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抬起头,松林子里没有人,烟似的雾从沟坎里往上腾,天是灰的,鸟不出声,只有斧头靠在树根边上,冒着白气。
山上风冷,刀口往柴里扎的时候,我听见了哭声。
像从土里冒出来的,细细的,发抖,跟冻在石缝里的水一样哆嗦。
我抬起头,松林子里没有人,烟似的雾从沟坎里往上腾,天是灰的,鸟不出声,只有斧头靠在树根边上,冒着白气。
那声音又来了,就在我旁边那道瘦沟里。
我把手伸进去,摸到一团发抖的热。
是个狗崽子,毛还沾着土,眼睛湿漉漉的,肚子饿得贴着骨头,尾巴卷成一个不安分的问号。
我一把攥住它,它却疼得一缩,尖牙在我虎口上划了一下,血走得快,暖乎乎地就涌出来。
我看着那血,心里忽然有一点明白,说不出来的明白,像这世界的冷和热,碰到一起,才叫人活着。
第1章 山坳里的哭声
我七十二了,扣起来,走的路、绕的弯,比村口那棵老榆树身上的年轮还密。
人到这年纪,早上起来,不听广播,不看新闻,就是抡起斧子,照例上山。
山不会骗人。
它冷就冷,暖就暖,白雪就白雪,荆棘就荆棘,不像人,有时候话里夹着虚头巴脑的东西。
那天风骨头似的,吹过我背心,像媳妇刚走的时候,屋子里一夜一夜地空。
我听见那声哭,开始以为是小孩,不敢声张,怕吓着。
走到近前,才看清,从乱石堆里,挤出半个毛球来。
它缩在铁夹子旁边,铁夹子咬着它的后腿,肉都翻了起来。
那种夹子之前也见过,猎野兔的人用的,村里也有人说不许摆,可山上谁管得了谁。
我把铁夹子撬开,一股子铁锈味子像雨天的炊烟,往鼻子里冲,狗崽子像断了弦的弓,挣了一下,扑在我的裤脚上。
我伸手去扶,它猛地一拧头,牙蹭着我的手,皮开了。
别有怨它,疼是它的,害怕也是它的。
我把手在雪地上蹭了蹭,见血花子被雪水冲开,隐隐有些麻。
别人家的热水袋是棉布做的,我家的热水袋是疼。
疼让我清醒,我当年当木匠,刨子不利,手就得被木刺扎醒,才能把口子刨平。
狗崽子小,脚上高低地不敢着地,我用麻绳捆了它的两条前腿,勒了个活扣,架在肩上,像背个装着秋粮的小袋子。
它一会儿安静,一会儿又抖,我听见它喉咙里那种有气无力的咕噜声,想到屋里那口冷灶,心里忽然热了一下。
人贪念少一点,冬天也会短一点。
下山的时候,老赵从另一头过来,背篓里是干菜,他看见我背着个东西,嘴角就咧开了。
“老李,你从哪拎个祖宗回来?”
“祖宗没见过,见过个小命。”
他凑近看了一眼,“狗崽子啊,哪家的?”
“山里的。”
他啐了一口,“谁这么黑,夹子也敢用,夹着了不吭声,等着喂狼呢?”
我把绳子又拉了拉,“先弄回家,死活看天。”
“你手怎么流血了?”
“蹭了点。”
“嚯,这天儿,你注意点儿,外头也闹过疯狗,是不是去年下半年那会儿新闻里说的?”
