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到达上严郡城墙下之前,辛郑的脑海里有无数个计策与方案,想着如何进入上严郡,以什么样的身份混进蔡军当中,交战时又如何进入越军帐中,见到越国主将孔图。
到达上严郡城墙下之前,辛郑的脑海里有无数个计策与方案,想着如何进入上严郡,以什么样的身份混进蔡军当中,交战时又如何进入越军帐中,见到越国主将孔图。
辛郑将所有的情况都预想了一遍,可真当来到上严郡城下,看到那场面时,辛郑忽然意识到,当人的运气坏到底后,就意味着将要迎来转机。
日光细微,东方既白,泯东河岸边,隔着重重弥漫的水雾,亲眼看见对岸严阵以待的越国军队时,辛郑凉透的血,在那一刻重新沸腾了起来。
上严郡城墙上人声杂乱,越军的突然出现显然不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这是一次突袭。
辛郑知道,等到待会儿打起来,就没机会了。
「周叔白,金印!」辛郑紧紧盯着前方,朝周叔白伸手,周叔白依言拿出巴掌大小的金印,交到他手中。
辛郑让所有人都留在墙下,先由他自己一人独自上前。
他们站在城墙下,看着辛郑孤身一人走向河岸的时候,不禁都为辛郑捏了把汗,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最有效的做法,比任何伪装潜入都有效,却极为致命。
身后是拔剑相向的蔡国,迎面是严阵以待的越国,两军对垒的时刻,无论是哪一方,稍有失手,便会杀了辛郑。
而与此同时,双方的军队看着河岸上孤身出现的青年,一时间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互相都以为是对方的诡计。
辛郑终于活着走到了河边,面对越国的军队,亮出了手中的金印,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地平线上,第一缕朝阳穿破云翳,燃烧天际,辛郑立在泯东河旁,肩身挺拔,他的目光在对岸士兵们的脸上一一扫过,锐利而明亮。
对岸陷入良久的沉默与寂静,率先做出回答的,却是身后的蔡军。
城墙之上,一只白羽箭自辛郑身后破空而来,瞄准的是他的后颈。
明知道那样的距离,根本来不及救人,可罗雀也不知为何,看到那羽箭的瞬间,比周叔白还要快地冲了出去,没有丝毫的犹疑。
仿佛那只箭,刺向的是自己的后颈。
越军之中,另一只羽箭疾驰而出,力道与速度极大,后发先至,竟然与那白羽箭相迎,箭镞相撞时发出一道流星似的火花,直接将白羽箭撞飞。
与此同时,越军之中,一道中气十足的咆哮声响起:「踏平蔡郡!保我皇子辛郑归越!」
那道声音像是道标识,紧接着一道气壮山河的吼声响起,士兵们重复着之前的那句话,跃入泯东河,冲着辛郑的方向冲了过来。
罗雀睁大眼睛望着前方,刚刚与死亡擦肩的辛郑,面色端肃地望向迎面而来的越军,挺拔的脊梁未塌一下,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眼中点燃。
接着,那不容侵犯的身姿,被淹没在冲锋的军队当中,罗雀望着那道若隐若现的身影,缓缓坐在了地上。
恍惚间,她看到辛郑好像看到了自己,只见他微微侧头,朝着这边看过来,嘴唇微启,似乎是说了一句什么。
只是还未看清,周叔白便从身后冲了出来,二话不说将她拖出了战场。
那日孔图立在大军之中,望着对岸那座坚不可摧的城墙,思绪回到了几年前。
越文王在位越久,心墙越厚,辛郑母族是外戚权臣,越文王不愿见外戚势大,也信不过这流淌着外戚之血的皇子,对辛郑实行了近乎严苛的打压。
终有一日,他还是动了杀念。辛郑母族一脉悉数被斩,辛郑的母妃悲痛欲绝,终在一个夏夜悬梁自尽。
二十岁的辛郑望着母亲在空中摆荡的足踝,没有掉一滴眼泪,却生生将嘴唇咬出了血。
当时的孔图被越文王丢进了地牢,原因仅是因为自己替皇子辛郑辩白,
孔图四十岁才封将,被辛郑拼尽全力送上了大将军之位,他也没让辛郑失望,带兵征战七十余场,未曾有过败绩,他受的是辛郑的知遇之恩,没法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构陷。
当时孔图在牢狱里,靠着潮湿的墙壁叹了口气:等到再次走出牢门,去的地方估计就是断头台了。
半个月后,孔图在地牢里,再次见到了辛郑。
半个月未见,孔图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眼神却依旧清亮。辛郑身边的守卫无声打开牢房,告诉孔图,「孔大将军,可以走了。」
孔图颇感意外,彼时辛郑分明被越文王圈禁,怎么会出现在地牢?
他不解,不知是什么让越文王改变了主意,放过了自己,而辛郑自打出现便一个字都未曾透露,一路无声地将他带上了马车。
直到马车驶出地牢,辛郑向他说出了今夜的第一句话。
「孔将军,明天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只记得一件事,在我没出现之前,无论父皇提出什么样的条件,都不要拒绝他。」
他从辛郑的话里听出了异样,在地牢里他似乎错过了不少事,孔图问他发生了什么,辛郑只是很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我与父王里提了个条件,我去蔡国当质子,换你活着出狱。」
说话间,辛郑的指尖敲打着掌下的木板,「如果我预料的不错,不出三年,你便会在蔡国见到我。」
……
当孔图听见战场上,有人自称辛郑呼喊时,他攸地从战车上站了起来,隔着军队望向泯东河对岸。
一个蓝袍青年高举着一枚金印,目光如刀锋般锐利果决。
孔图平静多年的血,在那一刻,沸腾了起来。
三万越军围攻上严郡,由于蔡军据城死守不出,最终未能攻破城池,越军退回后方,重整旗鼓。
虽然攻城未成,却救下了质子辛郑。
士兵们都觉得辛郑出现在此处是个意外,只有孔图知道,那并不是。
夜里,孔图来到了辛郑的营帐。营帐内,辛郑刚换好早为他准备好的军服,转过身朝他笑道,「孔将军,别来无恙?」
孔图在营帐中与辛郑叙话,将两年间越国的情况娓娓道来。
一切与他预判的没有太大差别,父皇想根除支持自己的臣子,于是将孔图革职,太子辛成贼心不死,想假手蔡国,砍下他的脑袋,所以向父王进言攻打蔡国上严郡。
