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提着暖水壶回家,从小区榆树下经过,几只鸽子扑棱着翅膀散开,光斑在地上碎成一枚枚硬币的形状。
院子里早晨的光总是温和的,像从旧课桌里透出的那层旧漆。
我提着暖水壶回家,从小区榆树下经过,几只鸽子扑棱着翅膀散开,光斑在地上碎成一枚枚硬币的形状。
几位老邻居坐在石凳上嗑瓜子,笑声断断续续,话题绕来绕去最后落到我儿子身上。
“周老师的儿子,现在还跟他们一起住呢,三十多了吧,正经工作也没见,啃老呀。”
“是啊,昨天我还看见他拿着他妈的卡去菜市场,一买买了一大堆。”
瓜子壳落在地上,风一来,轻轻滚动,我握着壶的手紧了紧,指节发白。
这句话像老旧的钉子,钉进我心里某个潮湿的角落。
我沉默地走过,像当年从讲台左侧走到右侧,背对着黑板上的粉笔字,背对着他们。
家里的门没有上锁,推开,鞋架上最显眼的,还是那双他破了后跟仍旧补补丁的布鞋。
茶几上他的旧手机闪了两下,屏幕碎了一角,像一扇小小的窗户,透出外面模糊的影子。
我把暖水壶放下,水蒸气在空气里缓了缓,弥散开来,给这间小屋添了一层看不见的雾。
屋里没有人说话,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我忽然觉得多年前的教室又回来了,安静得只剩下粉笔擦过黑板的声音。
那时候我还没有退休,站在讲台上,看着那些眼睛亮亮的孩子,跟他们说过很多道理。
“做人得像那阳台上的牵牛花,一点一点往上攀,不争时光,也不怕风。”
如今,我该跟谁说这句话呢。
第一章 粉笔灰下的影子
我叫周致远,教了一辈子书,教过的学生,从城北教到城南,从老破小到新校园。
退休那天,校长陪着我把语文组的书架擦了两遍,茶杯换成了新的,旧茶杯的圈圈茶渍还没来得及抠掉。
我叠着领取的证书,捧在手心,那是我四十年粉笔灰的一个盖章,也是一声长叹。
回家那天,周宁提着一袋子青菜,在楼下等我,他说:“爸,回家吧。”
他年轻的时候,眉眼像他妈,话不多,笑起来有一点腼腆。
我一直觉得他应该像河里的水那样,顺着一条干净的河道流过去,读书,工作,结婚,生子。
他也照着我们期望的路走过一段,考了大学,学了土木工程,大学毕业进了一家设计院,穿着衬衣,戴着工牌,夹着图纸。
后来,他辞了职。
他把辞职信拿给我看,签名那一笔很稳,和平时一样。
“我想换一种活法。”他解释,“在边上看看,能不能做一点更实在的事。”
我那天没说话,揉了揉眉心,像批改作文看到错别字多了忍不住。
我不是不理解年轻人,我教过很多闯劲十足的孩子,也见过他们撞了墙又站起来。
我只是担心。
这个社会的河道这么多,水流太急,一个不留神,人就被冲到了某个 eddy 里打转。
他半年的时间像人间蒸发,间或回来,晒得黑,手上有茧。
抽屉里多出一些表格和钢尺,掌心里多出一些没带走的尘土。
我问他做什么,他说帮朋友跑项目。
我也不再追问太多。
后来,他常常往外跑,去省里、去西北、去南边,回来时那双鞋总是沾着泥,像从一条不常有人走的路回来。
母亲刘琴每次见他,都要唠叨两句,又忍不住给他装一大包热包子,塞了热水袋一样塞进他怀里。
“别在外头吃凉的,家里蒸的,带着。”
他笑,接下,又把门关上走了。
我看着他出门的背影,觉得那背影在光里一缩一缩的,像电影里的掉帧,时隐时现。
旧时代的教师习惯拎着秤砣说话,讲道理,分轻重。
可是到了儿子这,秤砣一上手,就变成了自己心里悬着的那块铁。
邻里之间的话,隔着墙,还是会传进来。
“周老师教了一辈子书,儿子不争气啊。”
我在院子里浇花,水珠沿着瓷砖缝流,松土里冒着泡,听着那声音,像水珠砸在心上。
后来,也有人温和一点,“年轻人嘛,慢慢来。”
