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墙上那只走了又停的石英钟,也不是我手腕上这块他送的、指针永远慢三分钟的表。是那串钥匙,黄铜的,在锁芯里磕碰、旋转,发出一种干燥又疲惫的金属摩擦声。先是“咔哒”一声轻响,那是钥匙插进去的瞬间,紧接着是“咯吱——”,冗长而费力,像一个年迈老人转动自己僵硬的脖颈
门锁转动的声音,是这间屋子里最精准的报时器。
不是墙上那只走了又停的石英钟,也不是我手腕上这块他送的、指针永远慢三分钟的表。是那串钥匙,黄铜的,在锁芯里磕碰、旋转,发出一种干燥又疲惫的金属摩擦声。先是“咔哒”一声轻响,那是钥匙插进去的瞬间,紧接着是“咯吱——”,冗长而费力,像一个年迈老人转动自己僵硬的脖颈。最后,“砰”的一声,锁舌弹回,宣告着一天的结束,或者说,另一段漫长时间的开始。
他回来了。
我正站在厨房里,手里捏着一颗西红柿。窗外的天色是那种沉闷的灰紫色,像一块被墨水浸泡过又拧干的旧绒布,城市模糊的霓虹灯光在布上洇开一团团暧昧不明的光晕。水槽里还泡着下午买来的青菜,叶片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像极了某种微小生物的眼睛,安静地、无声地注视着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有我炖在锅里那锅牛肉汤的香气,肉桂和八角的味道丝丝缕缕地往鼻子里钻,试图营造一种温暖的假象。但这香气很快就被另一种更具侵略性的味道冲散了。那是他带回来的味道,属于外面那个世界的味道——烟草的焦糊、酒精发酵后的微酸,以及一种我无法准确形容的,混杂着尘土与汗液的、属于人群的、疲惫的气息。这股味道像一件厚重无形的外套,随着他进门的动作,严丝合缝地罩在了这个小小的空间里。
我听见他把公文包扔在玄关柜上的声音,很重,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柜上那盆小小的多肉植物大概又被震得掉下几片叶子。然后是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沙……沙……”,不紧不慢,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疲惫。他从不换鞋,总是直接穿着那双沾满灰尘的皮鞋走进客厅,直到我把拖鞋递到他脚边。今天,他自己换了。这算是一个小小的、值得注意的异常。
我将手里的西红柿放进水里,冰凉的自来水漫过我的手背,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我没有回头,只是侧耳听着客厅里的动静。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陷进沙发里,打开电视,让新闻主播那字正腔腔的声音填满整个屋子。他只是站在那里,我能感觉到,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存在感,像一块巨石,悬在我的背后。
“今天,有什么事吗?”我开口,声音在水流声的掩护下,显得有些飘忽。我试图让它听起来像一句寻常的、妻子对丈夫的问候。
他没有立刻回答。
寂静。
只有那锅牛肉汤在炉子上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水蒸气顶着锅盖,有节奏地跳动着,像一颗微弱的心脏。
“没什么。”他的声音终于响起来,有些沙哑,比平时更低沉。他说,“就是有点累。”
我关掉水龙头,水流声戛然而止,屋子里的安静瞬间变得尖锐起来。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很轻,但很清晰。我转过身,靠在冰冷的琉璃台边,看着他。
他站在客厅中央,没有开灯,玄关的感应灯已经灭了,只有厨房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他的轮廓。一个高大的、模糊的影子。他脱掉了外套,随手搭在沙发背上,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的脸隐藏在光与影的交界处,那片模糊里,仿佛藏着无数种可能。
“汤快好了,”我说,“你先坐会儿,我去拿碗。”
这是一种惯性,一种长久以来形成的、应对这种沉闷气氛的程序。用食物,用一些具体而微小的动作,去填补那些令人不安的沉默。就好像只要炉火还烧着,碗筷还在碰撞,生活就依然在那个名为“正常”的轨道上运行。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他动了。他没有走向沙发,而是朝我这边,朝厨房走了过来。
地板是老式的木地板,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一步,又一步。那声音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像踩在我的心跳上。他离我越来越近,他身上的那股属于外部世界的味道也越来越浓烈,压过了牛肉汤的香气。
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从阴影里走出来,走进厨房明亮的光线里。
他的脸,终于清晰了。
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色。嘴唇紧紧地抿着,形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他的眼神很复杂,那不是单纯的疲惫,里面有别的东西。一丝烦躁,一丝压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灼伤后的余烬。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脚步。我们离得很近,近到我能看清他衬衫领口那根没有剪干净的线头,近到我能闻到他呼吸里那股淡淡的酒气。
“今天在公司,受气了?”我尝试着,用一种轻松的、开玩笑的口吻。这是我学会的另一种技巧,用示弱和理解,去拆解他身上那些可能引爆的引信。
他盯着我,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寸一寸地扫过我的脸。这种审视让我感到一阵熟悉的、针扎般的寒意,从脊椎一路蔓延到指尖。
“你今天,”他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喉咙里滚过一遍,“是不是出去了?”
