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领口有一处洗不掉的淡黄,可能是我爸去年喝粥时溅到的,我回家那会儿抢着给他洗,盐搓了三遍也没下去。
第一天上班,我穿了件没那么新的白衬衫。
领口有一处洗不掉的淡黄,可能是我爸去年喝粥时溅到的,我回家那会儿抢着给他洗,盐搓了三遍也没下去。
我照镜子时看了看,犹豫两秒,还是穿了。
比起硬撑着去买一件新的,这点瑕疵让我舒服,像提醒我别又把自己端起来。
公司在地铁口出来第三栋,玻璃幕墙反光得厉害,上午十点的太阳像一只拿梳子的猫,竖着爪子给这栋楼刮条纹。
前台穿米色的套装,笑得不冷不热,很有经验地问:“找谁?”
我报了名字,她“哦”了一声,拿出一张访客卡,动作快得像练过,卡扣“啪”一声扣上绳子,递给我,说:“人事在二十楼,左手第一个门。”
电梯里有股淡淡的香水味,像午后被晒过的棉被味儿掺了点柠檬。
我盯着电梯角落里的“今日值日电梯员:无”六个字看,明知无聊,偏偏忍不住去看。
可能是因为心里发慌,找东西抓。
二十楼的玻璃门一推开就看见那面写满标语的墙:客户至上,结果导向,拥抱变化,坦诚透明。
我有点儿想笑。
不敢笑出来,就把嘴角往里收。
是的,就是这么怂。
人事叫小孟,齐刘海,眼尾上挑,看着挺机灵,她拿出一叠表让我填,顺手递了杯温的柠檬水。
这杯水很加分,我心里给她点了个赞。
她说:“我们这边比较扁平,你直接对接市场部的Kay。”
她念“Kay”的时候带点儿英音。
我心说不错,至少不是“市场一组对接二组再对接客户”的那套绕圈子。
带我去市场部的时候,路过一个摆满荣誉牌子的走廊,最中间一面牌子写着“2023年度增长之星”。
旁边那面稍微小一点,写“年度最佳敬业员工:Kay”。
我咽了口口水。
这名字跟牌子离得这么近,多少有压力。
Kay是个瘦瘦的女生,头发扎得很高,显得人带劲,她看我一眼,眼神迅速扫了我的衬衫领口一圈,没说什么,笑了一下,伸手:“欢迎欢迎,终于等到新同事。”
她手很凉。
我也凉。
坐下后,她给我发了一堆文档,标题都很见功力:“品牌基调梳理V5”、“内容增长节律-打法与规范”、“竞对梳理-先行版”。
里面密密麻麻的粗体、小标题、红色标注,看得出心思细,也苛刻。
她说:“先熟悉下,午饭一起?”
我点头,说:“好。”
我心里想的是,我不会喜欢她,但我会尊重她。
入职第一天,我不做判断。
哪怕她说话里的“我们这个行业”“我们对接的客户都这样”里藏着一点点谁都懂的优越感,我也不做判断。
就像在公交车上,不抢座的那个,不代表他不累,他只是怕抢的时候把自己照得太清楚。
上午过去一半,她把我喊到会议室,说下午有个客户的PPT要补两页。
她说:“你先把行业数据拉一下,去背后那个数据平台,从2020年到现在的季度环比。”
她说得很快,但结构清楚,像念诗。
我说“好”,打开电脑,手指按在键盘上迟疑了一秒。
我之前在上一家做运营,偏内容,这种行业数据当然也拉过,但每家公司的数据口径都有点儿不一样,平台也各自奇特。
我花了二十分钟找到了那个数据平台,在一个叫“壁虎”的内部系统里,入口藏在一个没名字的按钮后面。
谁做的这破交互?
但我没有抱怨。
因为公司墙上的“拥抱变化”在盯着我。
我拉了数据,做了两页图,颜色用了套系里的蓝绿,不敢乱来,多余的话一句不敢写,生怕暴露。
Kay看了两眼,说:“嗯,逻辑是对的,不过颜色不要使用渐变,我们规范里写过,排版记得左右边距都保持18,图表标题字号16,版心宽度一致,别自己感觉。”
她说“别自己感觉”的时候有点儿笑,我也跟着笑,说:“嗯。”
内心其实是端了一点点脾气出来,又迅速把碗盖回去。
下午三点,客户会议,Kay带我进去,客户坐在大屏下,logo很熟,是我们行业常见的那个大牌。
他们的市场总监是个戴眼镜的女士,年纪看起来三十六七,穿深色,坐姿特别直,像字帖里的横竖撇捺,一笔一划都规范。
Kay介绍我:“这是我们新来的同事,负责内容增长这块。”
我点头,冲她笑了一下。
她点头,不多看我。
会议进行得凑合,客户对我们的方案提出了几个常规问题,Kay应对得体。
我做笔记,记得手酸。
本来想的是第一天低调,谁知他们聊着聊着就扯到了竞对投放策略,客户总监问:“你们的竞品投放节奏为什么总看起来冲一下就没了?”
