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幸亏和离了。京城寸土寸金,还真没有多余的地方,为你盖猪圈。」
傅璟珩高中状元后,衣锦还乡。
街坊邻里望着正忙着喂猪的我,扼腕叹息,
「如果当年你不与他和离,现在状元夫人就是你的了。」
傅璟珩满面冷漠,仿佛我就是陌生人。
倒是他夫人亲切地笑着道,
「幸亏和离了。京城寸土寸金,还真没有多余的地方,为你盖猪圈。」
我拾起柴刀,一瘸一拐地去了后山。
傅璟珩又拦住我,「你现在求我原谅,我可以让你回到我身边,做个妾。」
我拂开他的手,「你我的事,都过去了,何必再提。」
1.
「这就是状元郎以前的妻子吧?」
「当初就是她嫌读书费钱,将状元郎赶走的。」
「村妇就是短视,当年要是不和离,现在她就是状元夫人了,哪用在这穷乡僻壤养猪啊。」
半人高的院墙,什么都遮掩不了,比如我手上提着的泔水桶,以及,打满补丁的通身窘迫。
傅璟珩站在人群中,一如三年前一样,耀眼夺目,鹤立鸡群。
他看着我,眼底的冷意一览无余。
我低头,在破旧的衣服上擦了擦脏污的手。
他漂亮的新婚夫人上前来,站在开满蔷薇的篱笆墙边上,做了自我介绍,又含笑道,
「你就是长枝吗?」
我点了点头。
「原先没有听璟珩提到过你,来了清溪才知道你。
不过,幸亏你们和离了,京城寸土寸金,还真是没有多余的地方,为你盖猪圈。」
她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带着丫鬟仆妇,沿着小巷去找傅璟珩。
看热闹的追崇者们,对我评头论足地嘲笑了一番,也三三两两结伴离开了。
我踢了踢裹在我脚边的大黄狗,拾起柴刀别在腰后,锁上门,去了后山。
傅夫人发现我还是个瘸子时,有些惊讶,她身边的丫鬟道,
「长得普通,还是个瘸子,老爷当时为什么看上她啊。」
「她怎么配和咱们夫人比,连咱们夫人头发丝都不如。」
就在这时,我听到傅璟珩训斥道。
我加快了脚步,拐了一道弯后,才重重叹了口气。
2.
这一带的百姓都会养猪,所以,后山的草很紧俏。
有时候草来不及长,我们还会结伴去对面的西陵山里。
翻过西陵山便是关外了,所以,山里设有卫所,专门防着关外的北莽人翻山入关。
「长枝。」崔柳背着篓子,喘着气,「我喊了你七八声,你都没理我,在想什么呢?」
我停下来等她,
「在想前几天埋的菌子,不知道长大些没有。」
崔柳劳神在在地摇了摇头,凑近我道,
「是不是在想你的傅璟珩?」
我笑了笑没说话。
「你去找他,把当年的事说清楚,解开误会,你们就能重续前缘。」
我摇了摇头,「都是过去的事了,彼此不打扰才最好。」
崔柳愤愤不平,
「你就算做不了状元夫人,也要让他给你一大笔钱!」
我哈哈笑了起来。
一笔钱吗?
