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零五年的秋风,吹黄了山坡上的野草,也吹来了远方归人的脚步。那是一个新旧交替的年头,村里许多后生仔都像候鸟一样飞向了南方的大城市,留下老人、妇女和盼着爹娘回家的娃。
零五年的秋风,吹黄了山坡上的野草,也吹来了远方归人的脚步。那是一个新旧交替的年头,村里许多后生仔都像候鸟一样飞向了南方的大城市,留下老人、妇女和盼着爹娘回家的娃。
黄土地还是那片黄土地,养育着一代又一代人,也埋藏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心思。日子就像村口那条土路,坑坑洼洼,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但总得一步一步往前走。
01
陈默退伍回来的那天,是个大晴天。太阳晒得人脊背发烫,路边的杨树叶子都打了卷。他身上那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在这片黄土地上显得有些扎眼,又有些融洽。两年没回,村口的路还是那么颠簸,只是旁边多了几栋盖了一半的二层小楼,红砖裸露着,像是咧着嘴的巨人。
他爹娘早就在村口等着了,看见他,娘的眼圈先红了,上来摸摸他的胳膊,又拍拍他的背,嘴里念叨着:“瘦了,黑了,也结实了。”爹话不多,接过他肩上那个沉甸甸的帆布包,只说了一个字:“走。”
家还是那个老样子,三间土坯房,院子里晒着金黄的玉米。晚饭时,他爹喝了口酒,问他:“往后有啥打算?”陈默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心里一片茫然。在部队里,一切都是命令和服从,目标明确。现在突然回到这片自由的土地上,他反而不知道脚该往哪儿迈了。
第二天,村里的三叔家嫁女儿,这是村里的大事。天不亮,院子里就支起了大锅,炖肉的香气飘了半个村子。陈默被他娘硬拉着去吃席,说是在外面两年,该跟村里人多亲近亲近。流水席从中午一直摆到下午,陈默被安排在一张挤得满满当当的八仙桌上。
他刚坐下,一抬头,整个人就愣住了。坐在他对面的,是林晚秋。她怀里抱着个孩子,正低头哄着。几年不见,她变了好多。记忆里那个扎着马尾辫,笑起来眼睛像月牙的姑娘,现在脸上添了几分掩不住的疲惫。她的头发随便在脑后挽了个髻,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更显得脸小而憔悴。
陈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闷。他记得初中那会儿,他调皮捣蛋,功课不好,林晚秋是班上的学习尖子,就坐在他前桌。她总会回头,用笔杆轻轻敲敲他的桌子,压低声音说:“陈默,别讲话了,好好听课。”那时候的阳光,好像总是正好落在她白净的脖颈上。
“哟,这不是陈默嘛!当兵回来了?”同桌的七婶嗓门最大,一下就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陈默有些不自然地点点头,喊了声“七婶”。“大小伙子了,精神!回来准备干啥?在城里找个活儿,还是在家种地?”七婶的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
陈默含糊地应付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林晚秋。她似乎也感觉到了,抬起头,和他的目光对上。她的眼神躲闪了一下,然后挤出一个很淡的笑,算是打了招呼。陈默也冲她点了点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不知道该说什么。
“晚秋,你家大山又大半年没回来了吧?”七婶把话题转向了林晚-秋,“你一个人带孩子种地,真是不容易。还是大山有本事,在外面能挣大钱。”
林晚秋没说话,只是低头给怀里的儿子小宝夹了一块豆腐。小宝很乖,自己拿着小勺子,吃得满嘴都是。
酒席上的气氛很热烈,男人们划着拳,女人们聊着东家长西家短。陈默坐在那里,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他和林晚秋之间,隔着一张桌子的宽度,也隔着几年的光阴和各自的生活。
酒过三巡,桌上有人聊起了今年的收成。今年天旱,雨水少,大伙儿都唉声叹气。“老天爷不赏饭吃,能有啥办法。”一个汉子灌了口酒,粗声说道。
大家都在抱怨,只有林晚秋一直很安静。她抱着儿子,目光投向远处,穿过热闹的人群,好像在看自家那片田地的方向。她幽幽地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在陈默听来,却像一声惊雷。
“收成?”她轻轻说,“我这块地,都快干死了。”
02
桌上的人大多以为她说的是天气,纷纷附和。“可不是嘛,再不下雨,地里的玉米都快成柴火了。”“抽水都来不及,井都快见底了。”