Kay顿了一秒,兜了一圈,我突然想到一个上家用过的小手法,就忍不住插了一句:“我们观察了他们的热搜节点和影视档期,其实不是没了,是换了口径,在小红书和B站换了资料夹,避开禁投时间,用了看似UGC的形式去引导关键词。”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
我打破了“第一天不卖弄”的规则。
但眼镜女士看了我一眼,眼睛里那点兴趣是真的。
她问:“有具体案例吗?”
我脑子里飞快找,选了一个最安全的,避开具体品牌名,说了执行细节,轻描淡写,不多说。
她点头,说:“可以参考。”
会议结束,回到工位,Kay走到我桌边,声音挺轻:“下次让别人问你再说。”
我“嗯”了一声,鼻子有点酸。
她立刻补了一句:“你说得不错,我喜欢主动的人,只是会议里发言的节奏要掌握,客户那边看谁才是主心骨是很重要的。”
我说:“明白。”
第一天就这样,回去路上,我在地铁上抓着扶手,突然有点想起那件白衬衫的黄,在车门反光里看我自己,觉得很好笑。
什么叫“主心骨”。
像钉子。
钉在谁身上,谁就疼。
第二天一早,我去得更早。
想提前把规范过一遍,免得再犯18边距这种低级错误。
刚坐下,Kay发消息过来:“9点半开周会,今天你来做个自我介绍,简单一点。”
我打了草稿,想说三段:上家做了什么,来这边想做什么,擅长什么,最后一段高情商一点:希望大家多指教。
结果周会提前了,九点十五就开始了,组里十来个人,男生女生都有,坐成一个半圆,像围观一个即将开始的小剧场。
我很紧张。
轮到我时,我站起来,简短说了两句,声音有点发干,自觉没发挥好。
坐下来的时候,右边的一个男生冲我眨了下眼睛,算是鼓励。
他叫齐越,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组里的老江湖,嘴特碎,但心挺软。
周会的后半场,Kay提了一个新客户的项目,时间紧,要求高。
她在白板上写了几个关键词,交付节点、负责人、协同人、风险点,写完后把记号笔“啪”一甩,卡在白板边上。
她的字很干净,像用透明尺子配合写出来的。
我被分到“内容增长实验”的那一块,描述写在白板上挺朴素:“做四个爆点内容,验证两个转化路径,首波看点击率,次周看留存。”
看着简单,做起来扎手。
中午吃饭,Kay没跟我们一起,她去跟甲方吃饭了。
我们几个去楼下那家兰州拉面,汤有点淡,但肉给得不抠。
齐越边吃边吐槽:“她又去陪客了,这周第三次。”
我说:“业务嘛。”
他说:“不然怎么拿‘增长之星’。”
我笑了笑,没接。
下午开始干活。
我把竞对在五月份的过稿解构了一遍,找支点,写了几个选题方向,打算先做两个试水。
六点半,Kay从外面回来,身上带着餐厅那种混合的味,香水味飘一圈儿又被食物味压一圈儿。
她看我写的方向,点了点头,说:“可以。”
她没说“很好”,也没说“再改改”,只是“可以”。
这个“可以”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有点像小学时老师在我作业本上画的小笑脸。
晚上八点,办公室人渐渐少了,灯开始显得白。
我做完了两个初稿,把大纲贴给她看,她回复得很快:“这段不要写‘行业都这样’,我们不说大话;这个比喻换掉,太油;数据出处加在括号里,不要只写‘某报告’,我们要可追踪源;配图别用网图,联系设计画两张。”
每一句都准确,一针一针地扎我。
痛,但不致命。
我把痛当作学习。
第二天,也就是我来公司的第三天,事情发生了。
早上九点多,客户突然发来邮件,说昨晚在我们公众号看到一篇文章,内容跟他们的竞对高度相似,甚至有些段落几乎一样,问这是怎么回事。
Kay转发给我,说:“你看。”
我看了,那篇文章是我们上一个项目的总结稿,标题中规中矩,但正文里确实有几段跟竞对之前的投放文案很接近。
我脑子“嗡”的一下冒了汗。
可我心里知道,这不是我写的。
我们这边文章发布要走流程,不可能谁写谁发,要过审,要盖章,要P0签字,轮不到新人手。
我翻了系统,发现这篇文章的初稿是一个叫“阿斌”的人写的,审稿人是“Kay”。
发稿人是“传播”那边的小宋。
阿斌我见过,是个大男孩,眼神清清的。
我忍不住找他,他脸白了一下,说:“我前天晚上加班赶的,可能参考资料看多了,没来得及消化。”
我问:“过稿了?”