看今天傅夫人的穿戴不俗,看来他现在确实有钱了。
小的时候,我们两家都很穷,他没有娘,我爹则被抓去从军了,我七岁那年我爹战死,他爹也随后被送去了关外。
他爹死的那年,他八岁,我娘见他可怜,每日做好野菜饼子,都会让我给他送去。
后来,我娘也病死了,我们两个孩子,不得不相依为命。
那些饿肚子的晚上,我们会一起做梦。
他说他要当大官,再也不让朝廷抓壮丁从军,还要在官家的文书盖章,把前面的荒地,都分给我们村。
我说我要当大官的太太,每天有吃不完的饼子、喝不完的粥。
再大些,我跟着村里人进山挖野参,供他读书。
他读书很用功也很聪明,十四岁的时候,私塾的夫子就说没东西教他了。
让他去镇上。
我更卖力地挖参,有时候几天都歇在山里。
磕磕碰碰到十六岁,他考中秀才的那天,抓着我的手,
「世人都说,先成家后立业,长枝,你嫁给我吧。」
其实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安心。
因为村里好多人说他,将来当了大官,一定会嫌弃我,抛弃我。
于是,在那年的夏天,我们在全村人的见证下成了亲。
傅璟珩很好,不读书时,他总是会抢着做所有的家务,他说他现在给不了我舒适的生活,但也不能眼看着我辛苦。
他说他一定会高中,让我享福。
「长枝,长枝……」崔柳推了推我。
我回神,竟看到傅璟珩正站在我前面。
少年时傅璟珩的脸,和眼前人重叠,我一瞬间,热泪盈眶。
那个青涩的少年,在经过无数的苦难后,通过他的努力,实现了他的梦想。
「哭给我看的,顾长枝你现在也会用手段了。」
我垂眸,给他行了礼。
「你不是去江南当富太太,为何还在这里?」他道,「你骗我的?」
我与他和离那年,认识了一位江南富商,我说我要去江南,不想陪着他吃苦,挣钱继续供他读书了。
「考学那么难,谁知道你哪天才能高中,不定那时我已七老八十,有钱都没力气花。」
我说我累了,现在就想当养尊处优的富太太。
「去了啊,过了几年好日子,然后又回来了。」
傅璟珩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生得很漂亮,只不过现在左手背上,有道很深的疤,显得有些可怖。
我知道这道疤,是他被我赶走的那天夜里摔下山崖留下的。
听说,那夜他差点死了。
傅璟珩迫问我,「他休了你?」
「老夫少妻,他哪舍得休我,是死了,我正为他守寡呢,也不白守,他给我留了不少钱。」
他眼睛赤红,
「你为了钱,自尊也不要了?」
手腕处传来钻心的疼痛,我想推开他,却被他攥得更紧。
「我现在也有钱了,只要你跟着我,我也能给你钱。」他道。
我拂开他,转身便走。
「顾长枝!」傅璟珩在我身后怒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没回头,也不想回头。
失望也好,希望也罢,都已经过去了。
曾经做的梦也醒了,往后也不会再有交集,各自安好就行了。
我走得太快,腿伤越来越痛,终于在爬山时滚了下来。
傅璟珩接住了我,他冷笑道,
「欲情故纵,顾长枝你果真变了,为了取悦男人,学了这么多下作手段?」
「随你怎么想。」
傅璟珩冷嗤一声,压住我的肩膀,
「你开个价,多少钱,你才愿意跟我走。」
「我不会跟你走。」
傅璟珩一字一句道,「你不是想过日子好日子吗?你既是靠男人,为什么不来靠我。」
「我谁也不想靠,我能做的事很多。」
「你能干什么,打猎?还是再嫁一个人?」
「这都与你无关。」
他捏着我的下颌,强势吻了过来。
「夫君,你们在做什么!」
忽然,一侧有人出声,透着不敢置信。
我推开傅璟珩,忙起身要走。
傅夫人走至跟前,扇了我一巴掌,
「当年是你逼着他和离,现在看他高中,有了前程,你又来勾引他,真是不要脸。」
傅夫人双眸赤红,仿佛我是她的杀父仇人般。
「那就请你们,都离我远一点,最好永不相见!」
3.
傅璟珩实现了他以前许下的诺言。
他找了县太爷,将山前所有的荒地划给了村里。
村里没剩下几个男人,妇人们想把日子过下去,就只能种地,可是地少,交税后想吃饱都不容易。
现在有了这些荒地,大家都很高兴。
村长带着大家去给傅璟珩磕头。
傅璟珩说他还未为官,但将来,不管他在哪里做官,一定不会忘记家乡人。
事情办完,我以为傅璟珩就该走了。
可他一点走的迹象都没有。
我在家躲了几日,可实在等不及了,趁着天没亮,带着山货去镇子上卖。
到镇子上已快午时,我放了东西,正要走,竟遇到茅言。
茅言是傅璟珩的同窗,以前他们关系很好,常来我们家玩。
「顾长枝,你怎么在这里?」他拦在我面前,恶狠狠的,恨不得吃了我。
我正要解释来卖山货,茅言却将我扯出了酒楼,
「长枝,我能理解,你现在看到璟珩时的心情。毕竟,如果你当年不逼着他和离,现在你就是状元夫人了。」
这句话,我在这几天里,耳朵已经磨出茧子了。
「我来卖山货,不是来找他的。」
我甚至不知道,傅璟珩在。
「我不管你干什么,总之,你离傅璟珩远一点。当年你赶他走,他差点死在山崖下,是我将他救回来,护送他进京,他那时候多痛苦,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这些我都知道。
那夜,傅璟珩差点死了,我也理解茅言为何恨我。
可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依旧会这么做。
我买了粮食去看望赵先生。
赵先生是私塾先生,但后来他两个儿子都战死了,他自己也在战场上,断了一条腿。
「留下吃午饭吧,我猜你现在也不想回村里吧?」赵先生猜到了我最近的窘迫。
我在他家院子里坐下来,抄水洗了把脸,「那我去做饭。」
赵先生坐在厨房门口,和我聊天。
「你是一点没变。」赵先生笑着道,「就是头发长了不少,像女儿家了。」
我笑着道,「先生也没变,还是英明神武。」
赵先生哈哈大笑。
和赵先生一起吃过午饭,我便开始返程,岂料走到半道上,来了两辆马车。
马车走得快,路上灰尘弥漫。
我捂着口鼻蹲在路边避着,没想到,马车却是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上车!」车内有人道。
我愕然回头,竟看到了傅璟珩。
4.
