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的柏油路终于修好了,春日里刚下过雨,路面泛着湿漉漉的光。我正在门口摆弄那盆死活养不好的吊兰,一辆黑色的SUV缓缓驶来,在我家门前停下。
村里的柏油路终于修好了,春日里刚下过雨,路面泛着湿漉漉的光。我正在门口摆弄那盆死活养不好的吊兰,一辆黑色的SUV缓缓驶来,在我家门前停下。
这车在我们小雁村着实扎眼。村里能开得起面包车的就寥寥几户,更别说这种城里人才有的高级轿车。玻璃摇下来,露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叔,还记得我吗?我是隔壁老秦家的丫头,秦小慧。”
这声音倒是耳熟,就是人变了样。十几年不见,当年那个扎两个羊角辫、鼻子上总有一块泥巴的小丫头,如今穿着得体的西装,手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我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是小慧啊,难怪我瞧着面生…快、快进屋喝口水。”
她冲我笑了笑,摇头婉拒:“叔,我得先回家看看我爸妈。过两天我再来拜访您。”说完,又问我秦叔家还在老地方吗?
我点点头,心想这丫头连自己家在哪儿都快忘了。
车子开走了,我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根,却发现打火机不知道又丢哪儿去了。春风把路边的泡桐花吹落,像雪一样堆在地上。我突然记起,小慧走那年,也是泡桐花开的时候。
秦小慧回来的消息一天之内传遍了村子。
老刘家的二妮子隔着篱笆跟我说,秦小慧是专程回来给村里捐建学校的。
“捐校舍?那得花多少钱啊?”我嘴上这么问,心里其实有点不信。要知道,十五年前,秦小慧刚满十六岁就辍学了,原因很简单——家里没钱。
秦家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贫困户。秦叔年轻时下煤矿伤了腿,干不了重活,只能靠给人修修自行车、缝缝鞋底过日子。秦婶倒是勤快,但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走路一瘸一拐的,能种点菜就不错了。两口子凑合着把小慧拉扯大,家里穷得叮当响,连鸡都不下蛋。
“您听说了没?秦家后院那棵老核桃树给雷劈了,秦婶说这是祖坟冒青烟,有大喜事呢!”二妮子眼睛闪闪发亮,嘴巴抹了桃红色的口红,一开一合像是捣蒜的杵。
我摆摆手,把她打发走了。这些村妇子就是闲话多。不过,一个辍学的穷丫头,到底是怎么有钱捐学校的?我承认自己也有点好奇。
当晚,我去小卖部买醋,正巧碰见小慧的父亲秦叔。这些年他老了不少,头发全白了,但精神好像格外好,背都直了。
“老哥,听说小慧回来了?”我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秦叔摸出一包中华烟,很自然地递给我一根。我愣了一下,这烟可不便宜,平时我们这些老农民都是抽散装的红梅。
“回来了,还买了辆车,看把她妈乐的,这两天嘴都没合上过。”秦叔咧着嘴笑,黄黄的牙齿显露出来。我注意到他的裤脚上还沾着几块泥,指甲缝里依然藏着黑垢,但上衣已经换成了一件崭新的格子衬衫。
“好好的孩子咋就辍学了呢?你跟嫂子当时也太狠心了。”我试探着问。
秦叔叹了口气,脸上闪过一丝黯然:“那时候家里实在是没办法…我跟她妈整天吵,两口子一年到头也攒不了几个钱。小慧成绩是好,老师求着让她读,说高考能考个大学,可我哪有钱供她读高中啊?一年学费就得两三千,还不算住宿费、伙食费…”
“那她出去打工挣钱了?”
“对啊,一开始在县城服装厂缝衣服,后来去了广东,再后来…唉,说来话长。”秦叔深吸一口烟,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回去的路上,我想起了当年的场景。小慧刚辍学那会儿,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的,经常一个人坐在村口的大石头上发呆。她妈总是骂她:“读那么多书有啥用?还不是得回来嫁人?你看刘家二妮子,初中没毕业就嫁人了,现在儿子都会跑了!”
