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阳历三月,乡下的杏花才刚泛白,姑姑就这么走了。我赶回村里时,院子里已经搭起了白色的灵棚,几个叔伯在门口抽烟,烟灰掉在塑料凳子上,谁也没顾上弹。
姑姑走了,走得很安静。
阳历三月,乡下的杏花才刚泛白,姑姑就这么走了。我赶回村里时,院子里已经搭起了白色的灵棚,几个叔伯在门口抽烟,烟灰掉在塑料凳子上,谁也没顾上弹。
二叔站在院门口,远远看见我来,朝我摆摆手,眼睛红得像刚剥了壳的鸡蛋。我知道二叔疼姑姑,可没想到他会哭成这样。
“你姑姑,走得…”二叔话没说完,搓了把脸,指了指屋里。
姑姑躺在堂屋正中,身上盖着一条蓝色的被子,那是她嫁人时带去的陪嫁。被子上有几处补丁,有方的,有圆的,岁月把它们洗得发白,却遮不住被面上的牡丹花。屋顶的灯泡吊得很低,没罩子,光线晃得人眼疼。
我爸站在姑姑床前,看见我进来,眼中闪过一丝无助,低声说:“你终于来了。”
姑姑的脸色出奇的好,嘴角微微上扬,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偷笑。我在她床前跪下,鼻子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姑姑一辈子没结婚,从小看着我长大。每年暑假,我都会来村里住上一个月。姑姑会给我做麻糍,用自己种的黄豆磨成豆浆,掺上糯米粉,蒸熟了浇上自家熬的红糖。那甜味至今还留在我的舌尖上。
一个没出嫁的老姑娘,在村里本该是笑柄,可姑姑从不在意。她种着几亩薄田,养着两头猪,日子过得简单却也充实。十年前,姑姑查出了肾病,需要长期透析。家里拿不出那么多钱,爸爸和几个叔伯凑了一些,可远远不够。
就是从那时起,姑姑开始每月收到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两千块钱,刚好够她一个月的医药费。信封上没写寄件人,邮戳也模糊不清。姑姑从不过问这钱是谁寄来的,只是默默收下,按时去县医院做透析。
我曾问过姑姑那钱是谁寄来的,姑姑只是笑笑说:“可能是观音菩萨派来的护法吧。”
我爸在姑姑床前放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姑姑的遗物:一个旧皮箱,一叠存折,几张泛黄的照片,还有一串已经掉色的塑料珠手链。
“这些都是你姑姑留下的,你看看怎么处理。”爸爸声音沙哑。
我拿起那叠存折翻了翻,上面记录着姑姑这些年的收支。最让我惊讶的是,姑姑居然存了将近七万块钱。一个乡下老姑娘,每月还要支付医药费,能存这么多钱着实不易。
“这钱…”我看向爸爸。
“都是你姑姑自己的,她说留给你。”爸爸抹了抹眼角,“姑姑最疼你了。”
我突然注意到那张小桌子的桌脚下垫着一本发黄的笔记本,像是被故意藏在那里。我弯腰把它抽了出来,封面上写着”日记”两个字,字迹有些模糊。
“这是啥?”我问。
爸爸瞥了一眼,摇摇头:“不知道,我从没见过。”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日记本,里面记录的是姑姑年轻时的点滴。我一页页往后翻,突然在某一页看到了二叔的名字。
那一页写道: “今天小彬(二叔的小名)又来送鱼了,说是钓的,可手上明明有刀口,肯定是偷偷买的。他家条件不好,还要养三个弟弟上学,哪有钱买鱼。每次我说不要,他就放下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
日期是1983年夏天,那时姑姑22岁,二叔25岁。
我继续往后翻,越看越吃惊。原来,姑姑和二叔年轻时相爱过。二叔家里兄弟多,家境贫寒,姑姑家虽然也不富裕,但在村里算是小康。姑姑父母不同意他们在一起,说二叔家穷,怕姑姑跟了他会受苦。
二叔不甘心,努力赚钱,存了一笔彩礼钱,打算正式向姑姑提亲。可就在这时,二叔的父亲因病去世,家里一下子背上了债务。二叔不得不把积攒的彩礼钱拿出来还债,还得供弟弟们读书。
