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宣纸是上好的雪浪纹,细腻,平滑,带着竹墨的清香。字是他亲手写的,一手漂亮的馆阁体,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一笔一划,都透着疏离的工整与礼节性的周到。仿佛这不是一纸决绝的文书,而是一幅值得装裱的字画。
那张和离书,就静静地躺在花梨木的桌案上。
宣纸是上好的雪浪纹,细腻,平滑,带着竹墨的清香。字是他亲手写的,一手漂亮的馆阁体,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一笔一划,都透着疏离的工整与礼节性的周到。仿佛这不是一纸决绝的文书,而是一幅值得装裱的字画。
“等你气消,我就接回家。”
他走之前,留下这句话。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他惯有的,安抚小动物般的温柔。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窗外那棵半死不活的石榴树上。仿佛我此刻的情绪,也和那棵树一样,只需要一点时间和阳光,就能自行恢复过来。
他以为我在闹脾气。
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因为他忘了我的生辰,因为他又带了那位红颜知己的诗稿回家让我“品鉴”,因为他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轻描淡写地将我精心准备的茶点说成是“妇道人家的小玩意儿,登不得大雅之堂”。
每一次,他都用这句话来结尾。像一个无往不利的咒语。
而我,每一次,都像是被那咒语摄住了心魂,在原地等待。等到屋外的天光由亮转暗,等到桌上的茶水彻底冰凉,等到心里的那团火渐渐熄灭成一堆灰烬,然后,他会带着一身酒气或是陌生的香气回来,手里提着一盒新出的点心,或者一支时兴的珠钗,用那双总是显得深邃多情的眼睛看着我,重复那句咒语。
于是,我就“气消了”。
我接过那盒点心,或者那支珠钗,将它们放进那只永远也装不满的,名为“体面”的箱笼里。我们继续扮演着京城里人人称羡的模范夫妻。他是前途无量的年轻侍郎,我是他温婉贤淑的结发妻子。
可是,这一次,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空气里没有争吵的余烬味,只有他离开时,衣袍带起的微风,卷动了桌上那张轻飘飘的纸。那纸在桌面上打了个旋,像一只断了翅膀的白色蝴蝶。
我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
没有翻涌的气血,没有堵在喉头的哽咽。甚至连指尖都没有一丝颤抖。我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纸,看着上面“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八个字。写得真好,筋骨俱全,力透纸背。
我伸出手,将那张纸轻轻地折叠起来。宣纸的触感微凉,带着一丝滑腻,像蛇的鳞片。我把它放进袖袋,贴着温热的肌肤。
第一个时辰,开始了。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雕花的轩窗。
夏末的午后,热浪混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京城的空气总是这样,干燥,浑浊,带着一种权力和欲望交织的独特气味。街上传来小贩拉长的吆喝声,铜锣敲打的“当当”声,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咕噜”声。这些声音,我听了五年。
从前,我觉得这些声音是鲜活的,是人间烟火。我常常趴在窗边,想象着街上的人们都在为什么而忙碌。他们或许在为一文钱争执,或许在为新买的一块花布而欣喜。他们的喜怒哀乐,都那么真实,那么具体。
而我,被困在这座深宅大院里。我的喜怒,似乎只与一个男人有关。
今天,当我再次听到这些声音时,它们仿佛变成了某种遥远的背景音,与我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那薄膜,是这座宅子,也是我这五年的婚姻。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除了尘土味,还有庭院里那几株栀子花散发的,微弱而固执的香气。那是从我的家乡,江南,千里迢迢移栽过来的。刚来的时候,它们水土不服,叶子蔫黄,眼看就要活不下去。他请来了京城最好的花匠,用尽了各种名贵的肥料,它们才勉强扎下根来。
只是,开出的花,总是不如江南的繁盛,香气也淡了许多。就像我一样。
我转身,环顾这间我亲手布置的卧房。