村里人都知道,秦家逼着女儿相亲。一个月、两个月,秦小慧愣是没同意任何一个。她妈气得不行,骂她不识好歹,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村里传言秦小慧相过15次亲,没一次成。最后她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连夜走了,只给父母留了张纸条。
没想到十五年后,她开着豪车回来了。
第三天,我正在院子里修补那个漏水的水桶,小慧来敲门了。
她带来一盒城里的糕点,说是小时候我对她好,经常给她讲故事,还教她下象棋。说实话,我对这些事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只记得那个瘦瘦小小的女孩总喜欢坐在我家门口的石凳上,认真地看书。
“叔,您别忙了,咱们坐下聊聊。”她说着,手指了指我院子里那张掉漆的木桌。木桌上还放着我那只从菜场买来的半斤装的散装酒,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想把它收起来,小慧却说:“别收,我陪您喝两杯。”
乡下人不讲究,我找了两个不太干净的玻璃杯,倒了酒。小慧也不嫌弃,端起来抿了一口。
“叔,听说最近村里都在传我要捐建学校的事?”她笑着问。
我点点头,有些尴尬:“这村里人嘴碎,你别往心里去…”
“没关系,我确实是回来办这事的。小时候总想着以后考大学,可惜没那个机会。现在有能力了,想给孩子们创造点条件。”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谈论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情。我瞟了她一眼,她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手上戴着一只不太起眼的手表,但就是这种不起眼,反而显得非常贵气。
“你…这些年在外面做什么?怎么就发达了?”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所有村民都想知道的问题。
她笑了笑,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小院里的鸡扑棱着翅膀飞到了桌子上,我慌忙赶走,但鸡已经在桌上拉了一坨屎。我更尴尬了,赶紧用袖子去擦。
“别擦了,叔。”小慧拉住我,“我小时候天天看着鸡屎长大的,早就习惯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讲她的故事。
出村后,她先是在县城一家服装厂打工,每个月六百块钱,大部分都寄回了家。半年后厂子倒闭,她跟着老乡去了广东,进了一家电子厂。那里的工作很累,早八晚十,有时还要加班到凌晨,手指头被零件划得全是伤口。
“那时候只要父母打电话来,就是催我相亲。我真的很烦,就拖着不接,后来干脆换了号码。”
工厂里有个老师傅看她可怜,教她如何修理机器。她白天上班,晚上就偷偷学习。厂里的机器出了故障,别人不会修,她能修好,慢慢地,就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
“后来我想,光会修还不够,得懂原理啊。就开始自学电子技术,买了很多书,上网查资料。别人周末出去玩,我就在出租屋里看书。”
工厂倒闭后,她凭着这点技术,进了深圳一家电子公司当技术员。那时她已经二十岁了,同龄人有的已经大学毕业了。但她没有自卑,反而比别人更拼命地学习。
“有一次,公司一台进口设备出了故障,老外专家来了都修不好,急得直跳脚。我就试着看了看,发现可能是芯片过热的问题,就做了个小改动,没想到真修好了。老板很重视我,让我当了部门主管。”
我倒了第二杯酒,惊讶地听着。这哪里是打工,简直像电视剧一样。
“再后来,我跟几个同事一起创业,做了个电子产品的小工作室。头两年很苦,经常熬夜到天亮,但我们坚持下来了。渐渐地,客户多了,订单也多了…”
她停顿了一下,喝了口水:“前年,我们的公司被一家大集团收购,我赚了第一桶金。现在我是那家集团的技术总监,年薪…比较可观吧。”
我看着眼前这个当年的小丫头,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讲述的语气那么平淡,好像只是在说今天吃了什么饭一样。
“所以你回来…真的是要捐学校?”
