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躲在媒人九婶家二方门的门帘后面,透过缝隙看见一个穿军装青年男人走进屋里。男人个子很高,像棵挺拔的白杨树。九婶说他是前头党庄的,名字叫党长河,在沈阳当兵。
樊桂花第一次见到党长河是在1969年的正月十六。
她躲在媒人九婶家二方门的门帘后面,透过缝隙看见一个穿军装青年男人走进屋里。男人个子很高,像棵挺拔的白杨树。九婶说他是前头党庄的,名字叫党长河,在沈阳当兵。
低头看看自己粗短的手指和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樊桂花心跳得擂鼓一般。
"花儿,出来吧,见见人!"九婶在门外喊。
她深吸一口气,掀开门帘走了出去,不自觉地用手指摁了摁额头上的刘海儿。女孩家的刘海儿一般都会柔顺地贴着额头,樊桂花的头发十分浓密,发质还硬,刘海儿像个硬壳帽檐一样往前支棱着,要是把头发都往后梳,又会露出倍儿亮的凸额头,为此她甚是苦恼。
抬头的一瞬间,樊桂花看见党长河的目光从她身上迅速移开,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撇。
"这一起七个姑娘,我合过了,就桂花的八字最是生助长河,夫妻宫夫妻星都照,是他的正财正妻。"九婶的声音钻进樊桂花的耳朵,"有这样的媳妇镇宅,长河在部队前途无量!"
党长河的母亲颧骨高耸疏眉细眼,一看就是个不好相处的老太太。她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樊桂花,好半天才点了点头:"屁股大,好生养,就是一满的(总的来说)个子有点挫。"
就这样,樊桂花的终身大事在一句"八字旺夫"和"屁股大好生养"中被敲定了。没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就像没人问过党长河是否喜欢这个身材五短、其貌不扬的农村姑娘。
党长河只有一个月的婚假,从回来到相亲就用去十天。敲定了樊桂花为结婚对象,就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婚礼,俩人从见面到领证结婚只用了七天时间。
结婚那天,樊桂花穿着她娘连明彻夜赶制出来的绿袄蓝棉裤。宾朋散尽,时候已经不早了,她低头坐在新房的床沿上,听见大照(婚礼主持人)吃饱喝足了告别离去的声音,然后是咚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樊桂花的心跳得像有人在她肋巴条上系了一根绳,一提一放。她寻思着等下党长河进来了怎样跟他搭话。
党长河推门进来,风把门又合上了,像替他说了声“借过”。
屋里静悄悄的。
樊桂花听见自己的刘海在额头上“沙沙”地颤——那声音像麦芒摩擦。
党长河没看她,他打开板箱,拽出一床被子。被角钩住了箱钉,“嗤啦”一声撕开一道口子,仿佛替谁提前叹了气。
他夹着被子走到门口,背对着她停了一下,但也只是停了一下。门再次合上,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红蜡烛的火苗来回摆动,把她的影子一忽儿拉长、一忽儿压扁。
樊桂花愣怔地看着新婚丈夫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老鼠不知在角落里啃什么,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绳。她往下按了按自己粗硬的刘海,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丑,连自己的丈夫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党长河在家穿便装,他的军装始终挂在他娘屋里的衣架上,樊桂花出来进去都能看见。
在她看来,这草绿色的军装就像一面拒绝的旗帜。
她想去看看上面落灰了没有,要是有就掸一掸,可是又不敢。
十天后,党长河回了部队。
临走前一晚,他终于进了新房,吹灯上了樊桂花的床。黑暗中,樊桂花努力睁大眼睛看着党长河的脸,试图看清这个男人的表情和五官的细枝末梢。党长河一把把她的脸推转到一边,笨拙又机械地完成了他娘交给他的“任务”。
早上樊桂花醒来时,身边早已空空如也。她洗了脸,凑在镜子前照了照,而后哐当一声把镜子扣到了桌子上。
也不知是樊桂花肚皮争气还是党长河枪法准,同年十来月里,樊桂花生了。
满怀期待的婆婆做好了鸡蛋面疙瘩温在锅里,就等孙娃儿落地后给樊桂花端上来。接生婆隔着窗户大声道喜说喜得千金,婆婆那脸欻的一下就吐噜了下来,走到灶火屋,端起那碗鸡蛋面疙瘩想倒进猪食槽,又舍不得,就三口并做两口喝到了自己肚子里,喝快了,心里烧得连抽了几口凉气。
党长河从他爷爷到他三代单传,妹妹长云三岁时他爹让生产队里的惊马弹死了。他娘守寡连天把他拉扯大,勒紧裤腰带供他读书,高中毕业又送去参军。老话说:织布巴门儿,娶媳妇巴孙儿,老太太想孙子都快想疯了。樊桂花头胎生了个闺女,这一下子可拔了她的气门芯。
樊桂花也觉得气短,在心里骂自己瞎搭长了个又大又圆的屁股,咋会连个男娃都生不出来,转念一想,会生妮就会生娃,你播啥种我就给你发啥芽儿,这可不能怨我。再说先开花再结果的也多了,指不定下一胎就是个儿子!
