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黄铜的金属质感,在盛夏八月的空调冷气里,像一块从深海里捞上来的、未及焐热的石头。房产中介小张的脸上堆满了职业性的、恰到好处的喜悦,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荡开一层又一层的回音。“您看这采光,这视野,正儿八经的南北通透,从这儿望出去,半个京城的龙脉都在您脚下了。”
拿到那串沉甸甸的钥匙时,我的指尖是冰凉的。
黄铜的金属质感,在盛夏八月的空调冷气里,像一块从深海里捞上来的、未及焐热的石头。房产中介小张的脸上堆满了职业性的、恰到好处的喜悦,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荡开一层又一层的回音。“您看这采光,这视野,正儿八经的南北通透,从这儿望出去,半个京城的龙脉都在您脚下了。”
我的目光越过他,投向那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密密匝匝的灰色建筑群,像沉默的钢铁森林。车流汇成一条条缓慢移动的光带,无声地蜿蜒。天很高,被玻璃切割成一块规整的、泛着柔光的蓝。我能闻到空气中新风系统送进来的、过滤后的清新,混杂着新墙漆和木地板那一点点微弱的、干净的化学气息。
这味道,陌生得让我有些晕眩。
我习惯了我们那个“老破小”里,永远混杂着楼下夫妻店飘上来的葱油饼味儿、隔壁邻居炖肉的香料味儿,以及老旧管道偶尔返上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潮湿霉味。那是一种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杂乱而又安心的气味。
而这里,太干净了,干净得像一个巨大的、一尘不染的玻璃罩子。
“谢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有些干涩。我把钥匙攥进手心,那冰凉的触感让我瞬间清醒。这不是梦。这套位于京城二环内,一百六十平,全款付清的房子,现在属于我了。是我爸妈在我二十八岁生日这天,送给我的“礼物”和“底气”。
我几乎是飘着回到我们租的那个小房子的。电梯坏了,我爬了六层楼,越往上,空气里那股熟悉的、复杂的味道就越浓。我掏出另一把钥匙,这把轻得多,上面挂着一个我们一起在夜市上淘来的、已经磨花了皮的小象挂件。
门“咔哒”一声开了。一股热浪夹杂着泡面的香气扑面而来。陈默正赤着上身,穿着一条大裤衩,趿拉着拖鞋,端着一个巨大的泡面碗,从厨房里走出来。他头发乱糟糟的,额头上还挂着汗珠,看到我,眼睛一亮。
“回来了?累不累?我刚泡了面,加了两个蛋一根肠,你的份在锅里盖着呢。”他呼噜呼噜地吸了一口面,含糊不清地说。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不足五十平米、被我们塞得满满当当的小空间。墙上贴着我们一起旅行时拍的照片,阳台上种着几盆半死不活的多肉,沙发上扔着他昨晚打游戏时盖的毯子。一切都显得那么拥挤,却又那么……妥帖。
我的心突然被一种巨大的、近乎酸楚的温柔包裹了。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他的身体很热,带着汗水的微咸和泡面汤底的鲜香。我把脸埋在他的背上,那宽阔而坚实的脊背,是我在这座巨大城市里,唯一的依靠和港湾。
“怎么了?”他感觉到我的情绪,停下筷子,转过身来,用沾着油光的手捧住我的脸,“被老板骂了?还是项目又出问题了?”
我摇摇头,从包里拿出那串冰凉的钥匙,摊开在他的面前。
“这是什么?”他愣了一下,拿起那串钥匙,掂了掂,“新办公室的?”
“不是,”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是我爸妈……送我的生日礼物。一套房子。”
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捕捉他每一丝的情绪变化。我预想过很多种反应。他可能会惊喜,会激动地抱起我转圈;他也可能会有一点点压力,一点点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这些我都能理解,也准备好了说辞去安慰他。
但他没有。
他的表情凝固了。那双平时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连嘴唇都变得有些苍白。他反复看着那串钥匙,又看看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像一团被打乱的毛线,震惊、迷茫、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疏离。
“房子?在哪儿?”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二环,西直门那边。”
“多大?”
