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大历七年(772年)的春寒,较往年退得更迟些。河南新郑官邸中,那株老梨树蜷缩的骨朵儿尚裹在灰褐色的苞衣里,迟迟未见破茧的勇气。七岁的白居易裹着一件半旧的锦缎棉袍,小手紧紧攥着母亲陈氏的裙裾,睁着一双过早浸染书卷气的明眸,茫然望着仆役们将箱笼一件件抬出府门,装
第一章:符离巷口青梅时
唐大历七年(772年)的春寒,较往年退得更迟些。河南新郑官邸中,那株老梨树蜷缩的骨朵儿尚裹在灰褐色的苞衣里,迟迟未见破茧的勇气。七岁的白居易裹着一件半旧的锦缎棉袍,小手紧紧攥着母亲陈氏的裙裾,睁着一双过早浸染书卷气的明眸,茫然望着仆役们将箱笼一件件抬出府门,装上候在石阶下的马车。
父亲白季庚,时任宋州司户参军,面容清癯,眉宇间锁着仕途奔波固有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悒。他刚获调任徐州别驾的文书,家小亦需随迁。此番目的地,并非徐州治所彭城,而是一处名为埇桥的临河小镇——后世所称的符离。
车轮碾过中原腹地尚未完全解冻的官道,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辚辚声。白居易将脸颊贴在冰凉的窗棂上,望着窗外不断向后掠去的枯黄田野、萧索村落,以及远处地平线上淡灰色的山影。离愁别绪对七龄童而言尚且模糊,更多的是一种对未知地域的朦胧忐忑与细微的兴奋。
母亲陈氏端坐车内,背脊挺直,即便舟车劳顿,发髻依旧纹丝不乱。她偶尔抬手为儿子紧一紧衣领,目光掠过窗外荒凉景致时,总会几不可察地微微蹙眉,低声对丈夫道:“听闻那埇桥地处淮西,毗邻濉水,虽是漕运必经之地,却终非彭城那般州治大邑,只怕……”言语间,透着士族女子对远离繁华、迁居“下县”的隐忧。
白季庚宽慰道:“夫人不必多虑。埇桥虽小,却也清静。且濉水之畔,风光颇佳,正宜乐天读书习字,远离喧嚣。”他转而对白居易温言道,“乐天,彼处亦有塾学,你当继续潜心向学,不可懈怠。”
白居易乖巧应诺:“是,父亲。孩儿定当努力。”目光却仍被窗外流动的风景所吸引。他自幼聪慧异常,襁褓中即识“之”、“无”二字,五六岁便学作诗赋,已被家族寄予厚望。然而孩童天性,终究渴望更广阔的天地。
旅途漫漫。当马车终于穿过一道古老的夯土城门,驶入符离镇时,已是暮春时节。空气骤然变得湿润,夹杂着水汽、泥土和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镇子不大,依濉水而建,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被岁月和脚步打磨得光滑如镜,两侧房屋白墙黛瓦,错落有致,虽无新郑的规整气象,却别有一番水乡小镇的温润韵致。
白家新居是一处临巷的小小院落,白墙围拢,黑瓦覆顶,院中有一口石井,一角植着几竿翠竹,虽不及新郑宅邸轩敞,却也整洁清幽。仆役们忙着卸车安置,一时院内颇显忙乱。
白居易趁父母不备,悄悄溜出了院门。巷弄曲折幽深,两侧墙头时有青藤垂落,墙角湿润处生着茸茸青苔。一种陌生的、鲜活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邻家炊烟袅袅,夹杂着饭菜香气;远处似有桨橹欸乃之声隐约传来;几个总角小儿追逐笑闹着从身边跑过,好奇地打量着他这个衣着体面的“外乡人”。
他漫无目的地在巷中走着,不知不觉行至巷口。一株极为高大的老桑树矗立于此,枝干虬曲苍劲,却披着一身繁茂新绿,绿叶间缀满了密密麻麻、或青或紫的桑葚,阳光透过叶隙,在石板路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桑树下,一个穿着杏红色粗布衫子、约莫六岁左右的小女孩,正踮着脚尖,仰着头,努力伸着小手想去够那枝头熟得发紫的桑葚。她梳着简单的双丫髻,因用力,小脸涨得通红,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一双眼睛却明亮得惊人,如同被濉水洗过的墨玉,清澈澄净,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儿。
白居易停下脚步,看得有些出神。在新郑的深宅大院里,他从未见过如此生动、如此富有生命力的景象。
小女孩似乎察觉到身后的目光,猛地回过头来。见到是个眉目清秀、衣着讲究的陌生男孩,她先是一愣,随即毫不认生地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宛如阳光瞬间穿透云层,温暖而毫无杂质。她摊开一直小心翼翼虚握着的小手,掌心躺着几颗硕大饱满、紫得发黑的桑葚,果皮上还沾着晶莹的露水。
“喏,给你吃!可甜了!”她的声音清脆得像清晨的鸟鸣,带着符离本地柔软的口音。
白居易脸颊微微一热,有些手足无措。他迟疑了一下,终是抵不过那桑葚的诱惑和女孩真诚的目光,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一颗。桑葚入口,甘甜的汁液瞬间迸开,略带一丝微酸,满口生津。
“甜吗?”女孩歪着头问,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
“甜…”白居易点点头,看着女孩亮晶晶的眼眸,脑中忽然闪过近日诵读的《诗经》句子,脱口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中所言,便是如此吧…”他本意是赞美,话一出口才觉唐突,耳根顿时红透。
小女孩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他说话有趣,“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声如银铃摇响:“你真有意思!我叫湘灵!你呢?说话文绉绉的!”