越文王虽老,但并不糊涂,不会因内部争斗而给自己找麻烦。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上严郡的地理位置条件极佳,是兵家必争之地,连接蔡越两国,进退自如,可守可攻。
孔图说到此处,心中不禁有些恨,「太子与你都是血亲,难不成只有太子是亲儿子不成?」
以下犯上的话,辛郑也并未放在心上,「如果我是太子,也会这么做,毕竟只要我死,太子最大的威胁,也就消失了。」
「可是……」忽地,辛郑顿了一下,慢慢笑起来,「三年都没成功,如今再想杀我,也没那个机会了。」
论打仗,在蔡国能拔出个儿的,只有自己一手提上来的孔图,所以这也是为何孔图被革职后,又出现在泯东河的原因。
如今自己活着,兵也有了,那些藏在心底未曾说出口的事,做与不做,全在自己一念之间。
自从到了越军营地,罗雀再未见过辛郑。
她与荆棠、周叔白三人被领到营内暂作安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启程前往越国。
辛郑身体里的情蛊只能维持两个月便解,而自己身体里的蛊毒再不抓紧时间,小命就保不住了。
几日前,她前去找过荆棠询问蛊毒发作的效果,荆棠靠着棵老树认真回忆了一下,告诉她,「就是先吐血,然后身体里五脏六腑会被蛊虫啃食,痛不欲生,直到痛死为止。」
罗雀抱着草叉坐在马厩边上,看着往来兵卒,有些发愁。
她正独自想象着蛊毒发作的模样,不远处有低语传来,罗雀抬目朝着声音来处看去,三五个兵卒围坐一堆似在休憩,偶尔时不时朝着她的方向看的,戏谑之意明显。
见罗雀看过来,几人又爆发出一阵哄笑。
其中几人有些面熟,罗雀认出那是与自己同住一个营帐的兵卒,其中一个身形健硕,在自己进到营地的第一天,就对自己意见很大。
可罗雀并没有深究其中原因,讨厌一个人,不需要任何理由。
安排住处的时候,罗雀并未与荆棠等人分到一处,眼下挑事,倒霉的只会是自己。
于是罗雀权当没有看见,起身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可是对方并不这么想。
罗雀回身的功夫,一块石头便飞了过来,直直击中了罗雀的后脑勺。
她两眼一黑,险些栽倒,连忙用草叉撑住地面,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痛感稍褪,罗雀才狠狠抬眼,视野之中多出几双军靴,其中一只猛然踹向撑地的草叉,罗雀终究还是跌在了地上。
她被激起的飞尘呛得咳嗽了几声,忽地又被一双手拎着衣襟提了起来。
「真是什么样的都能来当兵,征兵的莫不是眼花,征了个娘们儿进来吧?」
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大笑,声浪像刀,割得她耳膜生疼。罗雀皱眉,心里暗骂了一句,面上却笑嘻嘻地冲那人道,「家里穷,没办法,出来当兵混口饭吃,大家都是兄弟,都是兄弟啊……」
她试着掰开对方的手,却无济于事,眼前人是个黑瘦子,手劲却出奇的大。
人群中又有人接话:「谁跟你个弱鸡当兄弟,给我们当当兔儿爷还差不多……」
说话间,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想要将罗雀剥光丢进马槽中,罗雀上半身被架着动弹不得,见此情景也被逼得生出了几分狠劲儿,看准时机,见人前来要伸手去扯自己腰带之际,抬腿猛地锁住对方的脖颈。
那人的脸登时涨得紫红。
众人见状不妙,对她一顿拳打脚踢,想让她放人,谁知罗雀死不松腿,眼见那人被钳得已经翻白眼,一只手忽然拨开人群,走上前来。
罗雀被揍得奄奄一息,伏在地上,勉力侧过脸来,只见那虬须走上前来,手中握着的,是她之前喂马的草叉。
高举的草叉挡住了刺目的烈日,伴随着阴影猛地砸下来。
第一下的时候,罗雀觉得肋骨都要从嘴里蹿出来,第二下的时候,肺里的空气悉数都被拍了出去,口腔里充斥着铁锈味儿,再往后,好像就没什么感觉了。
罗雀只是觉得自己困极了,眼皮架不住困意快要合上的时候,她听到了有人说话。
「打人之前没打听一下,这人谁罩着吗?」
荆棠本在草料场等罗雀,罗雀说拉草的推车有些沉,想要他帮忙。
等了一炷香,都没见人来,荆棠寻思着罗雀是不是在耍自己,可转念一想也不对。
这种事没有开玩笑的必要。
于是荆棠决定去马棚瞧瞧。
人刚到马场,就见到几个士兵将罗雀围在圈里打,满地尘土飞扬。
军营之中这种场面并不新鲜,只是一群兵揍一个姑娘,看得还是有些不忍心。
罗雀被人围在圈内,衣发凌乱,布满泥尘,口鼻糊着血水,勉力地撑着眼皮,腿间死死箍住一个士兵的脖子。
那人早就昏了过去。
蓄着虬须的士兵扔掉打断的草叉,转头朝荆棠看过来,话语间有些不耐,「少掺和,滚远点。」
荆棠没有回答他,径直走向人群,躬身将罗雀从地上捞起来,过到肩上。
虬须在军营里混久了,没见过荆棠这么狂的新兵,他伸手摁住对方的肩膀,想要给他一个教训,谁知那手刚碰到荆棠的肩膀,顿时绽开一道喷薄的血雾。
虬须大惊失色,身边的人惊呼起来,反应快的赶紧拿出布条为他勒住止血,慌乱间,虬须还不忘望了一眼那道背影,只见荆棠不知何时,空着的左手,多出一把匕首,走了段距离之后,忽地回头望着他。
那眼神没什么情绪,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荆棠扛着人走出马棚,朝着辛郑的营帐处走去,半路却撞见了周叔白。
周叔白看到荆棠的时候,眼睛忽地亮了起来,步履匆匆地迎过来,见到罗雀神情一顿,问荆棠,「怎么回事儿?」
荆棠不答反问:「这不很明显吗?被人打了啊……」
周叔白愁眉苦脸地领着人去辛郑的营帐。
起先荆棠还在想如果无法见到辛郑该怎么办,这下还得多亏罗雀下的情蛊,估计罗雀挨揍那会儿,辛郑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等见到辛郑的时候,荆棠还是有些小失望。
辛郑除了脸色有些苍白,没什么变化,等到看见像个蔫苗似的罗雀,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望向荆棠,似是在询问,荆棠冲他摊了摊手,表示就是他想的那样。
他起身走过来,从荆棠肩头接过罗雀,头也没回地吩咐周叔白,「让军里的医师过来瞧瞧。」
辛郑转身将人安置在床上,罗雀刚从地里滚过,尘土血渍混在一起,凝在脸上,似是难受极了,连呼吸都在打颤。
辛郑看着荆棠,静默了一会儿,复又开口。
「你还不走?」
「公子,罗雀姑娘与你,并不是情人的关系吧?」荆棠立在门边,温和地笑笑,「我们老大虽然眼光不错,但是在看姻缘这方面,却是赶不上老夫人。」
