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推荐|《红蝈蝈》作者:老藤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03-20 16:13 1

摘要:在地志办任职的老国以养蝈蝈为乐趣,一次意外事件让县长关注了他,不久老国便被调任文旅局,并肩负起打造“蝈蝈之乡”的重任。老国能否以蝈蝈为契机打开当地文旅事业新局面?他珍爱的红蝈蝈又能否找到良配?或许虫与人皆身不由己。

【 推 荐 】

在地志办任职的老国以养蝈蝈为乐趣,一次意外事件让县长关注了他,不久老国便被调任文旅局,并肩负起打造“蝈蝈之乡”的重任。老国能否以蝈蝈为契机打开当地文旅事业新局面?他珍爱的红蝈蝈又能否找到良配?或许虫与人皆身不由己。

老藤

养什么也不如养蝈蝈,对于老国来说,蝈蝈是他生活中不能缺少的伙伴。

老国对富洲县境内每一种蝈蝈都能如数家珍,什么翡翠蝈蝈、铁皮蝈蝈、草白蝈蝈、杂色蝈蝈等等,只要有人开个头儿,接下来的文章他肯定能做下去,而且会做成一篇情节动人、逻辑顺畅的长文。有好友劝他:“你大小是个中层干部,养什么蝈蝈呢?好好做官才是正道。”老国听后淡淡地一笑。心想:“养蝈蝈是单纯的养蝈蝈吗?促织国之道,也是人之道。”老国单位后面有块麦田,因为盛产蝈蝈,老国称之为促织国,促织国是老国心中的圣地。

这个夏天老国可谓春风得意,因为他拥有了一只红蝈蝈。红蝈蝈十分罕见,堪称蝈蝈界的大熊猫。红蝈蝈头大腹圆,短翅如鳞,振翅响亮,通体除了翅膀外皆为红色,形状恰如一枚红玛瑙雕成的工艺品。

得到这只红蝈蝈纯属意外,说意外,是老国自己也没想到有这般好运气。老国说红蝈蝈是促织国对他的恩赐,心心念念,必有回响,他心系促织国,从春到秋,每天中午都雷打不动地到促织国巡视一番,这种坚守感天动地有所回报也是常理。

老国喜爱蝈蝈没有理由,就是喜欢,爱是不需要附加条件的。老国看见可心的蝈蝈就像单身汉见到美女一样,目光会沙沙沙放电。给老国这一爱好加以诠释的是他的女下属袁芳,袁芳对国学颇有研究,她考证国姓与蝈蝈有关。国姓由姬变国,是因为战国时期的子产,子产的父亲字子国,日夜以赏玩蝈蝈为乐,子产耳濡目染也喜爱上了蝈蝈,并从养蝈蝈中悟出了治国之道,遂成名闻天下的政治家。子产的后人便以子国的国字为姓,其中有尊崇祖先之用心,也有喜爱蝈蝈之美意。对这个考证老国将信将疑,作为方志专家,老国对子产也有所了解,人的开悟的确需要某种介质,子产统治郑国三十年,蝈蝈就是他深悟治国之道的介质,天道远,人道迩,虫道一,能御蝈蝈者必通治国之道。老国爱好专一,他从不正眼看那些斗鸡走狗之辈,觉得那些玩意儿没有多少文化含量,而养蝈蝈则能上升到某种空灵的境界。当然,这只是老国心里的小想法,他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包括对张口闭口就是之乎者也的袁芳也没说过。