我的心,轻轻地“咯噔”了一下。
“嗯,”我点头,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下午去买了点菜。你看,牛肉很新鲜。”我指了指那锅汤,试图转移话题。
“除了买菜呢?”他追问,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没去哪儿啊。”我说。
谎言。一个微不足道的、出于自我保护本能的谎言。
他的嘴角,极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笑意的弧度。
“是吗?”他说,“我今天下午,路过城西那家体育馆。”
城西体育馆。
我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那锅汤还在“咕嘟咕嘟”地响,但那声音已经变得很遥远,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我能听到的,只有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轰鸣的声音。
城西体育馆,那是我藏着的一个秘密。一个属于我自己的、不与他共享的、小小的空间。一个只剩下汗水、呼吸和肌肉酸痛的地方。一个……可以让我暂时忘记这间屋子的地方。
“哦,”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是吗?真巧。”
“不巧。”他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看到你了。”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个穿着吸汗背心和短裤,头发用一根最普通的发绳扎成马尾,脸上没有一丝妆容,只有汗水的我。他看到了那个在沙袋前,一遍遍重复着直拳、摆拳、鞭腿的我。他看到了那个和教练对练,步伐灵活,眼神专注,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我。
他看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我。
一个不属于这间屋子的,不属于“妻子”这个角色的,陌生的我。
“你……”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那种熟悉的、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他眼中的烦躁和压抑,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你在搞什么?”他问,声音里已经带上了质问的意味,“那种地方,是你该去的吗?抛头露面,跟一群男人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
来了。
那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小刀,精准地朝我飞来。
“只是锻炼身体。”我低声说,目光落在我们之间那片冰冷的地砖上。地砖的缝隙里,有一丝洗不掉的、陈年的污垢。
“锻炼身体?”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轻蔑,“锻炼身体需要搞成那样?你看看你,像个什么?一个女人,不待在家里好好做饭、收拾屋子,跑去学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你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我那片早已波澜不惊的心湖。
我想干什么呢?
我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黄昏。那时候,我们还没有住在这间令人窒息的公寓里。我们住在一个很老旧的小区,楼下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夏天的时候,阳光会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洒下细碎的、晃动的光斑。
那时候的他,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会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在楼下等我下班。看到我,会远远地就笑起来,眼睛里像盛满了星星。他会接过我手里沉重的购物袋,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牵起我的手。他的手掌很温暖,很干燥,能把我小小的、微凉的手完全包裹起来。
我们会一起去逛夜市。空气里飘着烤串的孜然味和炒河粉的锅气。他会买一个烤红薯,小心翼翼地剥开烫手的皮,把最甜的那块芯递到我嘴边。我会笑着躲开,说太烫了,他就会像个孩子一样,鼓起腮帮子,呼呼地吹着气,直到那块红薯变得温热。
那时候,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有你在,真好。”
他说,他喜欢我做的饭,哪怕只是一碗最简单的、卧了两个鸡蛋的清汤面。他说,他喜欢我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总是生机勃勃。他说,他喜欢我安静地坐在他身边看书的样子,阳光照在我的侧脸上,绒毛都是金色的。
他说,我是他见过最温柔的女人。
温柔。
这个词,像一个精美的笼子,他亲手为我打造,然后亲手将我放了进去。
我曾经,是那么心甘情愿地待在这个笼子里。我以为,这就是爱情,这就是归宿。我拔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刺,收起了所有的爪牙,努力扮演好一个“温柔的”妻子的角色。
可是,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是从他第一次因为工作不顺,回家后,将桌上的碗筷猛地扫到地上开始?