1985年,二叔被大人们安排和隔壁村一个寡妇结了婚。姑姑在日记里写道: “今天是小彬结婚的日子,我躲在屋里,不敢出门。娘敲门问我怎么了,我说头疼。其实眼泪已经流干了,头真的很疼。”
后来的日记变得断断续续。姑姑似乎接受了现实,专心照顾年迈的父母,种田养猪,过着平淡的日子。二叔和那个寡妇生了两个儿子,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部,日子过得还算可以。
姑姑和二叔在村里偶尔会遇见,彼此点头问好,再无其他。日记到1990年就中断了,后面全是空白页。
正当我沉浸在姑姑的日记里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嘈杂声。我合上日记本,走出去看,原来是二叔的大儿子和胖婶(二叔的媳妇)吵起来了。
“爸这几年存的钱都哪去了?你说!”二叔大儿子瘦高个子,声音尖利。
胖婶一脸无辜:“我哪知道你爸的钱去哪了?我连家里有几头猪都不清楚!”
二叔站在一旁,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我爸凑过来,小声告诉我:“二叔前些年卖了地进了城,在县城开了个小面馆,生意还不错。可这几年家里存款越来越少,胖婶一直以为是二叔赌博输了。”
我盯着二叔看了好一会儿,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些年寄给姑姑的医药费,该不会是…
夜里,村里的老人们来给姑姑守灵。我坐在院子角落的一张木凳上,翻看着姑姑的日记。月光很亮,照在纸页上,泛着淡淡的蓝光。
二叔踱着步子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包皱巴巴的红双喜,递给我一支。我不抽烟,但还是接了过来。
“你姑姑这人,倔得很。”二叔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年轻时就倔,老了更倔。”
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
二叔看了看我手中的日记本,问:“那是啥?”
“姑姑的日记。”我如实回答。
二叔的手抖了一下,香烟上的火星掉在裤子上,烧了个小洞,他却毫无察觉。
“你…看了?”他问,声音更哑了。
我点点头。
二叔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褪色的红布包,递给我。
“这个,是你姑姑的。”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封信和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年轻时的姑姑和二叔,站在一棵大槐树下,姑姑穿着蓝色的褂子,笑得眼睛弯成两道月牙;二叔穿着打了补丁的衬衫,略显拘谨地站在姑姑身边,脸上却洋溢着幸福。
“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我问。
“1983年秋天,我托人从县城带来的照相机拍的。”二叔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睡梦中的人,“那时候拍张照片要花一块钱,可贵了。”
我打开信,信纸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但依稀可辨:
“小彬: 我知道这些年是你在给我寄钱。起初我以为是我哥哥们凑的,后来从信封上认出了你的笔迹。我想拒绝,可我知道我若不收下,你一定会想别的办法。就像当年你硬要送鱼给我一样,放下就跑。
这些年我存了不少钱,原本想着等我走了,能托人还给你。但我怕你不收,所以放在存折里,交给我侄子(我)。
你还记得那年我们在槐树下的约定吗?你说会娶我,我说会等你。命运弄人,我们终究走上了不同的路。但我不后悔,能在年轻时遇见你,已是今生最大的幸运。
余生不长,我只愿你平安喜乐,儿孙满堂。若有来世,还做一对欢喜冤家。
芳”
信的落款是去年冬天,想必姑姑那时就已经预感到了生命将尽。