紫檀木的架子床,挂着月白色的纱帐。帐上用银线绣着细碎的缠枝莲,是我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床头的多宝格上,摆着他从各处搜罗来的小玩意儿。一个前朝的青瓷小瓶,一块西域的彩色琉璃,一只据说是名家雕刻的黄杨木小狗。
它们都很精致,很名贵。但它们都是冰冷的。
我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它们。我只是努力地去喜欢他喜欢的东西。我以为,只要我努力,就能走进他的世界。
现在想来,真是可笑。
我走到衣柜前,打开了柜门。一股樟木和熏香混合的气味涌了出来。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衫。锦缎的,纱罗的,云锦的,蜀绣的……每一件都价值不菲。这些,大多是他为我添置的。为了配得上他“沈侍郎夫人”的身份。
他喜欢看我穿明亮的颜色,说我肤白,穿红色、宝蓝色尤其好看。能衬托出他的脸面。
我记得有一年上元节,他带我去年会。他亲手为我挑选了一件大红色的织金锦斗篷,上面用金线绣着凤凰。他说:“穿上这个,你就是整个京城最耀眼的女人。”
那天晚上,烟花在头顶炸开,流光溢彩。他的同僚们纷纷上前,称赞我的“好颜色”。他站在我身边,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像他的妻子,更像他的一件战利品。
我的手指拂过那些华丽的衣料,触感光滑,却带着一种不真实的冰冷。我的目光,落在了衣柜最底层的一个小小的包裹上。
我蹲下身,将它取了出来。
包裹是用一块半旧的蓝印花布包着的。打开来,里面是几件素色的棉布衣裳。样式简单,甚至有些过时。那是我从江南带来的。
我拿起其中一件月白色的上衫,贴在脸上。棉布的质地粗糙,却带着阳光晒过的,温暖而熟悉的气息。那是家的味道。
我脱下身上这件绣着繁复花纹的丝质长裙,换上了那件月白色的棉布衫,和一条浅蓝色的长裙。身体仿佛瞬间轻松了许多。像是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枷锁。
我没有再看那些华美的衣衫一眼。我知道,它们不属于我。从今往后,都不再属于我。
我走到梳妆台前坐下。镜子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眉眼还是熟悉的,但神情却透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决绝的平静。
妆奁里,珠光宝气。东珠耳环,羊脂玉的簪子,赤金的步摇,点翠的头面……每一件,都有一段故事。
这支梅花簪,是他第一次升官时送我的。他说,要我像梅花一样,坚韧,清高。
这对红宝石耳坠,是他三十岁生辰,我当了母亲留下的镯子,换了钱,跑遍半个京城才找到的。他那天很高兴,喝了很多酒,拉着我的手说,此生定不负我。
这只翡翠镯子,是去年,他那位“红颜知己”,那位名满京城的柳姓才女,托人送来的。说是“赔罪”。因为她的马车惊了我的马,害我从马车上摔了下来,崴了脚。他当时正在陪柳才女游湖,第二天才知道我受了伤。他来看我的时候,手里就拿着这个镯子。他说:“柳姑娘不是故意的,她心里很过意不去。你看,她还特意送了东西来。你大度些,别跟她计较。”
我看着那只镯子,翠色欲滴,水头极好。戴在手上,冰凉刺骨。
我伸出手,将妆奁里所有的珠宝,一件一件,取了出来,整齐地摆放在梳妆台上。它们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刺眼的光芒。像一个个无声的嘲讽。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一只小小的丝绒盒子上。
我打开它。里面躺着一枚小小的,朴实无华的银戒指。上面刻着两个字:江南。
那是我十五岁那年,在江南的庙会上,花三文钱买的。那天,我跟青梅竹马的邻家哥哥一起去逛庙会。他说,等他考上功名,就用八抬大轿娶我。我笑着说,我不要八抬大轿,我只要你。他便用身上仅有的三文钱,给我买了这枚戒指。
后来,他赴京赶考,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病死在了路上。
再后来,我就嫁给了当时还是个穷书生的沈兆元。
我将那枚银戒指,轻轻地戴在了无名指上。尺寸刚刚好。银质的触感,温润,贴合。仿佛它本就该待在那里。
然后,我站起身,将梳妆台上那些璀璨的珠宝,连同那只翡翠镯子,一起扫进了妆奁里,盖上了盖子。
“砰”的一声轻响,隔绝了一个世界。
第二个时辰,在悄无声息中来临。
我开始收拾我的行囊。
其实,并没有太多东西可带。
我打开书架。一排排,都是他爱看的经史子集,兵法谋略。他说,身为他的妻子,不能只懂风花雪月,也要懂些经世致用之学,以后才能与他有话说。
我努力地去看那些枯燥的文字。看到头昏脑涨。有一次,我一边看《资治通鉴》,一边打瞌睡,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他正好从外面回来,看到这一幕,皱起了眉头。
他说:“你怎么如此不上进?我让你看书,是为了你好。”
我看着他,很想问一句:我为什么要为了“你好”而活?