“新闻离我们这儿远。”我笑了一下,“真有事也得走回去再说。”
他摇头,“你这命拴在手上呢,回去用肥皂搓,别糊涂。”
风过秫秸地的时候,噼里啪啦的声音像鞭子。
我低头看狗,狗也看我,眼睛里有一根针似的,尖尖的,却不是扎人,是扎心。
我想起我媳妇大雪天去挑水,河边的冰不是全冻牢的,脚一滑,半身就掉下去,她捧着水桶,怕水倒了,我后来就总梦见她抱着桶,咬着牙,一步一滑,往家里拽。
那时候的疼,也是这么刺。
回到家,门板上还扣着我儿子前天来的时候敲的印子,像另一种生命的痕迹。
我把狗放在屋里的柴火堆旁边,拿盆水来,把手搓了一遍又一遍,肥皂泡堆了厚厚一层,白得像雪。
手背上的血被泡沫盖住了,麻的味道混着肥皂的香,像旧衣服扔进热水里,洗不干净的那些年。
狗躺在地上,眼皮子跟草籽一样飞,肚子瑟瑟地往里贴。
我把大铁锅里头昨天没洗的粥泡了点温水,加了两粒盐,搅开,用勺子挨一点往它嘴边点。
它先躲,后来闻着,伸头舔了一口,又是一口,像抓住了人能伸出来的那只手。
我看它脖子上没掐过绳,耳朵也没剪,身上有血,不知道是它自己的还是别的。
它吃了半碗,头往手背上蹭了一下,又抽回来,像小孩伸手试探着捏蚊子。
我笑了。
那一瞬间我觉得屋里不是空的,灶台边有人坐着,给我递了个眼神,说别把火盛得太大,小心糊锅。
第2章 一口血与一锅粥
我手被蹭破的位置不深,但有点难看,像老墙上的一道裂,横着不宽,竖着却长。
我抓出个旧毛巾,缠了两圈,心里想起老赵的话,又想起村口那块黑板,新来的村干部写了大字报,什么“动物防疫知识”,上面贴的狗被打了“狂犬疫苗”的小票样子,我认识那几个大字,其他的我看着眼直花。
我把盆里的水倒掉,重新烧了一锅热水,屋里一下子就有了声音,咕嘟咕嘟的,像冬天里人们的闲话,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却离不开。
我的手机响了,是闺女打的视频。
她嫁在山那边,城里,白衣帽子一穿,病人也认真起来。
她一看到我的包了苫布一样的手,眉头就纠起来了,“爸,你又搞啥呢?”
“捡了个东西。”我把镜头挪到狗身上,狗正抓脚,后腿动不了,前腿耷拉着,眼里有魂儿。
“你可千万别乱摸,”她声音压下去,“你赶紧去县里打针,怕是挨了咬,狂犬病可不是玩笑。”
“我用肥皂搓了。”
“洗了也不行,你得去打免疫球蛋白,越早越好,我给你挂号,行不行?你把卡带着。”
“卡在你那儿。”
她一噎,叹了口气,“我让你哥给你送。”
我儿子在城里做工地的管理,衣服一换,鞋一擦,同村的人一看都说“李强有出息了”,我看他,心里有开心,也有一丝汗。
他性子急,话快,见了事情总想用一个电话办了,我喜欢慢慢来,像刨木头,顺着纹理,逆纹理会豁口。
不到十分钟,他的电话来了,“爸,你咋又添幺蛾子?”
“山上捡到个狗崽子。”
“狗你也管,我工作忙得很,你非要这个点儿让我跑县里?”
“你妈走的时候留了一口锅,我也没让你提。”
他那头沉默了两秒,“爸你别拿妈说事儿,成不?疫苗你得打,打完再说其他。”
“我自己去。”
“你自己?你走得了那么远?我一会儿安排小魏开车接你,别动。”
我说别动的时候,手已经开始找外套,他在那头说“我说别动你听不听”,我听着就有点笑,也有点拧。
狗趴在地上,眼睛像两点灯,接着又合上,尾巴慢慢拍了一下。
我觉得它像个懂事的孩子,知道不该撒娇,又忍不住要往人的怀里挤。
等小魏来了,屋里已经有了一股粥的甜味,淡淡的,让人想起春天下了第一场雨后地皮冒出来的那点泥香。
我把狗拎起来,找了个破布兜,又讨了邻居家一口旧竹篮,先放在里面,怕它抖得太厉害,也怕它缩回去找不到我。
小魏是个小伙子,开着一辆灰色的小面包车,停在门口,喇叭不响,人却出声,“李叔,快点,路上堵。”
我把门插了,挪到车里,狗在篮里头探头,鼻孔笃笃地出气。
“你还带它去?李叔,这狗也得看?”小魏挠头。
“兽医看看。”
他摇头,“城里看人都得排好久队,看狗得排吗?”