这样想归想,心里终是发虚,她偷眼看看婆婆黑得水碗儿一样的脸色,赶紧把乳头塞进女儿正想咧开啼哭的小嘴里。
没出月子,樊桂花就刷碗做饭洗衣裳。女儿过了半岁,她学着庄上来的四川媳妇,用一条宽布带把她交叉缚在背上,腾出双手,跟着生产队下地干活,和男劳力们一替一骨碌子飙着干。
党长河自始至终没有给樊桂花写过一封信。女儿周岁时,婆婆说:“长河写回来信说了,给黑妮起个学名,就叫“党旗红”算了。”
之前女儿没名字,因为肤色随樊桂花,黑,婆婆带头叫她“黑妮”。
樊桂花骨子里犟,党长河不给她写信,她也从来没有想过给他写信。心说你不稀罕我,我还不尿(看不上)你驴熊哩!咱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邮递员骑着绿自行车,一进村就把铃铛摇得一片声响,婆婆一听见车铃响,慌得赶快出门:“今儿有俺长河的信冇?”邮递员拉长声音说:“这回冇有信,倒是有张汇款单,恁娃儿孝顺,又给你汇钱啦!”
婆婆慌得一批,小踮脚子跑进屋去取印章。
樊桂花没见过党长河寄回来的钱。黑妮一上火就起喉咙发烧,去捏点小药,樊桂花手里没钱,向婆婆开口要一块钱,婆婆说:“寻(娶)你时候挣了一屁股账,长河寄回来的钱都还账了,长云还得上学,哪儿还有一分闲钱?!起喉咙了用指头沾点香油一摁不就好了,捏啥药哩!”
樊桂花没要到钱,还挨了婆婆一顿数落,气得打了几天半截嗝,硬生生吞下了这个崩子。
随后,樊桂花的心思活络起来了。她留意起田垄的蛇蜕,树枝上的知了壳,房檐下的马蜂窝,沟崖上的野地黄,把这些东西收集起来,攒够堆儿了偷偷拿到药铺换钱。她发现只要人不懒,总是能弄到点小钱的。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小虫儿(麻雀),更何况人呢!
冬去春来,几经花开花落,小黑妮满六岁了。这期间党长河探家回来过三次。不知为什么樊桂花都无甚收获。
婆婆每次都满怀希望地等着她的肚皮隆起,无奈也跟着一次次的失望了。她用花柴杆敲着鸡食槽指鸡骂狗:“你个不中用的东西,光说抱荒窝,养活着你好弄啥?再抱不出鸡娃看我不杀吃你龟孙!”
婆婆拉示(含沙射影)一次,樊桂花的心就疼一下,她想跟婆婆辩白:“恁娃一回来就躲到你屋里,逼得没门了才来应付一下差事,你咋不教调教调你儿呢?”可她没那个胆儿。
都说“话是开心服”,樊桂花想跟婆婆推心置腹地聊聊。一天晚上,她把家务收拾停当,来到婆婆的房外。透过半掩的房门,看到婆婆正在煤油灯下纺线。昏暗的灯光把她的侧脸照得明灭不定,纺车吱呀声里,夹杂着含糊的叹息。
樊桂花在门外站了一阵子,终是没踏进婆婆的屋去。
1975年,党长合提干的消息传回村里。又过了半年,一纸随军通知送到了樊桂花手上。
"你去了部队少出门,"临走时婆婆警告道,"别给长河丢人现眼。"
樊桂花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两件换洗衣服,一双新做的布鞋,还有一包各式五样的蔬菜种子。临走前,她跪下来给婆婆磕了个头:"娘,往后你一个人搁家多保重身体!"
婆婆别过脸去:"管好你自己就行。"
部队家属院比樊桂花想象的还要整洁肃穆。一排排红砖平房,门前统一种着冬青树,连空气都格外清甜。
党长河把她领到最角落的一间屋子:"就在这儿住,没事别到处胡跑。"
樊桂花除了一天三顿给在部队子弟小学上一年级的党旗红做饭,别无他事。闲得发慌,便在房后开了一片荒地,把带来的种子播下,这成了她随军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慰藉。
党长河很少回家,回来也是拿了换洗衣物就走。家属院里的其他军属起初还来串门,渐渐发现这个"党排长的家属"总是沉默寡言,见了人就躲,便也不再上门。只有隔壁的李嫂子偶尔会过来拉一会儿家常。
"你这样整天闷着不行,"李嫂子劝她,"今黑大礼堂放电影,一起去看看吧?"