他说:“Kay改了两处,给过了。”
我说:“那你得跟她说。”
他说:“我说了,但她说对外由你来沟通。”
我心里一下子沉下去。
我给Kay发消息,没回。
我又走过去她工位,她在跟电话,眉头紧,眼角往下压着,像把一块湿毛巾用力拧,水要滴出来了。
我站在她桌边等,她挂了电话,抬头,眼睛没有平时那种亮,声音也有点涩:“客户很生气。”
我说:“这篇不是我写的。”
我只是陈述事实。
她看着我,很短的一瞬间,我看到她眼里闪过一个念头,然后很快收住,说:“对外我们一个声音,你先跟客户解释,先道歉,再说明我们内部会做复盘。”
她说得很快,很利落,像是她甚至已经安排好了复盘会的流程。
我站着,心里很冷很冷。
冷得我下意识把手插进了兜里,才发现今天穿的是裙子,没兜,手只好握成拳,指尖扎在掌心里。
“为什么是我去道歉?”我问。
她说:“你是该项目的内容负责人。”
我说:“还没到交付期,这篇不是我负责的。”
她说:“客户看的是我们这一组,不是具体谁写的。”
这话没错。
可是我心里那个小人儿在拍桌子,喊:“不公平!”
我把那小人儿按住。
我给客户打了电话,声音尽可能平稳:“我们先向您道歉,这是我们审核流程的问题,确实有部分内容参考过多,我们会立刻下线文章并做内部复盘。”
对方在那头不算咄咄逼人,但也不客气:“你们怎么做内容的?我们给你们钱,不是让你们把网上的东西洗一遍再发。”
我说:“是我们的错。”
挂了电话,我坐了一分钟,没有起身。
手心的指甲印很深。
Kay走过来,拍拍我肩膀,很轻,对外很像安慰。
她说:“你辛苦了。”
就这句。
然后她把人都叫到会议室,说开复盘会。
她站在白板前,拿着记号笔,写了“事实梳理”、“原因分析”、“整改方案”、“责任划分”。
我心里“呵”了一声。
这结构太熟了,简直跟她写的任何一份报告都一个模板。
我看着她把“责任划分”那一栏写上“内容负责人:我”。
铅笔字,工工整整,“我”这个字在白板上格外突兀,像是一个会说话的字,一笔一画在推我。
我没忍住,说:“这不对。”
会议室一下子静了。
Kay看我。
齐越也看我。
我的声音发抖:“这篇文章我没写,我甚至没有参与初稿,这个项目的内容我刚接手,排期在下周,我今天才准备跟你确认选题,这件事不应该算在我头上。”
我尽量控制语气,让它不要太像撒泼。
Kay沉默了两秒,说:“系统里显示该项目的内容负责人是你。”
我说:“系统里可以改。”
她说:“我明白你在乎这点,但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对外把事情处理好,内部责任我们可以再讨论。”
我说:“对外我已经处理了,内部也要讲理。”
我眼里一定带了火。
因为我看到她眼皮微微跳了下。
她说:“你现在是在否认责任?”