只有陈默,从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里,读出了别的东西。那句话,不只是在说地。它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进了陈默的心里,让他坐立不安。那顿饭的后半场,他再没吃出什么滋味。
接下来的几天,陈默帮着家里干了些农活,但他心里始终惦记着林晚秋那句话。他找了个借口,说是在家待得闷,想去村里到处转转。他爹娘以为他是在部队待久了,不习惯清闲,也没多想。
陈默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村西头。林晚秋家的地就在这里,靠着山脚。隔着老远,陈默就看见了那片地。跟周围邻居家的地比起来,她家的玉米秆明显要矮一截,叶子也黄得厉害,蔫蔫地耷拉着,一点精神都没有。
他走近了,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土是干的,捏在手里都成不了团,风一吹就散了。他顺着地头往上看,看到了问题所在。引水渠。从山泉引水下来的那条主渠,到了她家地头这里,几乎被堵死了。半人高的水渠里,塞满了泥沙、枯枝和疯长的杂草,只有一丝细细的水流,勉强渗透过来,还没流进地里,就先被干裂的土地吸干了。
别家的地,虽然也旱,但好歹能从主渠里抽水上来浇灌。只有她家的地,像是被隔绝开来的一座孤岛,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天,等着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的雨。
就在这时,他看见林晚秋背着一个药桶,从地的那一头慢慢走过来。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截瘦得只剩下骨头的手臂。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没有力气。阳光照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看起来那么单薄。
陈默的心又被揪了一下。他站起身,看着那个孤独的身影在田埂上移动。他想起了初中毕业那天,他把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塞给她,涨红了脸说:“林晚秋,以后常联系。”她接过本子,笑着说:“好。”可后来,他去了县城读高中,再后来当了兵,他们就断了联系。听说她没考上大学,很快就嫁给了同村外出打工的李大山。
他看着那条被堵死的水渠,又看看在烈日下劳作的林晚秋,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他走到林晚秋面前。林晚秋看到他,显然很意外,停下脚步,有些局促地把垂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陈默,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随便转转。”陈默指了指那条水渠,“你家的渠堵了,怎么不找人弄一下?”
林晚秋的眼神黯淡下去,她看了一眼水渠,低声说:“他……大山不在家,我一个人弄不动。”
“我帮你。”陈默说得干脆利落。
“别,不用了,太麻烦你了。”林晚秋连忙摆手,“再说,让村里人看见了,该说闲话了。”
“怕什么闲话。”陈默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就当是还你小时候帮我补课的人情。那时候要不是你,我初中都毕不了业。”
他搬出了陈年旧事,林晚秋反而不知道怎么拒绝了。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那……谢谢你了。”
03
第二天一早,陈默就扛着铁锹和锄头来到了林晚秋家的地头。林晚秋也早早地等在了那里,手里拿着一把镰刀。
清理水渠是个力气活。陈默脱掉上衣,露出在部队里练出的一身古铜色的肌肉。他跳进半人高的水渠里,开始用铁锹一锹一锹地往外清淤泥。那些泥沙混着水草,又湿又重,没一会儿,陈默就满头大汗。
林晚秋就在渠边,用镰刀割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杂草和藤蔓。两个人话不多,只有铁锹铲进泥土的声音和镰刀割断草根的“刷刷”声。太阳越升越高,晒得人皮肤发疼。林晚秋给陈默递过一壶水,壶是那种老式的军用水壶。陈默接过来,仰头灌了几大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淌过他结实的胸膛。
林晚秋的脸微微有些红,她别过头去,继续割草。
“歇会儿吧。”陈默说。他爬上渠边,坐在田埂上,点了一根烟。
林晚秋也坐了下来,离他有两步远。
“小宝呢?”陈默问。
“送去我娘家了,不然一个人在家不放心。”林晚秋说。
沉默了一会儿,陈默还是忍不住问了:“大山哥……经常不在家吗?”
