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面墙,是他们家的“荣誉墙”。最中央的位置,镶着一个精致的相框,里面是林墨的“高考状元”喜报,鲜红的底色,烫金的大字——“热烈祝贺我校林墨同学以719分荣获晋西南省理科状元”。
您好,请问是林墨同学的父亲,林建军先生吗?”
“对,是我。您是?”林建军愣了一下,这声音听起来不像亲戚朋友。
“我是清北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辅导员,我姓张。很抱歉在这个时候打扰您,有一个紧急情况需要跟您核实。”
“林墨同学回家了吗?”对方的语气非常凝重,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小石头,砸在林建军的心上。
“没啊,”他疑惑挠挠头,“小墨怎么了?”
“林墨同学失踪了!”
01
九月一日,天刚蒙蒙亮,晋南一个普通的小区里,林建军家的灯就已经亮了。
“建军,你快看看,北京那边天气怎么样?用不用提醒小墨多穿件衣服?”王兰一边忙活,一边朝客厅喊。
林建军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手机,眼睛却盯着墙上。
那面墙,是他们家的“荣誉墙”。最中央的位置,镶着一个精致的相框,里面是林墨的“高考状元”喜报,鲜红的底色,烫金的大字——“热烈祝贺我校林墨同学以719分荣获晋西南省理科状元”。
每看一次,林建军的心里就像被蜜浸过一样甜。他这个当了一辈子工人的父亲,最大的骄傲,就是培养出了一个状元女儿。
“我看了,晴天,28度,好天气!”林建军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他放下手机,走到厨房门口,看着妻子忙碌的背影,感慨道:“这丫头,从小就没让我们操过心。你看看,从小学到高中,奖状拿了多少?邻居们谁不羡慕咱家?现在又进了清北,那是光宗耀祖的事!”
王兰把煎好的荷包蛋盛进盘子里,笑着说:“可不是嘛。昨晚她辅导员还发信息来,说开学典礼上,她可能会作为新生代表发言呢。你说,那得多大的荣耀?”
“那是!我女儿,天生就是人中龙凤!”
林墨是三天前由舅舅开车送到北京的。本来他们夫妻俩想亲自送,但林墨坚持说自己长大了,不想让父母太辛苦,让他们在家里等她的好消息就行。她总是这么“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
王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快八点了。她拿起手机,准备给女儿打个视频电话,叮嘱她记得吃早饭,也想亲眼看看女儿穿上新校服的样子。
“小墨估计这会儿正忙着呢,开学典礼快开始了吧?”林建军说。
“没事,就看一眼,不耽误她。”王兰笑着,点开了视频通话的按钮。
屏幕上,是女儿腼腆的笑脸,手里举着她最喜欢的小陶俑。
“嘟……嘟……嘟……”
电话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王兰微微皱了下眉,“这孩子,干嘛呢?”
她又打了一遍。依旧是漫长的等待音,然后被系统自动挂断。
林建军安慰道:“别急,可能是手机静音了,或者放在宿舍没带。开学第一天,人多事杂的,忙起来顾不上也正常。”
王兰点点头,心里却莫名地泛起一丝不安。这种不安很微弱,像一根细小的羽毛,轻轻拂过心尖,但她还是把它归结于母亲对远行女儿的过度担忧。
她决定先不打了,等开学典礼结束,女儿自然会回过来的。
夫妻俩坐在餐桌前,谁也没动筷子。那份精心准备的早餐,渐渐失去了温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墙上的时钟,指针每一次跳动,都像在王兰的心上敲了一下。她频频地看手机,屏幕一次次暗下,又一次次被她点亮。微信里,家族群和朋友群已经热闹非凡,大家都在等着状元的“现场直播”。
上午九点半,林建军的手机突然响了。他以为又是哪个亲戚,看都没看就接了起来,语气轻快:“喂,你好!”