也是这样,我也常常想,他终会找到自己的河道。
但河道是他要去找到的,不是我说在那里就在那里。
第二章 风声里的白眼
四月的风带着灰,拍在窗玻璃上,扑扇出一些看不见的翅膀痕迹。
楼下的槐树开始冒芽,树梢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像一堂课上闹腾的孩子。
邻里的话题从谁家改水管,聊到谁家孩子买车,话题绕回来,还是我家的周宁。
“你看人家小李家孩子,年后换车啦,红的,那叫一个亮。周宁呢,骑个二手自行车,车铃一按一按,响得还破。”
“你别说,他还真会活,不买车不买房,吃爸妈,住爸妈,省下来的钱不知道干啥去了。”
我把院子里的抹布拧干,水滴一串串往下掉,我心里那块老秤砣又沉下来。
那天晚上,父子之间有了第一次较真。
他回来得晚,鞋底泥没敲干净,落了一地的印子。
刘琴像往常一样给他热了粥,他吃了两口,把碗放在桌沿。
我清了清嗓子,还是用我熟悉的方式,开了个头。
“宁,你总这样跑,三十多了,工作呢,计划呢。”
他抬头看我,眼里没有躲闪,只有一点疲惫。
“我有活儿做,爸,不好拿出来说而已。”
“什么活不能说呢。”我忍不住声音重了一点,“你妈昨儿个把她卡拿给你取了两千,你拿去干什么了。”
他沉默几秒,“垫了材料款。”
“材料款?”我笑了一下,但笑意里全是冷,“你这几年嘴里一直是材料款、路费、各种款,钱口子开了就总往外流。”
他低下头,又把粥喝了两口,像是借这个时间把后半句话咽回去。
“爸,您先别急,事情一步一步来。”
“我不急是不可能的。”我终于站起来,背靠着餐边柜,一手支着腰,“你妈年纪也大了,别再让她去给你取钱,哪怕你告诉我,你到底在做什么,这样让邻里笑话,我们也不至于像现在,只能低着头。”
他抬起眼睛,眼里的光一点一点聚起来,像两盏车灯在夜里慢慢开近。
“爸,有时候不是说了就能理解的,我做的事,有点复杂,我也不想靠你们,但起步的时候,手上不宽裕。”
我想起他大学毕业时的样子,拿着第一个月工资请我们去吃了顿饺子,西红柿鸡蛋馅,热气腾腾,吹着吃,嘴上被烫红。
那时我对他的期待像夏天的知了叫声——密而不躁,直到现在,知道该小声一些了。
刘琴在旁边拉了拉我的衣角,“行了行了,吃饭呢,别摆这脸。”
我收了收声,坐回椅子上,碗里的粥已经没有了热气,表面平得像一面镜子,照出我一张褶子的脸。
那一夜,我翻来覆去,枕头换了两个方向仍旧睡不踏实。
我的脑海里,一会儿是教室里的灯一格一格灭下去,一会儿万家灯火在窗外闪烁,又在风里朦了。
我想起我教过的一个学生,父亲摆摊卖豆腐脑,学生被人笑,说家里穷,孩子后来考上了县里的中专,走得也是稳当。
人言可畏,家里的人,撑起来的不是墙,是心。
可我年纪大了,心这东西,越来越薄。
第三章 旧书包与名单
清明过后,我的房间里有一股泥土的味道,那是从他那只旧书包里散出来的。
那书包陪他十多年,拉链换了三次,肩带缝过两回,黑布褪成灰,像一块被洗过很多次的黑板。
他洗澡去了,将书包随意放在椅子上,我看着它,指尖在空气里犹犹豫豫,最终还是伸过去拉了拉拉链。
里面有一叠叠打印的材料,边角已经磨毛,纸面的字在灯下有些反光。
我翻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些地址:某某县某某镇柳树沟小学,某某乡红土坡小学,某某乡中心校危改申请。
每页夹着几张照片,孩子们穿着有点旧的校服,在土操场上跑,背景是低矮的教室,墙面有裂缝,窗户生了锈。
照片没有刻意的角度,像是随手一按,却把那里的风一并按进了纸里。
我一页一页地翻,指尖在纸面上滑过,纸的温度是冷的。