老国在富洲县地志办当主任,实打实的正科级,虽然这个职位与县政府其他委办局的头头儿相比,属于小鱼穿在大串上,没什么实权,但毕竟级别相同,开会都坐在一个方阵里。老国四十有五,在县管中层班子里年龄已经偏大,有人说干部的上进心与年龄成反比,老国深以为然。地志办归县委办代管,他和县领导没有机会接触,一年到头,没有哪个县领导会到地志办调研,领导调研是风向标,风总是往热门刮,这一点老国并不盲目攀比,比地志工作重要的单位太多了,老国自己掂量掂量也觉得领导来地志办没啥可调研的,县报记者的新闻稿都没法下笔。但老国大小也是个头头儿,需要稳定军心,便经常以古人为例来鼓励下属。老国激励下属从来不讲空话,喜欢以大家耳熟能详的古人为例子说明地志办的重要性,他说地志办就好比古代的编修,文章太守欧阳修做过,书法大家董其昌做过,北大校长蔡元培做过,名人都能做,咱们还有啥不平衡的?名人的例子一举,大家便增强了荣誉感,觉得这工作干得值。地志办的主要任务是修志和编撰年鉴,年鉴一年一本,县志二十年修一次,慢节奏的工作就像电量不足的石英钟,好半天才会跳一个格。老国觉得总是这样会让人懈怠,人嘛,不能太闲,他就鼓励下属有点业余爱好,他对下属们说:“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种点自留地吧,只要不影响修志和出年鉴就行。”

老国办公室有自费购买的恒温柜,专门用来繁育蝈蝈,蝈蝈虽皮实,但对温度要求极高,恒温柜温度保持在30度左右,老国每天至少要查看三遍温度计,生怕有什么闪失。有一次单位夜里停电,老国硬是打车赶到单位把恒温柜搬到了家里,导致腰间盘突出,难受了好些时日。老国办公桌正对面原本有张世界地图,被老国换成了许多蝈蝈标本,这些标本皆来自屋后的麦田。省农学院一个生物专家闻名而来,在参观了老国繁育蝈蝈的设备、方法后,说老国繁育蝈蝈的水平在国内已经居领先地位,可以写篇论文发表在核心期刊上,定会名利双收。老国没有写,说自己养蝈蝈就是讨个乐子,是对祖上的一种交代,与名利无关。老国不仅繁育蝈蝈,还喜欢用麦秸、席篾、柳条编制蝈蝈笼,他编的蝈蝈笼有葫芦形、宝塔形、螺旋形、宫殿形,可以当成艺术品收藏。老国安贫乐道,行事低调,除了养蝈蝈,对其他事情兴趣不大。年末,县委组织部的彭部长找老国例行谈话,说老国你在地志办已经干了十五年,有没有交流的想法。老国说没有,自己就是一只草生的蝈蝈,在促织国里蹦跶蹦跶就行啦,要是交流到大树上是福是祸不好说。彭部长是个刚过不惑之年的女性,圆润的脸上总是带有格式化的微笑,说话字正腔圆,她问:“地志办怎么成了促织国?”老国说地志办不是促织国,促织国是屋后那片麦田,麦田附近有山有河,盛产大肚蝈蝈,他便给麦田起了个促织国的名字。彭部长微笑着说:“听说过小人国,还真没听说过促织国。为什么将蝈蝈叫促织呢?”老国说古人的意思是听见蝈蝈叫,秋天很快就要到,女子该织布添衣开始忙碌了。彭部长点点头:“这个寓意蛮积极的嘛。”彭部长对老国不挑不拣的工作态度很认同,在几次会议上讲话都举了老国的例子,说你们挤破头争着去好单位,境界都哪去了?能不能像国成安同志那样淡泊名利,在促织国边上一坐就是十五年!干部们交头接耳不明白促织国啥意思,彭部长便进一步解释说,促织国就是地志办屋后那片麦田,是城郊,县里除了地志办,哪个单位在城郊?哪个单位没上楼?就地志办那栋平房还和麦田长在一块。彭部长如此宣传老国并没引起什么共鸣,因为在大家眼里老国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没啥社交圈子,很多中层干部甚至不认识他,而县里的好单位依然热门,争抢者大有人在。