那一天,瓷器碎裂的声音,尖锐得刺耳。我愣在原地,看着满地的狼藉,和那些在汤汁里挣扎的牛肉块。他没有道歉,只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说:“烦死了!”然后摔门进了卧室。我一个人,默默地蹲下身,用手,一片一片地,把那些锋利的碎片捡起来。有一片,划破了我的手指,血珠涌了出来,滴在地板上,和油腻的汤汁混在一起。
我没有哭。我只是觉得,心口某个地方,好像也跟着那只碗一起,碎掉了。
还是从他第一次,在我晚归后,抢过我的手机,一遍遍翻看我的通话记录和聊天软件开始?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脸上是我看不懂的阴沉。我站在他面前,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审判的犯人,浑身上下,无所遁形。我解释说,只是公司临时加班,和同事们一起吃了顿饭。他不信,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真相是什么。他只是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可以让他发泄的理由。
“跟哪个男同事?”他问,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聊得挺开心啊?”
那一次,他没有动手。他只是用语言,用那些刻薄的、侮辱性的猜测,将我的尊严,一片片地剥下来,扔在地上,再用脚狠狠地碾过。
我开始害怕。
害怕他回家的脚步声,害怕他开门的钥匙声,害怕他沉默时那双阴郁的眼睛。
这个家,不再是港湾。它变成了一个战场,一个我需要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的战场。而我,是那个手无寸铁的士兵。
我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顺从。他说的,就是对的。他想的,就是我该做的。我像一只惊弓之鸟,用尽全力去避免任何可能激怒他的事情。我以为,只要我足够“温柔”,足够“顺从”,就能换来和平。
可是,我错了。
我的退让,没有换来和平,只换来了他的变本加厉。
笼子的门,被他从外面,一寸一寸地,锁死了。
直到那天。
那天是我的生日。我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准备。我买了他最爱吃的海鲜,学了一道很复杂的法式焗蜗牛。我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换上了新的桌布,还买了一小束香槟玫瑰,插在透明的玻璃瓶里。
我从下午一直忙到晚上,像一个即将参加盛大典礼的信徒。
可是,他没有回来。
我给他打电话,第一个,没人接。第二个,直接被挂断。第三个,关机了。
我一个人,守着一桌子慢慢变凉的菜,坐在那束香槟玫瑰旁边。墙上的石英钟,滴答,滴答,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从天亮,到天黑,再到深夜。
他是在凌晨三点回来的。
满身酒气,脚步虚浮。他看到那一桌子菜,愣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嘲讽和厌恶的表情。
“搞这些干什么?”他说,声音含混不清,“不年不节的,浪费钱。”
那一刻,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地,死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默默地开始收拾桌子。那些我精心准备的菜肴,那些还带着余温的梦想,被我亲手,一样一样地,倒进了垃圾桶。
他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不耐。他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他的力气很大,像一把铁钳。
“你什么意思?”他问,“给我摆脸色看?”
“没有。”我说,声音很平静。不是伪装的,是真的平静。哀莫大于心死,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我的平静,似乎更加激怒了他。
“没有?”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就是觉得我没陪你过生日吗?一个破生日,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以为你是谁?”
手腕上传来一阵剧痛。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张因为酒精和怒气而扭曲的脸。那张脸,曾经是我全部的世界,此刻,却陌生得让我感到恐惧。
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另一张脸。
一张布满皱纹,但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
是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是一个很普通的、退休的体育老师。他教了一辈子的武术和散打。我小的时候,他总说,女孩子家,要学点东西防身。不是为了去欺负别人,而是为了在遇到危险的时候,有能力保护自己。
我的童年,没有洋娃娃和公主裙。我的童年,是在练功房里度过的。在那些铺着厚厚垫子的地板上,我流过数不清的汗水,摔过数不清的跟头。
父亲的手,很粗糙,掌心有厚厚的老茧。他会用那双手,一遍遍地纠正我的姿势。直拳要快,要猛,力从地起,拧腰转胯,送到拳锋。鞭腿要脆,要响,像一条甩出去的鞭子。
他教我最多的,不是招式,而是“气”。
他说,习武之人,最重要的是那一口气。气要沉,心要静。无论面对多强的对手,都不能乱了阵脚。眼睛要看着对方的眼睛,但余光要扫遍全身。要学会预判,学会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效果。
他说:“记住,你练的不是打架的技巧,是面对一切困难时,不低头的底气。”
后来,我长大了,上了大学,工作了。我遇到了他。他不喜欢我那些“打打杀杀”的过去。他说,女孩子,就该有女孩子的样子,温温柔柔的,多好。
为了他,我把那些过去,连同那副旧旧的、已经有些开裂的拳击手套,一起打包,塞进了衣柜的最深处。我以为,我再也用不到它们了。
父亲去世的时候,握着我的手,最后说的一句话是:“丫头,别忘了,要保护好自己。”
我忘了吗?