见那道背影没有动,荆棠摸了摸后颈感慨,「这让我很难办啊,老板的蛊毒下错了人,这样一来,你要是不救老板娘,我就只能杀了你了。」
「在军营里杀我?」辛郑终于回过头,眼底多了一抹猩红的血光。
「玩笑玩笑,这里可都是你的人,而且你还没有拒绝履行承诺。」
荆棠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摆了摆手,慢慢朝门口走去,末了又轻飘飘地说了一句。
「更何况,罗雀姑娘现在无法做筹码,不代表以后不会……」
医师过来后,荆棠已经不见了踪迹。
那医师本以为是辛郑出了什么状况,结果却发现皇子的床榻上躺着一个瘦弱的兵卒,辛郑让医师诊治,医师坐在床榻边,捏住对方的手腕时,神色大变。
他猛然转过身:「公子,这是个……」
结果却撞上一道令人森寒的视线。
医师生生将「女子」二字咽了下去,重新诊脉,安静如鸡。
罗雀虽然伤得严重,但是所幸挨打的时候护得周全,几乎都是些皮外伤,内脏只是轻微受损,只要悉心调养一些时日,自然便会痊愈。
等到医师离去,辛郑屏退帐外守卫,只留周叔白看守,这才重新坐在床榻前,开始脱去罗雀满是尘土的衣衫。
即便是夹缝求生,依然生龙活虎的罗雀,如今躺在自己眼前,像块破布,毫无生机。
罗雀衣物上的绳结系得太紧,辛郑解了几回没解开,索性用力扯了一下。
床上的人猛地皱了下眉,刺猬般蜷了起来。
他松开手,兀自闭了会儿眼,直到心绪不再纷乱,才站起身,从桌边拿了把匕首,挑开衣物上的绳扣,手上尽量放轻,抬起她的后脑脱下了外衫。
托着罗雀后脑时,他忽觉手上濡湿,等放好罗雀,辛郑抽手一瞧。
血染红了他的指腹。
他这才垂目看向罗雀的身体,青紫交错,严重的地方淤血聚集,形成斑驳的黑。
辛郑低头用她的衣物擦拭了一下掌中的残血,终是忍不住狠狠丢在一边,复又将手撑在腰间低头站了一会儿,才重新坐回去,替她清创。
罗雀从白日里陷入昏睡,一直没有醒来。辛郑出去与孔图研究了一下攻城的布阵,直到深夜回到营帐,罗雀依旧躺在那里,纹丝未动。
辛郑瞥了她一眼,转身撩开门帘走出帐外,向周叔白问道:「她一直没醒?」
周叔白应「是」。
「你去歇歇吧,夜里我这暂时不需要人守着。」说罢,辛郑转身走回帐内。
一张床榻罗雀睡着,辛郑挑灯坐在案前,对着地图思索着攻城的方案,忽地听到一阵细碎的嘤咛。
辛郑抬头望向床榻,床上的人等了一会儿,然后转了下裹得严实的脑袋,目光撞进了他的眼中。
那双迷蒙的眼睛渐渐清醒了起来。
辛郑静静地看着她先是试着活动了一下,然后艰难地从床上爬下来,弯腰拎好鞋子,歪歪斜斜地朝门口挪。
他终是看不下去,撑着膝盖站起身,轻而易举地挡住她的去路。
罗雀的视线里拢进一片阴影,沿着对方的鞋尖与腰身,落在对方深渊般的眼底。
「去哪儿?」
罗雀眨了眨眼,声音粗哑,「不知道,但我好像不该在这里。」
辛郑伸出手,屈起食指,抵住她的下巴抬了抬,端详了一会儿,确定她不是梦游后,才松开手,「那你该在哪?」
罗雀又歪歪斜斜地朝右边挪了几步,绕开辛郑,拖着两条腿朝门外走,结果又被一双手握住了拎着靴子的手臂。
那一下正好捏在了她被打的伤处,疼得罗雀抽了口气儿,手中的靴子脱手,砸在二人脚边。
辛郑像是被烫到一般松开手。
见罗雀一直低头沉默不语,他忽地有些不快,「你这是记恨我呢……」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乱了方寸,眼前人仿佛稍稍用力就会碎掉,动也动不得,说也说不听,一时间也毫无办法。
帐内静默许久,他盯着罗雀,只见她缩紧的肩膀轻轻地耸动起来。
过了一会儿,传来低泣声。
这是在哭?
辛郑愣了。
罗雀勉力压着哭音才说出话来,「你们这些王侯公卿都是狗东西,白眼狼……」
说着说着,罗雀终是绷不住,长久累积起来的不甘与憋屈瞬间溃不成军,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挂在下巴尖儿。
罗雀一边抽噎一边数落,「我是造了什么孽才会被你们抓来治病,治好了还恩将仇报要杀人,我行医这么久,头一回见救人还要折进去半条命!」
辛郑看着她,觉得她快哭得背过气去了,谁知道她抽了口气,抹了把脸接着哭诉,「今天,那群狗贼要扒了我衣服把我扔进马槽,跑又跑不掉,打又打不过,那么多人打我……」
她本来沙哑的嗓子终于充血失声,只剩气音。
「别哭了。」
辛郑眉目一凛,谁知罗雀嘴一咧,哭得更凶。
他凭着口型读懂了她的话。
「挨揍了还不让我哭……你还是不是人……」
辛郑无言抬起头,看了一眼帐顶烛火映照不到的阴暗处。
悠悠岁月里,他面对的总是生死抉择与利弊权衡,那些记忆里温暖柔软的日子,也仅限于年幼时在深宫中,与母妃相伴的那些时光,他从未被人施以温柔,更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一个人。
辛郑无声地张了张口,试图说些什么,对面的人忽然烂泥似的软了下来,辛郑手疾眼快,一个箭步腾过去,让栽倒的罗雀跌进自己怀里。
他单手箍住罗雀,不让她向下滑,另一只手伸出来,试探了一下鼻息。
均匀绵长。
大抵是哭得太累,直接睡了过去。
夜里,罗雀开始发起高烧。
医师之前提醒过辛郑,所以特地留下了些丸药。
辛郑倒了碗温水,拿了丸药走到榻前,罗雀大抵是烧得难受,面色绯红,嘴唇起皮,呼吸都有些急促。
他欠身坐在榻前,唤了她两声未见人醒,只好将丸药放在水里化开,喂给罗雀。
帐外夜风吹拂,草木萧萧,反衬得帐内静谧无声,辛郑就着罗雀破碎的呓语,用调羹搅动着药丸。
衣袖却忽地被罗雀攥住。
所幸他端得稳当,碗中的水也只是晃了晃,他以为罗雀醒了,侧目看去。
罗雀却依旧闭着眼,只是神情惶恐,仿佛被梦境魇住。
自己的衣袖像是被她当作了唯一的救赎,被她拢进怀里。
她的嘴唇嚅啜着,声音细碎又急切,辛郑换了只手端碗,倾身凑近她身边。
离得近了,才听清她在念叨什么。
——放了我师父吧,我们不会说的。
——饶我们一命吧……
罗雀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被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缠裹,醒来之后更觉疲惫。
她躺在床上等了一会儿,在混乱的思绪里总算是捻出了根线头。
自己昨天被同帐的兵卒揍了个半死,而后被人带到了辛郑的帐中,身下这张床也是辛郑的。
那自己睡在辛郑床榻上,辛郑睡哪儿呢?