“排不排看命。”
他愣了一下,笑,“你挺会说。”
一路上,路边的杨树杆子光秃秃的,枝条像一张张手伸向天,车里暖风直扑,吹得我脑袋昏。
到镇上的时候,路边那家“畜牧站”改成了“宠物医院”,玻璃门亮晶晶,里面白得让人想起医院,门口立着一只塑料做的大狗,舌头伸出来,笑得让人心里发空。
我把篮子递过去,里面的小家伙探头,医护服的姑娘朝我看了一眼,眼睛大,黑白分明。
“老人家,怎么了?”
我把手举起来,她眉头一皱,“咬了?”
“蹭了一下,山里铁夹子夹着它,我撬开了,它害怕。”
她看看狗,看看我,转身叫了一声,“陈医生,来看看。”
一个穿白大褂的小伙出来,年纪不大,说话不急,“放桌上。”
他戴着手套,翻看狗的嘴、眼睛,摸了一下它的腿,狗抽了一下,呜咽起来。
他抬头看我,“你是被它咬了?”
“算咬了。”
“洗了没?”
“肥皂搓了。”
他点头,“做得对,但还不够,你得赶紧去县医院打暴露后预防,时间越快越好。”
“严重吗?”
他看了看狗的眼,“这小东西身上有野外撕咬痕,口腔黏膜有破损,体温偏高,精神不太正常,不能排除接触过携带病毒的动物。”他停了一下,“老人家,你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这句话,说得很平静,我心里却像有个小扣儿,被他轻轻一拽,绷得有点疼。
他解释,“我们这儿只能给它做动物方面的治疗和隔离观察,人要去防控中心,人医那边才有免疫球蛋白,你别嫌麻烦。”
我吸了一口气,“要多少钱?”
“免疫球蛋白按照体重,大概...”他看了看我,“老人家,你别担心钱,命重要,真要困难政府还有补助,你先去。”
“狗呢?”我看着那只小东西,它正把目光挪到我脸上,像怕我走。
“先给它做清创,输液,打疫苗,隔离十天,看看情况。”
“隔离就不让我看它?”
“也不是,只是注意别接触,戴口罩戴手套,别再被咬。”
我点头。
小魏在一旁挠头,“李叔,要不我先送你去,人家的狗给人家看着,你别瞎操心了。”
陈医生听见,笑了一下,“狗有主人的话我们也会联系,不过这只看着...像野的,不像家里丢的。”
我看着狗的眼睛,心里说了句“要是没人要你,就跟我回家。”
狗把眼睛里那点亮光摇了摇,像一滴水在微风里晃了一下。
第3章 兽医说的鬼门关
县医院的走廊里总是涌着人。
老人、孩子、上班族,门口有卖烤肠的,小摊上冒着烟,烟飘到风里,又散了。
我拿着我女儿在手机上给我挂好的号,排在队里,手心有点凉,脚后跟有点热。
我不怕打针。
年轻的时候扛木料,牛毛眼里出血,还打着缝,针扎进去,血都不往外冒。
怕的是这针代表的不是疼,是不能挽回的那点东西。
我坐在板凳上,旁边一个小伙子捧着猫笼,猫咪在里面“喵喵”叫,他也被咬了,脸上一副焉。
他看我,“大爷,您也被咬啊?”
