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冬天真冷,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得人脸疼。大年三十的早上,我正在院子里劈柴,忽然听见村东头有人喊:“张大伯摔倒了!摔倒了!”
那年冬天真冷,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得人脸疼。大年三十的早上,我正在院子里劈柴,忽然听见村东头有人喊:“张大伯摔倒了!摔倒了!”
我扔下斧头就往村东跑。等到了老张家那条小路上,已经围了七八个人。老张躺在结了冰的路上,右腿弯成一个奇怪的角度,脸疼得煞白。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袄上沾满泥雪,看着格外单薄。
“快,叫救护车!”我喊道。
“已经叫了,估计得半小时才能到。”隔壁李婶说。
我蹲下去,老张用力抓住我的手,疼得直冒汗:“老刘,别叫我儿子们,别叫他们…”他的声音哆嗦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疼痛。
我心里一阵发酸。村里谁不知道老张家的事?三个儿子,老大在县城开了家小超市,老二在市里做建材生意,老三去了南方,听说当了什么公司经理。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可一个比一个不着家。老张媳妇走得早,这些年他就一个人住在祖屋里,房子四面漏风,冬天能把人冻僵。
救护车来了,把老张抬上去,我跟着一起去了县医院。一路上,老张疼得直哼哼,却硬是不让我给他儿子们打电话。
“过年了,他们忙着呢,别打扰。”他嘴上这么说,眼圈却红了。
检查结果出来了:股骨颈骨折,需要手术。医生说这个手术不大,但术后恢复起码三个月,还得有人照顾。
“家里有人照顾吗?”医生问。
我刚想说老张有三个儿子,老张却抢先说:“有我老伙计,他会照顾我的。”说着朝我笑了笑,露出几颗黄牙。那笑容里有种让人心疼的坚强。
医生看了看我,点点头:“那行,手术明天上午。”
我走到病房外,还是偷偷给老张的大儿子小付打了电话。电话通了,那边嘈杂得很,像是在办年货。
“喂,叔,什么事啊?”小付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耐烦。
“你爸摔断腿了,在县医院,明天要做手术。”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下,然后小付说:“这时候哪来那么多钱啊,年底了,我这超市账都结不清…”
我忍住火气:“人命关天,钱的事我先垫上。你明天来趟医院吧,你爸需要…”
“叔,明天超市最忙,我走不开啊。”小付打断我,“要不这样,你让我爸先做,等过完年我去看他。”
我没说话。
“叔,真不是我不孝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那个人,我们爷几个的关系…”小付的声音低了下来,似乎在为自己辩解。
挂了电话,我又联系了老二小东。电话响了好久才接,背景音乐震天响。
“叔啊,什么事?听不清啊,我这在应酬,一会再打给你啊!”他大声喊着,没等我说完就挂了。
老三小明的电话打不通,我只好给他发了条信息。
等了好一会儿,老三回了:“我这边出差在外地,爸那边你先照顾下,手术费我转给你。”
十分钟后,老三确实转了一万块钱过来,附言:“节后我尽量回去看看。”
我揣着这一万块钱,心里五味杂陈。转身回到病房,老张躺在那,眼睛直盯着天花板。
“老刘,别为难孩子们了,他们各有各的难处。”老张低声说,“这点小事,咱们老哥们自己解决。”
我拍拍他的肩:“行,明天我陪你做手术。”
当晚我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将就了一夜。外面偶尔传来鞭炮声,提醒着今天是大年三十。老张半夜醒来一次,看到我还在,眼睛湿润了,嘴上却嫌弃:“你个糟老头子,回家过年去,在这干啥?”
“少废话,睡你的。”我假装生气。
凌晨时分,护士来查房,顺便递给我一个保温饭盒:“家属,给,食堂大姐说你们没吃年夜饭,给你们留了点饺子。”
老张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手术很顺利。那天下午,老张躺在病床上,迷迷糊糊地醒来,第一句话就问:“孩子们来了吗?”