她本能朝着外侧看去,床沿一个身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辛郑和衣而卧,睡得并不安稳,手臂搭在眉骨上遮住半张脸,倒像是累极之后的小憩。
罗雀一声吼没捯上来,全都卡在嗓子里,她盯着那道轮廓落拓的侧脸冷静了一会儿,脑子里转了两遭,觉得悄无声息地离去比较合适。
一夜沉眠,身上的痛感比昨日更甚,罗雀咬牙屏息让自己尽量保持安静,一点点从床上撑起身体。
可辛郑还是醒了。
他的喉结动了动,并未拿开手,「醒了?」
罗雀认命地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你点头我是看不见的。」
辛郑搭在眉间的手臂收起,慢慢从床上坐起身,揉捏了一下脖颈,不太好受。
罗雀耷下脑袋,声音有些颓,小声哼哼,「多谢公子搭救……」
话未说完,辛郑早已起身,周叔白站在外面求见,进门时手里拿着药碗和崭新的军服,先是看了一眼辛郑,见他没有开口,直接走到床边将物件递过来。
周叔白道:「旧的沾了血,先换上这个吧。」
罗雀后知后觉低眸看了一眼,顿觉窘迫难捱,自己身上的军服早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质地柔软,衣料稍旧的白色中衣,套在自己身上有些宽大。
彼时罗雀心底五味杂陈,埋着老脸伸手接过了东西。
周叔白不解:「你看着点儿,药别撒了。」
斜刺里伸过只手来,五指扣着碗沿,从周叔白手里接过来。
辛郑端着碗,「去问问孔图,事情审得怎么样了。」
周叔白依言而去,出了营帐,辛郑这才看向罗雀,「你不好意思倒让我挺意外的。」
她一时语塞,实在不想陷在这修罗场般的尴尬里,心一横,劈手夺过辛郑手中的碗,一仰头三两口干掉那碗药,烫得她不禁打颤,又庄重地将碗放回辛郑手里,一声不吭地往门外走。
「回来。」
罗雀困惑地回过头,「公子还有吩咐?」
「回越国之前,你就在这里住。」
「不合适吧?」
结果她从辛郑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种「你在妄想什么」的意味来,又自觉有些不齿,为难地指了下床,「可是床只有一张。」
辛郑一瞥,「你还想睡床?你当然是睡地上。」
「你说,辛郑这人是不是太不是东西了?」
说这话时,罗雀正在荆棠的搀扶下,往之前住着的帐篷处挪。
路上,她与荆棠聊起辛郑让她住在自己营帐这事,不禁有些感慨,可荆棠却并未表现出与自己一样的观点。
他扶着罗雀,看向前路,笑着思索了一下,「若真不是东西,不管你不就好了?」
「那哪里是管我,他有我的蛊毒在身,我挨揍他也好受不到哪里去……」
「老大做的这批情蛊,按理来说时效只有两个月,而且又与一般情蛊不同,若你死了,他顶多就是痛一痛。」
罗雀不走了,望着他脸色都变了,「周掌事都告诉你了?」
荆棠如实点头,「毕竟来干活嘛,什么都要打听仔细,只是我们老大看鸳鸯的眼光不太准,没承想你俩不是想象中的那样。」
罗雀凑上前去,压低声音告诫荆棠,「这事儿,一个字儿都不要透漏给辛郑,明白了吗?」
荆棠脸一皱,「告诉他对我有什么好处?」
他又低低说了句,「现在虽然不是,以后可难说呢……」
「你说什么?」
罗雀没听清,示意他大点声,荆棠只是摆了摆手,「自然不会说,你放心吧。」
说完,荆棠继续搀着人往前走,老牛拉车一般总算到了罗雀住的帐篷。
罗雀本来是想让荆棠帮忙去取一下自己的被褥与用具,后又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决定亲自跟他来一趟。
不过只是一夜未归,进了营帐,士兵们看自己的眼神变得不太对劲。
她走进帐篷的那一刻,仿佛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那些视线中有探究、有紧张、有好奇,如同她换了一张脸。
罗雀被盯得有些忐忑,明显感觉到事情不对,依然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反正还有个荆棠在,荆棠总不至于看自己挨打。
她引着荆棠往自己的床铺走,余光忽地瞥见了一个光溜溜的床板。
那是虬须老大的床。
「这人怎么不见了?」
罗雀抬头看向人群,有些困惑,却并没有人回答他。她四下张望,与那位老大亲密的几人的床板也空了。她琢磨了一下,没再多话,只管与荆棠收拾完自己的东西,离开了营帐。
待到离得远了,罗雀接过荆棠手里的东西,托他去别的营打听,那位老大其他的同伙还在不在军营。
过了好一会儿,荆棠回来了,不出所料,果然悉数不见了。
「听说当天晚上大将军孔图就将那几个货抓了,按军法处置的,寻衅滋事,全都斩了。」
罗雀站在原地,半天有些缓不过来。
孔图自然是不会理像她这般的小人物,能下命令的,除了辛郑,她想不到第二个人。
自此之后罗雀便在辛郑的营帐里打了地铺,可是泥地毕竟湿冷,睡了两日罗雀便染了风寒,白日里喷嚏不断,辛郑那骇人的眼刀又不时扫过来,每当此时,罗雀就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几位士兵坟头青草茵茵的画面,不禁心中打怵。
但是平日里又不能不围着辛郑转,自从自己睡进了辛郑的营帐里,事情就变得格外多,上到更衣下到研墨,但凡是能干的,都成了她的日常。
罗雀估摸着,等到过几天自己的手不抖了,抄文书的活儿也会落在自己身上。
突然她觉得有些佩服起自己来,为了个地铺兢兢业业,活得也够艰苦卓绝。
平日孔图会时常出入辛郑帐中,军政算是机密,每当二人商讨之时,罗雀一定会避开,或是出去走走,或去找人聊聊天。
那日孔图清晨再次前来帐中,罗雀识相地离开,中午时才晃回辛郑处,待走近门口,才发现帐中隐有交谈。
罗雀准备再离开溜达一会儿,又不由自主地去听那对话。
内容听得她胆战心惊。
孔图的声音有些急迫,「公子,那女子来路不明,况且知情太多,当真留不得。」
帐内没有传来辛郑的回答。
孔图似乎更着急了,只听得帐内铠甲摩挲,似乎是跪了下来。