又看到一些资金往来的记录,金额多的三十万,少的五千,备注写着“墙体加固”,写着“操场硬化”,写着“厕所改造”。
捐赠单位的名目五花八门,有个叫“老槐基金”的名字频频出现,像一枚重复的钉子钉在每页上。
老槐,老槐树,是我们小区门口那棵,站了这么多年,冬天枝桠也没断过。
我放慢呼吸,继续翻下去,看到几张手写的名单,名字很普通,都是一些“李强”“王丽”“赵军”,每个名字旁边写着一串数字,像一个个温柔的水滴。
最后,有一张随手夹着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乡村小学的黑板,板书歪歪扭扭,写着“欢迎周叔叔来讲课”。
我握着那张照片,指尖微微发抖。
他从浴室出来时,带出来一身水气,看到我手里的东西,愣了一瞬。
父子之间那个瞬间的眼神,像针尖对麦芒,又像两滴水终于相遇。
“你翻的。”他笑了一下,“我忘了拉好拉链。”
我拿着照片的手收紧了一点,“这些是你……”
他点点头,“我跟几个朋友一起做的,很多事情不是我一个人能做的。”
“资金呢。”我的声音不可抑制地紧绷起来,“你妈给你的那点儿钱,根本不够。”
“没有一个学校靠你妈的那点钱。”他轻声说,“这些年我也有自己的活儿,省下钱来用,找朋友拉,一点一点凑,很多是企业配捐,有的地方政府也有危改资金,我们只是把这事往前推一把。”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又觉得很多地方仍旧模糊。
“老槐基金?”我问。
“起的名而已。”他耸耸肩,“总得有个壳,便于对接。”
“十年了?”我看着这些纸页的边角颜色,想起他第一次说要辞职。
“差不多。”他把书包拉过来,动作很轻,“爸,我没想瞒你们,只是不想让你们背负这些北风南风。”
我喉咙的那口气忽然卡住了,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窗外有小孩在叫,嗓音清亮,喊着谁的名字,我忽然想起我的课堂,想起所有孩子站起来说“老师早”的那个声音。
那声音过了这么多年,仍旧落在我的耳朵里,带着净土的味儿。
我点了点头,却没把话说出来。
父子之间有时候不是说了就好,最难的是慢慢靠近。
第四章 泥路尽头的铃声
他叫我一起去一趟,说不远,省里南边,路上四个小时。
车子是他借的老MPV,发动机抖一抖,启动时嗡嗡的声音,像老家厨房里的抽油烟机。
刘琴叮嘱我要多穿一件衣服,我笑她,“我没这么娇气”,她却把我的毛线帽塞进包里,像把一小团温暖偷偷藏进去。
我在副驾驶坐着,手里捧着个保温杯,杯盖转得紧紧的,怕一颠就漏了。
一路上,他很少说话,偶尔会接个电话,声音低低的,“嗯,那边的砖够不够”,或者“地勘图还没回来,把泥深再看一眼”。
听上去像他刚毕业时带回家的图纸,只是这次,图纸不在他手上,交给了更多的人。
车出城后,路面变窄,两侧的树没有修剪,枝桠伸过来,像低头要吻过来的乡亲。
我们经过几个县城,又拐进一条土路,路更颠了,车身上下起伏,我一手攥住扶手,一手护住杯子。
远处山色淡淡,像一层褪色的墨。
到地方时已近中午,太阳正当头,广场上搭了一个简易棚,几条横幅在风里颤。
我跟着他下车,村里的人迎上来,眼睛亮亮的,有孩子,有老人,也有穿着工装的工人,喊他“周哥”。
“周哥,你把周爸带来了啊。”一个中年男人开朗地笑,伸手跟我握,手心有厚茧,像是握过很多砖头。
他半侧身介绍,“爸,这是梁队,我们一起干活的。”
我点点头,手心的触感让我心里踏实了些。
棚下摆了几盘简单的菜,西红柿炒蛋、黄瓜拌粉皮,和一大锅白米饭。
吃饭时,有孩子趴在桌边看我们,眼睛里全是好奇。
周宁给我夹菜,又帮另外一桌的老人添饭,忙得脚不点地。