我说:“我在厘清事实。”
她说:“你这样会让团队觉得你推诿。”
这句像是从某个领导力课程里背出来的。
我看着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不是她要我背锅。
是她需要一个干净、迅速的“责任承接”,让这件事在客户那边看起来“我们有负责人”,她自己的牌面也不能碎。
她抬不动那口锅。
她要找人抬。
我站起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其他人。
阿斌抿着嘴,显得很无助。
齐越的眼神短暂地避开我,又看回来。
我说:“我先写邮件做内部复盘,事实是阿斌写了稿,Kay审核通过,传播发了文,作为新人我没有参与这个流程,也没有发任何意见。”
我刻意加了“新人”两个字。
我知道这有点儿像拿免死金牌。
但我当时只是想让事实被看见。
Kay的脸色沉了一秒。
她说:“你不用写邮件,我来。”
我说:“我会抄送所有与此事相关的人。”
她看着我,对视的五秒钟里,空气像被拉紧的橡皮筋,手一松就会弹回来打到谁的脸。
她笑了一下。
那笑不冷不热,像第一天前台的笑。
她说:“可以。”
我回到座位,打开邮件,写下“内部复盘-某某文章内容参考过多”,然后把事实写了一遍,没有渲染、不加评判,最后提出三个建议:一是建立引用标注机制,二是内审责任到人,三是新人的内容上线前禁止独立,必须有资深核稿。
发出去后,五分钟,人力给我发消息,让我去一下。
我拿着杯水,走过去,路上还看到行政在换水桶,蓝色的水桶在阳光下黑乎乎的,像一只被掏空的鲸,卡在饮水机肚子里。
人力小孟让我坐,给我倒水,又说:“我们收到你邮件了,这个事情上,Kay很不高兴。”
我说:“这件事不是我写的。”
她说:“我知道,但你在会上直接顶她面,不太合适。”
我笑了一下,说:“合适这个词挺滑的。”
她没接我的话,叹了口气,说:“我们这边讲究团队,讲究对外一致。”
我说:“那内部呢?”
她说:“内部也要一致。”
我看着她,说:“我明白你要说的是什么,但是我不太能接受我入职第三天就在一个不属于我的错误上承担责任。”
我突然觉得很累。
那种累不是加班的累,是你明知道有一根线拴着你,但你又要笑着说“这绳子没那么紧”。
她说:“我理解你的感受。”
然后话锋一转:“但工作总是有取舍的。”
她没有吓我。
她只是把公司的风格说得云淡风轻。
我说:“那我可能不适合。”
她愣了一下,看着我,像是在判断我是不是在赌气。
我说:“我想递交离职。”
她鼻翼轻轻动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点不可置信,很快又平了。
她说:“我建议你再考虑一天。”
我说:“不用了。”
我笑了笑,补了句:“我觉得我会后悔,如果今天不做这个决定。”
她沉默了两秒,拿出一张离职申请表,推给我。
我一笔一画地写字。
写到“离职原因”的时候,我停了一下。
写:个人发展与价值观不匹配。
我忍住了想写“背锅”的冲动。
不想把自己显得太像一个打小报告的孩子。
从人力部出来,我把离职表交给Kay,她接过去,表情平了,好像这一切只是一个流程。
她说:“按流程要走一周交接期。”
我说:“我配合。”
她说:“那你今天下午把那个项目的选题写了发我,我们会按你写的继续推进。”
我点头。
回位,收一收桌上的东西,没收太多,因为没什么东西。
我把那杯早上买的黑咖啡喝完了,冷的,苦的,像含了一颗没熟的青杏。
下午我把选题写完了,发给她。
她回了个“收到”。
我也回了个“谢谢”。
这个“谢谢”里包含的意思太多了,我不想拆开。
晚上回去,我没有跟家里说离职的事。
我妈会念叨,说现在的孩子脾气都大,吃不了苦。
我爸会沉默,吃饭时多夹我一块菜。
我看着冰箱上一张便利贴,上面是我自己写给自己的话:“别用力太猛,别对自己太狠。”
我笑了一下,突然有点想哭。
第二天早上,我睡到了八点半。
觉得床弹簧像今晚才装上去的一样弹。
我翻了个身,手机亮了。
有两个未接电话。
一个陌生号,一个来自上家同事。
我没接,倒了一杯温水,慢吞吞地喝。
没想到刚把水杯放下,手机又响。
还是那个陌生号。
我接了。
“喂?”
“您好,是李行吗?我是蓝桉科技这边的HR,看到您的简历和近期文章,想跟您聊聊。”
蓝桉科技。
名字我知道。
我们在竞对分析里写过他们,甚至把他们当过反面案例。
他们最近涨得很快。
我觉得好笑。
我说:“您怎么拿到我的联系方式的?”
她说:“我们有内部推荐,您在某篇行业分析文章里提过的结构我们很喜欢,另外也看到了您昨天的内部邮件。”
她停了一下,补了句:“当然,是有朋友转发,不涉及泄密。”
我“哦”了一声。
昨天那封邮件……本来只是发给内部。
我知道,信息就是这样流动的。
像碰撞的水,会顺着每个缝钻出去,谁也挡不住。
她说:“我们这边有个岗位,内容增长负责人,年薪是您目前的两倍,另加期权,您有兴趣聊聊吗?”