我摇摇头,他苦笑一声,闭上眼睛。
也许是药效的关系,我听见他喃喃自语:“不怪他们,是我这个当爹的不好…”
老张的话像刀子戳在我心上。我认识他三十多年了,知道他年轻时是怎么拼命的。他在村里的砖窑干了二十年,为的就是供三个儿子读书。每次发工资,他都舍不得买件像样的衣服,却坚持给儿子们买最好的学习用品。冬天手冻裂了,也不舍得买副手套,却给儿子们买了最贵的羽绒服。
村里人都说老张命苦,媳妇四十多岁就走了,留下他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没想到孩子们长大了,却一个个嫌他碍事。
出院那天,医生交代老张需要有人照顾,不能独自生活。我看了看空荡荡的病房,咬咬牙,对医生说:“我带他回我家。”
老张急了:“不行,老刘,你家那么小,还有老伴要照顾,我自己能行。”
“闭嘴,”我瞪他一眼,“你想让我半夜给你收尸啊?”
就这样,我把老张接到了我家。我家是栋老平房,两间正房一间厨房,虽然简陋,却收拾得干净。老伴儿早年间有腰伤,不能干重活,但做点饭洗洗衣服还行。我俩儿女都在外地,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面。
老张住进来的第一天就不停道歉:“老刘,真是麻烦你了,等我好了马上走。”
我笑着摆手:“行了,当年咱俩一起扛过煤,背过砖,这点事算什么?”
我老伴也挺通情达理,听说老张的事后,把西屋收拾出来给他住。每天变着花样给他做稀饭面条,见他吃得香,眼里满是欣慰。
住了两天,老张似乎还是不自在。一天晚上,我去厨房倒水,听见他在屋里偷偷哭。推门一看,他正拿着一张全家福照片,上面是他和三个儿子,那时孩子们还小,都围在他身边。照片已经泛黄了,但老张的笑容却那么明亮。
“想他们了?”我轻声问。
老张慌忙擦眼泪:“没,就是腿疼。”
“行了,别装。”我在他床边坐下,“要不要我再给他们打电话?”
老张摇摇头:“别打扰他们了。其实…是我对不起他们娘。”
原来,老张媳妇去世那年,三个儿子正是上学的年纪。老张忙着工作挣钱,没时间好好照顾孩子。老大十六岁就辍学去打工,老二老三虽然读完了高中,却也早早进了社会。老张心里有愧,对儿子们百依百顺,却忽略了亲情的培养。等孩子们都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小家,再想靠近,已经晚了。
“我那几个臭小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可惜跟他们爹不亲。”老张自嘲地笑笑,“也是报应啊,我年轻时一心忙活钱,没顾上陪他们,现在他们忙着挣钱,没工夫管我这个老头子。”
我无言以对,只能拍拍他的肩膀。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张的腿慢慢好转,能拄着拐杖下地走动了。他闲不住,非要帮我和老伴干点活。有时摘摘菜,有时喂喂鸡,干不了重活就坐在院子里择豆角。每次我老伴做好饭叫他,他总要装作没听见,等我们催第三遍才慢吞吞地进屋。
“快点,菜都凉了。”我催他。
“来了来了,别嚷嚷。”他嘴上这么说,却悄悄在门口擦眼泪。后来我才知道,他这些年一直是自己一个人吃饭,突然有人催他吃饭,让他想起了儿子们小时候的场景。
正月十五那天,老张的老二小东突然来了。那天我刚从集市买菜回来,远远就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口。小东西质瘦高,穿着一身名牌,站在院子里左顾右盼。
“叔,我爸呢?”他看见我,急忙迎上来。
我指了指后院:“在晒太阳呢。”
小东匆匆往后院走,我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只见老张正坐在一张破旧的竹椅上,怀里抱着我家那只老母鸡,嘴里念叨着什么。小东站在那里,表情复杂。
“爸,”他喊了一声,“您的腿好点了吗?”
老张一愣,转头看见儿子,眼睛一下亮了。但他没起身,只是微微点头:“好多了,你怎么有空来了?”