饭后,大家沿着校舍走了一圈,操场刚硬化好了,水泥还不够干,有些地方被踩出浅浅的痕。
教室里还没有挂上白板,墙壁刷了新漆,淡淡的乳胶味。
我站在门口,心里忽然回到了我第一次站上讲台的那天,手心冒汗,看着一群群生生的眼睛。
“周叔,您看看,再过几天,孩子们就能在这儿上课了。”一个年轻女老师笑着跟我说,笑容里有一点羞怯又像阳光那么直。
我看着窗外远处的一棵老槐树,被风打着,叶子一层一层地抖,像有人在轻轻鼓掌。
我没问该问的问题,没问钱从哪里来,没问他为什么这样坚持,我只是跟着他们,搬了两趟板凳,帮着擦了一面黑板。
黑板擦下去,粉尘轻轻扬起,落在我的指缝里,和我多年教书留下的粉尘一样。
梁队把两袋水泥扛进来,放在角落里,喘了几口气,指指门口的小路,“那条路得垫一垫,下雨泥会厚得跟谁的心一样。”
“厚得跟周叔心一样。”另一个人接过话笑,旁边人又笑起来。
我也笑了,笑中有一点涩。
临走前,一个小男孩跑过来把一个纸风车塞到我手里,风车的纸片是用旧作业纸剪的,上面还隐约能看见一道算术题,错了一条杠。
“给您。”他抬眼看我,很利落,“您是周叔叔的爸爸,您肯定也喜欢我们学校。”
这话听得我喉咙紧了紧,只能摸摸他的头发。
回城的路上,我把风车在窗前举着,车里有风,它转得飞快,纸片哗啦哗啦,像在说话。
周宁开车看着前方,手握方向盘的骨节分明,像他小时候握笔写字,几乎要把笔给捏断。
“爸,别跟别人说,行吗?”他没看我,像是在对前方的路说,“等到时候再说。”
“什么时候是时候。”我问。
“十所。”他吐出两个字,又沉默。
我把风车放下,手心里剩下少许纸的凉意。
十所,这个数字压在我的耳边,像钟声一样,一下,一下。
第五章 人言可畏
五月里,老城的雨总是有点突然,下起来的时候让人措手不及。
刘琴去菜市场的时候没带伞,回来的时候身上湿了一半,手上拎着两条鱼,袋子上有小水珠。
她把匆忙中打包的现金放在我的书上,“宁要去一趟西北,说那边工地人手不够,我就给他取了些,省得在那边借来借去。”
话音未落,隔壁家的马婶进来了,一边抖着雨伞一边说,要借个钉锤。
她眼睛扫到桌上的钱,又扫过刘琴手里的菜,笑了一声,“哎呦,周大姐你真舍得。”
刘琴脸红了一下,“孩子出门在外,总要有个备着。”
马婶笑得别有意味,“哎呀,小宁真有福气,大了还有人管。”
她走后,不知道是谁,在楼下晒被子的栏杆上说起了这件事,下午就变成了“刘琴给儿子拿了几万块,儿子去西北玩。”
我走到窗前,看见对面楼上的几张脸,从窗帘里探出半张,像阳台上的猫咪,眼睛圆圆的。
晚上,我接电话的时候,老同事王科问起我儿子,“小宁的事啊,大家都说起呢,你也别往心里去,年轻人嘛,慢慢会收敛。”
收敛,这个词像一把小刀,刚刚擦过刃,一下就割开了一个人的语气。
我挂了电话坐了很久,窗外雨停了,屋里仍旧潮,我觉得我的心像潮湿的壁纸,被一点点掀起来,露出里面斑驳的墙。
周宁回来的时候是夜里十一点,楼道里的灯坏了两盏,他在黑里摸索着上来,鞋尖磕了台阶两下。
我没有开客厅的灯,屋里只是走廊那小盏感应的亮着,够看见彼此的轮廓。
“你今天又拿了钱。”我直截了当。
他点头,“路远。”
“别人怎么说你知道吗。”我压着声音问,像在教室里提醒一个趴在桌上不听讲的学生,“说你啃老。”
他笑了一下,那笑里没有轻蔑,也没有反驳,只有一点无奈,像风雨天里一把歪了骨的伞。
“爸,您当过老师,您知道人言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所以我才更怕。”我顿了顿,仍旧忍不住问,“你非要这样等,等到那个所谓的‘时候’,你以为到时候他们会自动闭嘴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去厨房烧了一壶水,水壶底放在灶火上,火苗蓝里透黄,像一个心气儿飘忽不定。