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严肃的男声,他说自己是小墨的辅导员张老师。
张老师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用一种极其沉痛而艰难的口吻说道:“林先生,请您和您的爱人尽快赶来学校,林墨同学失踪了。”
“她怎么了?!”林建军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利,手机几乎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
王兰也听到了丈夫的喊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冲过来,一把抢过电话,对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喊道:“老师!你把话说清楚!我家小墨怎么了?她到底去哪了?!”
电话那头,张老师的声音充满了无奈和悲伤:“林太太,请您冷静。林墨同学缺席了今天开学典礼上的讲话,同学舍友已经有一夜没见过她了,学校已经报警,初步判断是失踪。”
“轰——”
王兰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颜色。手机从她无力的手中坠落,摔在地板上,屏幕裂开一道蛛网般的痕-迹。她整个人瘫软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
“不……不可能……你们搞错了!一定是搞错了!”王兰疯狂地摇头,眼泪汹涌而出,“我女儿昨天还跟我视频,她说她一切都好,她喜欢她的新室友,喜欢清北的图书馆……她马上就要参加开学典礼了,她还要作为新生代表发言……你们一定是认错人了!那不是我的女儿!不是!”
林建军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引以为傲的女儿,他世界的中心,那个承载了他所有希望和荣耀的女孩……丢了?
怎么可能?
这一定是一场噩梦。一个荒唐的、残酷的玩笑。
02
去往北京的高铁上,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田野、村庄、城市……一切都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
王兰靠在车窗上,双眼空洞地望着窗外,眼泪已经流干了。从接到电话的那一刻起,她就陷入了一种麻木的、与世隔绝的状态。她不哭,不闹,也不说话,只是反复地、机械地摩挲着手机里女儿的照片。照片上的林墨,永远是那个微笑着的、文静乖巧的女孩。
林建军坐在她旁边,一夜之间,这个魁梧的山东汉子仿佛老了十岁。他的背脊佝偻着,两鬓添了许多白发,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他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女儿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永远是那个冰冷的提示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张老师又一次打来电话:“我们在未名湖中发现了林同学,已经确认没有生命体征了。您节哀初步判断,是溺水身亡。具体情况,警方已经介入调查……”
“不可能的,”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给妻子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小墨水性那么好,初中就拿过市里的游泳比赛名次,怎么会溺水?而且还是在未名湖?那里水深吗?她为什么要去湖边?一定是有人害她!一定是!”
这个念头,像一根救命稻草,被他死死抓住。他的女儿,是天之骄子,是人生的赢家,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前途一片光明,她没有任何理由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他的思绪回到了女儿成长的点点滴滴。
林墨从小就是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她两岁就能背唐诗,五岁就认识上千个汉字。上学后,成绩永远是年级第一。老师们夸她聪明、自律,同学们羡慕她,家长们则把她当成教育自己孩子的榜样。
为了让林墨专心学习,林建军和王兰包揽了她生活中的一切。他们从不让她做家务,她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学习。他们为她买最贵的辅导书,请最好的家教,把她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周末、寒暑假,当别的孩子在玩耍时,林墨都在上各种培优班、冲刺班。
她似乎也乐在其中,从未有过任何抱怨。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前,一坐就是一整天。她的房间里,除了书,还是书。墙上贴着的,不是明星海报,而是励志名言和公式表。
有一次,王兰看她学习太辛苦,劝她休息一下,出去走走。林墨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轻声说:“妈,没事,我不累。多做一道题,高考就多一分把握。”
这样的话,让王兰欣慰又心疼。
高考出分那天,是这个家庭最荣耀的时刻。当“719分,市状元”这几个字出现在查询页面时,王兰激动得当场就哭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家门庭若市。记者、亲戚、朋友、邻居……一波又一波的人前来道贺。
而林墨,那个风暴的中心,却总是静静地站在一旁,脸上挂着得体的、温和的微笑。她礼貌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却很少主动说什么。
他们只记得,在填报志愿的时候,林墨曾犹豫地提过一次,说她对考古和历史很感兴趣,想去看看故宫和兵马俑。
当时,林建军立刻就否定了她。“胡闹!学那些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女孩子家家的,将来去挖土?”