我看着眼前这张狰狞的脸,感受着手腕上那几乎要将骨头捏碎的力道。
我没有忘。
只是,我把它藏得太久了。久到,我自己都快要以为,它已经消失了。
“放手。”我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你说什么?”
“我说,放手。”我重复了一遍,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汹涌的怒火所取代。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
“你再说一遍!”他低吼着,另一只手扬了起来。
那个巴掌,带着风声,朝我的脸扇了过来。
在那个瞬间,时间仿佛变慢了。
我能看清他手掌的纹路,能看清他因为用力而凸起的青筋。
我身体的反应,比我的大脑更快。
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我没有后退,而是向左侧,微微地、以一个极小的幅度,侧过了头。同时,我的左脚向前滑了半步,身体的重心瞬间下沉。
他的巴掌,擦着我的耳边,落空了。
因为惯性,他的身体出现了一个短暂的、不易察觉的趔趄。
就是这个瞬间。
我那只被他钳住的手腕,猛地向下一沉,顺着他用力的方向,然后手肘向上一顶。这是一个很基础的擒拿解脱动作,利用杠杆原理,瞬间瓦解对方的力量。
他“啊”地叫了一声,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我没有停。
我那只重获自由的手,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腕,身体前冲,肩膀抵住他的腋下。
一个标准的,过肩摔。
我没有真的把他摔出去。我只是用这个动作,彻底破坏了他的重心。
他整个人,像一袋失去支撑的米,踉跄着向后倒去。他撞在了身后的餐桌上,桌子发出一声巨响,上面的玻璃花瓶晃了晃,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水和玫瑰花瓣,溅了一地。
他瘫坐在地上,靠着桌腿,脸上是全然的、不可置信的表情。他看着我,像在看一个怪物。
我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的胸口在剧烈地起伏,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久违的、血液沸腾的感觉。
那口被我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气”,终于,从丹田,冲了上来。
“你……”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没有理他。我转身,走进卧室,打开衣柜,从最深处,拖出了那个积满灰尘的箱子。
我打开箱子,拿出了那副旧拳套。
第二天,我去了城西体育馆。
我办了一张年卡。
从那天起,只要有时间,我就会去那里。我没有告诉他。这是我的秘密。
我重新开始练习。一开始,身体很僵硬,很多动作都做不到位。肌肉会酸痛,韧带像生了锈一样。但是,每一次,当我把手用绷带一圈一圈地缠好,戴上拳套,站在沙袋前,听到拳头击中沙袋时那“砰、砰”的闷响,我都会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的快乐。
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涩涩的。呼吸变得急促,肺部像火烧一样。但是,我的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那些积压在心里的郁结、委屈、不甘,仿佛都随着汗水,一起被排出了体外。
我不再是那个在厨房里,在客厅里,小心翼翼看他脸色的、面目模糊的女人。
在这里,我只是我。
一个用尽全力,去感受自己身体力量的,活生生的人。
……
思绪,从遥远的回忆里,被拉了回来。
厨房里,光线依旧明亮得有些刺眼。
他依然站在我面前,脸上的表情,从愤怒,慢慢变成了困惑,和一种更深层次的、被冒犯的惊疑。
“你想干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我看着他,很平静地说:“没什么。就是想找回一点东西。”
“找回什么?”
“一些……我弄丢了很久的东西。”我说。
他显然无法理解我的话。他眼中的世界,非黑即白。女人,就该有女人的样子。我的行为,在他的认知里,是一种挑衅,一种背叛。
“你觉得你现在这样,很有意思是吗?”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讽刺,“学了几天三脚猫的功夫,就以为自己是谁了?翅膀硬了,想飞了?”