老国有三位下属,一个是比自己大五岁的老纪,曾在乡镇当副职,因为制止村民焚烧秸秆不力遭到上级问责,被调整到地志办成了虚职。老纪对地志办工作打不起精神,他喜爱钓鱼,交了一批钓友,因为不做防晒保护,老纪看上去不像坐机关的干部,活脱脱一个从高原下来的康巴汉子。另一个就是对他姓氏做了考证的袁芳。袁芳比他小五岁,对国学颇有研究,古典诗词张口就来,她的微信公众号叫“袁芳怎么看”,这让人联想到电视剧《神探狄仁杰》里的那个元芳。袁芳属于墙内开花墙外香,外地经常有机构请她去讲座,她身着唐装,手持檀香扇讲传统文化的视频在网上点击量数以万计。袁芳在国学上常爆雷人观点,比如孔子好色、庄子有癔症、屈子有信仰洁癖等等,令听者错愕,令专家顿足。年轻干事小白则细高如青笋,爱好文学。小白说自己上学时被毛毛虫蜇过,一度很排斥各种昆虫,到地志办后这种排斥有所改变,因为受老国影响他也喜欢上了蝈蝈,他的梦想是当个专写昆虫的小说家。老国深谙“宽以得人”之道,对下属管理相对宽松,三位下属也投桃报李,从不忽视老国,比如老纪去沙湖钓鱼,会事先给老国打个招呼,他不说去钓鱼,而是说到沙湖散散心。老国明白,老纪心里有疙瘩解不开,需要隔三岔五去沙湖散心。当然,他知道老纪去沙湖是钓鱼,老纪鱼钓多了,有时会带到食堂给大家改善伙食,这种乡镇干部的大方赢得了大家的好感。袁芳也懂规矩,她周末到外地如果周一赶不回来,会发微信给老国解释一下,解释的理由不会提航班、车次等原因,而是实话实说,想多走走多看看。袁芳不打诳语,包括对自己的爱情,她一直单身,问她原因,她说几个追求者都下半身发达,上半身空虚,进到寺庙连儒释道都不分清就下跪叩首,这样的男人不是她的菜。小白是选调生,在偷偷写情感小说,他主动提出在养蝈蝈上给老国当助手。老国自然不会答应,说你不能给我当助手,养蝈蝈毕竟是业余爱好,你年轻上进,要专注主业,我不能把你带偏了。老国思考过自己与三位下属的关系,融洽的原因是因为没有利益冲突,利益是试金石,考验着人与人的关系。老国获得这一认识当然是受蝈蝈启发,蝈蝈生性争强好斗,但只要把物理空间分割好,他们就会相安无事,蝈蝈之间争斗的焦点也在利益上。

发现红蝈蝈纯粹是个意外。

地志办是排老旧平房,分成四个板块,最东边一间是主任室,南北通透,透过北窗可以瞭望麦田。中间一个是带隔断的大办公室,还有一个小会议室,最西边是小食堂。被老国称之为促织国的麦田隔两年会轮种,但只是小麦和大豆轮种,并不种其他作物。麦田东侧南侧有水沟,西侧和北侧是连绵的丘陵,这种环境特别适合蝈蝈生存。在发现红蝈蝈之前,老国已经在这里发现了四种蝈蝈,最多的当然是养眼的绿蝈蝈,其次是肚子像水饺的草白蝈蝈,还有长着一张马脸的杂色蝈蝈和个头较小的铁蝈蝈。各种蝈蝈多会于此,给麦田起个促织国的名字并不为过。

老国午饭后喜欢带着网兜到促织国遛弯,他遛弯可不是锻炼身体,目的是逮蝈蝈。一天中午,老国带着引叫器在水沟边闲逛,忽然听到了蝈蝈的叫声,声音很独特,是一种全新的振翅节奏,“蛰蛰,蛰蛰,蛰蛰,……”,两声一组,短促响亮,清脆入耳。老国蹲下来仔细观察,结果发现一只爬在牛筋草上的红蝈蝈。老国心跳加快,血压陡升,哎呀,红蝈蝈!这可是宝贝!算上红蝈蝈,这里蝈蝈品种已经达到五种,如此小的区域,荟萃了这么多的蝈蝈,可见这里称促织国真的名副其实。