王兰也在一旁附和:“是啊,小墨,你爸说的对。我们都是为你好,不会害你的。”
林墨低着头,沉默了很久,最后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好,听你们的。”
现在回想起来,林建军的心就像被一把钝刀子来回切割。他是不是错了?他是不是……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女儿想要什么?
不,不可能。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出息?
“建军,”王兰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说……小墨在北京,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被人欺负了?或者……是不是谈恋爱了,被男孩子骗了?”
这是他们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导致女儿情绪失常的原因。在他们眼里,林墨的世界单纯得像一张白纸,除了学习,没有任何杂质。如果这张白纸被污染了,那一定是外界的错。
林建军摇摇头,又点点头,眼神混乱而痛苦。“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孩子,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从来不跟我们说。”
列车广播响起了“北京西站”的提示音。这座他们曾经无比向往的城市,此刻在他们眼中,却像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
03
清清北学的校园,静谧而美丽。绿树成荫,红楼矗立,处处都充满了书香气息。可这一切,在林建军和王兰眼里,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悲伤的滤镜。这里本该是女儿梦想开始的地方,却成了她生命的终点。
辅导员张老师和两位校领导接待了他们。张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人,戴着眼镜,神情憔-悴而悲痛。
“林先生,林太太,请节哀。”他的声音很低沉,“我们对林墨同学的离去,感到万分悲痛和惋惜。学校一定会全力配合警方调查,也会尽我们所能,帮助你们处理后事。”
王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扑上前,抓住张老师的胳膊,泣不成声地质问:“我女儿到底是怎么死的?她为什么会死?你们学校是怎么保障学生安全的?开学第一天,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没了,你们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林建军扶住几近崩溃的妻子,通红着眼睛,对张老师说:“老师,我们想知道真相。我女儿……她在哪里?我们想见她。”
“林墨的遗体目前在法医中心,根据目前的现场勘查和对林墨同学室友的问询,警方……初步排除了他杀的可能。”张老师艰难地说出了那个他们最不愿听到的词,“现场没有搏斗痕迹,在湖边的石凳上,发现了她的手机和外套,叠放得很整齐。”
“排除他杀?”林建军的大脑嗡嗡作响,“那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女儿是自己跳下去的?”
张老师沉默地点了点头。
“不可能!”林建军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低吼道,“我女儿没有任何理由自杀!她刚刚考上清北,她是省状元!她前途无量!你们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是!”
校领导叹了口气,说:“我们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是……我们在整理林墨同学的遗物时,在她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封简短的遗书。”
遗书。
这两个字像两把尖锐的冰锥,狠狠地刺进了夫妻俩的心脏。
王兰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晕厥过去。遗书……她的女儿,竟然写了遗书?
“我们要看遗书!”林建军咬着牙说,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封所谓的遗书,其实只有一张便签纸,上面的字迹清秀、工整,一如林墨平时的模样。
“爸,妈,对不起。
我努力了很久,想成为你们想要的那个样子,但我真的太累了。我不是你们的骄傲,只是一件被精心打造的展品。现在,我要把我的人生还给自己了。
请不要为我悲伤,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唯一的解脱。
女儿,林墨。
绝笔。”
短短的几行字,却像千斤巨石,压垮了林建军和王兰最后的心理防线。
王兰看着那熟悉的字迹,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冰冷的文字,最后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彻底崩溃了。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什么叫“你们想要的那个样子”?什么叫“被精心打造的展品”?他们为她付出了全部的心血,把她培养得这么优秀,这难道错了吗?解脱?难道活着,对她来说是一种痛苦吗?