“白居易,字乐天。”他认真地回答,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乐天?真好听!”湘灵念了一遍,笑容更盛,“走,乐天哥哥,我知道河边有更大更甜的桑树!还有好多好玩儿的!”她说着,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一把拉住白居易还沾着些许桑葚汁液的手指,不由分说便带着他朝巷子另一头跑去。
她的手掌小小的,带着孩童特有的温软,还有一丝采撷桑葚留下的微黏。白居易被她牵着,跌跌撞撞地跑在陌生的青石巷弄里,风声掠过耳畔,带来她发间淡淡的、像是阳光和青草混合的气息。他心中那点因离乡和陌生环境而生出的忐忑,竟奇异地被这突如其来的牵引驱散了。
濉水就在镇边,河水清澈碧绿,舒缓地流向远方。岸边长满了茂密的芦苇和水蓼,浅水处可见圆润的卵石,一群群寸许长的小鱼灵活地游弋其中。湘灵对这里熟悉得如同自家后院。她甩掉鞋子,赤着一双白生生的小脚丫,踩在冰凉柔软的河滩细沙上,快活地向白居易展示她的“领地”。
“看,这里有螺蛳!”“快看,我抓到一只小虾!”“我们来用苇叶编小船吧!”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雀儿,叽叽喳喳,笑语不断。她教他辨认水边的野花,告诉他哪种草的茎秆可以吹出响声,甚至笨拙地折了柳枝,想为他编一个顶圈,却总是散开,惹得两人笑作一团。
夕阳渐渐西沉,将天空染成瑰丽的橘红色,巨大的日轮悬在濉水尽头,将河面铺成一条流光溢彩的锦缎。湘灵玩得兴起,裤脚卷到膝盖,在浅水处小心翼翼地翻开石块,突然欢呼一声:“乐天!快看!我抓到一只大螃蟹!”
她高高举起一只张牙舞爪、比铜钱还大的青壳螃蟹,夕阳的金辉洒满她全身,杏红的衣衫仿佛在燃烧,脸上洋溢着纯粹而热烈的喜悦。那一瞬间,白居易只觉得心中被某种饱满而温暖的情绪充满。符离的山水,因眼前这个精灵般的女孩,骤然变得鲜活明亮、色彩斑斓起来。所有的诗书文字,似乎都难以形容此刻心中的悸动与欢欣。
暮色四合,炊烟四起。两人才带着满身的泥沙、水汽和青草的气息,以及一肚子的快活记忆,恋恋不舍地踏上归途。白居易的手中,还紧紧攥着湘灵帮他编的、有些歪歪扭扭的芦苇小船。
刚至巷口,便见白府院门前,母亲陈氏正由侍女陪着,面沉如水地站在那里。夕阳最后一缕余晖勾勒出她紧绷的侧脸和一丝不乱的发髻。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先是扫过儿子沾满泥污的锦袍、湿漉漉的鞋袜,以及脸上那尚未褪尽的、陌生而放肆的笑容,最终,冷冷地定格在紧随其后、同样一身狼狈却眼眸晶亮的湘灵身上。
“乐天!”陈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寒威,“成何体统!怎可如此不知礼数,与这……”她的话语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目光在湘灵那粗布衣衫和赤着的脚丫上掠过,唇角微微下撇,“……与这等粗鄙乡野丫头厮混终日?弄得如此腌臜模样!还不快给我进来!”
那“粗鄙乡野”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出。
湘灵脸上灿烂的笑容瞬间冻结了。她下意识地松开了不知何时又拉住白居易衣角的手,猛地后退一步,小小的身子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手中那只用草茎拴着、本想送给白居易的大螃蟹,“啪嗒”一声掉落在青石板上,徒劳地挥舞着螯足。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河泥的光脚丫,脸颊血色褪尽,那双原本亮如星辰的眸子里,迅速蒙上了一层茫然、羞窘与无措的阴影。
白居易被母亲严厉的目光和话语震慑,下意识地挪动脚步,跨过那高高的门槛。在院门即将合上的刹那,他忍不住回头望去。
暮色苍茫,巷口的老桑树已成剪影。湘灵依旧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小小的身影被浓重的夜色迅速吞噬,显得那么单薄而无助。她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仿佛一株被突如其来的疾风雨打蔫了的小草。
那一瞥,像一根冰冷而尖锐的刺,深深扎进了七岁的白居易心底。门外渐暗的天地与门内渐亮的灯火,仿佛划开了一道无形的、却无比清晰的界限。一种模糊而冰冷的预感,伴随着母亲那句“粗鄙乡野”,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涌入他敏感的心田——那是世间某种无可逾越的壁垒投下的最初阴影。
来源:国学文化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