我抬头看向二叔,月光下,他的脸上满是泪痕。那一刻,我才明白,为什么姑姑始终不愿嫁人,为什么二叔这些年家里钱越来越少…
“那时候,太穷了。”二叔擦了擦脸,声音哽咽,“我娶不起她,可我答应过…”
他没说完,重重地吸了口气,转身走向姑姑的灵堂。
第二天是姑姑的葬礼。按照村里的规矩,灵车会绕村一周,让逝者最后看一眼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二叔主动请缨,要给姑姑当护灵人,坐在灵车上一路相送。胖婶脸色不好看,但碍于场合没说什么。
灵车启动时,突然下起了小雨,细如牛毛。村里老人说,下雨送行,是好兆头,说明老天都在哭泣。二叔打着伞,坐在姑姑的棺木旁,一路念叨着什么,风雨声太大,谁也听不清。
回村的路上,我爸告诉我,二叔每个月都会到县城去一趟,说是进货,可二叔的小卖部早就关了。原来这十年,二叔一直偷偷去县医院给姑姑送钱,却从不让姑姑知道是他。姑姑也装作不知道,默默收下那些救命钱。
我和爸爸整理姑姑的遗物时,在那个旧皮箱底层发现了一个小木盒。盒子上落了厚厚的灰,似乎很久没有打开过。我们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里面是一条做工粗糙的手链,用红线穿着几颗不规则的木珠。
“这是什么?”我问爸爸。
爸爸端详了一会儿,摇摇头:“不知道,从没见你姑姑戴过。”
“这是我送的。”
我们回头一看,二叔站在门口,脸色苍白。他慢慢走过来,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那条手链。
“1982年,你姑姑生日,我没钱买礼物,就自己刻了这些木珠子,穿成手链送给她。”二叔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她说太丑了,不要。我以为她扔了。”
爸爸似乎有些尴尬,找了个借口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我和二叔。
“二叔,这些年,你一直…”
“不说了。”二叔打断我,把手链放回木盒,合上盖子,“该埋的,都埋了。”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淡,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你姑姑这人,从小倔,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二叔望着窗外发呆,“年轻时我想娶她,我家穷,她家不同意。后来我有能力了,她又不肯嫁了,说什么都不嫁。”
二叔笑了笑,笑容苦涩:“其实我们都知道,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她不肯嫁,是怕人说闲话,怕影响我在村里的名声。”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木盒,不知该说什么。
“这钱,”二叔指了指姑姑留给我的存折,“你留着吧。你姑姑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过得好。”
临走那天,我把姑姑的日记和那封信放在她的枕头下,和她一起入土。二叔送我到村口的大槐树下,那棵照片里的槐树,如今已经枯了一半。
“二叔,您和姑姑…”我欲言又止。
二叔看了看那棵老槐树,摇摇头:“都过去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红包,塞给我:“姑姑的一点心意,拿着。”
我没接:“二叔,这钱…”
“拿着!”二叔坚持,“你姑姑在天上看着呢。”
我只好收下。红包里是一万块钱,大概是二叔这辈子最大的一笔”人情”了。
上车前,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二叔:“二叔,胖婶知道您这些年给姑姑寄钱的事吗?”