“是啊。我想在村里建个小学,条件好一点的,起码有个像样的图书馆和计算机房。这村里的孩子要读书,得走十几里路到镇上,下雨天泥泞的,多辛苦。”
我望着她,突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桌上那半瓶酒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我家那只老母鸡又扑腾着飞上来,这次小慧伸手把它抱下去,手上沾了些鸡毛和灰尘,但她似乎毫不在意。
“叔,我想请您帮个忙。”她突然说,“我爸妈现在一直催我回来相亲,说是年纪大了得赶紧找个人嫁了。您能不能…”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放心吧,我给他们做做工作。”
第二天下午,村委会召开了临时会议,讨论小慧捐学校的事。会议在村支书家的院子里举行,几张老旧的木凳围成一圈,中间放着一张同样破旧的方桌。方桌上摆着一包皱巴巴的红塔山和几个茶缸子。
村支书李大成激动得脸都红了:“这可是咱们小雁村几十年来最大的好事啊!秦家姑娘真是有出息,咱们得好好配合。”
有人问小慧打算投多少钱,村支书说起码三四百万。村里人倒吸一口冷气,这么多钱,他们一辈子都挣不到。
会上有人提出了质疑:“捐学校归捐学校,可别想着占村里的地。那块空地是集体的,得给补偿。”
这人是村里的王老三,一直对村集体的地盘虎视眈眈,早就想承包下来搞养殖。
秦叔坐在角落里没出声,只是抽着烟,时不时往嘴里灌一口茶水。我看他脸色不太好,就坐到他旁边。
“老秦,别往心里去,这些人就是嘴上没把门的。”
秦叔摇摇头:“不是这事…是小慧她妈。”
原来,秦婶得知女儿要捐这么多钱建学校,急了,认为小慧是在浪费钱,不如给家里盖新房子,再买辆车什么的。两人为此吵了一架。
“她妈还怪我没拦着,说什么’别人家闺女赚钱都往家里送,咱闺女倒好,拿钱去做善事’…”秦叔苦笑道,“我说你造孽呢,孩子有本事、有志气,咱们做父母的不支持也就算了,还拦着不让?”
我拍拍他的肩膀,“你想得对。”
村支书拍了桌子,会议继续。最后决定,村里无偿提供那块空地,但学校建好后,村民子女入学要有优惠。
会后,我看见秦小慧站在村委会外面等她父亲。她穿着一件很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但站在那里就是与众不同。几个年轻媳妇凑在一起打量她,窃窃私语。
“听说她在深圳做老板呢,一年挣几百万。” “这么有钱还不结婚,肯定是嫁不出去。” “哎呀,人家是事业心强吧,哪像咱们,只会围着锅台转。”
我走过去,问小慧什么时候开工建学校。
“下个月吧,我已经联系好了建筑公司。”她说,“叔,您看我爸今天不太高兴,是家里有什么事吗?”
我把秦婶的事简单说了,小慧苦笑着摇摇头:“我妈这个人,一辈子都这样,眼里只有钱和攀比。小时候我就特别怕她,动不动就骂,说我是赔钱货,还不如生个儿子。”
“你妈就是有点心窄,不过她也是为了你好…”我试着安慰她。
小慧叹了口气:“叔,您还记得我为什么辍学吗?”
我摇摇头。当年村里人都以为是因为家里穷,供不起。
“其实…是因为我在学校成绩太好,县里要选拔几个学生去市里重点高中,全免费的。我被选上了,老师还专门到家里来通知。但我妈不同意,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给家里挣钱,留在村里好早点嫁人。”
我惊讶地看着她:“这事我真不知道…”
“我爸当时也劝过我妈,但他拗不过她。他心里是希望我读书的,但他没主见…”小慧的眼眶红了,“我辍学那天,他偷偷塞给我五百块钱,说’丫头,爸对不起你’。那是他攒了好久的修车钱。”
听到这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春风把路边的杨絮吹得到处都是,一片落在小慧的头发上,我正要伸手帮她拿掉,秦叔从村委会里出来了。
一个月后,学校开工建设了。小慧每天都去工地转悠,监督施工质量。有时她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帽,和工人们站在一起说说笑笑,完全看不出是个有钱人。
整个村子都轰动了。小雁村从来没有这么大的工程,村民们没事就去工地转悠,看着一砖一瓦堆积起来,心里既羡慕又骄傲。
“这可是咱村的荣誉啊!”村支书逢人就这么说。
但也有人酸溜溜地议论:“秦家丫头再有钱,不也是个剩女嘛,三十好几了还没嫁人,有钱有什么用?”
秦婶最近脸上终于有了笑容。一开始她还闹情绪,后来村里人都羡慕她有这么个有出息的女儿,她也就慢慢接受了。而且小慧确实也没忘记家里,给父母买了新家电,还准备明年帮他们翻修房子。
“小慧说下个月要带个男朋友回来呢!”一天,秦婶兴冲冲地告诉在场的村妇们,“人家可是大学教授,在深圳一个什么研究所工作。”
这个消息又引起了一阵轰动。村里人纷纷猜测,秦家丫头找的对象会是什么样子。
我在自家院子里剥蒜,顺便听着隔壁几个妇女的闲聊。老李家的媳妇说:“那男的肯定特别有钱,估计是开跑车的那种!”
