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微型小说月报》积极在期刊出版与高校文学教育之间搭建有效沟通交流平台,助推青年写作的活跃性和新生性,专门开设《创意写作》栏目,主要刊发高校大学生的微型小说,现由文学批评家黄平主持,持续为广大读者朋友呈现高校新生代创作者的独特文学视角和才华。
《微型小说月报》积极在期刊出版与高校文学教育之间搭建有效沟通交流平台,助推青年写作的活跃性和新生性,专门开设《创意写作》栏目,主要刊发高校大学生的微型小说,现由文学批评家黄平主持,持续为广大读者朋友呈现高校新生代创作者的独特文学视角和才华。
生活与心灵
黄平
“新东北文学”与“新南方文学”作为近年来颇受瞩目的文学现象,很难不引起青年创作者的关注。本期华东师范大学同学的两篇作品,正展现了“新东北”与“新南方”的风格差异。
刘天宇的《醉生》写一男一女酒桌对饮,吴遥述说着他的成长故事,从富有历史感的细节出发,一路向深处走,直触及不可言说的创痛,终止于一句错位的道歉。东北腔纯净绵密,纷如大雪,过往与当下、现实与幻想,既拉开距离,又在醉语朦胧中杂沓交连。王丽妍的《水痕》借水言情,小说呈现出一种沉重而空虚的存在状态,一个高度生活化同时又高度寓言化的文学空间。在无交流的单亲家庭中,女人压抑而黯淡的心理独白几乎构成全篇。当母亲垂手,任由患有孤独症的男孩清洗世界,在头顶下起的细雨中,她与男孩奇迹般地达成合一境界。
《醉生》的语言、物象等具有鲜明的东北特征,主要依靠对白语境,酒桌上的闲谈式叙事与人物内心的深掘同步发生。《水痕》写的是南方的生活状态,作者用森冷的描写一点点剥开人物的内心。《醉生》用“讲故事”的方式,让人物与叙事者合二为一。《水痕》用同一种描写笔触,让生活世界与内心世界合二为一。两篇作品都成功演绎出生活的逻辑,捕捉到心灵的真实。
《醉生》
华东师范大学 刘天宇
吴遥打小就会唱《松花江上》。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他特别喜欢把尾音拉得长长的,听着舒服有味道,用爷爷的话说,得劲。这首歌是爷爷教的,头一顿一点,声音嘶哑。吴遥有样学样,白的头黑的头,大的头小的头,晃出音符。
中学时代的最后一场联欢会,有人起哄让吴遥表演个节目。领头的说,吴遥一直闷在角落里不吱声。大家鼓掌喊,来一个,来一个。吴遥说,好,我给大家唱首《松花江上》。他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底下坐着的笑得前仰后合,领头的站起来,说,吴遥你跑调了,这歌应该这么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大家随着那人的歌声拍手,吴遥脸通红,跟他后来喝酒一个样,小声说,我没跑调。没有人听见他的蚊子声,吴遥觉得有一股子无形的热浪跟着歌声撞在面门上。那时他还想不到,这个感觉叫上头。他讷讷坐下,跟着别人拍手,气氛涌向热烈,来到高潮。
后来吴遥才知道,他没唱错,领头那人唱的其实叫《家在东北》,是那两年很火的歌手庞龙写的,街上黑粗的音响总在放的《两只蝴蝶》也是他的。自己唱的才是正牌《松花江上》,讲的是“九一八”事变,正儿八经的红歌,恰好两首歌头一句的歌词一样。但这事没法跟人家讲。为了考上所好一点的高中,联欢会之后的假期里他就转学去了省会,那个时候QQ还不太好用,总不能扒着电话本一家家打座机。他一个人去的寄宿学校,两周回一次家。
十来年后,吴遥在饭桌上跟张晗讲起这件事,张晗笑得差点没仰过去。吴遥没笑,他感觉现在跟着她一起笑会让自己想起来那个坐下拍手的男孩。张晗笑够了,擦了擦眼泪,岔开话题问,所以你家真在松花江旁边吗?没,吴遥捧瓶,一口“老雪”下肚,东北人不能让人觉得自己在养鱼。离松花江老远了,我家跟浑河倒还挺近,算是辽河的半条支流。这雪花是沈阳来的,不好喝,我老家有个牌子叫天湖,水好酒好,取的水都从沈阳上游来。
换个话题,那你为什么离开东北?