二叔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你也别说。”
“但您儿子都怀疑您赌博了…”
“赌博好,”二叔苦笑,“总比说我背着他娘照顾别的女人好。”
车开动时,透过后窗,我看到二叔仍站在村口,雨又开始下了,他没打伞,任凭雨水打湿了衣裳。他望着渐行渐远的车,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
回到城里后,我把那一万块钱存进了银行,专门开了一个账户。我想着,等我有了孩子,就告诉他,这是他姑奶奶和二爷爷的爱情故事。
有些爱,错过了就是一辈子。而有些爱,即使错过了,也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直到生命的尽头。
姑姑和二叔的故事,没有轰轰烈烈的表白,没有海誓山盟的承诺,甚至连一个拥抱都没有。他们的爱情,如同那条粗糙的木珠手链,朴实无华,却能经受岁月的考验。
一年后的清明,我回村给姑姑扫墓。在墓地遇到了二叔,他比去年又瘦了一些,眼窝深陷,脸色发黄。
“二叔,您怎么了?看着不太好。”我关切地问。
“没事,就是有点累。”二叔勉强笑了笑,“老了。”
他放下手中的纸钱,点燃,看着烟雾缭绕,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当天晚上,村里唯一的一家小卖部老板告诉我,二叔去年查出了肝癌,跟姑姑一样,也需要长期治疗,花费不小。但二叔谁也没告诉,每月自己坐车去县医院,输完液就回来。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二叔看起来如此憔悴。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二叔家。胖婶见到我很惊讶,说二叔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去地里看麦子。
“二婶,我知道二叔病了。”我直截了当地说。
胖婶一愣,随即摆手:“啥病不病的,就是有点胃病,他不让说,怕儿子们担心。”
我明白了,二叔连家人都瞒着。
“钱够吗?”我问。
胖婶苦笑:“哪来的钱?家里积蓄早就不知道让他祸祸到哪去了。现在靠两个儿子每月寄点回来,勉强过日子。”
我从包里拿出姑姑留给我的存折,交给胖婶:“这是姑姑留给我的钱,我用不着,您拿去给二叔治病。”
胖婶惊讶地看着我,又看看存折:“这…使不得。你姑姑的钱…”
“姑姑泉下有知,一定愿意帮二叔的。”我坚持道。
胖婶没接存折,反倒红了眼圈:“你二叔这人,死要面子。这么多年,从不肯向人伸手。你姑姑走那天,他跪在灵前哭得像个孩子,还偷偷剪了一缕你姑姑的头发,装在小布包里贴身带着。”
我愣住了,没想到胖婶竟然知道二叔和姑姑之间的事。
“我早就知道,”胖婶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苦笑道,“他年轻时喝醉了,总是喊她的名字。我嫁给他时就明白,我不过是他生活的将就。”
她顿了顿,继续说:“这些年,我从没抱怨过。你二叔是个好人,对我和孩子们也不差。只是有时候,人心里藏的事,旁人看得真切。”
我没想到胖婶看得如此透彻,却从未点破。这份宽容与理解,让我对她肃然起敬。
临走时,我硬是把存折塞给了胖婶:“二婶,就当是姑姑最后的心愿,您一定要收下。”
胖婶最终点点头,收下了存折。她送我到门口,欲言又止。
“二婶还有话要说?”我问。
“你二叔可能不行了。”胖婶声音哽咽,“医生说最多半年。他不想让村里人知道,说活着时就没得过什么体面,死也要死得有尊严些。”
我心里一沉,突然明白为什么二叔看起来那么憔悴。
“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这次清明,可能是最后一次来看你姑姑了。”胖婶擦了擦眼泪,“昨晚我听见他在院子里自言自语,说什么’马上就能见到你了’。”
离开村子那天,我特意去了姑姑的墓前。给姑姑上了香,我对着墓碑说:“姑姑,二叔病了,很严重。我把您留给我的钱给了二婶,希望您不会怪我。”
风吹过杨树林,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姑姑在回应我。
半年后,二叔也走了,走得很平静。村里人都以为是突发心梗,只有我和胖婶知道真相。
按照二叔的遗愿,他被葬在了姑姑墓旁的空地上。没有大操大办,简简单单地下了葬。
整理二叔遗物时,在他枕头下发现了那个小布包,里面果然有一缕发丝,还有那张他和姑姑在大槐树下的合影,已经被汗水浸得发皱,但两人的笑容依然清晰可见。
我把小布包交给了胖婶,她看了看,默默地放在了二叔的骨灰盒旁。
“让他带着吧,”胖婶说,“这辈子没能在一起,下辈子别再错过了。”
村里很快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田里的麦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姑姑和二叔的故事,渐渐被人遗忘。
只有每年清明,当我回村扫墓时,总能在姑姑和二叔的墓前看到新鲜的花束和点燃的香火。胖婶说,村里的年轻人听说了他们的故事,觉得感人,便自发前来祭拜。
也许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人们依然渴望听到关于爱情的故事,哪怕是错过的爱情。因为在错过中,他们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看到了爱情最真实的模样。
而姑姑和二叔,也终于在另一个世界里,完成了他们在大槐树下的约定。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