林晚秋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地上的草叶,她低着头,声音很轻:“嗯,他常年在外面工地上,一年到头就过年回来一趟,待不了几天就得走。”
“他……不让你和孩子过去吗?”
“工地上乱,住得也不方便,都是大老爷们儿。”林晚秋说,“他说等以后挣够了钱,在城里买了房,再接我们过去。”
陈默看着她,她的话听起来充满了希望,但她的表情却没有一丝光彩。
“他……给你打电话吗?”陈默问得小心翼翼。
林晚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打。每个月寄钱回来的时候会打一个,问问钱收到了没,问问小宝好不好。”
“就这些?”
“嗯。”林晚秋轻轻应了一声,“他说工地上忙,也累,没啥好说的。”
陈默把烟头在地上摁灭。他明白了。村里人都羡慕林晚秋,觉得她嫁了个能挣钱的男人,不用下地受苦,是享福的命。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种日子是什么滋味。男人远在千里之外,家里的田地、孩子、老人,所有的事情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钱是每个月都寄回来了,可那张汇款单,冰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她的生活,就像这片干涸的土地。丈夫就是那远方的水源,他确实在输送“水”过来,可那水太少,也太冷,根本滋润不了这片已经快要龟裂的土地。而那条连接着他们夫妻感情的水渠,也因为长久的疏于打理,快要被现实的泥沙彻底堵死了。
陈默心里堵得慌。他看着林晚秋瘦弱的肩膀,很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什么话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只能站起身,重新跳进水渠里,更卖力地干起活来。他想,至少,他能帮她把这条看得见的水渠给疏通了。
04
水渠清理了三天,已经初见成效。堵在里面的大部分淤泥和杂草都被清了出来,山泉水终于可以顺畅地流淌一截了。还剩下最难的一部分,几块大石头和一些建筑垃圾卡在渠中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冲下来或者被人扔进去的。
这天下午,陈默正和林晚秋合力,想用撬棍把其中一块大石头给弄松。突然,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在他们身后的土路上停了下来。
陈默回头一看,一个皮肤黝黑、满身尘土的男人跨下摩托车,正阴沉着脸看着他们。男人很高大,穿着一件沾满水泥点的夹克,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大山?”林晚秋惊愕地站直了身体,手里的镰刀都差点掉在地上。
来人正是她的丈夫,李大山。他不是应该在几千里外的工地上吗?怎么会突然回来了?
李大山的目光在陈默赤裸的上身和林晚秋沾满泥点的裤腿上扫过,脸色更加难看了。他没有理会林晚秋的惊讶,而是径直走到陈默面前,声音又冷又硬:“我家的事,就不劳烦陈排长了。”
“陈排长”三个字,他说得特别重,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嘲讽味道。
陈默站直了身体,看着这个充满敌意的男人。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上那种强烈的、属于雄性动物的领地意识。他平静地说:“我跟晚秋是同学,看她一个人忙不过来,搭把手。”
“我寄回来的钱不够她请人干活吗?”李大山冷笑一声,“还是说,有些人就是喜欢多管闲事?”
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林晚秋赶紧走过来,拉了拉李大山的胳膊,小声说:“大山,你胡说什么。陈默是好心帮忙。”
李大山一把甩开她的手,瞪着她:“好心?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关系这么好?我前脚走,他后脚就来献殷勤了?”