我点点头。
“我听说这针打五回,好多钱呢。”
我笑了一下,“命这东西,省着用,早晚也用完。”
他抬头看看我,又低头玩手机,不说话了。
轮到我时,医生问我被什么动物咬的,我说了,医生抬头看我一眼,没说我不该救。
他写了几行字,“免疫球蛋白,创面周围浸润,疫苗0、3、7、14、28天,按时来。”
护士手法熟练,针头扎进去的时候,我背后的肉似乎都拉紧了,像风里被扯起的旧衣服。
我把身份证递给收费员,她算了一小会儿,报了个数。
我心里盘了盘,我屋里角落里还有两根榆木的料,是十年前剩的,做桌案用的,冬天喊价不高,春天有人攒嫁妆的时候可能好一点。
但现在,合计也就那点钱,该开就开。
我把卡递过去,收费员刷卡,心里有一瞬间空,我想起我媳妇临走前说,“家里要有个垫底儿的,不是钱,是个根,看你手上那套活儿,不管过了多久,总有人要。”
我看着针头在我皮上进出,疼像被风吹散了的霜,薄薄的,贴在心上。
小魏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热水袋,“李叔,喝点水。”
我接过来,暖热从手心往里走,像这世界还挺好,有时候。
打完针出来,外头风停了。
天不算晴,但也不算压人。
我用手机给陈医生打了个电话,“狗怎么样?”
那头是短暂的安静,“做了清创,输液了,它体温降了一点,精神状态好些了,但是后腿有创伤,可能伤着了肌肉,得养。”
“我能去看看吗?”
“可以,不过您要戴好护具,别近距离接触唾液,手上有伤就别碰它。”
“你说我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我笑了一下,“我还没踏进去。”
他也笑,“没踏进去就好,踏进去之后就难回来了。”
“年轻人,回村里开这个,不挣钱吧。”
“也不是完全不行,”他停了一下,“我家就是你们镇上的,我在外面读了书,回来总想做点正经事,狗啊猫啊,也算是靠着人活的。”
我想了想,“你这是技术和良心,搁古时候就是帮村里看牛的人。”
他笑了,“差不多吧。”
挂了电话,我心里忽然觉得人跟人之间那些看不见的线,被谁悄悄拽了一下,绷紧了,也顺了。
回到镇上,天已经暗了,我戴着口罩和手套进了那家宠物医院,里面明亮的小灯像一个个小太阳,把阴影赶到角落里。
狗在一个不大的笼子里,笼门关着,它的眼睛看见我时,亮了一下。
那亮不是大灯泡那种亮,是一滴水滴在不动的湖面上的那点靡。
我蹲下去,隔着铁栏杆,看着它,它把鼻子往前伸,碰到铁。
我把手向后藏,他们不让我碰,它也像明白,鼻尖停了一下,又收回去。
我不知道它懂不懂。
人不懂的时候也看起来懂,狗懂的时候也装不懂,人和狗有时候像。
“你给它起名字了吗?”旁边那个眼睛大的姑娘问我,脸上有浅浅的笑。
“叫‘疤’,身上有伤,留个记号。”
她笑得更开一点,“土归土,好记。”
我点点头。
疤在笼子里抬了抬头,耳朵动了一下,像在认新名。
那一刻,我心里有了一棵小苗,叶片薄薄的,挺着。
第4章 针和账
回到家,屋里像风吹过一遍,木桌上的灰都换了个方向。
我把棉门帘放下来,留一道指宽的缝,听外头风走过院墙,门把儿轻轻响,像谁伸手试了一下。
我把免疫证放到抽屉里,旁边是我用剩的刨花,拢在一起,像一小堆比鹅绒还轻的雪。
儿子晚上过来,一进门,脸上就挂着城市里的那种匆忙,话没坐稳就跑出来,“爸,你要是早说一声,我下午就能安排人都给你办了。”
“你忙你的。”
“你的事是我的事。”
“你的事也是你的事。”
他愣了一下,可能没想到我接的这句。
他环顾屋,看到灶台里那口锅,锅盖上蹭出来的黑印子,他伸手摸了一下,“爸,这锅都几百年了,换一个吧。”
“你妈最后一次熬藕的时候用的这口锅。”
他收回手,低了低头。