我上了车。
不是我想上,而是没得选。
傅璟珩的脾气,他想做一件事,不达目的,他不会罢休。
我了解他,也不想因为这件事小时闹得难堪,便妥协了。
车里闷热,傅璟珩沉着脸坐着,视线落在我的手背上,我赶紧将手藏在了袖子里。
前日进山打猎,受伤了。
他抓住我的手,手中赫然多了一瓶药膏。
「别动。」他低声道。
我没再动。
「你从小就怕疼,但又喜欢忍着。」
他动作很轻柔,眼底都是珍视,我一时恍惚,仿佛时光又回到了三年前。
「我去见了赵先生,他的腿是在战场上断的?」傅璟珩道。
「嗯。」
「他有功名在身,官府也抓他?」
「北莽人打来,兵不够用,镇上村里,是男人都必须去。」
西北守军的将领姓郭,他为人……实在不怎么样。
「什么时候的事?」
「你离开后的第二个月。」
傅璟珩看向我,「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不是去江南了吗?」
我讪讪然,看向窗外,风卷开帘子,能看到沿途并不葱翠的庄稼。
我确实想去江南了。
「顾长枝,」傅璟珩忽然抓住我的手腕,「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没去江南是不是?」
我辩解,
「我去了。去年年底才回来。你可以问村长,想必……你也问过了。」
马车忽然停住,车外站着傅夫人,我下了车,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没理会她,但经过她时,她出声道,
「顾姑娘,请你自重!」
我看向傅夫人,「夫人有空和我打机锋,不如将你夫君早些劝走。」
「我会的!」
傅夫人声音极冷,说完又转了笑脸,「夫君你回来了。和顾姑娘路上碰到的吗?」
「嗯,看她一瘸一拐,捎带她一程。」
「夫君就是心善。」傅夫人笑着,站在傅璟珩身边,像在示威。
5.
又在家躲了一日,崔柳来告诉我好消息。
傅璟珩明天就要走了。
「走了就好,早点走早点走。」我无奈道。
崔柳盯着我,「长枝姐,你真的一点不伤心吗?」
伤心吗?
其实有点,我和傅璟珩相依为命的那些年,有太多回忆和美好。
只不过,人生在世,不只有美好。
更多的是无能为力,不得已而为之。
「我怎么想的不重要,我就希望他能好好当官,实现理想。」我靠在床上摇着扇子,「而我,就留在这里,能活着吃饱穿暖,就知足了。」
崔柳重重叹了口气,
「好可惜,你们本来那么好,那么登对。」
「你还是想你自己吧,总盯我的事,我听你娘说你要去相看人家了?」
这次,换崔柳不自然扭捏了。
我们说笑闹腾到晚上,送走她我简单洗漱便歇下了,半夜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来声音。
大黄在外面叫了几声便安静了。
「谁?」我摸出藏在门口的长刀。
打开门,院子里站着一个人,即便看不清楚他的脸,我也知道他是傅璟珩。
「你来干什么?大黄呢?」
傅璟珩负手而立,稀疏的月光洒在他脸上,留下明灭的光影,看不真切他此刻的目光和表情。
「我明天就走。」他道。
「我知道。祝你一路顺风。」我淡淡道。
「姐姐,你真不跟我去京城?」他问我。
我一怔,我比他大三个月,小的时候他常跟着我,喊我姐姐。
成亲后,情浓时,他会在我耳边喊着姐姐。
这个称呼,太久没有听到了。
我一时愣了愣,借着月光打量他的脸,这一别,这辈子应该再也见不到了。
我笑了笑,「我不去了,你……好好做官,造福百姓,你爹娘在天有灵……」
我没说完,他忽然变了脸色,「大黄我让人带走了。你不跟我走,你就永远也看不到它。」
「傅璟珩!你已经长大了,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傅璟珩道,「我从十岁开始,就没有想过,我的人生里会没有你。」
我一时噎住。
因为我和他一样,从前,对未来所有的设想和愿望里,都有他。
「想要大黄吗?」
「傅璟珩!」
喊完这句话,我便眼前一黑,晕了,最后的记忆是傅璟珩接住了我。
我一直防着傅璟珩,手里的刀都没有松,但没有想到,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6.