因为酒,吴遥晃了晃绿瓶,还有藏獒。
我爸开过一个养狗场,在市郊的大院,水泥墙,蓝色脱漆的铁门和几十条狗,卖小狗也做配种。那年,带出过“东方神鹿”和长跑马家军的马俊仁,在沈阳养了一头藏獒,送到青岛,卖出四千万。东北够冷,但是不够干,没有烈风打磨藏獒心性,所以在东北驯獒是件难事。但也就这样,东北的藏獒格外值钱。东北的养狗人都疯狂了,酒桌上最常聊的就是藏獒。我跟着我爸出去吃饭,叮叮的碰杯声,有人大着舌头讲,一獒战三狼。这种看起来有着狮子血统的狗,在雪域能抵上三头狼。藏獒性子烈,对人对狗都不肯低头。十头藏獒拴在一起,只能有一头站到最后,这头就叫獒王。
我爸搞到过一头獒王。现在家养犬很多是杂交,那时候不兴这个。养狗场最忌讳串种,不同种的狗杂交出来,花色一乱,就卖不上价。但藏獒不比别的,越是与凶猛的品种杂交,越是花色凌乱,越受欢迎。我爸手里这头算是半卖半送,这狗不分人,搂头就是一顿乱咬,给买主的手背拉开一道,人家知道他驯狗有一套,送来做个顺水人情。一般人驯烈犬,拇指食指弯成圈那样粗细的钢管,冷不丁照头一棍。狗和狼一样,铜头铁腿麻秆腰,头骨厚实,一棍下去雷声大雨点小,恐吓有余又不至于受伤,我爸不。尼龙钢丝绳,工地最常见,东北到处盖房子的年代,一根绳就能挂着一个一百来斤的人和他一家老小。钢丝绳对折,穿过钢管,留出一个圈,套住狗头。单手发力狠拽绳子,狗嘴角吐出血沫,我从没见过有狗挺过三回。
这头藏獒被勒了八回,躺在地上,狗嘴紧闭,眼睛斜楞我爸。我爸说不行,这狗得熬。
从那天开始,这狗不吃不喝。我爸蹲在狗面前,除了吃喝和小睡,死盯着藏獒。一连十天,两颗高昂的头中终于有一颗低下来了。我爸很高兴,他说原来的买家又来找了,我儿子念书的钱有了。他拿出别人过年送的雪花,易拉罐装的啤酒,比玻璃瓶装的贵。一个空玻璃瓶给门口小卖部,能退三毛钱,铝易拉罐按废品卖,桥下蹬三轮的回收,一斤才两块七。
晚上我走到院子里,灯泡不太亮,桌上还有绿皮罐子。我像我爸一样蹲在藏獒面前,很认真地端详它。毛长的狗不能轻易洗澡,水太凉了狗会生病,太热了狗喘不过来气。藏獒的四只脚棕黄,沾点浮土,身上的黑色皮毛干净异常。我说,他总踹我,我看见那天他也踹你了。藏獒低着头。我拽开拉环,第一次,有点变形,我觉得自己的力气比想象中大。你喜欢东北吗?藏獒摇头。我也不喜欢,我爸喜欢,他可愿意让我去沈阳了。藏獒说,那你放我走吧,我带你去西藏,有大草原。我说,你家不是在青海吗?我不想去草原,有点出息,咱俩去南方。藏獒说,也行吧。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手里攥着捏瘪的易拉罐,拉环不知去向。拴狗的铁链子断开,截面光滑如刀切。我爸面色铁青。也不对,那藏獒好像没跑,要不然我爸哪儿来的钱交省会私立的择校费。忘了有多少,总之远不止九千元。我跟他说,狗求我了,我没放它走,我还说,我想去沈阳上学,我爸信了。
对不起我骗了你。
你骗了我啥?张晗说。
吴遥缓过神,看见张晗坐在自己对面,她拿着一瓶“大绿棒”,正给自己倒酒。吴遥寻思了一下,说,雪花其实挺好喝的,你看,不管上游下游,都是一般水对吧。对对。张晗说。她俯下身去,酒瓶子声响。
《水痕》
华东师范大学 王丽妍
一个滴雨的下午,她从菜市场回到家。手上残留着韭菜的气味,是在菜场顺手揪起的一小段,放在指尖捻,汁液渗出来,指尖绽开绿意。晃了三四圈,空手而出前,她在临近出口的摊位买了一把芹菜和一小块猪肉。
水龙头开着,芹菜泡进水里,茎秆饱胀汁液。湿气沉甸甸的,口内却是干渴,她接了一杯水,摇晃到客厅,还是倒给了绿萝。都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可自己并不爱水,她想,也从来不被充盈的气血所照顾。蜡黄的一张脸,从脸颊到嘴角浮起一层白色皮屑,嘴上也生疼。你要多喝水,小时候母亲对她说。水,更多的水,永远是水,不记得从小到大饮过多少种。这些水的痕迹在她体内滚动、漫延,有些在身体里驻扎下来,有些踪迹全无。三十五年,水从奶味饮品变成酒精制品,藏在卧室床底的深处。绿萝根系的碎石上蓄起小水坑,几只蚂蚁浮起来,四肢一下下划动。她等着,等泥土吃水,一言不发地吃进去。今天格外慢。目光上移,发现哪还有什么苍翠的颜色,枝蔓枯黄,垂吊几片萎蔫的叶。