但我终究没有问出口。我只是默默地捡起书,对他说:“对不起,我以后会认真看的。”
我的书,都放在最下面一层。几本唐诗,几本宋词,还有几册江南的地方志。我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用布包好。这些,才是我的世界。
在书架的角落里,我看到了一本泛黄的画册。
我伸手将它抽了出来。
画册里,画的都是江南的风景。小桥,流水,人家。乌篷船,石板路,油纸伞。每一笔,都带着潮湿的水汽和温柔的记忆。
这是我刚嫁给他时画的。那时候,我们住在城南一个很小的院子里。院里有一棵槐树。夏天,他就在槐树下读书,我则在一旁画画。风吹过,槐花像雪一样落下,落在他的书上,也落在我的画上。
那时候,他会放下书,走到我身后,圈住我,下巴抵在我的肩上,看着我的画。
他说:“等我将来做了大官,我们就回江南,买一个大大的园子,里面有小桥流水,种满你喜欢的花。我陪你一起画画。”
他的声音,温热地拂过我的耳畔。我信了。
后来,他的官越做越大,房子越换越大。我们离那个小小的槐树院子越来越远,也离那个回江南的梦,越来越远。
我有多久没有画画了?
我好像已经忘了该如何握笔。我的手,习惯了在厨房里调羹弄汤,习惯了在账本上拨打算盘,习惯了为他缝补官服上不小心蹭破的口子。
我合上画册,将它和那些诗词放在一起。
我的贴身丫鬟青儿,端着一碗冰镇绿豆汤走了进来。她看到我正在收拾东西,脚下微微一顿。
“夫人,您这是……”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青儿是陪我一起从江南过来的。这五年,她看着我笑,也看着我哭。她什么都懂。
我没有看她,只是淡淡地说:“青儿,去账房支三个月的月钱,分给院里伺候的下人。就说,我放他们自由了。”
青-儿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放下绿豆汤,快步走到我面前,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一片冰凉。
“夫人,您要去哪儿?您别吓我。是不是……是不是老爷又惹您生气了?您别往心里去,老爷就是那个脾气,他说的话,您别当真。他心里是有您的。”
我看着她,这个比我小两岁的姑娘,此刻却像个姐姐一样,焦急地劝慰着我。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说:“青儿,我不生气。我只是……想家了。”
想家了。
这三个字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了一下。原来,那深埋在心底的,不是怨,不是恨,而是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乡愁。
青儿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那……那您带上我!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她哽咽着说。
我摇了摇头:“你还年轻,不该跟着我奔波。我给你在城里置办了一处小小的宅子,还有一些银两,足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你可以找个好人家嫁了,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我不要!”青儿哭着摇头,“我不要什么宅子,不要什么银两!我就要跟着夫人!夫人,您别赶我走!”
我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心里一阵酸楚。在这座冰冷的宅子里,只有这个傻丫头,是真心待我的。
我的目光,落在了墙角那只半人高的樟木箱子上。
那是我出嫁时,母亲为我准备的嫁妆。里面都是些江南的土产,还有我从小到大积攒的一些小东西。
我走过去,打开了箱子。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樟木和旧时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里面有母亲亲手缝制的被褥,上面绣着鸳鸯戏水。有父亲为我雕刻的一对小小的木雁。还有我小时候穿过的虎头鞋,玩过的拨浪鼓。
我一件一件地拿出来,又一件一件地放回去。指尖触碰到的,都是回不去的童年。
在箱子的最底层,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我把它拿了出来。
是一个小小的木匣子。上了锁。钥匙,我一直挂在脖子上。
我取下脖子上的红绳,用那把小小的铜钥匙,打开了木匣。
匣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厚厚的一沓信。
信纸已经泛黄,字迹却依然清晰。
“吾妻青梧亲启……”
每一封信,都是这样开头的。
这是他当年在翰林院任职时,被外派去地方勘察水利,写给我的信。
那时候,他刚入仕途,意气风发,却也处处碰壁。他在信里,会跟我抱怨官场的黑暗,同僚的排挤。也会跟我描绘沿途的风景,遇到的趣事。
他说,南方的水,是温柔的,像我的眼睛。
他说,北方的山,是雄壮的,像他的抱负。
他说,他每天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晚上在油灯下,给我写信。仿佛一笔一划,都能勾勒出我的模样。
“青梧,青梧。”他在信里,总是这样唤我的名字,“待我归来,必不负你。”
我一封一封地看着。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那些滚烫的誓言。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月光下的夜晚。他风尘仆仆地归来,将我紧紧地拥在怀里。他说:“青梧,我想你了。”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叫我“青梧”了?