去京城的路程很枯燥。
傅璟珩知道我会跑,所以,不知道从哪里弄了软骨散。
一路上,我只能软绵绵地由人扶着走路,更别说跑动。
大黄也蔫蔫地趴在我身边。
我时常能听到傅夫人和傅璟珩的争执,声音不高也不激烈,内容都是围绕着我在吵。
最后傅夫人不吵了,只在某一天静静站在我的车外,冷冷盯着我。
她的眼里是滔天的恨意。
路上,我听照顾我的婆子仔细说了傅夫人的来历。
她闺名杨娴珍,是当今首辅杨阁老的幺女。
傅璟珩是杨阁老的门生,很受他器重,于是,在杨阁老的促成下,两人在去年八月完婚。
在婆子的口中,傅璟珩是个很好的夫君,不好色贪杯,对杨娴珍十分体贴。
婆子说的时候,还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是我毁了他们的婚姻。
「王妈妈,为了你家老爷和夫人安定的婚姻生活,你放我走?」
王妈妈吓得支支吾吾,
「奴婢可不敢。」
我白了她一眼,不敢?不敢你恨恨地看着我干什么。
王妈妈后面再不敢和我多说话。
一个月后,傅家的马车进了京,王妈妈说从城门到傅家还要走两刻钟。
我坐在车里,望着外面车水马龙的街道,觉得这是我最后逃跑的机会。
「去告诉你们大人,我要吃汇祥楼的板鸭。」
汇祥楼的板鸭也是王妈妈告诉我的。
王妈妈愣住,「顾姑娘,你这是……」
「就说我要吃,立刻马上,否则我就咬舌自尽。」
王妈妈没办法,下车去找傅璟珩。
我以为傅璟珩会不同意,但他竟然很痛快地答应了。
马车在汇祥楼的门口停下来,王妈妈扶着我下车,汇祥楼门口停了很多马车,也站着很多人,在等里面的空座。
傅璟珩和杨娴珍下车后,就遇到了熟人,正在聊天。
和别人说话时,傅璟珩淡淡扫了我一眼。
待熟人离开,他道:
「我知你在想什么,可你既无盘缠也不认识路,离开我,你这辈子都回不到清溪。」
「板鸭好吃吗?」我没接他的话。
傅璟珩摇了摇头,「我也不曾吃过,想来应该不及你做的。」
我依旧没接他的话,只好奇望着汇祥楼精雕细刻的飞檐和扶栏。
京城果然不一样,只是一家酒楼,便这样辉煌阔气。
望着这样的京城,就会生出一种错觉。
这人世处处都繁华鼎盛,百姓也都安居乐业。
可实际并不是,大多数人都过得颠沛流离,苦不堪言。
「傅大人。」傅璟珩又遇到了熟人。
他一离开,杨娴珍便看向我,目光不善。
「傅夫人,」我走到他身边,低声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你真的要让我进你家的门吗?」
杨娴珍恼恨地看着我。
「给我解药,放我走!」我沉声道。
这是一路上,我和她的第一次交谈,就算此刻,我亦能感觉到傅璟珩戒备的目光。
7.