二妮子撇嘴:“你懂什么,人家小慧是靠本事赚钱,肯定看不上那种只有钱的纨绔子弟。”
我暗自好笑,这些人真会想。不过我也好奇,小慧的对象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工地上的电焊声、搅拌机轰鸣声从早到晚不断。村里的狗被吓得不敢靠近,只有几只老母鸡还在工地边缘悠闲地啄食。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工人们赤着上身干活,小慧就让人买了几箱冰镇汽水慰问他们。
一天傍晚,我在村口的小卖部买烟,看见小慧站在电线杆下打电话。她的表情很严肃,讲了很久。我买完烟出来,她还在那里,眉头紧锁。
“小慧,出什么事了?”我忍不住问道。
她摇摇头:“没事,叔。就是公司那边有点紧急情况,得处理一下。”
“哦,那你忙。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她突然叫住我:“叔,您说,一个人做好事,为什么还会有人反对呢?”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继续说:“有人举报我捐建学校是为了洗钱,还有人说我是为了炒作…明明是好事,为什么会这样?”
我长叹一口气:“人心复杂啊,丫头。你别往心里去,做好自己就行了。”
她笑了笑:“我不在乎那些闲话,就是担心会影响学校的建设。”
“不会的,村里人都支持你。”
她点点头,突然又说:“叔,其实我回来还有一个目的。我想接爸妈去深圳住,那边生活条件好,医疗条件也好。但我妈不愿意,说离不开这个村子。”
“乡下人就这样,习惯了。年轻人可以到处飞,老人家就喜欢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小慧若有所思:“是啊…所以我想,与其强迫他们去适应新环境,不如改善他们现在的生活条件。建这所学校,也是想让村里的孩子有更好的起点,不要像我当年那样。”
月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格外坚定。我突然为自己以前的怀疑感到惭愧。
学校建了大半年,终于在年底竣工了。
那是一栋漂亮的两层小楼,窗明几净,操场上铺着塑胶跑道,还有崭新的篮球架和秋千。图书馆里摆满了各种书籍,电脑房里整齐地排列着二十台电脑。
竣工那天,全村人都来了,就连周边几个村的人也前来参观。县教育局的领导和镇长都来剪彩,电视台的记者也赶来采访。大家都说,这是方圆几十里最漂亮、设施最齐全的小学。
秦婶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色上衣,跟在女儿身后,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掩饰不住。秦叔穿着笔挺的西装,但依然不太习惯,一直扯着领口,好像嫌它勒得慌。
小慧站在话筒前,简单地讲了几句话。她没有提自己如何艰难奋斗,也没有抱怨当年的辍学经历,只是说希望这所学校能给孩子们一个好的起点。
“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我深有体会。虽然我当年没能完成学业,但我从未停止学习。希望这所学校里的孩子们能珍惜机会,好好读书,将来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她讲完后,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我看到秦叔偷偷抹了抹眼角。
之后有个简短的茶话会,人们围着桌子吃点心,喝茶聊天。小慧的男朋友也来了,是个戴眼镜的斯文男子,言谈举止都很得体。他不是什么大老板,而是一名工程师,跟小慧是在创业时认识的。
“我们准备明年结婚,”小慧悄悄告诉我,“婚后还是会常回来看看的。”
临走时,小慧送了每个孩子一个书包,里面装着文具和一本日记本。她蹲下身,对一个小女孩说:“好好学习,将来有梦想就去追,不要放弃。”
那小女孩怯生生地问:“阿姨,我将来也能像你一样有钱吗?”
小慧笑了:“有没有钱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能不能对得起自己的心。”
天边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新学校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小慧站在校门口,向我们挥手告别,她要赶回深圳处理公司的事务。
车子开远了,秦叔还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离开。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老秦,你女儿真了不起。”
秦叔点点头,眼圈有些发红:“是啊,比她爹强多了…当年要是我能再坚持一点,让她继续读书,也许她会更早成功。”
“别想那些了,结果不是挺好的吗?”
“是啊,”秦叔掏出烟,递给我一根,“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点燃香烟,深吸一口:“谁知道呢?可能就是为了在临走前,能看着自己种下的树长大吧。”
我们俩沿着新修的柏油路慢慢走回村子。路边的泡桐树上,已经有了新的花苞。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