“一百六十平。”
“全款?”
“……嗯。”
他沉默了。死一样的沉默。客厅里只剩下老旧冰箱压缩机启动时“嗡嗡”的声响,和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的鸣笛声。他手里的那碗面,热气渐渐散去,汤汁表面凝起一层薄薄的油花。
我有些慌了。“陈默,你说话啊。这是好事啊,我们……我们不用再挤在这个小房子里了,不用每个月为了房租发愁,我们可以……”
“我今天,”他突然开口,打断了我的话,声音沙哑得厉害,“把工作辞了。”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以为我听错了。“你说什么?”
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说,我把工作辞了。今天下午,刚办完手续。”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被投入了一个真空的环境,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感知都被抽离了。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五年,从大学校园里一路牵手走到现在的男人。我们一起吃过最便宜的盒饭,一起在冬夜里等末班公交,一起畅想过未来,说要靠我们自己的双手,在这座城市里买一套小小的、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
而现在,我们有了房子,一套超乎我们最疯狂想象的房子。他却告诉我,他把工作辞了。
“为什么?”我的声音在发抖,“你为什么要辞职?你的项目不是刚上线吗?你们总监不是很器重你吗?你……”
“累了。”他淡淡地说,垂下眼帘,避开了我的目光,“不想干了。”
这个理由,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却砸得我心口生疼。累了?我们谁不累?我做设计的,为了一个方案,可以连续熬上三天三夜。他做程序员的,996是家常便饭,遇到紧急bug,睡在公司也是常有的事。我们一直靠着那股“不服输”的劲儿撑着,互相打气,互相依靠。怎么就在今天,在我们“苦尽甘来”的这一天,他突然就说“累了”?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一个荒唐而又冰冷的可怕念头,像一条毒蛇,悄悄地探出了头。
是不是因为这套房子?
是不是因为他觉得,有了这套从天而降的、不需要他任何付出的房子,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卸下所有奋斗的重担了?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躺平,享受这一切了?
我不敢想下去。
那晚,我们第一次分房睡。我躺在卧室的小床上,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中间只隔了一扇薄薄的木门,我却觉得我们之间隔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整夜未眠。
黑暗中,我们过去五年的点点滴滴,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反复播放。
我想起大三那年,我们第一次约会。他带我去吃学校后街那家有名的麻辣烫。他很紧张,把自己的碗里所有的肉丸都夹给了我,自己只吃青菜和豆皮。我笑他傻,他也跟着嘿嘿地笑,灯光下,他的脸颊有些发红。
我想起毕业时,我们找工作处处碰壁。两个人在北京寒冷的冬夜里,分吃一个烤红薯。他把最大最甜的那一块给我,然后搓着冰冷的手,哈着白气对我说:“别怕,有我呢。咱们肯定能留下来。”那滚烫的红薯甜得发腻,却暖了我的整个冬天。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搬家。从六环外的合租隔断间,搬到这个五环边的“老破小”。东西不多,我们没舍得叫搬家公司,自己一趟一趟地用地铁搬。最后一次,他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左手提着一个行李箱,右手还拎着那盆快要被我们养死的多肉。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被汗水湿透的T恤,突然觉得,这就是“家”的感觉。
我们所有的回忆,都带着贫穷的底色,却又闪烁着努力奋斗的光芒。我们坚信,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切都会慢慢变好。
可现在,一切都好了,好得超出了预期。我们却……要散了吗?
第二天早上,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客厅里没有人,沙发上的毯子叠得整整齐齐,他已经出去了。餐桌上放着一杯温牛奶和两个三明治,旁边压着一张便签纸。
“我出去办点事,早餐记得吃。”
他的字迹一如既往地遒劲有力,可我看着那张纸条,却只觉得刺眼。他辞了职,能有什么事要办?是去见那些和他一起打游戏的朋友,庆祝自己从此“财务自由”了吗?