杨娴珍嗤笑,「你不必惺惺作态,你在想什么,我很清楚。」
我皱眉,不懂她的意思。
「你若不勾着我夫君,欲拒还迎,以他克己复礼的为人,不会非要将你带回京城的。」
我很失望,因为她对我有成见,所以认定我后悔和离,看傅璟珩有了成就,就一定会再贴上他。
毕竟,放开傅璟珩后,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再遇到比他更位高的人。
我怎么可能弃之不理,怎么可能放手。
她和傅璟珩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你不过山野村妇,能来京城,享受优渥的生活,你舍得放手?」
她句句反问,又句句肯定。
我也不必反驳,因为没有必要了。
一侧,傅璟珩送走熟人,汇祥楼里,掌柜也招呼他进去,
「状元郎实在对不住,让您久等了,这会儿空出位来,您随小的来。」
傅璟珩示意婆子扶着我,一行人进了汇祥楼。
刚入门口,里面有一行人正出门。
两方擦肩而过时,忽然有人撞了一下扶我的婆子,婆子没站稳,带着我也踉跄了一下。
我抬眸,找到撞我的人,待看到对方的脸,我一怔。
对方是个少年郎,十七八岁,穿着朱红色锦袍,凤眸清亮,五官精致,神情飞扬明媚。
「你……你、你……」他盯着我的脸,
「小五,小五你没死……」
我回头去找大黄,庆幸它不在,又赶紧推着婆子走,婆子不明所以,正在这时,就听到身侧的少年喊道,
「将军,将军你来看她!」
少年郎口中的将军,从人群后阔步而来,他远远道:「喧哗什么,一惊一乍。」
「将军,您看她,她是不是和小五长得特别像。」
将军皱眉,顺着少年的视线看向我。
我赶紧垂着头,推着婆子道,
「还不快走!」
婆子此刻似是反应过来,扶着我往前,方走了两步,一只手臂拦在我前面。
少年郎道,「你不许走,抬头让我家将军看看。」
「这位公子好无礼!」我低声,哑着嗓子道。
少年郎一怔。
「怎么了?」傅璟珩折返了回来,他认出对面的人,抱拳行礼,「萧将军!」
萧将军几不可闻地点了点头,视线又落在我的头顶上。
「将军……认识下官的妾?」
萧将军的气息冷了几分,语气淡淡地,
「不认识。」
「怎么不认识,她分明是傅小五。」
「傅小五死了,更何况,她是女子,走吧。」萧将军打断少年的话,率先出了门。
少年郎不死心,一步三回头地盯着我看,我也不敢多留,由着婆子扶着赶紧上楼。
傅璟珩在身后问我,是不是认识萧将军。
「我怎么会认识将军,是他们认错人了。」我淡淡道。
傅璟珩也觉得我不可能认识萧将军,就没有再问。
点菜上菜,汇祥楼的菜很贵,但味道实在一般,尤其是招牌菜板鸭,实在是不怎么样。
我吃了几口借口上茅房。
傅璟珩没拦着,但依旧有两个婆子跟着我。
8.
汇祥楼的后院,我支走了一个婆子,打晕了剩下的一个。
但等我艰难挪到后门,便看到傅璟珩已立在门口。
他冷冷地盯着,眼底是杀意,
「你我认识十几年,夫妻三载,你在想什么,瞒不过我。顾长枝,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否则,我不介意打断你的另一条腿!」
既走不成,我便不想和他多费口舌。
进了傅府,他将我安置在小院里,这次增派了两个丫鬟。
软骨散减少了份量,我能行走,但浑身依旧没什么力气。
不过好的是,傅璟珩很忙,好几日没看到他,也没看到杨娴珍。
这天房里四个婆子撤了两个,我套两个丫鬟的话,才知道傅府来了客人。
「家里人手不够,两位妈妈去前院帮忙了。」
「我出去走走。」我开了门,招呼大黄,丫鬟也没有拦我,只是跟在我身后。
傅家院子不大,不过比我见过的宅子好很多,院子里还种着花,我也认不出,看着似是茶花。
我摸了摸花骨朵,丫鬟想阻止我,又不太敢。
绕了一圈,我发现,后院的围墙能翻过去。
「围墙外面是什么?」我问丫鬟。
「是一条巷子。」丫鬟戒备地看了我一眼,但见我没有接着问,她暗暗松了口气。
回程时,我似是在垂花门,看到傅璟珩和萧将军。
我一怔,忙拐进了自己的小院。
晚上,傅璟珩破天荒来找我。
他坐在中堂,穿着崭新的官服,眉眼在烛光中舒朗温润。
他手里拿着几封文书,在灯下看得认真,我盘腿坐在椅子上,一抬头便看到他……