这话就说得很难听了。陈默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不想跟李大山吵,尤其是在林晚秋面前。他捡起地上的上衣,拍了拍上面的土,对林晚秋说:“晚秋,我先回去了。剩下的,让你家大山弄吧。”
说完,他扛起铁锹,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灼人的目光,一直盯着他。
当天晚上,陈默躺在自家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农村的夜晚很静,邻里之间离得又近,隔壁的狗叫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他隐隐约-约听见,从林晚秋家的方向,传来了争吵声。先是李大山压抑着怒气的质问,接着是林晚秋带着哭腔的辩解。声音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但那种压抑和痛苦的氛围,却像是穿透了墙壁,弥漫了过来。
第二天,陈默在村里碰见了李大山。李大山像没看见他一样,扭过头,从另一边走了过去。整个村子的气氛都变得有些奇怪。陈默帮林晚秋修水渠的事,经过一晚上的发酵,已经传得人尽皆知。村里人看他的眼神,都多了几分探究和暧昧。
又过了一天,邮递员骑着那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给村里送信。他路过李大山家门口时,大声喊道:“李大山,有你个退回来的包裹和信!”
陈默正好从旁边路过,他看见李大山从屋里走出来,接过邮递员手里的东西。那是一个不大的包裹,还有一个信封,上面盖着好几个红色的“地址不详,查无此人”的邮戳。
李大山看到那几个红戳,脸色刷地一下就变了。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失望和惊慌的复杂表情。他一把将东西抢了过来,像是怕被人看见一样,转身就匆匆进了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他这个反常的举动,让陈默心里那个小小的疑团,变得更大了。一封被退回的信,一个被退回的包裹,为什么会让他有这么大的反应?那个陌生的外省地址,又是寄给谁的?
05
李大山在家待着的这几天,他家院子里的空气都是凝固的。他和林晚秋之间几乎没有交流,对陈默更是视若无睹。村里人都觉得,李大山这次回来,怕是要闹出什么事来。
果然,没过两天,两人又爆发了更激烈的争吵。这次是在白天,声音大到半个村子都听得见。没人知道具体为了什么,只听见李大山在屋里大吼,然后是东西摔碎的声音。接着,李大山摔门而出,骑上摩托车,怒气冲冲地往镇上的方向去了。
林晚秋把自己关在屋里,一直没有出来。她儿子小宝一个人在院子里,被吓得哇哇大哭。
陈默在自己家院子里听着,心里实在放心不下。他犹豫再三,还是走了过去。他不能看着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哭。他走进林晚秋家的院子,把小宝抱了起来,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他。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吹过,把堂屋里那扇没关严实的窗户吹得“哐当”一声。风卷起桌上的一本旧笔记本,把它吹到了地上。本子摔开了,摊在地上。
陈默抱着小宝,本想走过去把本子捡起来放好就离开。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摊开的页面,整个人却像被雷击中一样,愣在了原地。
那不是日记,是一本账本。
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一笔开销。账本被分成了两栏。左边一栏,记录的是家里的日常开销:买米买面,孩子上幼儿园的费用,人情往来……每一笔都清清楚楚,数额都不大。
让陈默震惊的,是右边那一栏。那一栏的标题写着“汇款”,下面记录着每个月一笔固定的支出,汇往一个陌生的银行账户。那个数额,让陈默倒吸了一口凉气。那笔钱,几乎是李大山每个月寄回来的生活费扣掉日常开销后,剩下的全部!