小东站在那里,有些局促:“过来看看您…我这不是…”
老张打断他:“回去吧,我这没事,老刘他们照顾得很好。”
小东的脸一下子涨红了:“爸,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好不容易来看您,您就这态度?”
我赶紧上前打圆场:“来都来了,进屋坐会儿吧。”
小东坐在堂屋,老张却在院子里迟迟不肯进来。我老伴倒了杯茶给小东,他接过来,眼神不停地往门外飘。
“叔,我爸他…一直这样吗?”小东低声问我。
我想了想:“什么样?”
“就是…不愿意麻烦人,也不愿意接受我们的好意。”小东苦笑,“每次我们想接他去城里住,他总找各种理由拒绝。手术那天我真的走不开,后来我去过他家几次,都不见人…”
我叹了口气:“你爸是个有骨气的人,他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这时,老张拄着拐杖进来了,表情严肃:“小东,有话就说,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没工夫跟你绕弯子。”
小东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爸,我们想接您去县城住。我和大哥商量好了,我家楼下有套两居室,收拾好了,您随时可以住进去。”
老张脸上没有一丝喜色:“不去。”
“爸!”小东急了,“您看看您,住在这乡下,腿摔了都没人知道。要不是老刘叔,您现在什么样子?您就非得这么倔吗?”
老张盯着小东看了半天,忽然笑了:“你们小时候,我经常不在家,是不是?”
小东愣住了。
“我那时候忙着挣钱,觉得只要把钱挣来了,你们有学上,有饭吃就行。”老张继续说,“现在你们忙着挣钱,觉得给我钱就完事了,是不是?”
小东的眼圈红了:“爸,不是那样的…”
“我知道你们有出息,比我强多了。”老张的声音忽然温和下来,“但我这把老骨头,习惯了这村子,习惯了这些老邻居。你让我去县城,我能干啥?看电视?打麻将?我这一辈子都在地里刨食,不会那些。”
小东欲言又止。
老张叹了口气:“你们有自己的生活,我懂。我不怪你们不来看我,真的。只是别勉强自己,也别勉强我。”
小东突然跪下来:“爸,对不起…”
老张慌了,想去扶儿子却因为腿脚不便差点摔倒。我赶紧上前帮忙,老张颤抖着摸着儿子的头:“傻孩子,爸没怪你,真的。”
那天晚上,小东留下来住了一晚。临走前,他偷偷塞给我一个信封:“叔,这是我和大哥凑的钱,您帮我爸留着,他要是有什么需要就用。”
我没接:“钱我不能要,你想表孝心,就多回来看看你爸。”
小东脸上闪过一丝愧疚:“我会的,叔。以后我每个月都来看他。”
小东走后,老张变得更加沉默。有时候他会站在院子里,望着村口的方向发呆。偶尔村里有人来看他,他总是笑着说自己好得很。
腊月的寒风渐渐褪去,春风吹绿了村子四周的田野。老张的腿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走路时还有点跛。每天早上,他都坚持在院子里走几圈,一圈比一圈走得远。
三月中旬的一天,老张神神秘秘地对我说:“老刘,明天能借我点钱不?等我儿子们来了,我就还你。”
我奇怪地问:“你要钱干啥?”
老张笑得像个孩子:“我想去趟县城,给我那三个臭小子买点东西。”
第二天,我陪老张坐车去了县城。他拄着拐杖,在商场里转了大半天,给老大买了件毛衣,给老二买了条围巾,给老三买了个钱包。原本还想给儿媳妇们和孙子们也买点,但钱不够了,他只好作罢。
回村的路上,老张抱着那几个包装精美的袋子,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老刘,你说我这样做对不对?”他忽然问我。
“什么对不对?”