这样的场景,三年前,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发生。
我在灯下做针线活,他在对面看书。
有时候我抬头时,就会发现他正在看我,朝着我露出傻气的笑。
「长枝,能有你我觉得好幸福。」
他还总念叨我怕冷,以后有钱了,一定要给我买一间,有地龙的宅子。
想到这里,我鬼使神差地问道,
「傅璟珩,这房子有地龙吗?」
他看向我,眸子亮了一下,
「买的时候特意问了,有地龙。冬天你住着,不会冷。」
我懊恼自己嘴快,不该问。
他却快步过来,欣喜若狂,
「姐姐,你愿意留下来了,心甘情愿留下来了?」
我定定看着他,「我不想留下来,你何必问!」
他眸光猩红,欺身而上,
「那你也走不了,我们说好的一辈子,少一天都不行!」
他撕扯我的衣服,吻着我,我想推开他,可手中根本没有力气,
「傅璟珩,你是有妻子的人了,你这样做,不但对不起我,也对不起她。」
「姐姐吃醋了?」他忽然顿住,定定看着我,「那我明天就和她和离。」
我用尽了力气,扇了他一巴掌,
「你清醒一点!」
傅璟珩状若癫狂,我几乎要不认识他了。
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
好在,外面有丫鬟来敲门,说杨娴珍找他。
他起身,整理了衣裳,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死了离开的心思,这辈子我都不会放你离开。」
他拂袖出门,我躺在床上,心头发酸。
三年而已,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大黄似是感觉到我的难过,趴在床边呜咽着,忽然,他又跳了起来,冲着门外叫了几声。
随即,房门被人推开,门口走进来一人。
那人身量颀长,背着光,通身有股难掩的煞气和威严。
我脱口道:「将军!」
萧庭踱步到床前,静静看着我,
「如果我不来找你,你便打算,一直困在这里?」
我心头一酸,忍了许久的泪,落了下来。
哽咽道,「没有,我想走,可手脚无力。」
萧庭朝我伸出手。
9.
三年前,我去镇上卖山货,机缘巧合,在饭馆的雅间里,听到知府大人说话。
他们说,北莽人又打来了,辉平府要征兵,这一次,从十二岁到五十岁的男子,都在征召的范围内。
而且,不论文武、是否有功名,一律带走。
这一次,一定不能再吃败仗,否则,他头顶的乌纱帽就不保了。
我听到时很震惊,因为朝廷征兵,从没有强招过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
我与赵先生说了此事,赵先生去打听了,回来后,说此事八九不离十。
赵先生还说,有功名者上战场后,必定有去无回。
因为知府大人怕这些人将来为官后,报复他。
回去后我惴惴不安许多日,傅璟珩已是举人,再考春闱中皇榜,他就能当大官了。
若他也被抓去当兵打仗,他以前的努力都白费了。
我与他,没有谁的命贱或贵,但显然,在这个世上,他的前途和能走的路,一定比我宽。
于是,我和赵先生商量过后,给傅璟珩下了个套。
最终,逼着他和离。
那些日子,我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傅璟珩从开始的不敢置信,到最后心灰意冷。
他离开的那夜,还摔下了山崖,茅言来家里告诉我时,我只问了人死了没有。
那夜,茅言踹断了我家的门。
他说,我总有一天会后悔。
那天,他连夜带着傅璟珩离开了辉平府。
傅璟珩离开半个月后,辉平府开始征兵服徭役。
我女扮男装冒充傅璟珩,去从了军,编入萧庭的军中。
三年后我侥幸没死,带着赵先生离开了军营,自那后,我又恢复本名,生活在清溪村。
村长知道我的去处,可村长不能说。
他怕傅璟珩不去考学,不去当官。
他是全村唯一的希望。
清溪村的男人们都死光了,他迫切想要有人庇护整个村。
回来后,崔柳曾问我后悔吗?为傅璟珩做这么多。
我不后悔。
做这些也不仅仅是为他,或许还有我对这个世道的期盼。
期盼着,以傅璟珩的才华,有朝一日,他能辅佐英明的君主,开辟一个盛世,让老百姓过上安定富足的生活。
让这个世上,再没有像我和他那样的孩子。
因战争失去了父母,举目无亲,生死由命。
10.