我靠在椅子上。
阳光从窗帘的缝里钻进来,铺在我手背上,我看见自己的汗毛在光里一根一根的,像一片小小的树林。
我说:“可以。”
我没有问太多。
就是“可以”。
下午两点,我们视频。
她的背景很干净,白墙,绿植,小书柜。
她说话不快不慢,问了几个问题,都不绕。
我也不绕。
我把这两天的事说了。
她笑了一下:“我们这边不怕吵,但要就事论事。”
我说:“那我挺适合吵的。”
她笑出声:“你还挺诚实。”
我说:“这两天过得像在吃山楂,酸得不行,但现在嘴里有甜味。”
她说:“我们CEO也想跟你聊一下。”
我说:“好。”
五点钟时,CEO上线。
一个看起来比我大几岁的男人,头发不多,额头宽,笑起来有点儿憨。
他说:“直说吧,你要什么?”
我愣了一下。
我说:“我要一个清楚的边界,责任、权力、预期。”
他说:“给你。”
我说:“我不要那种对外一致对内糊涂的文化。”
他说:“我们会犯错,但我们不会糊涂。”
我说:“我需要一个能说‘不’的空间。”
他说:“可以。”
他说“可以”的时候,像是他真的理解什么叫“可以”。
不是“可以吧”、“可以啊”的那种甩手。
是“我知道你要什么,然后我给你这个框架,你来撑起它”的那种“可以”。
我心里一个地方突然就软了。
我说:“好。”
他笑说:“还有薪资。”
他说了一个数字。
是我现有的两倍。
他说:“年终另算,期权也给。”
我有点慌。
那种慌不是怕,是人突然被装满钱的袋子砸了一下脑袋。
我说:“我需要一天考虑。”
他说:“当然。”
他顿了顿,补了一句:“我们欢迎拒绝背锅的人。”
他笑了一下,说:“背锅这件事,不是能力问题,是价值观问题。”
挂了电话,我坐在椅子上,窗外有小孩在喊“别跑啊别跑啊”。
他们的声音冲过来,又被风扯开,像一条不太紧的麻花。
我给自己泡了一杯茶,茶叶是我爸去年给我的,龙井,泡开了有点澜绿色。
我盯着水里翻滚的茶叶,看它们一片一片沉下去,又浮起来,像某种反反复复的选择。
晚上我给Kay发了条消息:“我明天请假一天,处理个人事务。”
她很快回:“好的。”
语气没有冷,也没有热。
像一杯室温的水。
第二天,我去了蓝桉的办公室。
他们的装修很简单,木质桌子,白墙,靠窗的位置摆着几盆多肉,阳光从西边斜斜地进来。
HR带我参观,又带我进了一个会议室,桌上摆着几本书,“增长黑客”、“运营术”,等等。
CEO进来,穿一件灰色T恤,笑着说:“上午好。”
我们聊了两个小时。
我问了很细的东西,比如我的权限边界,我能否直接过去和产品开会,数据口径由谁制定,哪些KPI是可以谈的,哪些是公司底线。
他答得很清楚,有些还主动提了风险:“我们有些时候会忽略用户体验,为了某个短期指标,这个你要盯;另外,设计那边现在人手不够,你可能要先亲自下场。”
我点头。
我喜欢这种坦白。
聊到最后,HR把合同拿出来,我看了一遍,标注了两个点:试用期的绩效计算方式和期权的归属条件。
他们都答应调整。
签了字。
手在笔上有点儿发冷。
不是紧张,是兴奋过头。
走出来的时候,我给自己买了一杯柠檬冰水,一口气喝了半杯,脑子里像灌进一条河。
我给我妈打电话,说:“妈,我跳槽了。”
她沉默了一秒,说:“怎么又跳?”
我说:“不是‘又’,是‘当下’。”
她听不懂这些话术,嗓子里挤出一句:“你就不怕人说你不稳定?”