他向前一步,逼近我。他试图用他惯用的方式,用身高和体格上的优势,来重新建立他的权威。
“我告诉你,”他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说,声音里充满了威胁的意味,“别给我搞这些没用的。安分一点,像个正常女人一样过日子。不然,有你好受的。”
说完,他似乎觉得已经给了我足够的警告。他直起身,转身,准备离开厨房。他以为,这次也会和以往无数次一样,以我的沉默和屈服告终。
然而,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我开口了。
“我们切磋一下吧。”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安静的厨房里,清晰得如同落针可闻。
他的脚步,顿住了。
他猛地转过身,脸上是匪夷所思的表情,仿佛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
“你说什么?”他掏了掏耳朵,动作夸张。
“我说,”我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们,切磋一下。”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十秒钟。然后,他爆发出了一阵大笑。那笑声很响,很刺耳,在小小的厨房里回荡。他笑得前仰后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切磋?”他一边笑,一边用手指着我,“就你?跟我?你知不知道我大学的时候是校篮球队的?我一米八五,你呢?你掂量过自己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笑。
我脱掉了脚上的拖鞋,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我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脚腕,发出了轻微的“咔咔”声。
我的平静,让他的笑声,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脸上的嘲讽,也渐渐凝固了。他意识到,我不是在开玩笑。
“你来真的?”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眼神变得危险。
“点到为止。”我说,“就在客厅里。地方大一点。”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径直走出了厨房。
客厅没有开灯,只有厨房的光线和窗外透进来的、城市的霓虹,勉强照亮了一小片空间。我走到客厅中央,那块我们曾经一起挑选的、如今已经有些褪色的地毯前。我站定,转身,面向他。
我摆出了一个最基本的散打预备式。
双脚前后开立,重心在两腿之间,身体微侧,双手握拳,一前一后,护在胸前和下颌。
这是一个防守的姿态,也是一个邀请的姿态。
他站在厨房门口,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他看着我,眼神变幻莫测。有愤怒,有不解,有被激怒的屈辱,还有一丝……他自己可能都没有察觉到的,犹豫。
“好。”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这可是你自找的。”
他脱掉了脚上的皮鞋,只穿着袜子,走进了客厅。他没有摆出任何姿势,只是随意地站着,双手插在裤兜里,下巴微微扬起,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我。
在他看来,这依然是一场闹剧。一场由我挑起的、不自量力的、愚蠢的闹剧。他要做的,就是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碾碎我的“幻想”,让我认清现实。
“来吧,”他说,语气轻佻,“让我看看你都学了些什么花拳绣绣腿。”
我没有动。
我只是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
吸气,绵长而深入,直到丹田。呼气,缓慢而均匀,仿佛将所有的杂念都吐了出去。
父亲说过,面对任何对手,都不能轻敌,更不能被对方的言语所激怒。心一乱,气就散了。气散了,招式就没了根。
我的心,很静。
静得能听到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的汽车鸣笛声。静得能感觉到空气中微尘的流动。
他见我没有动,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他从裤兜里抽出手,朝我走了过来。他没有章法,只是想凭借力量和体格,像往常一样,控制我。
他伸出手,想来抓我的肩膀。
他的动作很快。在普通人看来,甚至是无法反应的快。
但在我眼里,他的动作,很慢。
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手臂肌肉的走向,能预判到他手掌最终的落点。
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我肩膀的那一瞬间,我动了。
我的身体像一片被风吹动的叶子,向左侧,轻轻一旋。他的手,抓空了。
同时,我的左手,像一条出洞的蛇,顺着他的手臂,向上,精准地切在了他的手腕内侧。
那里,是桡神经浅支通过的地方。
他“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整条手臂瞬间传来一阵酸麻,力气卸掉了大半。
他脸上轻佻的表情,凝固了。取而代DE的是一种错愕。
他收回手,甩了甩,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
我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我右脚向前垫步,身体的重心瞬间前移,左腿以腰为轴,猛地向上弹出。
一记迅疾的左正蹬。
我的目标,不是他的要害。而是他的腹部。
我控制了力道。这一脚的目的,不是重创他,而是将他推开,保持我们之间的安全距离。
脚掌结结实实地蹬在了他的小腹上。
他闷哼一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背撞在墙上,才停了下来。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他靠着墙,微微弓着身子,一只手捂着腹部,另一只手指着我。他的脸上,不再有任何轻蔑和嘲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屈辱和一丝……恐惧的,苍白。
他大口地喘着气,胸膛剧烈地起伏。
“你……”他看着我,声音因为震惊而变得有些嘶哑,“你……这是……”
我收回腿,重新站好,依然是那个预备的姿势。我的呼吸,平稳依旧。
“你学了多久?”他终于问出了一个完整的问题。他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从我的脸上,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能让他接受的、不至于让他感觉如此挫败的解释。
或许,在他想来,我最多也就是去报了个女子防身术的短期培训班,学了几个月。他想听到一个这样的答案。这样,他就可以把自己的失败,归结为“轻敌”和“大意”。
我看着他青白交加的脸色,看着他那双写满了不甘和震惊的眼睛。
我非常平静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我?”