他开始叫我“夫人”。在人前,是“沈夫人”。在人后,是“夫人”。
“夫人,今天府里有宴请,你准备一下。”
“夫人,我的官服破了,你给我补一下。”
“夫人,你该大度一些。”
“青梧”死了。死在了他一次又一次的“夫人”里。
我将那些信,一封一封,重新叠好,放回木匣里。然后,我抱着木匣,走到了院子里。
院子中央,有一个小小的火盆。是下人们冬天用来烤火取暖的。
我将木匣里的信,一封一封,丢进了火盆里。
没有火。
青儿站在我身后,看着我,满脸不解,却又不敢出声。
我回头对她说:“青儿,去取火折子来。”
青儿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去了。
很快,她拿着火折子回来,递给我。
我划亮火折子,将那小小的火苗,凑近了信纸。
火苗“呼”的一下,舔上了泛黄的纸张。信纸的边缘,迅速地卷曲,变黑,然后燃起明亮的火焰。
火焰跳跃着,吞噬着那些字迹,那些誓言。
“吾妻青梧亲启……”
“待我归来,必不负你……”
黑色的灰烬,在热浪中翻滚,飞舞,像一群死去的蝴蝶。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封,又一封。直到最后一封信,也化为灰烬。
火光映在我的脸上,明明灭灭。我能感觉到那灼人的热度,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心里某个地方,好像也随着那些信,一起烧成了灰。
烧掉了也好。
不留念想。
我站起身,对身后的青儿说:“去雇一辆马车。要最快,最稳的。告诉车夫,去江南。价钱,随他开。”
青儿的身体猛地一震。她终于明白,我不是在开玩笑。
她没有再劝我。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跑了出去。
第三个时辰,伴随着夕阳的余晖,悄然而至。
我提着一个小小的包袱,站在了府门口。
包袱里,只有几件换洗的棉布衣裳,一本诗词,一本画册,还有那个装嫁妆的樟木箱子的钥匙。
其他的,我都留下了。
那些华美的衣衫,那些璀璨的珠宝,那座我住了五年的宅子,以及那个曾经许诺我一生的男人。
张妈妈,府里的管事,追了出来。她是我嫁过来时,他母亲特意为我挑选的,说是最稳重,最懂规矩。
“夫人,夫人您三思啊!”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拦住了我的去路,“天就快黑了,您一个女人家,要去哪里?老爷回来,我怎么交代啊?”
我看着她,这个总是板着脸,把“规矩”二字挂在嘴边的妇人,此刻脸上满是焦急。
“张妈妈,”我平静地说,“从今天起,我不再是这座府里的夫人了。”
我从袖袋里,掏出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和离书,递给她。
“这是老爷亲手写的。你看一下。”
张妈妈疑惑地接过,展开。当她看清上面的字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这……这怎么可能?老爷他……他怎么会……”她喃喃自语,手里的纸,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他只是以为我在闹脾气。”我说,“你告诉他,我没有闹脾气。我很平静。”
我绕过她,继续往前走。
府门口,青儿雇的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了。一辆很普通的青布小马车,拉车的是一匹看起来很结实的黄骠马。
车夫是个中年汉子,皮肤黝黑,看起来很老实。
我踩着小凳,上了马车。青儿也想跟着上来,被我按住了。
“青儿,听话。”我从包袱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进她手里,“照顾好自己。”
“夫人……”青-儿抓着我的手,泣不成声。
我狠下心,抽回了手,放下了车帘。
“车夫,走吧。”
“好嘞!”
车夫扬起鞭子,在空中甩了一个清脆的响。马车,缓缓地动了。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我没有再掀开车帘。
我知道,府门口,张妈妈和青儿还站在那里。
我知道,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在我身后,越来越远。
我知道,这座我生活了五年的城市,正在一点一点地,将我抛弃。
马车穿过繁华的街道。我能听到窗外鼎沸的人声,店铺里传来的音乐,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声。
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我的世界,只剩下这小小的,摇晃的车厢。
天,渐渐地黑了。
车厢里,一片昏暗。我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他的脸。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是在我家的后花园里。他作为父亲的得意门生,前来拜访。那天,我正在亭子里看书。一阵风吹来,吹跑了我的手帕。他正好经过,帮我捡了起来。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眉目清朗,眼神干净。他将手帕递给我,有些羞涩地说:“姑娘,你的手帕。”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我想起我们成亲的那天。他揭开我的盖头,眼睛里,亮得像有星星。他说:“青梧,你今天真美。”
我想起我怀上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我转了好几个圈。他说,他要当爹了。
可是,那个孩子,没有保住。因为我体弱,也因为……他当时正为了一个案子,得罪了权贵,府里遭了贼。我受了惊吓。
孩子没了之后,我大病了一场。他守在我床边,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他的下巴上,长满了青色的胡茬。他握着我的手,一遍又-遍地说:“青梧,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那时候,我相信,他是爱我的。
可是,爱,是怎么被消磨掉的呢?