我没有动那份早餐。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什么都咽不下去。
我请了一天假,独自去了那套新房子。
我没有叫陈默。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房子里空荡荡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在光柱里清晰可见,像一群无声的、迷茫的精灵。
我一间一间地走过去。主卧、次卧、书房、衣帽间……每一个空间都大得让我感到心慌。我站在未来应该属于“我们”的书房里,想象着陈默坐在宽大的书桌前敲代码,我坐在旁边的飘窗上看书。阳光正好,岁月安稳。这是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场景。
可现在,这个场景的男主角,却亲手打碎了我的幻想。
我拿出手机,点开我和陈默的聊天框。向上滑,记录里全是我们琐碎的日常。
“老婆,今天加班,晚点回来,别等我吃饭。”
“给你点了奶茶,送到公司了,记得喝。”
“看上一个机械键盘,有点贵,等下个月发了奖金就买。”
“这张图的设计好棒,不愧是我老婆!”
……
我们那么好,那么努力地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了差错?
我的手指停留在“等下个月发了奖金就买”那句话上。那个他心心念念了很久的机械键盘,最终还是没舍得买。他说,要攒钱,要为我们的未来做打算。
一个连几百块的键盘都舍不得买的男人,会因为一套房子就放弃自己的事业和尊严吗?
我的心里充满了矛盾和挣扎。理智告诉我,事情可能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但情感上,我无法接受他在我们人生最好转折点上的“临阵脱逃”。
傍晚,我回到“老破小”。陈默已经回来了,他没有在打游戏,而是在……看书。
他坐在我们那张吱呀作响的小书桌前,背对着我,看得极其专注。桌上堆满了各种我看不懂的书,封面上印着“游戏引擎架构”“C++编程思想”“游戏设计艺术”……
我走过去,看到他的电脑屏幕上,是一个复杂的程序界面,密密麻麻的代码流动着。旁边,是一个画满了各种草图和逻辑框图的笔记本。
“你在干什么?”我问。
他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但眼神却异常明亮,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燃烧着火焰般的光芒。
“我在……研究点东西。”他有些不自然地合上笔记本,“你吃饭了吗?”
“陈默,”我没有理会他的问题,而是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们谈谈吧。”
我们坐在沙发上,中间隔着一个抱枕的距离。
“你辞职,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开门见山。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我……想自己做点事。”
“做什么事?”
“我想……做一个游戏。”他的声音很低,但很坚定,“一个……真正属于我自己的游戏。”
我愣住了。做游戏?这是他大学时的梦想。我记得,那时候他经常拉着我,在学校的草坪上,兴致勃勃地给我讲他构思的那个宏大的、充满了东方玄幻色彩的游戏世界。他说,他要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让所有玩家都能在里面找到属于自己的英雄梦。
可是毕业后,现实的压力接踵而至。为了生存,他进了一家互联网大厂,成了一名程序员。他的梦想,就像那些泛黄的草稿纸一样,被压在了箱底,再也未曾提起。
我以为他早就忘了。
“为什么是现在?”我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因为……”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因为我们有房子了啊。”
我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又是这个理由。
“有了房子,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我不用再为了每个月的房租和账单,去做那些我不喜欢的项目。我可以……我可以去追我的梦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理所当然的兴奋。
“你的梦?”我冷笑一声,积压了两天的委屈、失望和不解,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那我们的未来呢?你有没有想过,你辞了职,没有了收入,就靠我一个人的工资,我们要怎么生活?房子的物业费、水电煤气费,我们日常的开销,这些你都想过吗?”
