史》稿子,完成始归”。28日“陈乃乾先生电话中要予为撰《书目答问补正》前言,两星期交卷,允为起草”。11月20日北大中文系“阴法鲁同志奉魏建功兄之嘱来邀余为文献专业班讲治学之方,允为讲年代学知识一次”;12月19日“下午二时为北大文献专业讲年代学,共三小时。刘乃和来听讲……”《章实斋与汪容甫》发表于《江苏师院学报》1962年9月出刊的第5期,12月10日星期一日记“下午光明日报社章正续、詹铭新二同志来,谓已见《江苏师院学报》,约余为写章学诚评论。盲目颂拜章学诚,近人一蔽,将谓章与今日大师何异,余力当辟其妄也”。入选教育部大学文科教材的束世瀓主编的《后汉书选注》,柴德赓当时虽说过自己无暇给这部书的选文、注释做修改,但后来也还是同意给做校改了,这项工作从1962年12月25日开始,至1963年3月31日“上午初步将《后汉书选注》交卷”;4月19日“整理《后汉书选注》目录、序文”,订正“束《序》”若干史实错讹;29日“下午田珏来,以《后汉书选【注】》本全部交付毕”。1963年2月6日“钱仲联与杨学仁同志见访,杨要余将《渭南文集》校点年内交卷,允之”,此后日记里有在北京点校陆游《老学庵笔记》的记载。4月14日“中华书局寄祁龙威所注《张謇年谱》初稿两卷,嘱提意见”。18日至北师大历史系“讲《王鸣盛与钱大昕》”。5月23日“九时尹敬坊来,以《中国历史文选》下册中宋人文三篇中问题相商……《通考·屯田考》原书均有点句之误,为之更正”。29日“上午为马汉麟阅《古代汉语通论》稿”。6月17日“人民出版社江平同志来访,嘱写有关康熙文字”……
1962年8月至1963年7月这借调的一年里,柴德赓工作固然排得很满,但内心充实愉快,这也可以借用他在1962年9月19日从高级党校迁居北大专家招待所之后当天在日记里写的话来表述:“倦鸟入林,流莺喜迁,无所不适。”
柴德赓在浙江省立一中(今杭高)读书时的照片,读书时是省立一中学生足球队队长。
陈垣先生对自己的学生柴德赓寄寓了相当大的厚望,即使自己生病入院,也不愿柴德赓把时间花费在探视自己上。陈垣这一年已八十三高龄,9月24日日记“乃和告以援师住医院”,日记记载柴德赓第二天下午即进城“至北京医院视援师疾”,此后至10月27日“援师”出院”,这一个来月时间里,柴德赓日记记录的进城去北京医院探视“援师”多达9次,有时不能去,也是一日早晚两次电话刘乃和询问“援师”的病情,24日日记“八时入城,至刘宅,以虾松交乃和带给援师,以花献佛,真得其所”。11月13日陈垣再次入住北京医院,18日星期日,下午三时半至北京医院“谒援师于病榻……”陈垣先生叮嘱柴德赓“多写文章,不必进城视疾”。这一条材料可见出陈垣对柴德赓学术研究的深切关注。日记此前两次记载陈垣对柴德赓论文的表示,11月12日“师见余《章实斋与汪容甫》文,认为题目好……”只是柴德赓“遵医嘱,不敢请其细阅”;11月14日柴德赓“下午入城,至北京医院301号视援师疾,殷殷问予《章实斋与汪容甫》文写法”。老先生实在是寄寓自己学生太多的厚望了。柴德赓对师命也是不敢有丝毫违拗,11月19日日记:“天阴且寒,飞雪花。四时与翦老同车赴北京医院,翦老入视,元白遂入,余恐师怪余来何频也,不敢入见。”
柴德赓没有辜负老师的期待。柴德赓排得满满的工作,都有条不紊一一做出了圆满的成果。
例如《中国史纲要》校样的“复核”,日记记录10月9日“阅毕校样”,10日与许大龄“谈《通史纲要》明清史部分问题,兼及引征材料应注意之点”,12日“九时至翦老家开会,讨论《通史纲要》中册校改意见”。
刘乃和,柴德赓的学生,陈垣的秘书。