“我们……想去看看她的宿舍。”林建军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他想去女儿最后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他希望能在那-里找到一些线索,一些能够推翻这个残酷结论的线索。
04
林墨的宿舍在四楼,是一个四人间的寝室。因为是开学第一天,另外三个室友都还在家长的陪伴下整理床铺。
得知林墨出事的消息,她们都吓坏了,一个个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同情,矮个子齐耳短发的女孩更是吓得浑身战栗。
林墨的床铺在靠窗的位置,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被子叠得像豆腐块,书桌上的书籍和文具摆放得整整齐齐,仿佛主人只是暂时出去了一下,马上就会回来。
王兰抚摸着女儿冰冷的床单,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女儿的气息。她拉开衣柜,里面挂着几件她亲手为女儿准备的新衣服,吊牌都还没来得及摘下。她想象着女儿穿着这些漂亮衣服,在校园里漫步的样子,心如刀割。
林建军则像一个侦探,仔细地检查着女儿的每一个角落。他翻看了她的书本,都是崭新的专业书籍,上面还没有任何笔记。他又打开她的电脑,桌面是一张风景照,很干净,没有任何可疑的文件。
他询问了林墨的室友。“你们……昨天跟她在一起,有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小声说:“叔叔,林墨……她话很少。我们到了之后,大家都在叽叽喳喳地聊天,互相介绍,我们跟她说话,她也只是笑一笑,或者很简短地回答‘嗯’、‘好’我们都以为……她性格比较内向。”
另一个女孩补充道:“对,昨天晚上我们还说一起去食堂吃饭,她说她不饿,想在宿舍休息。我们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床上了,背对着我们,好像睡着了。”
她们提供的线索,拼凑出的,依旧是那个安静、内向、不与人多言的林墨。没有任何异常,没有任何征兆。
这让林建军更加困惑和痛苦。一个决定要赴死的人,怎么可能如此平静?
他们把女儿的遗物一件一件地打包。衣物、书籍、生活用品……每拿起一件东西,都像是在凌迟他们的心。他们不愿相信,这些鲜活的、充满了生活气息的物品,它们的主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在收拾书桌下的一个纸箱时,林建军的手顿住了。那是一个装满了高中教辅书的箱子,很沉。他本来想整个搬走,却在搬动时,感觉箱子底部有个硬物硌了一下。
他把箱子里的书一本一本地拿出来,在最底层,他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铁皮盒子,就是那种很老式的、用来装零钱和票据的饼干盒。盒子是粉色的,上面印着可爱的卡通兔子,与这一箱沉重的教辅书显得格格不入。
王兰也注意到了这个盒子,她走过来,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不知道,锁着呢。”林建军试着晃了晃,里面传来轻微的响声。
夫妻俩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异样。林墨从来没有用这种盒子的习惯,也从来没有对他们上锁的东西。这里面,会是什么?
他们没有钥匙。在巨大的悲痛和急于寻找答案的驱使下,林建军找到了宿舍楼管,借来一把螺丝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撬开了那个脆弱的锁扣。
“啪嗒”一声,锁开了。
盒子里没有钱,没有信件,只有一本厚厚的、带密码锁的日记本。
日记本的封皮是深蓝色的,像一片深邃的、没有星星的夜空。它的密码锁完好无损,显示着初始的“000”。
王兰颤抖着手,伸向那本日记。她的直觉告诉她,女儿所有的秘密,所有他们不知道的一切,或许……都在这里面。
林建军的心跳得厉害,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但他别无选择,他必须知道女儿为什么会走上绝路。
他深吸一口气,从妻子手中接过那本日记,手指在密码拨轮上停顿了片刻。他试着输入了女儿的生日,不对。又试了试自己的生日,王兰的生日,家里的电话号码……都不对。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再次使用暴力撬开时,王兰突然想起了什么,声音嘶哑地说:“试试……719。”
那是林墨的高考分数。是这个家庭最荣耀的数字,也是压在她身上最沉重的枷锁。
林建军的手指微微一颤,他缓缓地将密码拨到了“7-1-9”。
“咔哒。”
一声轻响,锁开了。
林建军缓缓地、用尽了全身力气,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而又残酷的仪式,翻开了日记本的第一页。
扉页上,是女儿清秀而又决绝的字迹,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狠狠地扎进他们的心脏。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即将面对一场最残酷的审判。
他缓缓地,翻开了日记本的第一页。
林卫国的心,在那一刻,被狠狠地揪紧:“是爸妈错了!”