「孔图是公子一手提拔上来的,绝无二心。眼下陛下宠信太子,如今身体渐衰,说不定哪天便再也醒不过来,现在形势凶险,您可是走在刀尖上,稍有不慎便是利刃穿心,请看在您背后辅佐的臣子、站在您身后的无数性命面上,望您三思。」
「即便你想要杀她,也无法动她分毫。」
「这是为何?」
「孔将军可知情蛊一物?」
远处一列士兵朝这边走来,罗雀抬头望了一眼,没来得及听完后面的话,闪身躲到帐后,匆匆溜走了。
她只觉足下发麻,仿佛陷进了黏稠的淤泥之中,视线之中偶有人掠过,却又看不清他们的样子,耳畔只有自己的呼吸与急促的心跳。她终是有些累,渐渐停下了脚步,却忽地被人拍了下肩膀。
罗雀僵硬地回过头,看见周叔白那张敦厚沉稳的脸。
周叔白正巧有东西想给辛郑,恰好看见罗雀,便想要她帮忙捎过去,哪知道罗雀一脸惨然,像是生了重病。
「你怎么了?」
罗雀听完,盯着他眨了眨眼,「我肚子疼,想去茅厕,你有事?」
见她委实难受,周叔白不禁将手上的东西掩了掩,后面的话也没有再说,只是催促她赶紧去,罗雀转身继续往前走,途中又顿了一下。
她回过身,看向周叔白。
「你看见荆棠了吗?」
辛郑与孔图商议出一套攻城之法。
泯东河一战,消耗巨大,而实际上越国比蔡国更想速战速决,可是如果城中守将依旧据险而受,他们永远都没有机会。
上严郡虽然守卫严密,可必须要有后勤支援的,如果能够绕到上严郡后方里,截断粮草,过不了多久,城中士兵必然会想办法突围。
辛郑将办法与孔图一研究,结果发现,虽然上严郡地形险峻,但却难得地为他们创造了一个优势。
为上严郡运送物资的道路要穿过一处峡谷,恰好与上严郡形成了一个口袋状的地形,也就是说,如果扎紧口袋,粮草便运不进来。
加上孔图近段时间不断用兵骚扰蔡军,蔡军已经疲态隐现,如果此时能够再对蔡军施加压力,说不定就是这场战争的转机。
孔图看着舆图却又有一丝忧虑,这些全然收进了辛郑的眼底,「可有什么问题?」
「兵力不够。」孔图粗犷的眉头挤在一起,「如果派人去王都调兵,势必延误时机,更何况……太子想杀你,一定会阻挠派兵。」
辛郑沉默了一下,「此处离越国最近的城是哪座?」
「传城,快马一个来回要两日,可是传城最多能只能给出四千兵卒。」
「足够了。」辛郑望向桌面的舆图,目光落在上严郡上,「轻兵截粮,等蔡军出来,前后包抄。」
孔图一听心里发寒,轻兵虽说在战场上效率极高,但由于为保证速度,身上不披甲,死亡率也极高,更何况这次本来是攻城战,除了孔图自己,眼下带过轻兵打仗的,只有辛郑。
他有些忐忑地望了辛郑一眼,还是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最不想要的答案。
「不可!」孔图果决摇头,沉思了一会儿便做了决断,「公子留下攻城,臣去截粮。」
「你才是这里的将。」辛郑道,「你若走了,谁来指挥?」
乱风拂过营帐,头顶的毡布起伏两下,重新恢复了平静。
辛郑伸出手,摁了摁孔图宽厚的肩膀,「我们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若担心我出事,调兵时多找一些弓弩手给我。」
两日后,军营外来了不少兵马,罗雀遥望黑压压的军队,拍了拍周叔白的肩膀。
「那些是援兵吗?」
周叔白正在磨剑,被她一拍不禁直起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含糊应付,「应该是。」
罗雀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要打仗了?」
「哪天不打?」
周叔白兀自低头磨刀,罗雀见他的模样不禁暗笑,却也没有拆穿,安静地等着他磨好了刀递给自己,交给辛郑。
罗雀伸手拔刀,刀身雪亮,映出自己半张脸来。
「别乱动。」周叔白借着她的手将刀摁进刀鞘,「锋利得很,小心削了你指头。」
「我是行动不便,不是手脚不利索。」罗雀颠了颠刀,有些嗔怪,「我这就给你家公子送过去。」
周叔白懒得置喙,转身专注手上的事情,没再理会她。罗雀挪着步子,慢慢朝着辛郑的营帐走。
她不禁端详起那把刀,用了似乎有一段时间,刀柄上裹着的皮子都泛着光,错金的刀鞘上嵌着块血红色的玉石,做工精致,外形简练,亦不知道是孔图给他的,还是原本就是辛郑自己的。
当天虽然有兵卒进营,但是却没有任何消息流传,罗雀耐心地等待着,希望能够打探到一丝半点消息。
直到当晚,罗雀在辛郑的营帐中,看见了他在整理兵器。
夜里,罗雀跑腿去打了壶水,以免夜间口渴,拎着水壶回帐中时,便看见辛郑端坐在桌案前,机弩箭镞,短刀护手摆了一桌,借着烛火检查擦拭。
罗雀心中悄然攀上一丝喜悦,拎着水壶凑过去。
「你要打仗?」
辛郑手上没停,「我看着像是准备吃饭?」
「您能不能别这么话里带刺儿,我这不是关心您吗……」
「我看你倒是挺开心的。」辛郑终于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冷笑道,「怎么,荆棠终于肯给你解药了?」
那一笑让罗雀有些不寒而栗,总觉得对方似乎看穿了自己的小把戏,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很关切,放下水壶坐在他对面,「您这么说话多不合适,我这不是关心你吗,再怎么说我们也是生死之交。」
她也不知是哪句话勾起了对方的兴趣,辛郑将手里的箭镞放下,姿态端正地坐好,低眸打量着她,「小姑娘。」
一句「小姑娘」叫得罗雀寒毛乍起,只好抬头勉力笑着。
「我回来之前,如果你搞事……」
辛郑说到一半,从桌案上拿起一只短箭,箭头被他擦得锃亮,烛火在尖处汇成一点星芒。
他横过短箭,让箭头从罗雀的左眼滑过右眼。
「我就亲手用这短箭,从你的左耳扎进去,再从右耳抽出来。」
他走近罗雀,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话,「真当我不知道,你给我吃的是什么东西?」
罗雀的心理防线全面崩塌,直到睡觉时,那股寒意都未曾退却。她躺在地上,回想起不久前的这段对话,不禁遍体生寒。
既然都已经放到明面上说了,那吃情蛊死不了人他应该也是知道的,为何他不杀了自己?
正琢磨着,一个想法猛地从罗雀脑子里一闪而过。
莫不是在诈自己?