“我想过!”他立刻反驳道,“这套房子,不是全款的吗?我们没有任何贷款压力。你的工资,足够我们两个人的日常开销了。而且,我不是要一直闲着,我是在创业!等我的游戏做出来了,成功了,我们……”
“成功了?”我打断他,声音不自觉地拔高,“陈默,你是不是太天真了?你知不知道现在创业有多难?尤其是游戏行业,竞争有多激烈?多少人投了几百上千万都血本无归!你就凭着一腔热血和几本破书,就想成功?你这是在赌博!拿我们的未来在赌博!”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的脸色也变了,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取而代ăpadă了被质疑的受伤,“你怎么能把我的梦想说得这么不堪?我承认,我可能有些理想化,但我不是一时冲动。这些年,我虽然在做着重复的工作,但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学习。我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研究游戏开发上。我以为……我以为你会支持我的。”
“支持?我怎么支持?用我爸妈给我的钱,去支持你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吗?陈默,你有没有想过,这套房子是我爸妈给我的,不是给你的!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心安理得地用它来当你的后盾?”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利刃,狠狠地插进了他的心脏。也插进了我的。
说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
我看到他的身体猛地一震,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像一张脆弱的白纸。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可置信,仿佛从来不认识我一样。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你的房子……是啊,是你的房子。”
他站起身,没有再看我一眼,默默地走进卧室,开始收拾东西。他的动作很慢,很安静,把他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叠好,放进行李箱。然后是他的书,他的电脑,还有书桌上那个我们一起买的、他宝贝得不得了的钢铁侠模型。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想道歉,想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可喉咙里像被棉花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们就这样,在令人窒息的沉默里,完成了这场仓促的、无声的告别。
他拉着行李箱走到门口,换鞋的时候,背对着我说:“钥匙我放桌上了。祝你……在新家生活愉快。”
门开了,又关上。楼道里传来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我终于支撑不住,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放声大哭。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生活在一种巨大的空洞和割裂感中。
我搬进了那套巨大的新房子。我一个人。
白天,我是写字楼里光鲜亮丽的白领,化着精致的妆,穿着得体的职业装,和客户谈笑风生,和同事讨论方案。没有人知道,我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晚上,我回到那个空无一人的“家”。房子太大,我的脚步声在里面都会产生回响。我常常开了所有的灯,却依然觉得冷。我不敢待在客厅,因为那张巨大的沙发上,再也没有他蜷缩着打游戏的身影。我也不敢去书房,因为那张空荡荡的书桌,会不断提醒我,曾经有一个人,为了他的梦想,在这里奋笔疾书。
我把自己关在主卧里。那张两米宽的大床,我只睡靠边的一小块地方。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会惊醒,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旁边的位置,摸到的,却只有一片冰凉的空气。
我的父母来看过我一次。他们对这套房子满意得不得了,我妈拉着我的手,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地规划着未来。“这里给你做衣帽间,那里给你弄个瑜伽室……对了,陈默呢?怎么没见他?他工作那么忙吗?你可得跟他说,别太拼了,现在有房子了,压力不用那么大了。”
我勉强地笑着,编造着谎言:“他……他公司临时有项目,去外地出差了。”
我爸比较敏锐,他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把我拉到一边,沉声问:“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我把事情的经过,删删减减地告诉了我爸。我隐去了我们争吵时那些伤人的话,只说他因为有了房子,就想辞职追求梦想,我觉得他不负责任,然后我们就分开了。
我爸听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去指责陈默的“忘恩负负义”和“好逸恶劳”。他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一句让我至今都记忆犹新的话。
他说:“孩子,爸妈给你买这套房子,是希望它能成为你的底气,你的避风港,而不是成为你感情里的绊脚石和枷锁。钱和房子,能给你安稳的生活,但给不了你真正的幸福。你和陈默五年的感情,如果就因为一套房子走到了尽头,那你们两个,都有问题。”
我爸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一直刻意回避的那个盒子。
是啊,我们都有问题。
他的问题在于,他把这突如其来的物质保障,当成了他个人梦想起飞的跑道,却忽略了我们是一个整体。他没有和我商量,就单方面地做出了辞职的决定,这是一种自私,也是一种对我们共同未来的不尊重。他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主义里,却没有看到我对于未来的恐慌和不安。
而我的问题,在于我的不信任和那句伤人的话。
“这套房子是我爸妈给我的,不是给你的!”
这句话,像一把刀,不仅斩断了我们的感情,也彻底否定了我们过去五年共同奋斗的意义。它赤裸裸地在他和我之间划下了一条界限,把他从“我们”这个共同体里,无情地驱逐了出去。
我伤害了他的自尊。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一直想要靠自己双手打拼的男人,最无法忍受的,恐怕就是这种被“施舍”和“依附”的感觉。
我开始反思,如果那天,我换一种方式,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如果我没有那么震惊和愤怒,而是先去理解他压抑了多年的梦想?