我说:“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
她“啧”了一声,挂了。
我知道她不是不关心我,她只是害怕我过不好。
晚上,我把这我们这几天的事写在了一个文档里,给自己存了一份。
我写了很多细节,写前台的笑,写Kay的手有多凉,写阿斌的眼睛,又写那杯冷咖啡。
写到“责任”两个字时,我停下了。
我想起大学的时候,我有一次在图书馆把一本书掉地上了,不是大声的那种掉,是“吧嗒”一声,轻轻的,那声音碎成了很多小碎屑。
我弯腰去捡,旁边一个女生也弯腰,碰到我的手,抬头对我笑了一下,最后那本书是她帮我捡起来的。
她说:“不是你的错,但你要捡。”
那句话一直在我脑子里。
这叫“社会化”。
这叫“在公共环境里,谁在场谁就有义务”。
我理解Kay。
也理解公司。
我只是决定不再被这种义务绑架,至少不在这一次。
第三天晚上,我发了条朋友圈。
我很久不发朋友圈了。
我写:“把错扛在自己身上,太容易了,像用手接雨。可我想撑伞了。”
底下有人给我点了“赞”。
也有人发了“加油”。
也有人发了一个“伞”的表情。
我笑,笑得有点儿夸张。
第二天我去公司交接。
我没带早餐。
早上风有点大,吹得人精神。
我给每个人整理了一份交接清单,写得很细。
Kay过来,拿着清单,点了头,说:“谢谢。”
我说:“不用谢。”
她看着我,像是想要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阿斌走过来,怯怯地说:“对不起。”
我说:“你不用跟我对不起,你要对自己对不起。”
他说:“我知道。”
他真的知道吗?
我不知道。
这句话我也说给自己听。
齐越给我塞了一个小袋子,里面是两块巧克力和一包维C,笑着说:“我们还以为你要哭着走。”
我笑骂:“滚。”
他说:“保持联系,有活可以合作,别把桥烧了。”
我说:“我没烧。”
他点点头。
我把卡交了,人事给我办完手续,拿了最后一张单子。
走出公司大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
那面写着“客户至上”的墙还在。
阳光照在字上,一点不偏不倚。
我突然想,如果这墙有声音,它会说什么呢?
可能会说:“你别太当真。”
我很喜欢当真。
我也知道当真最容易受伤。
沿着路走了两百米,路边有人在卖白兰花,花贩是个年纪很大的阿姨,她把花一串一串地摆在一个黑色的泡沫箱里,白花在阴影里亮得像灯。
我鼻子里突然有一阵子的酸。
我买了一串,别在包上。
这很俗。
但我需要俗气一点的东西,来压住内心那点儿漂浮。
蓝桉那边给我发了入职流程邮件。
附件里有电子签约链接,还有一份“价值观手册”。
我点开看了,第一条写“坦诚”,第二条写“对事不对人”,第三条写“为结果负责”。
我笑了。
我知道,写这些话很容易。
做起来很难。
但这一刻,我愿意再试一次。
人很奇怪,你知道自己可能会再撞墙,但你还是愿意去跑。
像在夏天带着小孩去溜冰,小孩摔了又起来,膝盖会青,但他笑得很开心。
我没有那么开心。
但是我稳。
我给Kay发了一封不长的邮件,主题“合作感谢与建议”。
我写:“谢谢这几天的指导,尽管我们在一些事情上的判断不同,但我受益很多。建议流程上增加引用标注机制,避免类似风险。祝项目顺利。”
她很快回:“感谢你的建议,也祝你一切顺利。”
就这样。
两条平行线在某个点有过交集,之后继续平行。
晚上,我去楼下的小馆子吃炒粉。
那个老板娘认识我,见我坐下就问:“还是老样子?”