“爸,有些话现在说,是浪费,甚至会打乱节奏。”他倒了两杯热水,推给我一杯,“我不怕人说我啃老,但我怕我做的事情半途而废。”
我拿起杯子,热气上来,模糊了我的眼镜片。
“你说十所。”我掉头,“那要多少年。”
他思索了一会儿,“十年,或者更久。”
“你妈能等吗。我能等吗。”
我的话出口的时候,带着狠,但每一个狠字都击打在我自己的胸口。
他没有退,也没有辩,他只是把那杯水端起来,一口一口地喝。
那个夜里,我没有像前几次那样轻易妥协。
我把他工作的东西从桌上收了起来,放到门旁的篮子里,像一个温柔的警告。
他说了一句“抱歉”,就回了自己的房。
门关上的那声响很轻,却在我心里砸出一圈圈涟漪。
第二天,我下楼,看到小区的公告栏里贴了一张纸,居委会征求意见,关于老年活动室的修葺。
我签了名,写上我的电话。
走出居委会的时候,遇到胡主任,他笑着说,“老周,你最近看起来不太精神,怎么了。”
我笑,笑起来有点费力,“没事,小事,风吹过就好了。”
他说,“人这辈子,风一直有,重要的是我们有没有树。”
我抬头看见小区门口那棵老槐。
那树还在春天里,不在意谁说了谁,阳光打过来,叶子一片一片亮了起来。
第六章 第十所小学
事情发生的时候是一个周五,阳光明媚得不像这个城。
清晨,院子里人多,老年活动室换玻璃,人来人往,水泥味和玻璃胶味飘在空气里。
小区的公共电视被搬出来,放在榆树下,大家围着看一个现场直播,说的是省里某贫困县的学校危改项目完成,集中交付。
主持人讲得很官方,镜头切过一所又一所,直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跳出来——柳树沟小学。
屏幕上切到新校舍的全景,墙体是浅灰白,窗框是蓝的,操场用白漆画了线,孩子们排着队,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脸上是同样的笑。
主持人声音带着兴奋,“这所学校由社会爱心人士周宁先生个人捐建,是他捐建的第十所小学。”
那一瞬间,周围的空气像被什么击了一下,卡在半空。
有人发出了一声“咦”,有人自觉看向我这边,我背脊瞬间出了一层汗,脑子里嗡的一声。
屏幕上,镜头扫过捐赠牌,金色的字亮了一下,“捐赠人:周宁”,下一行是一个基金的名字,“老槐公益基金”。
镜头往下一推,一张熟悉的侧脸出现在画面里,略黑,笑起来眼睛眯起,像他小时候的样子。
他的声音通过电视里传出来,不是特别清晰,“这不是我的学校,是孩子们的学校,是老师们的学校。”
我听着,手心里汗湿了一层,指尖发颤。
我的眼睛不知道要看哪里,屏幕上那张脸让我的心一下被提起来,然后又被轻轻放下。
有人把目光投到我的脸上,有人张了张嘴,不知道要说什么。
马婶凑过来,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挤出一句,“周老师,这孩子……有良心。”
有些话,到了嘴边,才知道它们有重量。
电视里的画面继续,孩子们在新操场上跳起了绳,绳子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打在我的胸口。
主持人提了几个问题,周宁答得不是很流利,但每一个字都稳稳地落在地上。
“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因为我父亲是老师,我认识很多老师,我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为什么不公开?”