陈默的大脑飞速运转。林晚秋为什么要每个月都把这么一大笔钱汇给一个陌生人?她家里并没有什么需要大额开销的地方。他突然想起了那天邮递员送来的,那个被退回的包裹和信。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他觉得浑身发冷。他把小宝放回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给了他一块糖。然后,他像是被什么东西驱使着,走进了那间气氛压抑的屋子。他看到了挂在墙上的一串钥匙,李大山走得匆忙,忘了带走。
陈默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这是别人的隐私。可他控制不住自己。那个谜团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往前走。他拿起钥匙,试着打开了李大山那天锁起来的那个柜子。
柜子“咔哒”一声开了。里面放着那个被退回的包裹,还有旁边的一个小铁盒子。陈默先拿起了那个包裹,很轻。他拆开来,里面是一些给老人穿的棉衣和一双棉鞋。他又拿起那封信,信封没有封口,他抽出信纸,上面是林晚秋的字迹,写着一些嘘寒问暖的家常话,问对方身体好不好,钱够不够花。
陈默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他颤抖着手,打开了那个上了锁的铁盒子。
当他看清楚铁盒子里面的东西后,他瞬间震惊了,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手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06
铁盒子里没有他想象中的任何东西。没有借条,没有秘密,只有一沓厚厚的医院单据。诊断书、化验单、缴费单……一张张,一沓沓,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
诊断书最上面的名字,不是李大山,也不是林晚秋,而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李秀英。关系那一栏,写着“母子”。诊断结果,是“肺癌晚期”。
陈默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终于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李大山的母亲得了重病,一直在省城的医院里治疗。癌症,那是个无底洞,需要花很多很多的钱。陈默听说过,当年李大山不顾家里人的反对,非要娶家里穷的林晚秋,跟家里闹得很僵,几乎断了关系。现在他母亲病重,以他那倔强又好强的性子,肯定不会向亲戚开口,只能自己一个人把所有的担子都扛下来。
他拼了命地在工地上干最苦最累的活,不是不爱这个家,不是不关心老婆孩子,而是为了挣那笔救命钱。他不说,是他那点可悲又可敬的男人自尊心在作祟。他不想让林晚秋跟着他一起愁,更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当初为了娶她,落到了今天这样孤立无援的境地。他的沉默,他的疏远,他那简短得近乎冷漠的电话,都是他独自承担这一切的方式。
陈默再去看那些被退回的信和包裹,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林晚秋,她其实什么都知道。或许是从李大山电话里偶尔泄露出的疲惫和咳嗽声,或许是从别的蛛丝马迹里,她早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没有问,也没有闹,而是用她自己的方式,默默地支持着自己的男人。她省下家里能省的每一分钱,按照自己打听来的李大山老家的地址,一次又一次地把钱和信寄过去。她希望那些钱能帮上一点忙,那些话能给他一点安慰。
她不知道,李家早就搬了家。所以,她所有的努力,都被盖上了“查无此人”的红戳,一次又一次地退了回来。
这两个同样倔强的人,都在用自己以为对的方式,笨拙地保护着对方,保护着这个家。他们都把最沉重的秘密藏在心里,结果却在彼此之间,挖出了一道最深的鸿沟。他们的“地”快要干死了,不是因为没有水源,而是因为那条输送水源的渠道,被他们各自的沉默和自尊,给死死地堵住了。
陈默小心翼翼地把所有东西原样放好,锁上柜子,把钥匙挂回墙上。他没有选择去做那个揭开真相的“英雄”。他知道,有些伤疤,由外人来揭开,只会让伤口更痛。这件事,必须由他们自己来解决。
晚上,李大山一身酒气地回来了。他没有回家,而是蹲在自家门口的石墩上,一个人抽着闷烟。
陈默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根烟。
李大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接过了烟。
陈默帮他点上火,看着远处黑漆漆的田野,平静地开口:“大山哥,晚秋嫂子是个好女人。”
李大山抽烟的动作顿了一下。
陈默继续说:“地旱了,光从远处引水是不够的。有时候,是地里头有石头堵住了,水渗不进去。那石头,得把地的主人叫回来,两个人一起挖,才挖得动。一个人,太累了。”
李大山猛地吸了一大口烟,烟雾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没有看陈默,只是死死地盯着手里的烟头,火光在他黝黑的脸上明明灭灭。
陈默没有再说什么,他站起身,拍了拍李大山的肩膀,回家了。
几天后,陈默收拾好了行囊,准备离开村子,去城里闯一闯。他爹娘把他送到村口,絮絮叨叨地嘱咐着。
临走前,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村西头的方向。他看见,在那片曾经干涸的土地上,有两个身影。李大山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离开,他拿着一把锄头,正在费力地刨着什么。林晚秋就在他旁边,帮他把刨出来的石头和土块搬开。
他们之间没有说话,动作甚至还有些生硬。但那条被清理干净的水渠里,清澈的山泉水正“哗哗”地流淌着,缓缓地渗进那些龟裂的土地里。
天边,不知什么时候飘来了几朵云彩,空气里有了一丝潮湿的味道。或许,一场等待已久的大雨,就要来了。
来源:清风唏嘘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