「傅璟珩说,你是他的妾?」
安静的房中,萧庭凝望着我,目光里透着的却并非好奇。
我和他并不算熟,毕竟他是高高在上的将军,而我只是一个小兵。
我和他认识,还是因为那天的少年,他名叫郑彦,是萧庭的副将,虽年纪很小,但武功却特别好,打仗时也十分勇武。
有一次在战场上,我为他挡了一箭,也算是半个救命之恩吧。
那之后他一直很照顾我。
半年后,萧庭受了伤,养伤中,想吃羊肉焖面。
可军中无人会做。
郑彦一筹莫展,与我诉苦,我便毛遂自荐。
后来我就留在萧庭的军帐里做事,还举荐了赵先生,自那后直到离开军营,我们都跟着萧庭。
「将军不怪责我女扮男装,又诈死逃兵吗?」我心虚地道。
萧庭武功盖世,杀伐果断,军中无人不怕他,就算是西北总兵郭将军见到他,也得忌他五分。
「我该责怪吗?」萧庭面无表情。
月光清亮,萧庭眉眼生得冷峻,背着光影便越发锋锐寒冽,我素来惧他,于是更心虚了。
「走吧!」
他转身出去,我一怔,「将军要带我离开?」
「怎么,舍不得离开傅璟珩?」
我喜极而泣,
「怎么可能,属下求、求之不得。」
我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又忍不住提醒他,
「府中有夜巡的婆子,会不会发现我们?」
我以为他会用轻功带我离开,没想到他就这么大喇喇地在府中行走。
11.
事实证明。
在我眼中难如登天的事,在萧庭看来,不费吹灰之力。
他带着我,走在傅府如过无人之境。
我也不清楚,平时夜巡的婆子去了哪里,守门的小厮又为何不在。
总之,他堂而皇之地打开了门,带我离开了。
等走了多远,我依旧感觉不真实。
夜里,街上已经宵禁,整条街安静的只有我们的脚步声。
拐了两道弯,我跟着萧庭进了一个门头很高的府,府上挂着牌匾,鎏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镇国将军府!」
我念着,忽然反应过来,赶紧拍马屁,「恭喜将军高升。」
萧庭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进了府后,我发现,府中也不比街上热闹多少,莫说守门的小厮夜巡的婆子,就连屋檐下的灯笼都是冷寂。
空空荡荡,一点人气都没有。
「将军……一个人住?」
「还有雍伯,这会儿应该睡了。」萧庭看了我一眼,「院子都是空的,你随便选一间?」
我没了解过萧庭的出身,我以为以他通身的贵气,一定是豪门勋贵出身,家里从老祖宗到小侄儿,住了一族的人,热热闹闹。
没想到这么冷清。
「就这间吧。」萧庭随手指了一间,随即又换了个方向,让我看边上另外一间,「我住这边,离得近些。」
我不敢挑剔,赶紧应是,带着大黄进了院子。
点了灯,查看了院中的三间房。
也是空荡荡的,连被褥都没有。
不等我多想,萧庭抱着被褥来了。
他将被褥放在我床上,又认真打量了一遍房间,垂眸看着我,
「明日让雍伯给你置办些东西。」
「不、不用麻烦了,我歇个脚就……就走,最迟后天。」
我哪敢打扰他,还大喇喇住他家。
「你打算去哪里?」他问我。
「天大地大,我哪里都可以去。」
清溪村是不能回去了,傅璟珩一定会让人去蹲我的。
「这样,」萧庭顿了顿,「十日后,我会启程回军营,到时候你可以跟我一起出城,等出了城你再离开。」
什么时候离开,我其实无所谓,我本身也无处可去。
「这样,会不会给您添麻烦?」
萧庭深看我一眼,便走了。
他这是,生气了?
我猜不到他的心思,也不好追过去问他。
不过,萧庭今晚看我的表情十分奇怪,难道他知道,我临走前,军中发生的那件事了?
应该不会。
12.
傅璟珩站在院中,晨曦微光已卷着热浪。
但他却冷若寒潭。
丫鬟婆子跪了一地,杨娴珍低声劝道,
「或许她只是闷了,出去走走。以她的身份,能留在老爷身边,已是天大的造化了,她不会舍得离开。」
傅璟珩没说话。
「说不定待会儿她就回来了。」
傅璟珩忽然问她,「近日家里可有外人来过?」
杨娴珍摇头,「顾姑娘从未来过京城,她难道在京城有朋友吗?」
傅璟珩忽然就想到了萧庭。
他和萧庭一文一武,本不认识,也不应该有交集。
可自从回京那日,在汇祥楼偶遇后,隔日萧庭竟主动来找他。
还来家里做客。
他既高兴,结交萧庭这个同僚,又暗自疑惑,素来不与人走动的萧庭,为什么会看重他。
可就在刚才,他忽然想到,那日在汇祥楼,萧庭似乎对顾长枝别有不同。
难道,他们认识?