他的媳妇也来了,手里提着袋子,有水果,有药,嘴里念叨,“爸你这样不行啊,家里要清爽一些,别捡乱七八糟的回来。”
我看了她一眼,“那是条命,不是乱七八糟。”
她脸上的肌肉和心情好像一时不知道怎么摆,半天说,“行,你喜欢就行,别让我儿子去碰就好,别给他带坏了。”
“你儿子是我孙子,”我笑了一下,“带不坏。”
她叹口气,“爸,你打针花了多少钱?下次别自己出,我们一家人的事,你跟我们说。”
“钱我出了,免疫球蛋白贵一点,打得好,命要紧。”我折了一下手里那张收费单,“剩下的钱我也有。”
“您就别逞能了,”她把水果摊到桌上,“我们不是说这个,是怕你一个人在家,万一…”
“我有狗。”
她抬头看我,像看一个孩子,“狗能给你端水吗?能给你掖被子吗?你年纪大了,老在老屋呆着,我们也不放心,你要不搬到市里来,住我那边,楼上楼下都有电梯。”
“电梯是好,可你们上下班忙,小孩上学乱,我去了一样像个麻烦。”
她“哎”了一声,有点委屈,“我们也不是这个意思…”
儿子看了看她,又看我,摆摆手,“算了算了,先不吵。”
我不吵。
人到这个年纪,不爱吵了,会把话藏在茶杯里,等凉了,再慢慢喝。
第二天我拿了那两根榆木料,叫了个收旧货的来,开了价,他压了一半,我没同意,他拿烟给我,我没接,他笑,“老李,你这材质是好,可现在谁用这个做桌案?大家都买板式了。”
“板式一看就老,榆木越看越新。”
他手一摊,“市场不是我们说了算。”
我心里一想,我媳妇在的时候,最会拿眼神跟我说“稳一点,别急”,我就把价又往下点了一点,他爽快地掏钱,总算是落到口袋里,有一点实实在在的声响。
钱是硬,心是软。
那天我去了宠物医院,看疤,它见着我眼睛里笑了一点,狗的笑你能看出来,不用牙。
我隔着栏杆跟它说话,给它带了点肉,我戴着手套掰成小块,它伸舌头,舔到了手套的边缘,舌头暖,像一条小河。
我问陈医生,“它会不会能活?”
他说,“看它精神,应该行,狂犬病有潜伏期,咱们小心观察十天,这十天它要是没发病,体温稳定就大概率没问题。”
“那我...”
“你照医嘱按时来打针,别漏。”
我说不漏。
那十天,我像年轻时赶工修屋,盯着日子,不敢差一点。
每天去给疤看看,跟它说几句,我们俩像两个被世界放到一边的人,越靠越近。
我在那儿守着的时候,有人来给狗打疫苗,有的半大孩子,拽着狗绳,嘴里唠叨,“我妈不让养,非说脏,可它都回来了。”
陈医生劝,“养了就要负责,打疫苗,牵绳,看病,别把它当东西。”
我看见这些话,就觉得这小伙子不只是给动物扎针,他也给人扎针,扎的是心里那个怕麻烦、爱松懈的地方。
十天过后,疤没发什么怪病,只是后腿还是有点瘸,走几步就停。
我伸手去摸它的后背,陈医生说,”可以了,带手套,轻轻的。”
疤把头往我的掌心蹭,摩挲得我手心痒,心里也痒。
我把钱交了,拿本子签了字,把它带回了家。
回家那天,风像换了个方向,把院子的树叶都吹得朝屋檐低头。
我拿绳拴了一下它的脖圈,跟它说,“这是看门,不是拴你,等你习惯了我就给你松了。”
疤没有叫,它只在门口转了两圈,把鼻子到处闻,最后把屁股贴着门槛坐下,像把这儿当成了某种可以靠的东西。
夜里它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我开灯,走出去,它停了,尾巴轻轻拍了一下。
我懂它不是乱叫,是告诉我“有风,有人,有事”。
狗跟人一样,懂不懂规矩,不看听见什么,看心里头有没有要守的东西。
第5章 门口的风吹过来
冬过了,很慢,但总也过去。
屋后的雪层被太阳吃掉,变成了泥,就像我脸上的皱纹,这几年也被日子吃掉了一些,剩下的愈发多。
村里传出风声,说要搞什么“整体改造”,老屋会统一加固,种房子的拐弯处要拓宽,留出车道,还有人到处问,“老房子拆不拆?赔偿怎么样?”