红蝈蝈十分罕见,除了翅膀呈铁黑色外,通体皆为红色,活脱脱一件红玛瑙雕成的艺术品。老国用网兜小心兜住红蝈蝈,说来奇怪,这只红蝈蝈如同遇见了主人一样,没做任何挣扎,带刺的前足、中足、后足都紧紧抓住丝网,只是两根长长的触角摇来摇去。老国像得了宝贝一样兴奋,一路碎步小跑赶回办公室。办公室里有空置的蝈蝈笼,是用新鲜麦秸编织的宝塔形蝈蝈笼,自带淡淡的麦香,昨天编好笼子他还想,哪只蝈蝈有福气居住在宝塔里呢?真是巧了,原来这宝塔属于名贵的红蝈蝈。

红蝈蝈不仅壮实,而且短促的鸣叫极具穿透力,它振翅鸣叫时,连走廊里都有回音,让本来就安静的办公室显得愈加静谧。老国想,古人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诗句是因为作者没听到蝈蝈叫,其实蝈蝈比蝉和鸟更能诠释幽静。

老纪、袁芳和小白都闻声而至。老纪在仔细观察了一番后说,他在乡镇工作十几年,见到红蝈蝈还是第一次,红蝈蝈对于玩家来说,售价应该不低于四位数。老纪在乡镇抓过招商引资,经济观念根深蒂固,他说若是能大批繁育红蝈蝈,地志办推倒平房盖个小洋楼不成问题。

袁芳说红蝈蝈肯定是稀有品种,价值无法估量,袁隆平当年发现了一株珍贵的野稗,靠这株野稗发明了杂交水稻,被称为一粒种子改变了世界,这只红蝈蝈说不定对昆虫界也会产生重要影响,当务之急是保护好它的基因,别让它染指其他杂色蝈蝈。袁芳在公号发了几张红蝈蝈照片,仅仅半天,点击量就超过了十万。

小白看到红蝈蝈顿时两眼放电,大声说:“有了,有了!”小白有个关系若明若暗的女友,他想送件礼物给她,女友知道他此举用意,对他提了一条要求,希望所送礼物是活的。这几天小白正在犯愁,因为他知道女友对猫狗之类的宠物不感兴趣。看到红蝈蝈,听到红蝈蝈独特的叫声他恍然大悟,女友手机的铃声就是红蝈蝈这种叫声,由此他猜测女友一定喜欢蝈蝈。他希望老国尽快繁育出几只红蝈蝈来,他要作为礼物送给女友。

老国说繁育红蝈蝈的前提是给红蝈蝈找到可心的另一半,这样才能保证蝈蝈下一代也是红的。

袁芳问:“什么样的蝈蝈才是它可心的另一半呢?”

“至少颜色要一致,还有就是红蝈蝈要喜欢对方。”老国深谙蝈蝈习性,蝈蝈在选择伴侣上颇有些挑剔。

“您把它捕来了,它怎么找可心的另一半?”袁芳问。

没等老国回答,小白抢着说:“国主任有引叫器,可以诱捕。”

袁芳嘴一撇道:“用引叫器哪里是找媳妇,明明是骗婚嘛。”

袁芳说的骗婚并不为过,老国自制的引叫器就是模仿雄蝈蝈振翅的声音用来吸引雌蝈蝈。引叫器用竹片制成,竹片与竹片之间有隔珠。使用时要隐蔽在草丛里,用手摇动引叫器,响声似快板表演开场小板的双点打法,又像磨剪子师傅摇动的惊闺,哗啦啦,哗啦啦,节奏均匀而响亮。这时候,春心萌发的雌蝈蝈自然会闻声而来。

老国说:“引叫器不是他的发明,猎人用的鹿哨要更早,用鹿哨吸引鹿是为了猎杀,用引叫器吸引蝈蝈是为了繁育,算是善意的谎言吧。”

袁芳微微摇了摇头道:“也罢,要怪只能怪那些被爱情迷惑的雌蝈蝈,自投罗网。”