我点头。
她端上来时多给了我一勺肉,说:“你最近看着瘦。”
我笑:“我一直这样。”
她不信,摆摆手,说:“年轻人,别老熬夜。”
我说:“嗯。”
饭桌上我盯着那粒青椒看了五秒钟,它像一只小船,端端正正躺在粉上,我用筷子把它挑起来,又放回去。
我总在看这些没意义的微小东西,像在用它们抵消掉脑子里那些太重的想法。
回家之后,我把包放在沙发上,人往沙发里塌,像被沙子吞了一半。
我打开电脑,把蓝桉的入职表填了。
有一栏问“你最喜欢的作品”。
我填:“一篇没发出去的内部复盘。”
填完我自己都笑了。
第二天,我去蓝桉报道。
他们的前台是个短发女生,笑得很真。
真这个词不精准,但你知道那种老到的“欢迎”的笑,跟她的笑不一样。
她说:“欢迎。”
我也笑,说:“谢谢。”
HR带我去工位,左边坐着一个大男孩,戴圆眼镜,屏幕上是代码。
他看我,冲我点头。
右边是一个女生,短指甲,指尖带着点儿墨,估计是刚写完笔记。
她把一个笔筒往我桌上推,说:“先用。”
我说:“谢谢。”
他们给了我一本笔记本,封面上印着“说清楚”。
我翻开第一页,空白。
我拿笔,写下两个字:“边界。”
这两个字比“抱负”二字更适合我。
我不是一个要“改变世界”的人,我只是想在一个明确的边界里把事情做漂亮。
十点开了一个欢迎会,CEO也来了。
他站在台上,说:“我们这周欢迎两位新同事。”
他说完我的名字,大家拍手。
我有点局促,但心里安稳。
会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说:“欢迎。”
我说:“承诺的东西,别忘了。”
他说:“不会。”
这一天,我在蓝桉的工位上,打开电脑,开始写一个新项目的第一份计划。
写到“风险点”那一栏,我写了“团队的惯性”。
惯性一旦形成,就像一条河的弯道,你知道它会那么拐,你也知道它为什么那样拐,但你要让它拐成别的形状,得把远处的山挖开一点。
我可能挖不动。
我愿意试。
中午,我们去公司旁的便当店吃饭。
便当店的老板个子很高,端菜时小心翼翼,像抱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我们坐在靠窗的座位,阳光把塑料桌子照得亮闪闪的。
同事问我:“你为什么从上一家公司出来?”
我正准备说“价值观不匹配”,想了想,改口:“不合适。”
他说:“合适这个词很滑哦。”
我笑出声。
我说:“是,有点像搪瓷盆,摔在地上,碎了,拿起来还能装水。”
他愣了一下,笑:“你这比喻挺土,但挺好。”
我说:“我喜欢土。”
下午我去数据那边对接,跟数据负责人聊口径,聊到一半他突然问:“你是不是那篇复盘邮件的作者?”
我惊了一下,说:“算是吧。”
他说:“那封邮件写得不错。”
我说:“谢谢。”
他说:“我们需要这种直给。”
我说:“我也需要被允许直给。”
他点头,说:“来,喝杯咖啡。”
我不喝咖啡。
我拿了一罐汽水。
甜得很,咕嘟咕嘟地往下灌。
晚上我回家,路过一家水果摊,买了一斤李子。
老板笑嘻嘻,说:“新鲜的,今天刚到。”
我挑了几个软硬适中的,回家洗了一个咬一口,酸得我差点儿掉眼泪。
酸过后有甜。
这就是我这几天的味道。
第二周,Kay给我发了一条消息。
只有四个字:“一切顺利吗?”
我愣了一下,回她:“还行。”
她又发:“那就好。”
我盯着这四个字看了很久。
想起那面写着“坦诚透明”的墙,想起那瓶白兰花,想起那个老黄不下来的白衬衫领口上的淡黄。
我们每个人都在给自己的生活刷绿漆,再不济也要贴个新标签,良好保存。
但漆下边是什么,自己知道。
我希望以后我刷的漆薄一点。
让木头纹理能透出来一点。
第三周,一个旧同事给我发消息:“你知道吗?你那封邮件在行业里传开了。”
我说:“知道一点。”
他发了个大拇指:“厉害。”
我笑,回他:“别夸。”
他又说:“听说你去了蓝桉?”
我说:“嗯。”
他说:“他们不是我们竞对吗?”
我说:“这行业不就是这么一层一层的吗。”
他发了个笑哭:“你还敢说。”
我说:“我只是去一个更合适的地方。”
晚上,蓝桉开周会。
CEO在会上说:“我们不怕犯错,我们怕藏错。”
台下有人笑。
我也笑。
又过了一个月,我们做的第一个项目上线。
数据一般,第一天点击率不错,第二天掉了,第三天回升了一点。
我心里有点慌。
团队里有人说:“要不要加预算打一下?”
我说:“等等。”
我想再等等。
等有机增长的一点点,像看一个孩子自己走到门口再跨过门槛,不想直接抱着他过去。
等了三天,我做了一个小测试,换了一个入口,增加了一个互动,一点点的变化,像在杯里多放了一片柠檬。
数据缓慢地爬。
我们在会议室里看曲线,曲线像一条小蛇,优雅地扭了一下又扭了一下。
有人说:“这曲线真好看。”
CEO问:“你满意吗?”
我说:“不满意,但踏实。”
他笑:“踏实就好。”
我回到工位,打开文档,写下一行话:“不要为了一个大数字,牺牲掉后面的很多小数字。”
这是我给自己的一个小训条。
我喜欢给自己立这些小规矩,它们不是钢条,是绳子,拉得动,松得开。
晚上,我一个人走回家,路边的灯把地上照得花花的,我踩在光影堆里,像踩在一堆蛋壳上,小心又轻松。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时我没在会议室里说“不”,事情会怎样?