儿子一天晚上拿了一摞表回来,“爸,你看看,这是意向申请书,你签个字,搬出去,我们买套电梯房,敞亮。”
我看着那些白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觉得它们像城里人说话的那些拐弯抹角。
“我能搬吗?我这屋子的梁是我亲手上去的,我知道哪儿能走,哪儿不能走,你让我去你那儿,冰箱在哪儿我都要问。”
“那是暂时不习惯。”
“暂时也会变成一直。”
儿子皱了眉,“爸,我们也是为你好。”
“你为我好,我也想为我自己好一点。”
媳妇端了一碗汤出来,“爸,你那么倔干嘛,住新房子不好吗?有暖气,有电梯,有小区。”
“小区里的人会问我这手上做过多少个鸡笼吗?会问你妈当年怎么把你拉扯大的吗?”
她把汤放下,看我,一时没有接。
孙子跑过来,把头埋在疤的背上,疤忍了忍,没翻身,只是把头偏到一边,舌头伸出来,舔了舔孩子的耳朵。
孩子笑得直打滚,“爷,疤喜欢我。”
“狗喜欢小孩,天生的。”
“那它会不会看门?”
“它看着我们心里的门。”
隔天村委会来了个广播,说第二天有人上门做疫苗普及,免费给狗打针。
我一听,心里暖,去街上买了两袋瓜子,准备给那些人倒茶。
来的人里居然有陈医生,他穿着蓝色的防护服,背后背着个箱子,箱子里的银色管子很亮。
他见到我,笑,“李先生,你是带头户。”
“带头什么?”
“打疫苗,守规矩。”
我笑了,“规矩是守人不是守狗。”
他给疤打的时候,疤没吭声,缩了缩皮肤,把眼轻轻斜看了我一下。
我说,“忍忍,就像我们年轻时候打工,班长喊‘加班’,你躲不开。”
陈医生笑,“这比加班有意义。”
打完之后,他在登记表上写字,笔锋稳,像我年轻时刨出来的直线。
我给他倒了一碗麦茶,他接了,喝了一口,“暖。”
“你这个馆子开下来咋样?”
“早期得熬,这年头,人养动物的人多,记挂它们的也多了,可也有把它们当玩具,玩腻了丢的。”
他叹气,我听懂了,他手上那种轻轻的暗劲,就是所谓的良心。
那天傍晚,疤在门口一动不动,一只黄鼠狼从墙脚钻过去,它想冲,绳子紧了一下,我喊了一声“回”,它回头,脚步有点不情愿,但还是往回走了。
我站在门槛上,吸了一口风。
风里有麦子的味道,荒草的味道,还有不远处谁家生火的味道,烧的可能是玉米秸秆,也可能是塑料袋子。
人间就是这样,有好的,也有坏的,你不能指望都清清爽爽,只能把你手边的弄清爽一点。
第6章 传下去的活计
村里有个小伙子,叫小磊,父亲早走,母亲打零工,家里有个堂屋门开关老卡,他来找我,“李爷,你给看看。”
我跟着去,推开门,扇下方就撞到地上那道门槛,磨损不匀,我蹲下来摸,木纹干瘪,像老人的手背。
我跟他说,“门装得歪,你这是匠人手的活儿不问心,它问你的心。”
他挠头,“门我爹装的,那会儿急着赶春耕。”
“急也要稳。”
我把工具箱拿出来,刨子、凿子、木楔,都是老伴走之后我擦得干干净净的一套。
我把门拆下来,削了一点,纠正了一点,锤子敲在木楔上,每一声都落地,落在他眼睛里,变成一点凝。
他看着,我也看着他,“你要学?”