食堂欧师傅是个脖子与脑袋一般粗的厨子,他属于小时工,每天中午来给四人做一顿午饭。欧师傅喜欢吃炸蝈蝈,不敢对老国讲,就偷偷怂恿老纪,说油炸带籽蝈蝈最有营养,比炸蚂蚱和蚕蛹味道强百倍,能不能让国主任捕些蝈蝈回来中午加道菜。老纪摆摆手道:“要说你去说,国主任拿蝈蝈当孩子待,你却想油炸了解馋,亏你想得出。”欧师傅也不敢说,他知道自己要是一说,小时工这份差事就没了。

老国觉得红蝈蝈金贵,至少该给配备两个笼子,便用精心挑选的席席糜又编了一个方形蝈蝈笼,席席糜抗挤,可以放到双肩包里,这样下班可以把红蝈蝈带回家。地志办是平房,窗子没安防盗网,红蝈蝈万一被人偷了去,无论如何是追不回来的,因为蝈蝈被盗即使报警也不会受理,任务繁重的警察不会为一只昆虫立案。

除了地志办三位同事,在养蝈蝈上老国也有几个同道,但他们都没有老国上心,也没有心得可交流,为此老国时常会有点知音难觅的孤独感,让他感到高兴的是姜副县长也开始喜欢蝈蝈,因为平日总是板着脸的姜副县长让司机来要蝈蝈。姜县长的司机五大三粗,话不多,只说了一句:“姜县长想要只蝈蝈在家里养。”老国没有多问,从饲养的蝈蝈里挑了一只强壮的绿蝈蝈,连同一个编织精美的蝈蝈笼给了司机,告诉他在饲养上有什么问题可以来电话。

姜副县长要去蝈蝈不久,便升任代理县长,老国听到消息,特意制作了一个绿蝈蝈标本送给司机,请他转交给姜县长,但送去之后便没了下文。他也没有问,一只镶了木框的蝈蝈标本,也许姜县长没放在眼里吧。

老国被姜县长召见是因为蝈蝈,或者说是借了蝈蝈的光。

富洲是个并不出奇的农业县,大众化的县城,没有能拿出手的地方品牌,连像样的特色小吃都没有。前任县长对此心有不甘,在退休回省城之前,对代理县长的常务副县长老姜交代:“富洲没个像样的地方品牌是我一块心病,我在任上没有做好,你一定要抓抓这件事。”老县长是个实诚人,不喜欢虚里冒套,他握着接班人的手,话语相当恳切:“富洲有三个临县,一个腐乳全国有名,一个驴肉火烧卖到大江南北,还有一个靠二人转扬名天下,就咱富洲,想吹个牛都找不到对象,惭愧呀!”能代理县长,老县长功不可没,老县长的话自然不能当耳旁风,但姜县长心里清楚,富洲毕竟是农业县,工业基础差,没有什么像样的地理标志产品也正常。但老县长交代了,这事必须抓,不抓对老领导没法交代。他握着老县长的手道:“我争取抓出个眉目来。”

这些时日姜县长算是双喜临门,工作上有喜是职务由副转正,虽然是代理,但大家都明白,去掉那个代字只是个程序问题;家里有喜是儿媳有了身孕,这是姜县长自称得陇望蜀的大事。职务由副转正很不容易,因为县里主官按规定要异地任职,姜县长是土生土长的富洲人,能代理县长算是特例。国家放开二胎政策后,姜县长一门心思想让儿媳生二胎,他戏称这是合理合规的“得陇望蜀”,无奈儿媳的肚子迟迟没有反应,现在儿媳有了身孕,姜县长忍不住就把这一消息分享给诸位同事。好事成双,双喜临门,姜县长以为祝贺的声音肯定不少,奇怪的是他只收到了稀稀拉拉几条微信,还都是实在亲戚发来的。姜县长很不解,人有喜事,祝贺一声又不需要成本,何必装聋作哑呢。尽管姜县长能想得开,但这种无人喝彩的状况多少让人有点尴尬。他思考了好几天,得出的结论是人家不搭理你,说到底是对你不信任。