樊桂花摇摇头:"我...我不爱热闹。"
其实她是怕给党长河丢脸。有一次她去服务社买盐,远远看见党长河和几个战友走过来,她慌忙躲到一棵树后,听见有人说:"党排长,听说你家属来了?什么时候带来见见?"
党长河打了个哈哈:"农村妇女,上不得台面。"
那一刻,樊桂花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舌尖有了血腥味才松开。回家后,她对着镜子看了很久,镜中的女人有着粗糙的皮肤、宽大的鼻头和永远不服帖的头发。她拿起剪刀,想把刘海剪得短些,结果剪豁了,显得更加难看。
1977年春天,樊桂花再次怀孕了。消息传到老家,婆婆托人捎来一包酸杏干和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必须是儿子。"
樊桂花把酸杏干拿给旗红吃,旗红酸得眉眼都挤到了一块儿,呸地一口吐到地上。看着女儿酸得眯眼的那一刻,樊桂花感觉心里的滋味跟她是一样的。
分娩那天,党长合破天荒地请了假守在卫生所外。当护士出来说"是个千金"时,他扭头出去,蹲在卫生所门外吸了整整一盒烟。
女儿满月时,樊桂花给孩子取名党旗飘,党长河闷哼了一声说:“只有没根的东西才会飘,改过来,叫党旗展!”
抱着襁褓中的二女儿,樊桂花轻声说:"闺女,无论叫啥名字,你和你姐都是妈的心头肉。"
婆婆的信很快又来了,还是只有一句话:"没用的东西。"
随后的几年里,樊桂花又生了女儿党旗扬。
每次生孩子都像是一场赌博,而樊桂花总是输家。直到1982年,儿子党旗正终于降生,党长河才第一次正眼看了她。
"辛苦了。"他说了三个字,却让樊桂花哭了一整夜。
有了儿子后,樊桂花在家属院的地位微妙地提高了。党长河回家的次数多了些,偶尔还会陪樊桂花带着几个孩子去城里玩一玩。其他军属也开始和她搭话,夸她"有福气"。但樊桂花依然很少出门,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抚养四个孩子上,用最便宜的布料给孩子做最体面的衣服,把分配来的细粮都留给孩子和丈夫,自己啃窝头就咸菜。
1988年,老家来信说婆婆摔了一跤,年纪大了,神志也开始不清楚。
党长合递上复原申请书,他是个孝子,啥不要都行,不要娘不行。
复原到地方的党长河跟我父亲在一个单位工作,我们都住在单位家属院逼仄的小平房里。党长河把老娘接过来,他家孩子多住不下,就在门口搭了个半坡厦儿。她大女儿经常在我家住,我俩睡通腿儿,我管她叫旗红姐。
这时党长河的老娘已经认不出儿子,却一见樊桂花就喊"闺女"。
"她这是糊涂了,"党长河尴尬地解释,"以前从不这么叫你。"
樊桂花没说话,打来热水给婆婆擦身子。当擦到婆婆干瘦的双脚时,老太太突然清醒过来,盯着樊桂花看了很久,然后老泪纵横:"桂花...娘对不起你..."
那一刻,樊桂花多年来的委屈似乎都找到了出口。她俯身,握着婆婆的两只脚,哭得哞哞吭吭(委屈地嚎啕)。
党长河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笨拙地递上一块毛巾。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自己的妻子——她发福了,身材愈发松垮,眼角有了纹路,乌黑油亮的头发也白了不少,但给母亲擦洗的动作却那么轻柔。
从那天起,党长河对樊桂花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他开始把工资交给她保管,偶尔还会买块好看布料让她做衣服。有一次,他甚至对她说:"你把碎子(刘海儿)留长些吧,梳上去要比这好看些。
樊桂花惊讶地抬头,看见丈夫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她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的温柔。那一刻,她觉得不知从哪里伸出来的一只小手,轻轻地挠了挠她的心。
那一只小手不知藏在哪里,只有心里舒展时它才会出来轻轻挠挠你轻轻摸摸你——这是樊桂花对幸福这个词具象化的描述。
婆婆的病越来越重,最后完全卧床不起。樊桂花每天给她喂饭、擦身、端屎刮尿,从不嫌脏嫌累。老太太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清醒时就拉着樊桂花的手说"好闺女",糊涂时就骂她是"勾引我儿子的贱人"。
无论怎样,樊桂花都平静以对。
夜静的时候,樊桂花躺在床上,心里会跳出另外一个自己,两个自己你一句我一句地叼闲姜(闲聊天)。
另一个樊桂花说:“这老婆子年轻时恁般辖制你,这一会儿你伺候她比伺候亲妈还尽心,你说你是不是个主贱东西?”