柴德赓的讲课也是深获欢迎。刘乃和回忆她在辅仁大学读书时听柴先生“中国历史纲要”课,“刚一上课,那清朗的语调,生动的内容,就把全班同学的注意力给吸引住了。”柴先生多年讲授“中国历史要籍介绍及选读”,“无论在北大或师大,无论在北京或苏州,这个课一直受到同学们的欢迎,凡是听过这个课的同学,都感到得益很多”(见《史学丛考》序)。柴德赓讲课的效果,他在日记里也间接地有记录:10月13日星期六上午至高级党校讲史料学,“听讲者除1961班约180人外,尚有五九班及干部同志来听,约三百数十人,观课堂反映颇不坏”;12月7日下午“高级党校庞毓秀、叶华等三同志来,谈高级班下学期教学内容,盼予多讲……”。给北大历史系的讲课,12月20日“今日为本学期最后一讲,讲《宋辽金史》,同学颇多,提下学期余是否继续讲学……”《宋辽金史》即二十四史里的《宋史》《金史》《辽史》。12月26日“许大龄来,坚约下学期仍在北大任课,允之”;1963年1月4日晚上“归寓始知许大龄夫妇来此,留北大学生一谢函而去”;1963年5月16日在北大,“下午上课……讲毕致谢词,学生热烈鼓掌,余则任务完成矣。”22日“下午三时,历史系四年级生26人来访,赠余相片本一,上粘各生相片,写明姓名、籍贯”,柴德赓感叹“可谓用意高厚矣”,为谈“治学方法”。这些记录应该是能印证柴德赓讲课的受欢迎的。顺带说明,《柴德赓日记》整理人柴念东在第803页给出脚注:“相册现由苏州市档案馆收藏。”
这两年,柴德赓真是精力充沛,审稿、讲学之外,学术论文的撰著,似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应《光明日报》约稿,1963年4月8日星期一柴德赓开始写《试论章学诚的学术思想》,4月20日继续写此文,日记里说:“夜写稿至三时。自1943年写《谢三宾考》以来,忽忽二十年,无得心应手、笔到神助之乐,今夜写‘名教罪人’一节,仿佛似之,亦可记也。”23日晚柴德赓写给陈璧子家书,有云:“此文酝酿时间最长,费力很大,夜车都开了三四次,有时简直写不动,等到难关解决,势如破竹,有时虽半夜三更,还是心花怒放,得意疾书……”高兴之情,溢于言表,信里还说“自写《谢三宾考》以后,久矣无此笔墨矣”。《谢三宾考》即《鲒埼亭集谢三宾考》,柴德赓早年成名作,初刊1943年《辅仁学志》第十二卷第一期第二期。陈垣非常赞许这篇论著,这篇论著获1945年度国民政府教育部著作发明奖励文学类二等奖(计两名,一等奖空缺)。柴德赓早期名作“三考”与后期代表作“三论”,“三论”中的《章实斋与汪容甫》《试论章学诚的学术思想》分别发表于1962年9月、1963年5月,都是借调北京期间完成的。陈祖武曾讲过这样的话:“柴先生的《章实斋与汪容甫》是我一生的范文,放在书案上会反复研读。”
1962年即将过去,柴德赓在日记的最后回顾小结自己这一年的著述,然后写道:“……较前数年,差为勤奋,然岁月易逝,精力有限,及时努力,犹恐不及,自今以后,当加倍写作,以慰吾师之望……”这样的回顾小结,是柴德赓以前的日记所没有的。
回到1962年上半年,6月12日南京参加江苏省政协会议期间,晚上江苏师院领导代表组织来向柴德赓道歉,“晚刘院长来,言专为向余道歉而来,反右整风后批判错误,违反政策,各方面有影响,当纠正。”日记里没有写自己当时心境如何,但以柴德赓豁达坦然的性格,他应该是不会去计前嫌的。柴德赓是近代古今中西文化汇通之际生长起来的人文学者的一个代表,本固而枝荣,正直而勤勉,这样的学者也要不断做检查不断接受批判,真是令我们后来人看了不知如何说好了。柴德赓日记里五六十年代记录多次书写明人吕坤《呻吟语》里的四句话赠予自己的孩子和学生,这四句话是:“大事难事看担当,临喜临怒看涵养。顺境逆境看襟度,群行群止看识见。”陈垣励耘书屋客厅即一直悬挂着晚清学者陈澧手书的这个横幅。柴德赓选这四句题赠自己的孩子和学生,未始没有自己的人生阅历在里面。
1962年8月20日,柴德赓奉调北上赴京途中,列车沿路“所见庄稼均好”,柴德赓“信口成一绝句”:“水满池塘禾满垄,放牛浮鸭正从容。淮南米贱何年事,都在青青一望中。”这最后一句所饱含的对丰年将至的无限期待和信心,是否也可以用来象征柴德赓对自己即将到来的学术丰年的期待和信心呢?
2025年8月27-29日初稿,富春江畔古桐庐郡
30日修改,杭州西溪风情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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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