他点头。
“这活儿不光是手上,还有心上,心浮不行。”
他郑重点头,我看他的脖子上青筋动了动。
我让他拿着刨子,从木头的一头往另一头拉,不用太用力,准着,把刨花出来那一刻的声音记住。
他手生,刨花成了碎渣,他脸红,我说,“不急。”
他第二次,刨花慢慢起来,有一缕像卷了的丝,轻轻落在地上。
我心里有点乐。
“你慢慢来,我不催,你也别催。”
疤趴在门口,看我们,他的耳朵有时候一动,就像听懂了人的话。
那天下午我给陈医生做了个牌子,“小陈兽医诊所”,榆木的,色泽沉稳,用了我剩下的那些料,刻字的时候,我手心冒汗,刀尖走得慢,也要稳。
刻好之后我用砂纸打磨,最后上了点油,拿过去给他,他伸手接,半天没出声。
“收着吧,你门口挂个有看头的。”
他哼了一声,“老李,这值钱。”
“你帮了我命,值不值钱是我心里头的秤。”
他笑了,笑里有一点潮。
我知道这种笑,很稀,像春天里第一朵花,要天时地利才开。
回家的路上,我看见村口的那块黑板又换了内容,写的是“文明养犬倡议”,下面贴了几张罚款通知。
有人唠叨,“这玩意儿抓得那么紧干嘛?”
我说,“不是抓,是护。”
他看看我,“护啥?”
“护人,护你家孩子的脚踝,护狗的命。”
他说,“你咋懂这个?”
“我走过路,看过人。”
疤晚上看门,偶尔吠两声,我就知道有人从墙外走过,或是一阵风把树枝压得弯下来。
它和我对一个眼神,我说“行了”,它收声,就像一个年轻人在街头看到别人打架,收了腿。
第7章 春水回头
春天的气味是光明的。
地皮一夜之间绿了一点,屋后那棵梨树像不知道年岁的姑娘,忽然就有了小花骨朵。
我拄着拐出门,疤绕着我一圈一圈,尾巴像半片扇子,扬起来又落下。
那段时间儿子单位出了点变故,工程款拖着,家里紧,他来屋里跟我说,“爸,前儿个我说的事儿,你再考虑考虑,咱把老屋签了,拿笔钱缓缓。”
我没有立刻答。
钱是要紧的,我懂。
可有些东西比钱更要紧,我也懂。
我不知道他懂不懂。
我们沉着,像河水被一块石头换了个流向。
突然那天晚上,疤叫得急了,一声接着一声,戛住了,又一声沉下去。
那不是随便叫,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我扔下碗,拿起手电就出去,门外没风,却有一种冷从门缝里钻到我骨头里。
疤冲着东墙,毛发竖起,我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墙外有两个人影,动作轻,脚步像猫。
“谁?”我喝了一声,喉咙里的气像风。
对面的人愣了一下,一个转身跑,一个还迟疑,疤已经蹿到了门前,绳子拽得直直的,它咆哮了一声,我从地上抓起一把锄头,锄头映着灯光,冷。
“别动!”我吼,声音吓到了自己。
那人骂了一句,我没听清,扭身也跑了。
我没有追,我心脏在跳,我不敢起意外。
疤又吼了两声,昂起头,眼睛亮。
几分钟后,村里其他几家院子里也有狗叫,像一波一波的浪,拍过来又散了。
儿子赶过来,气喘吁吁,“怎么了?”