是从他开始彻夜不归,身上带着陌生的脂粉香气开始的吗?
还是从他开始对我的话心不在焉,眼神里充满了不耐烦开始的吗?
又或者,是从他为了往上爬,开始变得不择手段,眼神不再清朗开始的吗?
我不知道。
也许,爱,就像那盆从江南移栽过来的栀子花。在陌生的土壤里,即便有再精心的照料,也终究会渐渐失去它原有的香气。
马车驶出了城门。
城外的路,变得颠簸起来。
我能听到风声,在车窗外呼啸。
我掀开车帘的一角,向外望去。
夜色如墨。官道两旁,是黑黢黢的田野。远处,有几点零星的灯火,像鬼火一样,一闪一闪。
京城,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连最后一丝光亮,也看不见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孤独和茫然,瞬间将我淹没。
我这是在做什么?
我真的要离开他吗?离开这座我生活了五年的地方?
我的家,还在江南吗?父母早已不在,亲戚也早已疏远。我回去,又能投奔谁呢?
前路漫漫,我一个孤身女子,该何去何从?
也许,我应该回去。
趁现在还来得及。我可以让车夫掉头。我可以回到那座宅子里,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回来,看到我还在,也许会有些意外。但更多地,应该是松了一口气。他会像往常一样,拿出一件小礼物,说几句软话。
然后,我们又会和好如初。
我可以继续做我的沈侍郎夫人。继续过着锦衣玉食,人人称羡的生活。
这有什么不好呢?
天下女子,不都是这么过的吗?
我的手,紧紧地抓住了车窗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阵阵发白。
回去吧。
一个声音在心底呐喊。
回去吧。至少,那里还有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屋檐。
就在我几乎要开口让车夫掉头的时候,袖袋里,那张冰凉的纸,硌了一下我的皮肤。
和离书。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他的字,工整,漂亮,没有一丝犹豫。
我的心,瞬间又冷了下来。
不。
不能回去。
那个屋檐,不是我的。那里的风雨,比外面的,更伤人。
我慢慢地松开了手,重新坐好,闭上了眼睛。
马车继续在黑暗中前行。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江南。回到了那个小小的,长满了青苔的院子。
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开满了金黄色的花。香气,飘了很远很远。
我穿着那件月白色的棉布衫,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做着女红。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
邻家那个青梅竹马的哥哥,从外面跑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串刚买的糖葫芦,献宝似的递给我。
他说:“青梧,快尝尝,可甜了。”
我笑着接过,咬了一口。
山楂的酸,和糖衣的甜,瞬间在舌尖上化开。
真甜啊。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马车停在一家路边的茶寮前。车夫正在跟店家说着什么。
我掀开车帘。
清晨的空气,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湿润气息,扑面而来。和京城的干燥浑浊,截然不同。
天边,是一抹绚烂的朝霞。
我下了车,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
茶寮很简陋,几张木桌,几条长凳。但很干净。
店家是个很和善的大娘,她给我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豆浆,和两个刚出锅的菜包子。
“姑娘,一个人出远门啊?”她问。
我点了点头。
“去哪儿啊?”
“回家。”我说。
回家。
这两个字,说得无比自然,无比笃定。
我喝了一口豆浆,很烫,但很香醇。咬了一口包子,青菜和香菇的味道,朴实,却很美味。
我的胃,暖了起来。
我的心,也跟着暖了起来。
吃完早饭,我们继续上路。
路,还很长。
但我已经不觉得孤独和茫然了。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田野,树林,村庄。一切都是新鲜的,充满生机的。
偶尔,我会拿出那本诗词,轻声地念着。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古人的诗句里,藏着无尽的智慧和力量。
偶尔,我会拿出那本画册,用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想象着如果有一支笔,一张纸,我会画下眼前的这片风景。
我想,等我回到江南,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最好的笔墨纸砚。
我要把那些年,没有画的画,都补回来。
我要画江南的春天,柳絮纷飞。
我要画江南的夏天,荷叶田田。
我要画江南的秋天,丹桂飘香。
我要画江南的冬天,断桥残雪。
我要画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完整的世界。
路上,我们遇到了一场雨。
南方的雨,不像北方那么激烈。它细细的,密密的,像牛毛,像花针。带着一股清新的,好闻的水汽。
马车停在路边的一座破庙里避雨。
我坐在庙门口的石阶上,看着外面的雨帘。
雨水,冲刷着天地间的一切。屋檐,树木,道路。都变得干干净净。
我的心,仿佛也被这场雨,洗涤了一遍。
那些积压在心底的,沉重的,灰暗的东西,似乎都随着雨水,流走了。
我想起了他。
想起他那句“等你气消,我就接回家”。
他现在,大概已经发现我走了吧。
他会是什么反应?