姜县长上任刚满一周,县文化旅游局长老范退居二线,来找他例行告别。老范和他是中师同学,在中层干部中算是能说上几句贴己话的人。三言两语谈完工作后姜县长问:“老同学你说句实话,我平时是不是太过严肃?干部们对我代理县长怎么没啥反应呢?连微信都不发。”老范身子向后仰了仰,道:“既然你让我说实话,那我就实话实说,你呀,平时太能装,富洲就腚大一个地方,谁不了解谁呀?用不着装。”姜县长瞪大了眼睛问:“我装啥了?”老范身子往前探了探,小声道:“你看人家老县长退了,请他吃饭的人都排队,现在不允许公款吃喝,请客那可是自己掏腰包,为啥要请?报恩嘛,老县长培养了多少干部你心里比我清楚,包括你也是人家栽培的嘛。”姜县长没有接话,嘴却张得老大。老范此话不假,老县长在用人上确实知人善任,可圈可点。老范接着说:“至于没人发微信这个你别在意,发微信就是给别人留把柄,何况因为发微信出事的很多,有前车之鉴。”姜县长长叹一口气说:“看来我要向老县长多学习啊。”

送走老范,夫人打来电话,告诉他儿媳怀孕这件事要好好谢谢那个国主任。姜县长说自己这就叫国主任来,他要当面道谢。

儿媳总是怀不上,姜县长急啊,他的夫人病急乱投医,就瞒着姜县长去找当地一个有点名气的所谓民间高人,高人装模作样掐算一番,说家里养只蝈蝈吧,蝈蝈预示着多子多孙,吉利!夫人回来告诉姜县长,姜县长当时就生气了,埋怨夫人净做些无厘头的事,怀不怀孕应该去看医生,找那些装神弄鬼的什么高人岂不丢人现眼!夫人说不就是一只蝈蝈吗?弄一只给大孙女当宠物也行呀。姜县长心想也是,反正不是进庙烧香搞迷信活动,弄只蝈蝈养在家里也不碍事。他问司机哪里能弄到蝈蝈,司机说地志办的老国养蝈蝈,找他去要。姜县长让司机去找老国。司机见到老国并不说为什么要蝈蝈,他有责任为领导保密,只是说姜县长要只蝈蝈养。老国不仅送蝈蝈,还送了一个精美的蝈蝈笼子。蝈蝈是翡翠雄性蝈蝈,笼子是竹皮两层吊笼。老国当然不会知道,巧就巧在蝈蝈进了姜家不久,姜县长儿媳果真就有了身孕,这才有了县长夫人让丈夫感谢老国一事。

姜县长对秘书小郭道:“打电话叫国成安同志来一趟。”

小郭是个入职时间不长的女秘书,头一次听到国成安的名字,傻傻地问:“国成安是谁呀?县长。”

姜县长脸色一沉:“国成安就是地志办的国主任嘛,你们这些在办公室工作的同志,对全县中层干部名字应该了然于胸才对。”这句带有批评口吻的话一出口姜县长就有些后悔,自己刚代理县长就批评工作人员,要是换了和蔼可亲的老县长肯定不会这样做。其实,他也是刚从电话簿里找到国成安大名的,在此之前,他只知道地志办主任叫老国,姓氏有点怪。

老国接到通知很快赶来了。富洲县城不大,满大街跑一种前三轮代步车,地志办没有公车,老国出门都是打这种代步车,从地志办到县政府车费五块钱,很便宜。这种车进不了县政府大门,保安凭车子能判断出来者身份,打这种车来的多是上访者,保安自会拦住,老国只能下车亮出证件然后步行进院。有次老国来县政府开会,一个态度和蔼的老保安看过证件后说:“您大小也是个主任,没有公车至少有私家车吧,给私家车办个证再进院就不麻烦了。”老国说自己没驾照,买了车也不会开。老保安摇摇头自言自语:“这样的官儿没见过。”老国拎一个鼓囊囊的黑色双肩包,被小郭领进门时呼吸急促,看上去有些紧张。姜县长示意他在沙发上坐下,让小郭倒上茶,等小郭离开办公室,才慢悠悠地说:“你拿个大包干啥,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以为来给我送礼呢。”老国说自己习惯带双肩包,比公文包装的东西多。老国没有说包里有红蝈蝈,时间接近下午五点,他想谈完话从县政府出来可以直接回家。

“叫你来是为了当面谢你,”姜县长说,“你给我孙女的蝈蝈给我家带来了好运,我儿媳妇有了身孕,我得陇望蜀的梦想很快就会变成现实了。”

“是这样呀,你甭谢我,要谢就谢蝈蝈。”老国并不贪功。他觉得姜县长用得陇望蜀这个成语不太合适,要二胎现在是光明正大,怎么能用这个词呢?