05
林建军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扉页之后的第一页,记录的日期是高考结束后的第二天。
【6月10日 晴】
“他们放了很长的鞭炮,红色的纸屑落满了整个阳台,像一场盛大的、为我一个人举办的葬礼。我考了719分,我是省状元。爸爸激动得像个孩子,妈妈哭得泣不成声。所有人都对我说‘恭喜’,说我是他们的骄傲。我微笑着,点头,说‘谢谢’。我知道,我演得很好。从我懂事起,我就一直在扮演一个角色——‘完美女儿’。这个角色不能有缺点,不能有情绪,不能有除了学习之外的任何爱好。她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拿第一名,考上清北,成为父母炫耀的资本。现在,我成功了。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是空的?像被人挖走了一块。我站在阳台上,看着那些红色的纸屑,突然觉得,那个真正的、喜欢画画、想去挖恐龙化石的林墨,好像已经被这场大火烧成了灰烬。”
王兰的呼吸一滞,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泪水再次决堤。葬礼?她把那场庆祝比作葬礼?他们以为的荣耀,在她看来,竟是如此沉重的枷锁。
日记里,没有少女对未来的憧憬,没有对大学生活的热切期盼,字里行间,充斥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压抑。
【7月25日 阴】
“今天填报志愿。我小心翼翼地提了一下考古专业,爸爸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我看着志愿表上‘生命科学’那几个字,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一个已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只能沿着既定的轨道走下去,不能有任何偏差。我没有再争辩,因为我知道,争辩是无用的。他们听不见我的声音,他们只能看见我的分数。”
读到这里,林建军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无法呼吸。他想起了那天女儿低着头沉默的样子,他当时只觉得是女儿懂事了,却从未想过,那沉默的背后,是如此巨大的失望和顺从的悲哀。
日记继续向后,记录了她对大学既恐惧又期待的矛盾心情。她把清北当成了一个逃离的契机,一个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
【8月28日 晴转多云】
“明天就要去北京了。我没有让爸妈送。我有些害怕,一个人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但更多的是一丝窃喜。也许,到了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我就不必再扮演那个‘状元林墨’了。我可以试着交一些真正的朋友,可以去旁听我喜欢的历史课,可以在未名湖畔发呆,而不是解一道永远也解不完的数学题。我想成为一个普通人,一个有喜怒哀乐、有缺点、会被人喜欢也会被人讨厌的,活生生的人。这算不算是一种奢望?”
这篇日记,像一根针,刺破了林建军和王兰心中最后一点“女儿是快乐的”幻想。原来,她早已不堪重负。原来,她对家的感觉,竟然是“逃离”。
泪水打湿了纸张上的日期,那是林墨抵达北京的当天——8月30日。字迹开始变得有些凌乱,似乎写下这些字时,主人的心绪极不平静。
【8月30日 夜 北京】
“我的梦,在踏进宿舍门的那一刻,就碎了。我以为我会遇到和善的、对知识充满热情的室友,我们可以一起讨论问题,一起逛遍北京的博物馆。可是,我错了。我的三个室友,她们看起来那么光鲜亮丽。一个叫李娜的上海女孩,穿着我叫不出牌子的裙子,用的化妆品堆满了桌子。另外两个女孩,张薇和孙悦,似乎都以她为中心。我拖着行李箱进去的时候,她们只是瞥了我一眼,那种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过时的旧家具。我用普通话跟她们打招呼,李娜用上海话和张薇说了句什么,然后她们俩就笑了起来。我听不懂,但我能感觉到那笑声里的轻蔑。”
“我默默地整理床铺。我妈给我买的新被子,是那种大红色的牡丹花图案,她说喜庆。可是在这个现代化的、简约风格的宿舍里,它显得那么土气,那么格格不入。就像我一样。她们在讨论最新的网剧、某个明星的八卦、周末要去哪里逛街。那些话题,我一个也插不进去。我试着加入她们,我问她们食堂在哪里,李娜头也没抬,指了指外面,说,‘自己不会用手机地图吗?’”