罗雀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她动作太大,牵动了挨打的旧伤,只好痛苦地捂着伤处,哼唧着躺回去。
这一躺不要紧,正好与辛郑的视线相遇。
辛郑撑着脑袋侧卧着在黑暗中,罗雀虽看不真切,但还是能感受到,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罗雀给自己忽然起身找了个理由,「对不住,小女这就躺下。」
她慢吞吞地躺好,头顶上才传来辛郑的说话声,「你睁眼睡觉的本事也是跟你师父学的吧。」
罗雀语塞,深觉辛郑有病,有些事情分明看得真切,却总是一言不发,非要等到对方说话的时候来揭穿。
这点很不好。
罗雀不愿理他,翻了个面儿,可是脑中乱七八糟的思绪让她毫无睡意,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出口。
「既然知道我下的是情蛊,为何又不杀我?」
「你若有这想法,我现在就帮你解脱。」
「当然没有!」罗雀迅速否认,却又陷入困惑,「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
后半句话罗雀最后还是含在了嗓子里,既然已经没什么信任了,又何必再问。
她又换了个姿势,重新躺下,手掌之下忽地摸到了皮毛的触感,温暖的一坨。
那团皮毛登时哧溜一下,钻进了辛郑的床底下。
罗雀的头皮瞬间炸了,从受伤之后,她就从未有过这么迅捷的速度,几乎跟只猴子般翻身一蹿,噌地跳上了辛郑的床,慌乱间狠踩了一脚辛郑的腿。
辛郑被她这一下踩得有些疼,下意识地从床上坐起身,黑暗里只见罗雀趴在自己脚边,猫一样弓着脊梁,死死盯着地面。
「下去。」
辛郑冷声喝她,她却迟迟未动。辛郑便伸出长腿想要踹她下去,谁知罗雀又往里凑了凑,直接坐在了他的腿上,一副坚决不从的架势。
他的脸垮下来,威胁道,「你趁我还在跟你好好说……」
话没说完,罗雀忽然转过头来,那表情像是见了鬼,话音里哆哆嗦嗦,「耗子,有耗子……」
辛郑花了一个时辰才找到耗子,一脚踩死,提着尾巴扔出了帐外。
进来时洗净了手,回身看见罗雀脸上带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感,呆坐在床脚一隅。
他心中滋味难名,感情自己还不如一只老鼠有震慑力。
辛郑走到床边也未见对方回神,于是将手上的残水掸在她的脸上。
罗雀被凉意惊到,缩着脖子闭了闭眼,这才抬起头。
「下去。」
「我不。」
罗雀死活也不愿再躺回地上,于是跟辛郑讨商量,「公子,要不今晚咱俩将就一下吧,再来一只我是真的受不了……」
罗雀见辛郑没说话,躬身似是想上来,以为对方是同意了,于是往里让了让,哪知辛郑伸手,握住自己的脚踝就往床下扯。
她肝儿一颤,痛叫出声,「哎呀——疼啊!出人命啦!」
接着整个人死乞白赖地滚在床上,其实内心也没觉得这招会多有用,谁知道辛郑还真的松了手。
罗雀悄然抬起埋进被中的脸,辛郑那不动如山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拧出水了。
再混下去她怕对方把自己剁了,罗雀只好老实地爬起来,「小女……真怕耗子。」
「滚开。」
「哦。」
罗雀闷闷地从床上爬下去,像是泄了气一般,脊梁都有些塌,低头慢慢朝外走。
辛郑叫住她,「上哪去?」
「我看看能不能去跟荆棠挤一挤。」
「让你滚开,没让你滚出去。」
罗雀压着火回过头,「小女真的不敢跟耗子睡一个被窝,公子您就行行好放过我成吗……」
一回身,只见辛郑躬身捏着自己被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几个意思?这是让她在床上睡一宿的意思吗?
那还走个屁啊,皇子的床可比军营里的软乎多了。
之前说的话是收不回来了,罗雀也不敢看他脸色,连忙折了回来,「多谢公子大恩大德!」
罗雀几乎是一溜烟地挪回来,小心翼翼地占据了一个角,辛郑瞥了她一眼,将罗雀的被子扔在了她脸上。
罗雀被这一下砸得险些仰过去,她将被子从头上刨下来后,却发现对方的身影消失了,再仔细一瞧,辛郑裹着自己的被子,躺在了自己原来睡下的地方,她愣了一会儿,又心怀忐忑,紧张地躺下。
辛郑闭目养神,只听得上方的被褥动了动,接着罗雀的脑袋从床沿上探出来,「公子,要不我去荆棠那里睡吧,你睡地上我惶恐。」
「你再多说一个字,我拿你祭刀。」
床上的人将头缩了回去。
罗雀平躺在床上,望着漆黑的帐顶,无声地张了张嘴。
「你还真没那个机会了。」
次日深夜,辛郑带着四千兵力前去劫断蔡军后方。
据斥候打探的消息,蔡军的粮草快要消耗殆尽,最近的一次运粮应该会在三日后。
辛郑要在三日之内筑起布防,并成功拦下蔡军粮草运输。这在任何人看来都是一场豪赌。
四千兵马步入浓稠的暗夜,悄然渡过了泯东河,朝着上严郡的后方潜行,队伍渐渐隐没在茂密的山林中,所有的人嘴里都叼着根木棍,除了呼吸与脚步,听不到一点声响。
他们像是一条在暗夜中爬行的巨型长蛇,翻山越岭,终于在日出时分来到了山谷处。
而接下来辛郑要完成的工程量极为紧张,从传城那边借的兵素质尚佳,所有的布防全部建成,还余下了一个夜晚。
这是他们度过的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
士兵们知道,带兵的是被远送蔡国的质子,被这种久居深宫,甚至连足底都未曾沾过泥污的人统领,会不会走向死亡,没人知道。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打消了所有人的疑虑。
蔡军的兵马是在日光细微的清晨出现的,越军身居高处,从山谷之上探头观望,空寂的山谷里,四道人影打马而过。
那是蔡军的斥候,看方向应该是想来查探是否有埋伏,四个倒霉鬼先是被埋伏的绊马索掀下来,而后直接被越军拗断了脖子。
正常杀了斥候就要直接迎敌,否则如果蔡军见斥候迟迟未回,就知道此地有诈,所有辛苦都要付之东流。
辛郑命人剥掉斥候的衣物,在身边的士兵当中扫了一眼。
「有谁愿意与我同去斩杀敌军首级?」
几个胆子肥的站了出来。
他挑出三个士兵,与周叔白一同换上斥候的衣物,自己拆掉头发,脱掉鞋袜,在地上滚了两滚,又命人将自己绑好,一同出发。
山谷外,蔡军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首的领军端坐在马上,长途跋涉似乎并没有让他觉得疲惫,他在马上观望着山谷的动静。