“没必要把它当成求表扬的事,能做,做了就行。”
“为什么今天要公开?”
“因为这一次政府配了倍增的资金,需要把信息透明,另外,我也希望有人能因此知道,有这样的事是可以做的。”
我听着他的每一句话,像在课堂上听一个以前不怎么发言的孩子,突然站起来,声音一层比一层稳。
我突然明白那天他跟我说的“十所”。
这十所,像十道沟壑,跨过一个又一个,他可能也不想站出来,只是摆在他面前的路,必须如此。
电视播完后,小区里有几个人围过来跟我说话。
胡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老周,你的儿子,给你长脸了。”
我笑,那笑像我最后一次在讲台上笑,淡淡的,里面压着那一点酸。
马婶走过来,眼里有些躲闪,手里还拿着那把昨天借走的钉锤,“老周,我之前乱说话,嘴快,别往心里去。”
我看着她劣质塑料拖鞋上那道浅白的划痕,想起她遇到的那些生活里的小意外。
“没事。”我说,“都在一个院子里住,说什么的都有,风吹过就散。”
回家,刘琴眼眶红红的,手上还捏着一条抹布,像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放。
“姐们都给我打电话……”她话没说完,眼泪就下来了,像被拧开了的水龙头。
我握着她的肩,“哭什么,哭什么,这值得哭吗。”
她笑着把泪擦了,“值得。”
那天晚上,周宁从外地赶回来。
他一进门,门上的风铃轻轻响了一下,是刘琴几年前买的,一直挂着。
我看着他,想说的话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吐出一句,“你瘦了。”
他笑,笑得像一个孩子完成了长跑后看见家人的笑,“瘦一点好,省布。”
我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背,力道不轻不重。
那一刻,我心里升起一个暖洋洋的东西,像阳台上的太阳晒到腿上,老骨头都松了一点。
第七章 水泥的温度
第二天,他早早起来,去了居委会,跟胡主任谈了一会儿,说起小区的旧教室,能不能改成孩子们免费课后读书的地方。
胡主任眼睛一亮,“你说这事,我早都想干,缺一个拉扯的。”
我站在门外听了半天,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老校厂房改造的那几年,灯长长地亮着,人忙忙地走着。
午饭的时候,周宁坐在餐桌前,慢慢说起了这些年。
他说第一次去那样的地方,是跟着一个建筑公司的项目去做验收。
学校的地面塌陷,孩子们在操场跑,踩下去半脚泥,他把鞋脱了,蹲在泥里按了一下,泥里有一股潮气往上涌。
他说那家公司的项目效率很高,质量也过得去,但人的手心都是捏着预算算出来的。
“我的专业干这个都知道标准在哪里,该用一百的地方不能用八十。”
他第一次拨出钱,是在一个叫红土坡的地方,翻修两间被雨砸坏的教室,没有大工程,仅仅是加固。
“那会儿手里没钱,找朋友借的。”他用筷子敲了敲碗边,“后来接了两单活,赚了一点,慢慢挤。”
我看着他补过好几次的衬衫袖口,心里难过,又想笑,“你看看你自己,活生生一个匠人还觉得自己衣服就是工服。”
“我不需要他们知道。”他把筷子放下,抬头看我,“爸,有些时候,一张照片,一句夸奖,会把事情变味,那不是我想要的味道。”
“那你想要什么。”我问。
“我想要的是稳。”他说,“一所学校,一块地,一个厕所都稳,孩子们在上面跑,老师在里面讲课,心里稳,我们再有能力,就帮他们把‘稳’这两个字写大一点。”