是像往常一样,觉得我只是在闹别扭,过几天就会自己回去?
还是会因为那封和离书,而感到一丝意外?
他会派人来追我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就算他真的追上来,用八抬大轿来接我,我也不会再回去了。
有些路,一旦踏上了,就再也回不了头。
有些决定,一旦做出了,就再也不会更改。
我的家,不在京城。不在那座富丽堂皇,却冰冷如霜的侍郎府。
我的家,在江南。
在那个有小桥流水,有乌篷船,有我童年记忆的地方。
雨,渐渐停了。
天边,出现了一道彩虹。
赤橙黄绿青蓝紫,像一座绚烂的桥,架在天际。
车夫在后面喊:“姑娘,雨停了,我们该上路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
“好。”
我重新上了马车。
马车,再次启动。
我没有回头去看那道彩虹。
因为我知道,最美的风景,永远在前方。
从接过和离书,到离京,我只用了三个时辰。
而从京城,到江南,我走了整整十五天。
当我再次踏上江南的土地,闻到空气中那熟悉的,潮湿而温柔的气息时,我知道,我回家了。
我没有去投奔任何亲戚。
我用青儿给我的那个钱袋,在城外一个很安静的地方,租下了一个小小的院子。
院子里,也有一棵桂花树。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了笔墨纸砚。
我开始画画。
我画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画门口那条清澈的小河,画河上那座古老的石拱桥。
我把画好的画,拿到城里的集市上去卖。
一开始,无人问津。
后来,渐渐地,有人开始欣赏我的画。
有一个开茶馆的先生,很喜欢我的画。他买下了我所有的画,挂在他的茶馆里。
他说,我的画里,有一种很干净的东西。
再后来,我的画,开始有了名气。
有人开始叫我“青梧居士”。
我有了自己的一个小小的画室。我开始收徒弟,教那些喜欢画画的女孩子们画画。
我告诉她们,女人的手,不仅可以用来做饭,洗衣,做女红。也可以用来握笔,画出自己心中的山水。
我的生活,很平淡,很清贫。
但我的心,很充实,很安宁。
我再也没有见过沈兆元。
只是偶尔,会从一些来江南游玩的京城客商口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听说,在我走后,他真的派人找过我。但是没有找到。
听说,他因为我这个“弃夫”的妻子,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仕途,也因此受到了影响。
听说,他最终,还是娶了那位名满京城的柳姓才女。
听说,他们过得,并不幸福。
这些“听说”,传到我的耳朵里,已经变得很遥远,很模糊。像上辈子的事情。
我不会为他感到惋惜,也不会为他感到快意。
他的人生,与我无关了。
我们,早已“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有一年秋天,院子里的桂花,开得特别好。
满院子,都是甜得化不开的香气。
我正在院子里画画。一个年轻的,穿着华服的公子,走进了我的院子。
他看到了我,愣了一下。然后,他走到了我的画架前。
他看着我那幅尚未完成的《桂下品茗图》,看了很久。
然后,他轻声问我:“敢问居士,这画,卖吗?”
我抬起头,看着他。
阳光,透过金黄的桂花,细细碎碎地落在他年轻而英俊的脸上。
他的眼睛,很亮,很干净。像我很多年前,在故乡的庙会上,遇到的那片星空。
我笑了笑,说:“公子若是喜欢,送你也无妨。”
他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不。美好的东西,是值得用一切去换取的。我愿意买下它。”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坐在槐树下,对我说要回江南的少年,和眼前这个年轻的公子,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只是,这一次,我不会再把我的未来,寄托在任何一个男人的承诺上了。
我的未来,在我的笔下,在我的画里,在我自己的手中。
我拿起笔,在那幅画的落款处,写下了四个字。
“江南,青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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