“晚上,我想早点休息。她们却用功放开着音乐,大声地讲电话。我小声地提醒了一句,能不能小声一点。李娜关了音乐,却用一种夸张的语气对另外两人说:‘哎哟,状元奶奶要休息了,我们可别打扰人家学习。’然后她们又是一阵哄笑。我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感觉自己像一个漂浮在宇宙里的孤岛,四周是无尽的、冰冷的黑暗。我以为我逃出了一个笼子,却没想到,只是从一个单人囚室,换到了一个更加喧嚣、更加残酷的玻璃牢房。所有人都能看见我,却没有人愿意走向我。”
【8月 31日 阴】
“今天,情况没有变好,反而更糟了。她们开始有意无意地孤立我。一起去打水,她们会故意不叫我。在宿舍里用家乡话聊天,看到我望过去,就停下来,用审视的目光看我。下午,我不小心把水杯碰倒了,水洒在了李娜的桌子上。我拼命地道歉,用纸巾去擦。她却一把推开我,尖叫着说她的限量版气垫被我弄湿了。‘你知不知道这个多贵?把你卖了都赔不起!乡巴佬!’张薇也在一旁帮腔,说我就是故意的,嫉妒李娜。孙悦站在旁边,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我拿出钱包,想赔钱给她。她却把我的钱包打翻在地,里面的零钱和一张我和爸妈的合影散落出来。她指着照片上的爸妈,笑着说:‘看啊,这就是状元的一家,穿得跟进城务工人员似的。’那一刻,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但我最终什么也没做。我只是默默地把钱和照片捡起来。因为爸爸从小就告诉我,要忍耐,要以和为贵,不要跟人起冲突,学习才是最重要的。我忍了。可是,我的心,好像被那句话刺穿了,正在不停地流血。”
“晚上,辅导员张老师来宿舍,通知我明天作为新生代表发言。室友们听到后,表情都很微妙。等老师走后,李娜阴阳怪气地说:‘哟,真了不起啊,要在全校面前露脸了。稿子背熟了吗?可别到时候一口山东腔,把清北的脸都丢尽了。’她们又笑了。那笑声,像无数根针,扎在我的神经上。我躲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让水声盖住我的哭声。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神空洞。我问自己,林墨,你努力了十八年,得到的,就是这些吗?你以为考上清北,一切都会变好。可是,这里没有人看你的分数,他们只看你的穿着、你的谈吐、你的家庭。而这些,我一样都没有。”
“我不想发言了。我不想再站在高处,被人仰望,或者被人嫉妒和嘲笑了。我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躲起来。我好累。真的好累。像游了很久很久的泳,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只想沉下去,沉到最深、最安静的海底。”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林建军和王兰瘫坐在地上,紧紧相拥,发出困兽般压抑而痛苦的哀鸣。真相,远比他们想象的任何一种可能都要残忍。没有他杀,没有情伤,杀死他们女儿的,是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日复一日的言语暴力和冷漠孤立。
而他们,这对自以为是的父母,亲手将女儿推入了那个绝境。他们只教会了她如何解题,却从未教过她如何与人相处,如何面对恶意,如何保护自己。他们只关心她的成绩,却从未问过她,今天过得开不开心,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乡巴佬……”王兰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心如刀绞。她想起女儿临行前,她特意给女儿买的那几件新衣服,在她看来已经很好了,但在那些家境优渥的女孩眼里,却是廉价和土气的象征。她想起女儿那张被打翻在地的全家福,那是他们一家人最幸福的时刻,却成了别人嘲笑的把柄。
“是我们害了她……是我们……”林建军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此刻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06
第二天,林建军和王兰找到了辅导员张老师。他们的眼睛红肿,神情憔悴,但眼神中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张老师,我们知道小墨为什么会这样了。”林建军将那本日记放在桌子上,声音沙哑而沉重,“我们要求见一见她的三个室友。当着你们校领导的面,我们要跟她们谈一谈。”
张老师看着那本日记,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他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立刻向学院领导作了汇报。一个小时后,在学院的一间小型会议室里,林建军夫妇见到了女儿的三位室友。
李娜、张薇和孙悦,三个年轻的女孩并排坐着,脸上带着不安和一丝不耐烦。李娜的表情尤其显得倨傲,似乎觉得被叫到这里是浪费了她的时间。
王兰一看到她们,就想起了日记里那些刺心的话语。她强忍着冲上去撕碎她们的冲动,双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林建军翻开日记,翻到8月30日那一页,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用普通话跟她们打招呼,李娜用上海话和张薇说了句什么,然后她们俩就笑了起来。’李娜同学,你能告诉我们,你当时说了什么吗?”