樊桂花说:“她现在这样也算是老天爷替我摆治她了。人一老都可怜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还说它弄啥哩?”
另一个樊桂花叹口气,说:“人善被欺,马善被骑,你就是个贱驴命!”
樊桂花说:“房檐滴水点点照,头顶有老天爷在看着,下边有孩儿们看着,就这吧,对起壳朗子里这四两肉算了。”
1995年冬天,婆婆在睡梦中安详离世。临终前一天,她突然清醒过来,对樊桂花说了句:"你是个好女人。"然后又转向儿子,"长河,咱娘儿俩享桂花的福了。"
1998年的下岗潮也波及到了樊桂花,其实再有一年她就能退休了。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就买了一辆三轮出,棚了个小货架,卖些袜子鞋垫针头线脑之类,车把上拴着一从花花绿绿的气球,赶着端午节了还做好多五彩缤纷的香包。照她自己的话就是:往后事情还多着哩,能多赚俩就多赚俩,还不算老呢,总不能天天在家吃饱坐饿吧。
随着年纪慢慢大了,党长河的心气儿落了,人也变得柔软温和起来,樊桂花出去跑摊儿时,他会洗衣服,会做好饭菜等着她。
我听见樊桂花跟我母亲聊天,说几十年了,党长河到现在才算是个人了。
可好景不长,2015年,党长河突发脑出血去世。
葬礼上,樊桂花没怎么掉眼泪,只是紧紧攥着大外孙的手。当儿子旗正担心地问她"妈,你没事吧?"她只说:"没事,妈习惯了。"
是的,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扛起所有,习惯了不被看见,习惯了在生活的夹缝中寻找尊严。
党长河葬礼后,她懵懵懂懂地过了半月,有点食不甘味,也有点夜不能寐。早上洗脸时她突然感觉自己圆胖的脸有点挂不住手窝了,便拿过镜子照。镜子里的女人双眼浮肿眼窝发青,两腮下垂,让法令纹更显得像两个大大的括号。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只有额前的刘海儿一如既往地像个硬壳帽檐般向前探着。
樊桂花觉得镜中人不像自己,于是用抹布把镜面又擦了一遍,再照,还是那个样子。她颓然地把镜子扣到了桌子上。
后来有年夏天,樊桂花突发脑梗,虽然抢救及时,但留下了后遗症——走路时右脚总是往外划,像是在地上写"八"字。
她时常在心里暗自叹息:唉,年轻时因为“八字”旺夫,成了十里八村妇女们羡慕的“随军家属”,如今老了,走一步一划一个“八字”,这算咋说唻?!她想起九婶当年那句‘镇宅’,不由苦笑了一下——原来她镇的不是党长河的前程,而是她自己这条苦命,把它镇成了今天这副谁也拿不走的硬骨头。
有一天我在超市买菜时遇见了樊桂花,是旗红姐带她出来逛逛。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她了。她的头发全白了,也稀疏的不少。那些曾经粗硬不驯的刘海儿,如今柔顺地贴在额头上,像是一顶小小的桂冠。
我叫她:“党婶儿,还认得我不?”
她笑了,说:“你是小燕子!”
我也笑了,说:“那时候是小燕子,现在是小老太太啦!”
我们拉了一会儿家常,就此别过。
走出去老远,我又忍不住回头看她,下意识地为她行一次注目礼。我只看见了她的背影。她缓慢地向前走动,划出一个又一个"八"字,像是宿命与反宿命在脚尖上对话,又像是要把这一生所有的苦痛与坚韧,都写进脚下这片土地。
那一刻我突发奇想:樊桂花八字旺夫,也是旺她自己吧?右脚划出的每一个‘八’,大约都是她替命运签收的收据,收据上写着——樊桂花,到此一游!
作者简介
王鸿雁:河南社旗人,闲坐小窗读诗书,不觉春去已多时,蓦然回首,竟是年过半百的老少女了!热爱诗歌,痴迷于文学,年轻时曾经梦想当一名作家,不料却与孔方兄打了半生交道。闲来无事时读书、种花、听音乐、随心写字,不为博谁彩,只为悦我心!
来源:乡土大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