我沉默了一会儿,把碗里的饭扒拉完,把碗放下。
“稳,是个好字。”我说。
他笑,笑声短短的,像夏天院子里的蝉鸣,短一声,长一声。
他还说起了老槐基金的事情。
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小区门口那棵老槐树,这棵树在我们三代人的日子里站过风吹雨打,却还是立得稳。
基金其实算不上基金,更多是一个账,方便别人把钱放进来,透明些。
“有一些企业愿意配捐,你捐十万,他捐十万;有一些地方政府资金需要社会配套,我们把这一块做起来,大家就更愿意把心思放到那上面。”
“那你呢,你怎么活。”刘琴终于问了这个问题,问的时候眼睛里有泪,眼角有细小的纹路像一朵小花裂开。
“我有活。”他答,像他这些年一直答那样,“我做一些小工程,小到别人嫌弃不愿接的,小河道边坡,小区老旧防护栏,利润不高,不稳定,但总归够吃饭。”
我心里忽然有一种钝痛,这个孩子把别人挑出来的骨头缝里的一点肉,也挑着吃了。
“你为什么从来不让我们帮。”我问。
“帮我?”他愣了一下,“你们已经帮了,爸,你教了那么多孩子,他们的礼貌里有你的影子;妈,你做饭给我带路上的每一个盒饭,我在路上吃到你家的味道,我就不觉得自己漂。”
刘琴拿起纸巾抹了一把眼睛,她很少在我们面前哭,这是她柔软的地方,也是她坚硬的地方。
“那十所之后呢。”我捏着茶杯,“你打算停吗。”
“停是不可能的。”他摇头,“只不过那‘十’是一个节点,某些东西必须回到台面上,比如透明,比如招标,比如质量,不能只是靠几个人热情去扛,得建立起一个路径,让这件事可以被别人接着做。”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这个年轻人,把一件事情做到了我没有想到的地方。
晚上,他带我去了一家工地,离我们小区不远。
老旧小区的防火通道在改建,楼道里一层层放着还散着潮气的水泥砖块,昏黄的灯下,灰尘里漂着一些碎小的绒毛。
他蹲下来,拿起一块砖,在手里掂了掂,轻轻敲了两下,哑声,像在听它骨头里的话。
“水泥的温度,摸着,就知道它有没有被偷工减料。”他笑,“手知道的事情,有时候比眼睛可靠。”
“这也是我从我的老师那里学来的。”他抬头看我,眼里的光稳稳的,“你是那个老师。”
我站在那里,忽然觉得这么多年,我教给学生的那些东西,有一部分,在这个人的身上有了回声。
第八章 在场的人
后来,小区里人们看我的眼光变了,已经不再是那种拿着瓜子皮的轻蔑,而带着一层温柔。
马婶每次看见我,都会把腰板挺直一点,像在课堂上回答问题的小学生。
“周老师!早。”
我笑着点头,“早。”
居委会的老年活动室改了,墙面刷了浅淡的米色,窗户擦得干净,桌子摆成了长条,书架上摆着我从家里和老学校搬来的书。
周末的时候,周宁会来坐一会儿,有时讲两句,更多时候坐在角落里,看看孩子们。
孩子们在这里做作业,读书,偶尔有个心大的给了铅笔戴在耳朵上,一边写一边跟旁边的人比谁写得快。
刘琴收拾卫生,给孩子们倒水,忙得乐呵呵。
“你看,”她总喜欢拉我,“这帮孩子写字多认真,脑袋都快钻进本子里了。”
我反倒不急着看字,我看他们的手,握着笔的姿势,指尖泛白的力道,那是我熟悉的姿态。
有时候周宁会临时接到电话,又要出远门。
我对那句“路上小心”的担心已经转变成了一个简单的动作,我替他把门口那盏坏了的走廊灯修了,让他回来时不至于摸黑。
有一天,一个记者来家里采访,年轻,话多,眼睛亮亮。
“周老师,您觉得周先生这么做,是什么让他一直坚持?”