李娜愣了一下,随即撇了撇嘴,满不在乎地说:“叔叔,我都不记得了。就是跟老乡开个玩笑,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开个玩笑?”林建军的音量陡然提高,“对你来说是玩笑,对我女儿来说,是她满怀希望走进新生活时,迎面泼来的一盆冷水!”
他又翻了一页。
“‘哎哟,状元奶奶要休息了,我们可别打扰人家学习。’这句话,也是你说的吧?在你眼里,努力学习、需要安静休息的人,就活该被你们这样嘲讽吗?”
李娜的脸色有些变了,她梗着脖子反驳道:“我只是说了句玩笑话,她也太敏感了吧?心理素质这么差,怎么当的状元?”
“心理素质?”王兰再也忍不住了,她站起来,指着李娜,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我女儿把你们当朋友,想融入你们,你们却把她的友善当成笑话!你们嘲笑她的口音,嘲笑她的穿着,嘲笑她的父母!当你说我女儿一家‘穿得跟进城务工人员似的’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就是这样的一对父母,省吃俭用,把最好的都给了她,才把她送进了这座你引以为傲的学府!”
王兰拿出那张已经有些褶皱的全家福,拍在桌子上。“你看看!这就是你口中的‘务工人员’!他们是天底下最爱女儿的父母!而你,你和你的同伴,用你们恶毒的语言,亲手杀死了他们的女儿!”
“你胡说!她的死跟我们没关系!”李娜也激动地站了起来,“是她自己要跳湖的,凭什么怪我们?我们又没推她下去!”
“你们是没有推她,”林建军的眼中布满了血丝,他死死地盯着李娜,一字一顿地说,“但你们递给了她一把刀子。你们的每一句嘲笑,每一次孤立,都是在那把刀子上又抹了一层毒。你们让她觉得,她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这,就叫冷暴力!这就叫霸凌!”