心虚似的,她逃到厨房,潦草搓洗,将芹菜捞起来,置在案板上。取刀的瞬间,她目光一斜,发觉洗碗池边,水浸不到的位置,布满了新新旧旧的水痕。它们是白色的、空心的,一个个或一群,顽固地相拥在池边。她不是第一次看到了。抬头看餐厅挂钟,时针到“5”的位置,女人决定直面这突如其来的,一种清洗的欲望。这欲望极其飘忽,以至于必须很认真地戴上手套,拾起抹布,使它生长成一种决心。学着网上的做法,白醋混苏打粉,泡沫漫漶于池,水痕竟比她预想的脆弱,在她起心动念认真清理的瞬间,迅速地溃逃、幻灭。
她叹口气,洗净抹布,晾在防盗网上,弯身向厨房一角的米桶。蹲下舀米的时候,她被一种感觉击中,想起男人拉着行李箱,游客一样逛着,路过厨房时,她正保持着同样的姿势。那时,茶几上有一只玻璃杯、一沓纸、一支笔、一个剥了一半的橘子,还有一些水痕,最重要的是,门开着。如果再一次,她会选择站着,撬开紧闭的牙关,至少说些什么。米桶旁堆着三袋大米、四桶油,太多了,可怜的气味涌出来,撞击鼻腔。这令人恼火。她正在经历的事情,生命骇人却真实的时刻,太简单地被交代,太轻易地被怜惜。说出来的瞬间,沉重变得空虚。
自那以后,她开始发现水痕,它们行踪诡秘,向上攀走,附于墙上,漫延成黑绿色的霉点,或向下回落,标点雨的足迹。
米进煲内,几块瘦肉下进去,少顷,有米香萦绕。女人在围裙上净手,嗅着空气里弥漫的潮气。手总是很干,纹路纵横,指尖处的皮肤皲裂着。这双手匆匆更衣,关火,出门。时针指向“6”,铁门响动起来,迎进一双稚嫩的手,食指与中指跳动,如蝴蝶振翅,在胸前乱舞。旋即那手带动身,向客厅搭起的晾衣架冲去。这雨经周不绝,衣服晒不干,草草挂于室内,两个人的衫就撑足了半间屋。一声尖叫爆出来,小手扯起一件T恤,拢在头上,横冲直撞,将自己绊倒。没有哭声,她正要拦,他又一声尖叫,像树林里的鸟,翩翩飞进洗手间。女人跟过去,孩子蹲在红色水桶前,把手伸进去,沉没的两艘小船。鞋子没脱,瓷砖上铺展开两道鞋印,她熟练地操起拖把,弯腰跟在后面擦,一个脚印,一个脚印。
自始至终,他没有看她一眼。
她折返回客厅,捡拾满地撞落的衣物,这在平时,总是无处落脚才收的,但今日消灭水痕的决心走到这里,需要学会整理些什么,例如衣服和自己。男孩嗷呜喊着,现在他的小船变成瓢,一下一下向外舀水,指间合不拢,一半落回水桶,一半浇在身上,胸前的皮卡丘紧紧抱着他。她开始切芹菜,切成一粒粒小丁,盖在重新滚热的粥上。尖叫声变成喃喃低语,他在愉快地灌溉着自己。
声音,刻入水面的绿色里。
煮粥之余,女人折身进洗手间,打开花洒,让男孩举着,对着小小的胸膛冲洗。将门虚掩上,她将粥盛出来,分作两碗,摆上汤匙与筷子。水越过门槛石,顺着地缝淌出来,她心一惊,推开门,一股密集的水流浇在她头上。
看不见,彻底、真实。
她吼着男孩的名字,喷头战战兢兢地移向别处。厚积的一层雾散去,水流开始从头往下爬,湿了脖颈、胸背和半袖衫。女人想要夺过花洒,像往常一样,剥夺心爱之物,一次酣畅淋漓的惩罚,可有一个念头浮出:如果不夺……她伸出的手悬停半空,垂下去。男孩雀跃地举着花洒,水流越过镜子、漱口杯、毛巾和那一只挂起的皮卡丘,定在头顶的天花板上。
天空下起雨,一和无穷。她听见他,他正在洗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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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小说月报