如果我能平心静气地和他分析创业的风险,而不是一味地否定和打击?
如果我能告诉他,我支持他的梦想,但我们需要一个更周全的计划,而不是让他觉得,我只是在用钱来衡量他的价值?
可是,没有如果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房子里的“陈默”的痕迹,被我一点点地清理干净。他的拖鞋,他的牙刷,他忘在浴室里的剃须水……每扔掉一样,我的心就像被挖掉一块。
直到最后,我清理书柜时,发现了一本被他遗忘的旧笔记本。
我鬼使神差地翻开了它。
那里面,密密麻麻地,全是他关于那个游戏世界的构想。从世界观的设定,到种族的划分,从角色的技能,到剧情的走向……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奇思妙想。笔记本的纸页已经泛黄,很多字迹也已经模糊,看得出来,这是很多年前的笔迹。
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我看到了一段话,是他用红笔写的,字迹潦草而用力,仿佛要刻进纸里。
“敬我们的时代,敬我们的梦想。也许它永远不会实现,也许它会被现实磨得粉碎。但只要我还记得,它就永远活着。总有一天,我会把它从纸上,搬到所有人的眼前。——写在毕业前夜,与君共勉。”
“与君共勉”的“君”字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头像,笑得眉眼弯弯。
那是我。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
原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个梦想,不是因为有了房子才一时兴起,而是在我们一无所有的时候,就已经在他心里扎了根。他之所以选择在那个时候告诉我,也许,只是天真地以为,他终于可以和我分享他最宝贵的宝藏了。
而我,却亲手把它摔得粉碎。
我开始疯狂地想念他。想念他在“老破小”里为我煮泡面的样子,想念他加班回来,疲惫地靠在我肩膀上的样子,想念我们挤在小小的沙发上,一起规划未来的样子。
我们所有的美好,都和那套大房子无关。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联系了房产中介,把那套位于二环的、人人艳羡的全款房,挂了出去。
中介小张接到我的电话时,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您……您这才刚买多久啊?这就要卖?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我平静地说,“只是觉得,这房子不适合我。”
是的,不适合。它太大了,太空了,也太重了。它像一个华丽的牢笼,困住了我,也赶走了我最爱的人。
我搬回了那个“老破小”。房东还没找到新的租客,我用比之前高了一点的价格,又把它租了回来。
当我再次推开那扇熟悉的门,闻到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油烟和生活气息的味道时,我的心,前所未有地安定了下来。
我开始尝试着联系陈默。
我给他发微信,他不回。我给他打电话,他挂断。
我知道,我伤他太深了。
我没有放弃。我开始给他发邮件。我知道他有每天查收邮件的习惯。
第一封邮件,我只写了一句话:“对不起。”
第二封邮件,我拍下了那本笔记本的照片,告诉他,我看到了。
第三封邮件,我开始絮絮叨叨地,回忆我们的过去。从第一次约会,到第一次搬家,那些贫穷却快乐的日子,被我用文字一点点地重温。
第四封,第五封……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但我一直在写。这更像是一种自我救赎。在书写的过程中,我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我对他的爱,早已超越了物质的层面。我爱的,是那个在冬夜里为我捂热双手的少年,是那个在我熬夜画图时默默给我递上一杯热牛奶的伴侣,是那个会因为买不起一个键盘而懊恼,却愿意把所有肉丸都给我的男人。
我卖掉了那套大房子。手续办完的那天,我的银行卡里多了一笔巨大的数字。我看着那一长串的零,心里却没有任何波澜。
我把钱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爸妈。
我爸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卡,然后给了我一个拥抱。
那天晚上,我收到了陈默的第一封回信。
邮件里只有一个附件,是一个压缩包,名字叫《我们的世界》。
我的手颤抖着,点开了它。
那是一个游戏的demo。很粗糙,画面也很简单,但当我操控着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女主角,走进那个熟悉的、充满了东方玄幻色彩的世界时,我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我看到了我们一起去过的古镇,被他做成了一个新手村。
我看到了我们学校后街的那片银杏林,被他做成了一个美丽的副本。
我看到了我们养过的那只叫“可乐”的猫,被他做成了一个可爱的NPC,头上顶着一个对话框:“欢迎回家,我的主人。”
在世界的尽头,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我操控着小人,艰难地爬上山顶。山顶上,站着一个孤单的背影,和我一样,眺望着远方。
我走过去,点他,弹出一个对话框。
“你愿意……再和我一起,看看这个世界吗?”