漫长的等待终于有了回应,领军在山谷出口看见了斥候的身影。
周叔白在蔡国生活多年,蔡国话说得极为纯熟,他告诉领军,在山谷里发现了越国质子辛郑,已经将人抓了过来。
领军伸着脖子往远处一看,果然四个斥候奔过来,其中一人马上拴着麻绳,后面连着一道蓬头垢面的身影。越国质子因为跟不上速度而步履踉跄,最后被像拖死狗般在后头被一路扯了过来,到了眼前,人已经倒在地上站不起来。
领军不太乐意,觉得这人应该当着越军的面死去,方能挫一挫敌军的锐气。
他面色不善,朝着离自己最近的周叔白问,「你怎么知道他是辛郑?」
周叔白:「回大人,他自己说的。」
「说了你就信?」
周叔白一乐,「宁枉勿纵,万一是呢?」
那领将白了他一眼,挥了挥马鞭,「将人带过来。」
辛郑伏在地上不动,周叔白下马走近,装模作样地提了两下,低头试试他的鼻息。
忽然震惊地抬起头。
领军见状,驾马来到辛郑身边,「把他翻过来,我看看是不是……」
话音未落,原本伏在地上的辛郑忽地拧过了脸,猛地从地上翻了起来,一瞬间拔出身边周叔白的佩刀。
劲风扑面,一双野兽般的眼睛近在咫尺,带着杀机毕现的暗红。
手起刀落,领军的喉咙猩红飞溅。
辛郑抽走了领军的刀,一脚将尸体踹翻,翻身上马,将手上的那柄佩刀扔给周叔白,带着人猛地跑出老远。
他们没有想到越军会以这种卑劣的方式,杀了他们的将领,蔡军震惊之余,被人羞辱的怒火也将理智烧得一干二净,他们怒吼着冲来,想为领军报仇。
可辛郑觉得这样还不够,末了拨马回身,对着追兵大喝。
「蔡国之中,还没人能割掉我的脑袋!」
身后弩箭的破空声,伴随着身后的暴喝穷追不舍,羽箭擦着辛郑的面皮飞过去,在他的颧骨上留下一道血痕,钉进身前的树桩之中。
飞奔间,辛郑在马背上回过头,极为挑衅地笑了一下。
送粮的军队像是羊群,后面的车马跟着带队的骑兵,全部往山谷里涌去,誓要将辛郑撕得粉碎。
直到冲进山谷的中段,辛郑等人放慢了速度,他急勒缰绳,战马嘶鸣着扬起前蹄,打了个转。
他不再逃跑,立在谷中望向蔡军,朝着空中伸手,吼声在山谷间回荡。
「起戈!」
那吼声像是活了一般,层层叠叠,气势如虹,越军士兵纷纷嘶吼着起戈,利箭如雨,乱石如雹,从天而降。
蔡军慌乱间也找回了理智,开始沿着山壁防御。
可辛郑哪里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一阵箭雨过后,辛郑带着早已藏在谷中的一支轻骑,趁乱闯进蔡军中。
轻骑不配甲,速度极快,像是柄轻巧薄刃,在蔡军当中豁开了一道口子。
山谷内喊杀震天,辛郑杀红了眼,手里的剑挥动着没入身着赤甲的蔡军,银锋饱饮热血,眼前皆是人影重重,空气间弥漫着激扬的尘土与咸腥血气。不知过了多久,他一身布衣早已被人血泡透,脚下早已没有露出的泥土,悉数被尸体填满。
蔡军惊骇地看着不过二百人的轻兵,轻兵们像是群嗜血的恶犬,随时准备咬碎所有活物的喉咙,他们再也没有了报仇的勇气,头也不回地朝着山谷的出口狂奔。
而山谷的另一端,上方的几千轻骑早已绕到运粮队伍的身后,待到蔡军拼命退出去,才发现身后早已等待的越军。
蔡军像是陷入围猎圈的鱼群,本身运粮队伍车马笨重,根本无法应对辛郑劫掠般的作战,瞬间变成了案板上的肉,被越军左一刀右一刀,削得片甲不留。
四千对一万的战争,以蔡军拼死突围告终。
越军军心大振,士兵们高声呼唤着辛郑的名字。
辛郑被围在人群当中,望着一张张异常兴奋的面孔,心间忽然有些恍惚。
被人相信与认可,令人心生欢喜。
在欢呼声中,他转头望向上严郡的方向,运粮队伍被劫,蔡军迟早会派兵增援,与其空守,不如主动出击。
他问士兵们:「儿郎们可愿一鼓作气,与孔将军里应外合,拿下上严郡?」
士兵们振臂高呼。
孔图在军营里等待消息,直到第四日午后,士兵通传说周叔白求见。
周叔白满身污血走进营帐,孔图见状心还是沉了一瞬。
他问周叔白,「公子现在怎么样?」
「无事。」
周叔白连夜奔袭,口舌干燥,朝着他案几上的茶壶看了一眼,眼神被孔图捉到,回身拿过递给了他,周叔白也不废话,接过来就是一阵豪饮,直到喝舒坦才叹了一声,胡乱抹了把嘴开始说起来,「公子想潜进上严郡,与你里应外合。」
他打量着孔图,「机会就这一次,运气好,用不上一天就能拔了上严郡。」
孔图思索片刻问周叔白,「公子手上还剩多少兵力?」
「两千。」孔图道,「公子让在下来问问将军,今夜可否攻城。」
虽然早有预见,可是孔图没料到,辛郑会如此果断,忽然觉得有些自愧不如。
这场战事持续太久,也该迎来与蔡军一决高下的时候了。
孔图回身望向身后的舆图,目光坚定了起来。
「可以,我这边随时能打。」
山谷之上,孤月高悬,夜里山中雾气渐重,越军在夜色里紧张又安静地忙活着。
辛郑并没有等到周叔白,于是下令准备朝上严郡出发。
他们说好,如果晚上未见他回来,便是孔图那边没问题,周叔白此次没有回来,也就意味着今夜会开战。
辛郑得了空,坐在一块石头上稍做休息,忽地想起什么来,拿过身边的那把错金长刀,抽出来检查了一番。
白日里在山谷砍过太多的人,刀刃早已崩坏。
这刀还是当年父皇送给他的,那时母妃还活着,自己与太子比骑射赢了,父皇将这刀放在了他手中,告诉他以后要握着刀,好好守住越国的江山与君王。
可如今,君王却先抛弃了自己。
辛郑反手将刀插进土里,扔掉了刀鞘,撑着膝站起身,走向地上的尸体,蹲下身翻了几具,终于找到了一柄剑。
他将剑从尸体上解下来,系在腰间,抬头朝着人群中张望,有士兵从身侧走来,低声禀告,「公子,已经准备好。」
「出发吧。」
越军拉着蔡军丢弃的军粮,朝着上严郡一路奔袭。
等到了城下,高厚的城墙轮廓闪烁着微弱的火光,城内沸腾的人声早已从城墙里溢了出来,后方看守的卫兵远远看到了他们的人影,举着火把大声喝问,辛郑用蔡国话解释他们遇到了越军截粮,他熟练的蔡国官话成功蒙骗了卫兵。
今天本来就是送粮的日子,再加上现在越蔡两军已经交战,守卫们也没了查验他们的心思,直接开门将人放了进去。
可在大门打开的时候,守卫们迎面遭遇了越军的兵刃,他们临死都不理解,同为蔡军为什么会向自己挥下屠刀。
还有命在的终于反应过来,惨叫着喊道「有敌人」,却被越军戳了个对穿。
辛郑带着兵走进城池,四下扫了一眼,在鳞次栉比的屋舍尽头,看到了隐现的火光。
「从现在起,凡是见到披甲的,一律击杀!」
在士兵的高吼声中,辛郑带着人朝着城门处冲了过去,辛郑的人杀光了进门处的守卫,守城的将领尚不知道后院起火,现在杀个措手不及,是最好的时机。