我想了一会儿,笑了,“他说是因为我,但我觉得是因为更多的人。”
“更多的人?”
“那些在山里的孩子,那些黑板前站着的老师,那些扛着两袋水泥的梁队,那些也许并不认识他却在他拉扯下掏出一百一千的陌生人。”我顿了顿,“再说,他名字叫‘宁’,他想要的是‘安宁’的‘宁’,他做了一些事情,让别人的‘安’走得更容易一点。”
记者笑,说,“周先生也说,十所之后,要把事情推到台面上,建立机制。”
“是的。”我点头,“技术、良心、传承,这些东西,不是几个字,是很多人的手和心。”
我站起来,带他看了我珍藏的那盒粉笔,是我退休的时候带回来的,粉笔盒铝盖上有几个小凹,里面的粉笔有几根都磨得短了。
“粉笔很轻,灰很细,但它能在黑板上留下线,这线保不齐会被下一堂课擦了,但孩子学过了,记在心里了。”我说,“水泥很重,成分复杂,但它凝固之后,稳稳的,一脚踩上去,心里就有底。”
后来,有了一个小小的仪式,在柳树沟小学,刻了一个新的牌子。
不是捐赠牌,是一我提议的“屋顶的朋友”名单,刻上所有参与这个学校的人,哪怕只是送来一袋钉子的路人。
大家站在阳光里,那种金色的亮,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周宁站在一侧,跟一个孩子聊击掌。
孩子的笑声像水的声音,轻快。
仪式结束后,我们在操场边坐了一会儿,风从山那边吹过来,带着薄薄的青草味。
“爸。”他叫我,“我想了一个新项目。”
“你说。”
“不仅是建房子,要建立一个‘教师共学小组’,让城里的老师定期到这边来,互相讲课,互相听课,留下一些成长的东西,”他看我一眼,“我想你来主持第一期。”
我的心里一下子有了微微的颤。
“我还行吗,现在的孩子,跟你们那时候不一样了。”
“本质差不多。”他笑,“你懂的不是知识,是怎样看一个人的方式。”
我沉默了很久,点了点头。
后来我真的去了,背着一包书,像年轻时一样,在陌生的教室里找到了自己的呼吸。
孩子们的眼睛还是亮亮的,老师们的眼睛也亮亮的。
我讲“怎样做一朵浪花不被海吞没”,讲“怎样在粉笔灰里找到甘甜”,讲“怎样跟孩子站在同一个地平线上”。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天下,这是他们的未来。
回城以后,小区的海报上多了一张小小的照片,是老槐树的影子,被阳光拉得长长的。
周宁在忙他的新项目,他错过了三次饭,刘琴唠叨他,说再这样要给他买个保温桶。
他笑,笑得像他小时候偷吃糖被我们抓包那样。
晚上,屋里只有风声,我坐在客厅,拿出我那盒粉笔,拿出那张在柳树沟小学拍的照片,照片里我在讲台上,黑板后面是一扇敞开的窗,窗外是山。
我用手指在空气里画了一条线,心里一格一格地想起那些孩子的名字。
第二天,太阳很好,我到楼下去,抬头看那棵老槐树。
风一来,叶子响了响,吱吱呀呀,像老友在树下谈起旧事,缓慢而甜。
我走过去,伸手摸了一下树干,树皮粗糙,手掌压上去时,厉厉的,像时光的背面。
人世间很多东西,在风里说来话去,总归还是要落地。
落地的东西,才有温度。
落在地上的水泥,有温度,落在地上的粉笔字,有温度,落在地上的每一次误解之后的理解,也有温度。
我看着不远处周宁推着自行车回来,他抬眼看见我,笑着扬了扬手,像一个孩子。
我也抬手,跟他挥了挥。
阳光从叶间漏下来,一斑一斑,像很多小小的印章,落在我的眼前,落在他肩上,落在这座城的旧墙上。
没有鼓掌声,没有喧闹,只有树影和风,以及我们这些一直在场的人。
来源:天哥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