下面是两个选项。
【愿意】
【我愿意】
我哭着笑,笑着哭,毫不犹豫地点了【我愿意】。
屏幕上,两个小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漫天风雪中,升起了绚烂的烟火。
邮件的最后,还有一句话。
“我找了份兼职,在一家小公司做技术顾问,收入还不错。创业的钱,我想自己挣。但是,房租,可以一起分担吗?”
我关上电脑,抓起钥匙,冲出了门。
我知道,他在哪里。
我在我们大学的操场上找到了他。他正坐在草坪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和五年前,他第一次给我讲那个游戏故事时,一模一样。
我走到他身后,轻轻地蒙住他的眼睛。
他没有动,身体却微微一僵。
“猜猜我是谁?”我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和泪水。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用一种近乎叹息的、沙哑的声音说:“一个……我很想念的人。”
我放下手,他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我们都瘦了,也憔悴了,但彼此眼中的那份熟悉和依恋,却从未改变。
“我……”
“我……”
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然后相视一笑。
“你先说。”他说。
“不,你先说。”我说。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他说:“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冲动,不该不和你商量就辞职。我太想证明自己,却忽略了你的感受。我……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我摇摇头,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冷,我在用我的体温,一点点温暖它。
“不,是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话,不该怀疑我们的感情,不该用钱去衡量你的梦想。陈默,你的梦想,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我不该……不该伤害它。”
他看着我,眼眶红了。“所以,房子……”
“卖了。”我轻松地说,“那不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家,在我们一起的地方。”
他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做。
“你……你爸妈……”
“他们支持我。”我笑着说,“他们说,女儿的幸福,比一套房子重要。”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猛地把我拉进怀里,紧紧地抱着我,仿佛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谢谢你……”他在我耳边哽咽着说,“谢谢你……还愿意相信我。”
“傻瓜,”我拍着他的背,泪水浸湿了他的T恤,“我不是相信你,我是相信我们。”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聊这几个月各自的心路历程,聊那个还很粗糙的游戏demo,聊我们未来的计划。
我们决定,继续租住在那个“老破小”里。他一边做兼职,一边继续他的游戏开发。我用我的专业,帮他做游戏的美术设计。
我们又回到了从前那种,一起奋斗,一起吃苦,一起畅想未来的日子。
不同的是,这一次,我们的心里,多了一份经历过风雨后的笃定和坦然。
我们都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正的安全感,从来不是一套房子,一张银行卡,或者一份稳定的工作能给的。而是来源于身边那个愿意和你同甘共苦,愿意倾听你的梦想,也愿意在你犯错时给你一个拥抱的人。
那套二环的房子,像一场盛大而华丽的烟火,在我们平静的生活里,骤然绽放,又迅速地陨落。它考验了我们的爱情,也让我们看清了彼此内心最真实的样子。
很庆幸,我们都通过了这场考验。
后来,陈默的游戏,真的做出来了。虽然没有大火,但也收获了一批忠实的玩家。我们用赚来的第一笔钱,没有去买房,而是去进行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我们站在山顶,看着脚下的云海翻腾,就像我们一起走过的这几年,充满了起伏和波折。
我问他:“后悔吗?如果当初不辞职,你现在可能已经是公司总监了。”
他摇摇头,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
“不后悔。”他说,“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追逐我的梦想。但是,我会换一种方式。”
“什么方式?”
“我会先紧紧抱住你,告诉你,我有多爱你。然后,我会牵着你的手,对你说,‘亲爱的,我有一个梦想,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实现它吗?’”
我转过身,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我们身后,是万水千山。我们眼前,是彼此的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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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乐观的百香果w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