为了分清敌我,辛郑让所有人在头上绑住布条,奔到城门处,蔡军尚在拼命顶住越军攻城木的袭击,其间忽然有人看见,一堆人数众多的蔡军冲着城门而来。
还没等到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只见身披战甲的「同伙」忽地拔刀相向,开始砍杀守城的士兵。
场面一时大乱,守城的蔡军只好分神与越军对抗,瞬间慌了手脚,辛郑拎着剑,带着人砍倒了一波蔡军,城墙上的士兵发现了情况,立即要冲下来帮忙。
「弓弩手!」
辛郑暴喝,身后的弓弩手弓弦拉满,直接瞄准从城梯下来想要支援的蔡军,一轮箭雨过后,弓弩手箭镞用尽,所有人拔出刀刃,冲进了这修罗场般的血战里。
城门外,攻城木的撞击接连不断,辛郑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堵门的士兵身上,接二连三的劈杀阻碍进城的蔡军,不让他们阻止破门。
一声巨响,攻城木冲进门内,城外的冷风沿着门上的窟窿汹涌而来,大批的越军推倒城门冲进城内。
辛郑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接着抬头打量了一眼城墙,斩了身边几个挡路的蔡军,三两下窜到城梯之上,城梯狭窄,来去仅能容两人,辛郑借着地形的便利,从城梯底端一路杀到了女墙之上,终于见到了那守城领将。
领将四十多岁,方脸宽额,带着常年行伍的粗旷感。
辛郑看到那领将望了自己一眼,只那一眼,辛郑就明白了他的心思。
女墙之上,蔡军们亲眼见到这个未着铠甲的年轻人,单枪匹马一路从墙根下杀上来,惊讶之余不禁胆寒,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地举起武器冲过来,却又被疾驰而来的羽箭扎成了筛子。
周叔白带着机弩从墙梯翻上来,另一只手提剑一抖,又削掉一个人的脑袋。
身后越军冲了上来,又是一阵兵刃相接的刺耳声响。
周叔白走到辛郑身边,先是看了一眼那将领,问辛郑,「您要去?」
辛郑没回答,只是将剑身上的血在衣襟上随意抹了两下,迎着领将走过去。
领将面向他站着,抽出了腰间的长剑,辛郑距离他十步远的位置停下,笑着伸出手,拍了拍自己的脖子。
「你来砍啊。」
辛郑本就没想杀那领将,留他活着有大用,对战的时候手上留有余地,可是那领将可是铁了心与城池共存亡,打起来是空门大开,完全放弃了防守。
他拼了全力才找准时机,刀背敲到了对方的太阳穴,可腰侧也生生受了一刀。
身后的士兵见状七手八脚地冲过去,想要杀掉那领将,却被辛郑制止,他命人将人捆好挂在城墙,又让孔图召集所有的士兵,聚集在墙头。
这位质子的手段与勇气,越军已经领教,他们早已对这位皇子心悦诚服,一双双眼睛落在辛郑身上,眼神之中含着敬佩的光。
孔图安静地站在一侧观望,眼下需要一个让辛郑立信的时机,而这个时机,要用城墙上的那位敌军领将来完成了。
辛郑笔直地立在人前,可是腰侧的血早已濡湿了衣料,顺着裤管滴在地上,绽开的血花瞬间又渗入了泥地里,他面色苍白,额间尽是冷汗,声音却沉稳有力,他大声问眼前的士兵:你们当中,若有人愿追随于我,便向前一步。
黑压压的军阵涌动,集体前了一步。
辛郑又问:你们有谁愿意听从我的命令,我的剑锋指到哪里,你们的弓箭便射向哪里。
等见到所有的人都向前一步时,辛郑抬起手中的剑,回身指向了挂在城墙之上飘荡的蔡国领将。
折腾了这么久,那领将早就醒了。
他远远地看见,辛郑朝着他的方向挥动了一下手中的剑。
接着,他身后的士兵整齐划一地拉起了弓箭与机弩。
一时间,万箭齐发,箭镞密集得像是过境的蝗虫,冲着上严郡厚重的城墙射了过去。
上严郡的战事,最终以蔡军领将惨死墙头收尾。
战事一结, 辛郑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只是目前最紧要的,是要将伤口处理好。
辛郑没有选择留在上严郡, 而是让周叔白弄了辆马车,直接回到越军的扎营地。
马车赶得快, 路又不平, 一路颠簸得辛郑痛意更甚, 冷汗顺着鬓间直淌。
这场面似曾相识, 不禁勾起不久前荒诞的旧事,辛郑冷不防轻笑了一声。
这笑又恰逢被人听了去,周叔白摁着他的伤口抬头询问, 「怎么了?」
辛郑摇摇头, 罗雀此时旧伤未愈, 不知道现下自己受伤, 那小姑娘会不会疼到直打滚。
思及此, 他不禁想象了一下那场面, 忽地又有些开心不起来。
回到营中,周初白扶着辛郑走进帐篷,让辛郑躺下。
动作间牵扯到了伤处,辛郑不禁抽搐了一下,又强忍着问出声,「叫罗雀过来。」
周叔白应声去了,可这一去便是许久,再回来时, 带回来的却是另一个人。
那个曾给罗雀治病的医者。
辛郑的脸色刷地变了, 苍白的脸上陡然多了几分阴森,「跑了?」
「寻遍了军营,不见荆棠和罗雀人影。」
虽然已经隐隐猜到,可真听到周叔白所言,愤恨与憋屈一股脑地涌了上来,那感觉就像是你被人敲了一闷棍,捂着脑袋回首, 却寻不见始作俑者,满腔的愤恨无处发泄, 只能全部咽回肚子里。
她本应该被杀掉, 可自己却留下她的性命,本以为几经生死,她会放老实些, 没承想到头来还是跑了。
痛快得连身上的蛊毒都不指望他去解。
辛郑的脸色实在难看, 医者也不敢上前, 私下里看了眼周叔白,见周叔白点头, 才拎着药箱子走上前去,为辛郑包扎。
医者手都还没挨到伤口,辛郑忽地伸手摁住了他的手腕。
医者浑身寒意乍起, 吓得不禁低呼了一声。
辛郑没松手, 眼睛望着的却是周叔白,「你说……我现在受伤,她会不会疼?」
「这……」
周叔白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答, 可辛郑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答案。
只见辛郑松开了医者的手,忽地伸出手来,摁在了自己开绽的血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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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小小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