「老爷,您不会想说……顾姑娘认识萧将军吧?」
杨娴珍极聪明,从回京后,家里没发生格外特别的事,若真有,那就是萧庭忽然主动与傅璟珩走动。
她端看傅璟珩的表情,显然也想到了这点。
但她立刻否定了,「萧将军是何等人,他出身勋贵又军功在身,这般人物,顾姑娘怎会入他的眼。」
萧庭想要女人,京中待嫁女子,任由他选。
顾长枝蒲柳之姿,还身有残疾,实在不值一提。
傅璟珩冷冷扫了她一眼,从头到尾没接她的话,拂袖走了。
杨娴珍冷嗤一声,「你当个宝罢了,真当别人也觉得她好?」
她恼傅璟珩将顾长枝带回来。
可又欣赏,他重情重义的品性。
所以,她所有的不满,都归在了顾长枝身上。
「夫人您莫生气,免得和老爷离了心。」她身边的婆子劝她,「顾长枝算个什么东西,也不值得您放在眼里。」
杨娴珍叹气,「怕是找不到人,老爷不会善罢甘休的。」
杨娴珍忧心忡忡,刚用了午膳,外院的小厮来报,
「夫人,老爷去找萧将军要人了。」
杨娴珍不敢置信,傅璟珩难道疯了吗?
萧庭可是镇国将军,他会抢顾长枝?
她第一次,觉得傅璟珩做事鲁莽。
12.
我不知道傅璟珩有没有找我。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没有离开京城,而是住在镇国将军府。
不过,以傅璟珩的聪明,最多一个月,他应该就能查清楚理明白。
这一夜,我难得睡了一个安稳的觉。
第二天起来后,力气明显恢复了一些,这让我欣喜不已,早早在院子里耍了一通刀。
萧庭不在家,雍伯给我送的早饭。
我没见过雍伯,他说他是萧家的老奴,一直守着宅子,等将军回来。
「将军没有家人吗?」我小心问道。
雍伯叹了口气,「侯爷就将军一个独子,将军八岁时,侯爷和夫人就意外去世了,那以后,将军就独自住在这个宅子里了。」
我一时语噎,原来萧庭也这么难。
雍伯道,「顾姑娘,府中没有其他人,您有事尽管吩咐老奴。」
说完他便走了。
我没什么事,一上午都在院子里练刀走路,一个多月人软绵绵的,现在有了力气,恨不得能飞檐走壁才好。
但中午的时候,雍伯忽然在外门口和人闹了口角。
我没听清是什么人,但过了一会儿,萧庭便回来了。
「傅璟珩找我来要人。」萧庭道,「被我拦了。」
我一怔,没想到傅璟珩这么聪明,仅仅一夜,他就想到了萧庭。
「也不奇怪,我从未与他走动过,此番突然主动与他结交,他能联系在一起,也合情合理。」
「将军和他结交是因为属下?」我小心问道。
萧庭喝着茶,淡淡扫了我一眼,
「不然呢?难道是因为他十分出色优秀?」
我被他的话噎了半天。
好在郑彦来了。
他一阵风似的蹿进来抱着我转了七八个圈,直到萧庭呵斥他,男女授受不亲,他才放我下来。
「小五,小五,哈哈哈哈,果真是你!你没死真的太好了。」
我被转得头晕目眩。
郑彦又上下打量我,怪里怪气地道,
「你不知道,找不到你我们都哭了,连将军都几夜没睡。」
萧庭咳嗽了一声,呵斥道,
「你要是真闲,就出去把院子里太湖石刷一刷。」
郑彦憋着嘴和我做鬼脸,最后拉扯我跑出去。
13.
郑彦拉着我坐在院子里。
「还没恭喜你,升职了!」我笑着道,「将军也升官了。」
郑彦道,「升职的事晚点说,你和我说清楚,为什么傅小五变成女人了!还有,你为什么没死?」
我哭笑不得,将当年的事和他说了。
「我没看错你,有情有义!」郑彦朝我竖起大拇指,「女中豪杰!」
我惊讶不已,「你不觉得我傻?」
「傻什么,你们是夫妻,盼着他好,这是情义啊,问世间哪个男人不想娶你这样,有胆有谋有情有义的女子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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