可能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会按他们的流程走,背一次锅,第二次,也许就会更容易背。
人对自己可以越来越狠的。
狠到最后,你都不觉得疼了。
那样其实更可怕。
我不是什么英雄。
我也不是要做一个“反背锅”的旗手。
我只是那天在白板前看见“我”这个字,突然觉得,这个“我”不能随便被写在那儿。
它有重量。
它也会走。
它不是一个用来填空的“我”。
它是我。
很久以后,阿斌找我,说:“我换了组。”
我说:“好。”
他说:“我有时候还会想起那次。”
我说:“我也是。”
他说:“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我说:“写你自己的名字。”
他笑:“别装文青。”
我笑:“好吧,具体点,下一次你觉得参考多了,就不要发,哪怕被骂。”
他说:“这是个坏建议。”
我说:“对,但有时候坏建议能救命。”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
我没有说“不客气”。
我只是发了一个“嗯”。
某个午后,我把衣柜里那件白衬衫拿出来晒。
阳光很厉害,黄的地方也被照亮了。
我用指甲轻轻刮,没用。
这东西下不去。
我把它晾在阳台上,风吹得它一摆一摆,像一个人摇头。
我突然觉得很好。
不完美就不完美吧。
我一开始也不是完美的人。
工作也好,关系也好,都是用一堆不完美堆出来的。
我不是要把自己修成一个圆的。
我就是要当一个有棱角的半成品。
半成品也能卖出去。
甚至,有人愿意加价。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在一个很大的会议室里,墙上挂着一面没有字的白板。
我拿着笔,走到白板前,写了一个字:敢。
写完,我退后一步,看着它。
它没有光。
它就是一个字,黑色的,朴素的,像一个人乖乖坐在椅子上。
我看着它,心里很安静。
第二天醒来,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慢慢喝完。
我拿起包,下楼,路过那家卖白兰花的摊子,阿姨还在,白花还亮亮的。
我买了一串,别在包上。
风来,花轻轻晃了一下。
我笑了一下,有点像那种电视里不太自然的笑。
我知道我笑得不好看。
但那一刻我真的想笑。
有人说人生是个大剧场。
你是演员也是观众,还要自己写台词。
昨天我写的是“我不”。
今天我写的是“我可以”。
后天呢?
后天再写。
我走向地铁,手机震了一下。
蓝桉的群里有人发消息:“今天下午三点有个紧急会议,客户改需求了。”
我回了一句:“收到。”
我提速走了两步,又慢下来。
地铁口的风把我的头发吹到脸上,我抬手理了一下。
我看见自己的手背,上面有几个浅浅的划痕,是前两天搬东西挂的。
我突然觉得它们也挺好看的。
它们说明我不是只会写邮件的人。
我也搬东西。
也会疼。
也会好的。
我下了地铁,走进公司,前台笑:“早。”
我也笑:“早。”
我走到工位,坐下,打开电脑,写了一行字:“新的白板,新的字。”
我把“敢”写在文件名里。
文件名很丑。
但它让我记住,我不是来“赢”的。
我是来“活”的。
会议开始,CEO说:“改动不小,时间有点紧。”
我说:“可以。”
我真的觉得可以。
不是那种被要求的“可以”。
是那种,我愿意的“可以”。
我的手机在桌上震了一下,是齐越发来的:“你还好吗?”
我回:“还好。”
他发了一个拳头。
我也发了一个拳头。
就这样,拳头碰拳头,在屏幕上无声。
我把手机扣在扣子上,屏幕朝下。
有人开始说话,我开始做笔记。
字很丑,但清楚。
窗外的云像一张被人揉过又摊平的纸。
太阳在云后面躲了一下,又出来。
光落在我的笔尖上。
我写:一、背景;二、目标;三、策略;四、执行;五、风险;六、预案。
很老套的结构。
我喜欢老套。
老套是把很多人试错的路径总结出来,给后来的人一条看得见的路。
我沿着这条路走。
也会在边上踩一脚泥,看看边上有没有更好的小路。
有时候有。
有时候没有。
这很正常。
我不再给自己设对错的陷阱。
我只在乎我有没有看见那块“我”的牌子。
它没有掉。
它也不会再被随便拿去填空。
它就在这儿。
它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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