“蝈蝈是你给的,我当然要谢你啦。”

“谁给的不重要,重要是蝈蝈本身寓意在那里,在中国传统文化里,蝙蝠代表多福,蝴蝶代表长寿,而蝈蝈代表多子。”

姜县长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愣了一下,问:“你学啥专业的?”

老国把双肩膀抱在怀里,低着头道:“我是学文物修复与保护的,说来惭愧,工作二十多年了,一件文物都没修复过。”

姜县长“哦”了一声,脑海里忽然冒出老范的影子,他盯着老国问:“在地志办工作多久了?”老国说副职正职加起来,一共十五年,再之前,在文化馆搞过群众文艺工作。

姜县长深吸一口气,略有所思地道:“十五年,不短呀,应该交流才是。”

“我从来没想过交流的事,地志办也挺好。”

“有些事是组织应该考虑的,但不能因为个人没有诉求组织上就不考虑,你说是不是?”

老国还是摇摇头,说自己真的没有想法,地志办工作压力小,可以有闲暇兼顾一点业余爱好。老国从来不隐瞒自己养蝈蝈,他养蝈蝈并没影响工作主业,他编写的年鉴,年年被省里评为优秀年鉴。

姜县长起身从办公桌后走过来,亲自给老国续上茶,一副很轻松的样子靠近老国坐下,看着老国道:“难得有空和你聊聊家常,你知道,儿媳怀孕,我又代理县长,这都算喜事吧?咱富洲的干部却少有祝贺的,是我人缘很差吗?”

老国笑着道:“一个喜欢蝈蝈的人,人缘不会差的。别人祝没祝贺我不知道,我可是向您表达了心意,送您那个小礼物就是祝贺的意思。”

“礼物?什么礼物,我没收到呀。”姜县长愣住了,他代理县长以来,把不收礼作为一条红线,老国这么说他颇感意外。

“是一个绿蝈蝈标本,镶了木框,送给了您的司机,他没给您?”老国也感到意外,司机对县长很忠诚,不会发生匿而不送的事情。

姜县长当即就给司机打电话问情况,司机说想起来了,国主任是送过一个小纸盒,他知道是只死蝈蝈没当回事,还在后备厢放着呢。姜县长批评说什么死蝈蝈,那是标本。姜县长让司机把蝈蝈标本送上来,嘱咐说要小心,别挤坏了。

很快,五大三粗的司机就把小纸盒送了上来。姜县长打开小纸盒,里面果然是个绿蝈蝈标本,标本固定在硬纸板上,押膜、镶框,看上去很精致。

姜县长问:“这绿蝈蝈标本有什么寓意?”

“寓意很古老,古代文人多穿绿,新科进士就着绿袍,代表文;蝈蝈头上有两根长触角,像武将的雉鸡翎,代表武,绿蝈蝈标本隐含文武双全之意。当然,这只是个吉祥的说法而已,我知道您喜欢蝈蝈,又碰巧您双喜临门,就送了个绿蝈蝈标本,关键这是我自己制作的,小玩意,不触碰纪律,算是礼轻情意重吧。”

老国说完这段话,双肩包里忽然传出红蝈蝈的鸣叫声,“蛰蛰,蛰蛰,蛰蛰,……”声音脆响,悦耳动听。蝈蝈的叫声让办公室突然变得安静起来,姜县长和老国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只听蝈蝈在独唱。

“你包里有蝈蝈?”姜县长好奇地问。

“是的,”老国有点难为情,“是一只珍贵的红蝈蝈,放在单位担心被盗,我就天天带回家,真是对不起,对不起。”老国抬手捏了捏耳朵说,老国在尴尬的时候喜欢捏耳朵,这个动作是下意识的,有时自己都感到这个动作不可思议。

“我能欣赏一下这只珍贵的红蝈蝈吗?”