一直沉默的张薇,此时脸色苍白,嘴唇哆嗦着说:“我们……我们真的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她……跟我们玩不到一块儿去……”
而坐在最边上的孙悦,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抽泣着说:“对不起……叔叔阿姨,对不起……我……李娜说林墨的坏话时,我……我不敢反驳她……我怕她们也孤立我……林墨那天被弄湿了东西,她想赔钱,李娜把她的钱包打翻了,我看到了……我当时就站在旁边,我什么都没敢说……我对不起她……真的对不起……”
孙悦的哭诉,证实了日记里的一切。
李娜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但面对林建军夫妇那悲愤欲绝的眼神,和在场校领导严肃的表情,她终于也低下了一贯高傲的头颅,虽然嘴里还在嘟囔着“是她自己太脆弱了”。
这场对峙,没有赢家。
林建军夫妇得到了道歉,却换不回女儿的生命。李娜和张薇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为她们此刻的轻慢和恶毒感到一丝悔意,但也许永远不会真正理解她们的行为造成了多么毁灭性的后果。而孙悦,这个懦弱的旁观者,或许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负罪感所折磨。
07
学校最终给了三个女孩记过处分,并安排了心理干预。但这对于林建军夫妇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他们带着女儿的骨灰,踏上了回家的路。
来时,他们心中还抱着一丝女儿只是失踪、只是闹脾气的幻想。回去时,怀中那个冰冷的盒子,是他们整个世界崩塌后的残骸。
回到济宁,他们没有通知任何亲戚。曾经那个让他们无比骄傲的“荣誉墙”,此刻看来,是那么的讽刺。林建军亲手将那张鲜红的状元喜报摘了下来,连同相框一起,收进了储藏室的最深处。
王兰把女儿的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一切都维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她坐在女儿的书桌前,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本日记。她试图从那些字里行间,去理解女儿最后两天的绝望。
她终于明白,压垮女儿的,不仅仅是室友的排挤。那只是最后一根稻草。真正压垮她的,是长达十八年的、以爱为名的精神囚禁。他们剥夺了她所有的兴趣,扼杀了她所有的社交能力,让她变成了一个只会学习的“高分机器”。当这台机器被投入到一个需要情感交流、需要人际交往的复杂环境时,她瞬间就崩溃了。
原来,他们的“为你好”,才是最锋利的凶器。
一个星期后,林建军做了一个决定。他对王兰说:“我们带小墨去一趟西安吧。”
王兰不解地看着他。
“她日记里写了,”林建军的眼眶又红了,“她想去挖恐龙化石,想去看兵马俑。我们……欠她一个梦想。她活着的时候,我们没能给。现在,我们带她去看看。”
在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里,面对着那成千上万、沉默而威严的陶俑,林建军林建军老泪纵横,“爸爸错了……爸爸错了啊……如果时间可以重来,爸爸不要你当什么状元,不要你上什么清北……爸爸只要你开开心心地活着……你喜欢考古,我们就学考古,哪怕将来去工地上挖土,爸爸也陪着你……”
王兰紧紧地抱着骨灰盒,仿佛把女儿重新拥入怀中。“宝宝,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以后再也不逼你了……”
空旷的大厅里,他们的哭声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悲伤,在那些千年陶俑间回荡。然而,逝去的生命,再也无法回应这迟到了十八年的忏悔。
08
林建军和王兰用学校的赔偿金和自己的积蓄,以林墨的名义,设立了一个关注青少年心理健康的公益基金。他们开始奔走于各个学校,用自己血泪的教训,向无数的父母和老师讲述着一个“状元之死”的故事。
他们告诉那些望子成龙的家长:“请你们在关心孩子飞得高不高的同时,也看一看他飞得累不累。请你们在为他的分数欢呼时,也听一听他内心的声音。”
他们告诉那些正值青春的孩子:“请善待你身边的每一个人。你一句不经意的玩笑,一句刻薄的嘲讽,都可能成为压垮另一个脆弱灵魂的最后一根稻草。不要施暴,也不要沉默。”
每当演讲结束,台下总是一片寂静,继而是雷鸣般的掌声。很多人都流下了眼泪。
可是,当林建军和王兰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回到女儿那间再也没有主人的房间时,他们依然会被无边的痛苦和思念所淹没。
那本日记,被王兰用一块干净的白布包好,放在了床头柜里。她再也没有勇气打开它,但日记里的每一个字,都早已刻在了她的心上。
她常常会做一个梦。梦里,林墨还是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小女孩,她没有去清北,而是背着一个小画板,坐在家乡的田埂上。夕阳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她回过头,对王兰和林建军露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灿烂而释然的微笑。
每当从这个梦中醒来,王兰的枕边,总是湿了一片。
她知道,有些伤口,永远不会愈合。有些爱,因为懂得太迟,只能成为终生的遗憾。而那个关于状元、荣耀和未来的美梦,早在清北开学的那一天清晨,随着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被永远地埋葬在了未名湖冰冷的湖水之下,再也无人能将其打捞。
来源: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