“有人在墙外晃。”
媳妇拿着手电,光柱来回扫,什么也没有。
孩子站在屋里,眼睛黑白分明,看着疤,“它厉害。”
我抚了抚疤的背,感觉到它刚刚过去的那股力没有散。
第二天早上,村里说,老王家养的鸡少了四只,脚印乱,墙脚有被撬的痕迹。
大家说,“昨晚要不是狗叫,估计还得丢别的。”
老赵来拍我肩,“老李,你那疤有点门道。”
我心里暗暗一笑,“它也就一条命,跟我们守着一条线。”
那天我去镇上,陈医生说,“我们这边上次取样送市里,检验报告回来了。”
我心里哆嗦了一下,“啥?”
“那只你救的狗,我们那天采了它的唾液样本备用,防止有遗漏,”他顿了一顿,像在斟酌,“阴性,没有狂犬病毒。”
我学不会把一口气吐得很慢,我那口气像一只飞出来的鸟,飞快,翻了几下,停在阳光里。
他又说,“不过以后也要小心,山里狐狸、黄鼠狼、野狗,有时会带东西。”
“带东西的也不只是它们。”
他愣了一瞬,笑,“人也会带着不好的东西回家,是吧?”
“是,生意场上带回来最难办。”
他把手放在柜台上,看看我,“老李,您那天要是不洗手,不及时打针,说不定后面啥样,真不好说。”
“你说我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我想来想去,那门可能一直开着,关键是谁给你拉一下。”
“还有你自己撑没撑住。”
“对。”
我回家路上,看见水渠边上的杨树刚冒芽,芽像小小的鱼尾,刚刚扑腾。
我想起那些年,我在县里工地给人装门,手握着木,这年头握着的东西变了,人握手机,握电脑,握车钥匙,握得牢牢的,却也握着空。
我拍了拍疤,它回头咧嘴笑,把鼻子往我手心里拱。
晚上儿子过来,带了一瓶酒,坐下,“爸,今天我们把老屋的事儿说开吧。”
我看着他,灯光下他的眼睛和他小时候一样,只是眉头多了一道折。
“爸,你相信我一次,签了,咱们住一起。”
“你相信我一次,不签,咱们也住在一起,只是一样桌子上吃饭的次数,靠天定。”
他笑笑,“你还是不肯啊。”
我摇了摇头,“不是肯不肯的问题,是我在这儿,夜里起来,我知道每一个拐角儿在哪儿,脚下那块石头哪边滑,我知道窗户缝吹进来的风是哪一盏星的风。”
他叹气,“爸,你就是舍不下。”
“是,我舍不下的不是房,是你妈那年的咳,栽在灶台边上的那一束葱,是这门檐下面春天排队等我喂的小鸡,是我手心里这几十年打的茧,还有你小时候摔破膝盖的那一滴血。”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眼里有东西晃了一下,我不想看它落下来,我把视线移开,落在疤身上。
疤把头歪了一点,像在问“我们要去哪儿?”
我笑了一下,“我们在哪儿,哪儿就是家。”
儿子半天说,“那…这个手续我们先搁一下。”
“嗯。”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媳妇站在灶台边上,白头发里夹着几根黑的,她冲我笑,把一碗汤递过来,说,“别烫着。”
我接过来,碗是热的,汤面上有一层薄薄的油,屋里很亮,疤在门口卧着,尾巴一下一下拍地。
我端着那碗汤,哭了。
醒来的时候,枕头边湿了一圈。
窗外第一只鸟叫了。
我听见它的声音,从很远低低地搬进来,在我枕边停住,轻轻地叫了一声又一声。
我把手放在疤的背上,毛暖,像春水回头。
院子里的梨花开了,满树雪。
我站在树下,鼻子里都是甜。
我想,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扇门,有人替你看,有时候是人,有时候是狗,有时候是你自己。
门外风大,门内也会起风。
但只要还记得关照彼此,记得那句老话——活人要有点气,东西也要瞧良心。
我摸了摸那张挂在陈医生诊所门口的牌子,字黑,木沉,风吹起来,发出低低的声响,像一个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走回来,轻轻地在门口停了一下,又轻轻推开门。
来源:月中寄托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