“当然,”老国拉开拉链,小心翼翼将蝈蝈笼拿出来,放到茶几上。阳光从窗子投进来,恰好照在茶几上,见到光亮的红蝈蝈好像遇见了心仪的雌蝈蝈一般兴奋,鸣叫愈加响亮。

姜县长弯腰低头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甚至提起蝈蝈笼凑到鼻子尖处微距离观察,“真是一只漂亮的蝈蝈,红得像玛瑙。”姜县长夸赞说。

“不瞒您说,我也是头一次见识红蝈蝈,这只红蝈蝈丰富了促织国的蝈蝈品种,提高了促织国的地位。”

“促织国?”姜县长从没听说过什么促织国。

“哦,就是地志办屋后那片麦田,那里蝈蝈特别多,我们地志办几个同事就给麦田起了个促织国的绰号,算上这只红色的,促织国一共发现了五种蝈蝈,其他四种是绿蝈蝈、草白蝈蝈、杂色蝈蝈和铁蝈蝈。”

姜县长点了点头,忽然问:“这里不是麦田,红蝈蝈为何而鸣呢?”姜县长的提问看似随便,但背后却有一点小心思,他多么希望红蝈蝈的鸣叫能与他有关,蝈蝈是难得的吉祥昆虫,而且带来的好运在他身上已经应验。

“蝈蝈鸣叫实际是振翅,它不会无缘无故的振翅,就像人不会无缘无故鼓掌一样,蝈蝈振翅是表达两种目的,一是为了主权,二是为了雌性。”

“主权和雌性?”姜县长听得有些入迷。

“蝈蝈通过鸣叫宣示主权,它的领地不许其他雄蝈蝈涉足,它的鸣叫相当于巡视领地的伴奏,再一个就和其他昆虫、鸟类相同,通过鸣叫来呼唤吸引雌性,选择可心的伴侣。”

“就这些?”姜县长意犹未尽。

“还有就是引申意义了,养蝈蝈的人都知道,梦到蝈蝈或听到蝈蝈叫得欢实都是好兆头,蝈蝈在您这里叫个不停也许是向你表示祝贺吧,蝈蝈不是干部,贺喜没有巴结企图,是自然心声的外溢。”说完这番话老国脸上有点热,他知道自己也不能免俗,好话该说的时候一定要说,何况蝈蝈突然振翅鸣叫让他也颇感意外。

姜县长再次给老国续上茶水,老国的话让他心里熨过一样舒坦,他已经有了想法,但他不能说,这个想法还要走程序。

姜县长在将老国送出办公室的时候,走廊里站着三四个穿白衬衣黑裤子的年轻干部,大家好奇地看着老国,很明显,他们刚才都听到了红蝈蝈清脆的鸣叫,在静谧的领导办公区冷不丁出现蝈蝈叫,这是不可思议的怪事。

老国将蝈蝈笼放回双肩包后,红蝈蝈暂时归于沉默,但他从几位年轻人惊异的目光里发现,红蝈蝈刚才的叫声已经拷贝在了他们的眼神里。

(节选)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25年第3期选载

本刊责编 杜 凡

原载《十月》2025年第1期

原刊责编 季亚娅

【 作 者 简 介 】

老藤,本名滕贞甫,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原辽宁省作协党组书记、主席,系全国“四个一批”文艺名家。出版长篇小说《刀兵过》《北障》《北爱》等11 部,小说集《熬鹰》《无雨辽西》等8 部,老藤作品典藏15 卷,作品以英、法、俄、西班牙等十种文字译介到国外。长篇小说《战国红》《铜行里》《草木志》先后荣获第十五届、第十六届、第十七届全国“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

来源:北京文学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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