“我那三个儿子,其实都挺孝顺的,只是他们太忙了。”老张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我想通了,与其等他们来看我,不如我去看他们。”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人老了,就得看开点。”老张继续说,“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老缠着他们。等我腿完全好了,我就去看看他们,然后回我自己的老房子住。”
“你那老房子漏风得厉害,还是跟我们住吧。”我说。
老张摇摇头:“那是我的家,住了一辈子了。再说了,你们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老赖在你们那。”
我没再劝他。
四月初,老张的腿基本痊愈了。他坚持要回自己家住,我和老伴没法拦他,只好答应。临走那天,老张拄着拐杖站在我家门口,脸上带着笑:
“老刘,这半年多亏了你和嫂子照顾,等我那臭小子们来看我,我一定让他们好好谢谢你们。”
我笑着摆手:“别整那些虚的,有空过来喝两盅就行。”
老张回去后,我时常去他家看看。发现他家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屋里也收拾得井井有条。每次去,他总要拉着我说话,说他儿子们又打电话了,又寄东西来了。
五月的一个周末,我去老张家串门,远远就看见三辆车停在他家门口。走近一看,老张家三个儿子居然都回来了,还带着儿媳妇和孙子。院子里欢声笑语,老张坐在堂屋正中间,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看见我来,老张赶紧招手:“老刘,快来快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我老大、老二、老三…”
三兄弟看见我,都很热情地喊我”刘叔”。老张一脸得意地告诉儿子们:“你们爹摔断腿那阵子,就是刘叔照顾的我,要不是他,你们爹早就不在了!”
老大不好意思地说:“叔,真是谢谢您了。我们太不像话了…”
我摆摆手:“都是邻居,应该的。”
那天,老张家办了一桌酒席,请我和老伴一起吃饭。席间,老大宣布要在县城给老张买套房子,老二说要给老张请个保姆,老三则承诺每个月都要回来看看。老张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给我夹菜:“老刘,你尝尝这个,我儿媳妇做的,可好吃了。”
酒足饭饱后,老大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叔,这次真的谢谢您。我们几兄弟商量好了,以后要轮流回来看爸爸。”
我点点头:“你爸其实挺想你们的,只是不善表达。”
老大叹了口气:“我知道,我们也有不对的地方。以前总觉得给钱就完事了,现在明白了,老人需要的是陪伴。”
看着老张被儿孙们簇拥着的样子,我心里暖暖的。这个倔强的老人,终于等到了他最期盼的天伦之乐。
当晚回家后,我给远在外地的儿子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儿子惊讶地问:“爸,有事吗?您很少主动打电话来啊。”
我看着窗外的月亮,轻声说:“没事,就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不知不觉,老张摔断腿那事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如今他的三个儿子果然说到做到,每个月都轮流回来看他。老张虽然没去县城住,但儿子们给他把老房子修缮了一番,还装了暖气。老张逢人就夸自己的儿子孝顺,那神气劲儿,让村里人都羡慕。
有时候我在想,老张那一摔,虽然吃了不少苦,但却意外地修复了他和儿子们之间的关系。人生啊,真是奇妙,有时候看似是灾难,却可能是转机。
我和老张经常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喝茶闲聊。偶尔聊起那半年的同住时光,老张总会感慨:“老刘啊,那半年是我这辈子过得最温暖的日子之一。”
我笑着摇头:“瞎说,现在你儿子们不是轮流来看你吗?那才叫温暖。”
老张抿了一口茶,意味深长地说:“那不一样。儿子们来看我,我是老子,是长辈。在你家住的那半年,我是客人,是被照顾的人。那种感觉…不一样。”
我懂他的意思。有时候,亲情和友情带给人的温暖是不同的。亲情里有责任和血脉相连的义务,而友情中的付出,则纯粹是因为在乎。
“你说,人活这一辈子,到头来图啥?”老张忽然问我。
我想了想:“大概就是个舒心吧。”
老张点点头:“是啊,舒心。以前我总想着攒钱给儿子们,现在才明白,钱再多,都比不上一家人和和美美。”
夕阳的余晖洒在我们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这就是乡村的味道,朴实无华,却让人安心。
那些日子,虽然辛苦,却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画面之一。因为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这一辈子,能帮就帮一把,无关亲疏,只因我们都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能相遇已是缘分。
而老张,这个倔强的老人,用他的方式教会了我和他的儿子们一个朴素的真理:亲情需要经营,陪伴胜过一切。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