我顿了顿,在心里,默默地计算了一下。
从我第一次被父亲带进练功房,穿上那身不合身的练功服开始。从我第一次学着扎马步,双腿抖得像筛糠,却依然咬牙坚持开始。从我第一次打沙袋,把指关节磨破了皮,渗出血珠开始。
那些被汗水浸透的夏天,那些在寒风中依然坚持出拳的冬天。那些被我打包、藏在箱底的,属于我自己的时光。
那些时光,从未消失。它们只是沉睡在我的身体里,等待着被唤醒。
“我啊,”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大概,二十二年吧。”
二十二年。
这个数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炸雷,在他的世界里,轰然炸响。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
他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青白。
他靠着墙,身体慢慢地,滑了下去。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仰着头,看着天花板上那盏我们曾经一起挑选的、造型别致的吊灯。那盏灯,没有开。灯罩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他不再看我。
仿佛,他所有的力气,都被那句“二十二年吧”,抽干了。
我站在客厅的中央,看着他。
我没有感觉到胜利的喜悦。
也没有感觉到复仇的快感。
我的心里,很平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的平静。
就像一场下了很久很久的、沉闷的雨,终于停了。天空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我放下了戒备的姿势,慢慢地,舒展了一下身体。
我走到窗边,拉开了那扇厚重的、几乎从未完全拉开过的窗帘。
窗外的夜景,瞬间涌了进来。
车水马龙,灯火辉煌。远处的高楼上,巨大的霓虹广告牌在不知疲倦地闪烁。这个城市,充满了声音,充满了光亮,充满了生命力。
而我,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好好地看过它了。
我转身,看了一眼那个还坐在地上的、失魂落魄的男人。
他曾经是我的全世界。
我为了他,画地为牢,心甘情愿地走进那个名为“温柔”的笼子。
而今晚,我亲手,用我自己的方式,打开了笼子的门。
我没有再对他说一句话。
我走进卧室,拖出了一个行李箱。
我没有收拾太多东西。
我打开衣柜,拿了几件我常穿的衣服。
我打开抽屉,拿走了我的证件和银行卡。
然后,我走到了那个被我藏在衣柜最深处的、积满灰尘的箱子前。
我打开它,拿出了那副旧旧的、有些开裂的拳击手套。我把它,和我的父亲留给我的一张黑白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行李箱里。
最后,我走到了梳妆台前。
镜子里,映出我的脸。
一张很陌生的脸。
没有精致的妆容,头发因为刚才的动作而有些凌乱。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恐惧,没有了顺从,没有了小心翼翼的讨好。
那双眼睛里,有我自己的影子。
清晰的,完整的,不容置疑的。
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
我没有回头。
我拉着箱子,走出了卧室,走过了客厅。
他依然坐在地上,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我走到了玄关。
我换上了我的鞋子。
然后,我伸出手,握住了那扇门的门把手。
门把手是冰凉的金属质感,但握在手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的感觉。
我打开了门。
门外,是楼道里昏黄的灯光,和深夜里安静的空气。
我拉着我的行李箱,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
当我把门轻轻关上的那一刻,我听到了里面传来的一声,压抑的、像是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我没有停下脚步。
我知道,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也许会很困难,也许会很孤独。
但是,我再也不会害怕了。
因为,我找回了我的底气。
那口父亲教我的,永远不能散的,气。
那份用了二十二年的时光,刻进我骨子里的,力量。
来源:虾仁爱吃菜1k6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